∥易 康
風塵
∥易 康
易康,江蘇省興化市人,1979年起從事教育教學工作。2012年開始先后在《上海文學》《大家》《山花》《滇池》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作品小輯。
(一)
在杜媺隨身攜帶的兩只箱子里,有一只是嘉靖年間波斯人的貢品。這只箱子本該收藏在大內(nèi)皇宮里,不知被哪個大膽的太監(jiān)偷了出來,幾經(jīng)輾轉(zhuǎn),最終流落到了市井。送箱子給杜媺的是一個大賈,當初他是那么迷戀杜媺。那年杜媺才十六歲,而這位六十多歲的老人竟然像個大男孩那樣癡迷。他用顫抖的手把箱子遞到杜媺的懷抱中,爛紅的眼睛里黏糊著渾濁的老淚。他囑咐杜媺小心收藏,切不可向外人輕示,否則會遭遇不測之禍。臨別前,大賈還剪下一縷白發(fā),用綠絲線小心束好,再用紅紙仔細包上,并在紙包上寫下了自己的姓名、住址和生辰八字。那大賈寫了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他曾夢想把杜媺娶回家。
杜媺沒把大賈的話放在心里,她常把箱子拿出來給客人們看。到杜媺這里的都不是等閑之輩,大家當然一眼就能認出這是宮里的東西。但直到杜媺和李甲離開南京,也未曾因此而惹出是非。這只不可輕易示人的箱子一直沒有給杜媺帶來什么不測。
李甲當然也見過這箱子,并且很喜歡,閑暇時經(jīng)常把玩。李甲初見杜媺的時候是十七歲,他比杜媺小。在與李甲相交的一年中,杜媺把什么都給了他,而這箱子的鎖卻一直沒有為他打開過。箱子跟梳妝盒一般大小,包著鐵皮,上著金黃色的漆粉。漆粉的色澤古老厚重,像是看不見底的古潭深淵。箱蓋上畫著一朵粉色的牡丹,花下襯著翠玉般綠瑩瑩的葉子。蓋頂上有一個鎖孔,將鐵簽插進鎖孔里旋轉(zhuǎn),箱子就會發(fā)出類似八音盒一般的悅耳樂音。這樂音是李甲最愛聽的。
杜媺的另一只箱子要大些粗笨些。在乘船坐轎的時候,杜媺常用它來墊腳。箱子的外層是四塊由鉸鏈聯(lián)接在一起的紅木護板,護板被一只黃銅大鎖鎖著。有一次,杜媺外出應酬,李甲一個人在房里無聊,就擺弄這鎖,弄了有半個時辰,鎖竟被他捅開了。李甲打開紅木護板,發(fā)現(xiàn)這箱子共有三層,每層都有一個小抽屜,抽屜都鎖著食指大小的西洋鎖。李甲沒來得及再把西洋鎖捅開,杜媺就回來了。她斜了李甲一眼,隨即匆匆上前,紅著臉把紅木護板重新合上,再將銅鎖“咔嚓”一聲鎖好。然后看了看李甲,便抱著箱子笑嘻嘻地轉(zhuǎn)身往外走。一邊走,還一邊問李甲:“你就不想知道這箱子里裝的是什么嗎?”
李甲沒多想。他喜歡的是那只金色的鐵皮箱子。出了南京城后,李甲一路上好幾次聽到過這箱子發(fā)出的悅耳樂音。只要樂音一響,李甲和杜媺的那些路途上的阻礙糾結(jié)就隨之煙消霧散了。
李甲和杜媺離京的時候正值晚秋,涼風習習,落葉紛紛。風吹大的時候,落葉和沙土就迷住了人的眼睛。那天下午,杜媺帶著李甲與姐妹辭行,大家一起喝了下午茶,敘了惜別之情。等出了城門,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曠野之上一片陰晦。走了不到一里地,驀地一陣卷地西風,風帶著塵土和落葉滿天翻卷。車夫不肯走,說要等風過了。杜媺讓李甲到車里,他們放下車上的布簾,車里全黑了。外面的風打著旋地呼嘯,塵土沙沙剌剌地敲擊著布簾,零星的雨點沉重地落在車頂上。杜媺在黑暗中抱著金匣子緊靠著李甲,李甲也緊緊地靠著她。他們彼此笑吟吟地相望。李甲說:還沒見過這樣的風,真野,真大!
車夫在外面接過話茬:城里聽雨,城外聽風,公子盡呆在城里,當然不曉得什么是大風。
未過多時風停雨住,車夫繼續(xù)趕車走路。李甲和杜媺合力卷起布簾。此時已是夜晚,風雨過后,夜空明凈如洗,滿天星斗燦爛,真是好夜景,李甲情不自禁地喝彩。杜媺讓李甲往東面看,東面遠遠的有一條大河,滔滔河水在黑暗中涌動,河的上方綴著一顆星。李甲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星。它低垂在水天相接處,睒著發(fā)燒似的紅眼睛,不停地睒著,像是在戰(zhàn)栗抖動。
杜媺對李甲說:你看那顆星,那顆像是要掉下來的星。
李甲和杜媺的初次見面是在一個官宦的私人慶典上。那天的客人很多,但除了柳遇春,李甲一個都不認識。因為夾在生人中拘束得難受,李甲就和柳遇春找了個借口跑了出來,跑到后花園閑游散心?;▓@里有一灣荷塘,他們沿著荷塘賞荷吟詩。荷塘的對岸是一座水榭,水榭里坐著一個女子,當然是年輕貌美。那女子穿一套翠綠的夏衣慵懶地斜倚著欄桿,仰面對天地跟身邊掌扇的丫鬟恣意說笑。她的衣袖滑落了下來,露出了藕段般白皙的胳膊。她把一條腿擱在欄桿上,腳尖挑著只桃紅色的繡鞋,繡鞋跟著腿一起在隨性地晃動。她像是有了些醉意,面色紅潤,目光迷亂。一陣清風吹來,她輕薄的衣衫鼓了起來,飄了起來,要飄得滑離了她的身體,輕飏到荷塘之上。
李甲看得發(fā)呆,看得心動。
柳遇春在一旁說:“‘院中若識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這就是杜十娘?!?/p>
李甲問:你認識她?
柳遇春笑道:“不算認識。我寫的那些曲詞你是讀過的?!?/p>
李甲只顧發(fā)呆。柳遇春又說:“花中魁首就是軍中將帥,‘一將功成萬骨枯’——風月場也是這樣……走吧,再看下去就真成傻子了?!?/p>
李甲沒在意柳遇春的話。當天晚上,他就帶著兩箱金銀獨自去找杜媺。當杜媺問他要什么的時候,李甲讓她穿上白天的那套綠色的夏衣。李甲還讓杜媺跟他對飲。李甲其實不善酒,還沒等到杜媺臉色酡紅,他先倒有了醉意,漸漸地失去了自持,把杜媺擁入了帳中。在纏綿繾綣之際,李甲就像現(xiàn)在的孩子一樣,不無炫耀地講起了自己的家世。他發(fā)誓要帶杜媺過江回老家,他要杜媺住進他們家那座豪華寥廓的府第,讓她坐在他們家的水榭上,讓荷塘上的清風吹起她的綠色的夏衣,讓她的夏衣在荷塘之上輕飏。那時李甲十七歲,杜媺十八歲。
車夫又不肯走了,他說他迷路了。杜媺說,東面有星,有星的地方就是東面。大家一齊看著東方,那顆紅色的星星還在不住的顫抖。車夫很不情愿地嘆了口氣,慢吞吞地往前趕車。這時李甲叫了一聲,他讓杜媺看那顆星星下面還有一顆星,一顆能移動的星。車夫不耐煩地說,那不是星星,那是行人的燈籠,是一個行人提著燈籠在走。李甲說:那就跟著這燈籠,讓燈籠給我們帶路。
走了一段路,他們發(fā)現(xiàn)燈籠在向著另一個光影移動。車夫也高興起來,他說:那兒有客棧,我們可以打尖吃飯了。這一路是沿著河邊走的,大河嘩嘩啦啦地在黑暗里滾滾流淌著,一陣陰氣從河面上向他們襲來。那燈籠不緊不慢地向前移動,車夫想跟上前面的人,狠狠地抽了轅馬兩鞭子。馬奔了起來。可他們離燈籠還像原先一樣的遠。李甲放開喉嚨喊了兩聲,但前邊沒有回應。李甲清清嗓子,回到車里繼續(xù)和杜媺談星星。一路上怏怏不快的車夫,這時一邊起勁地趕車,一邊也扭過身和杜媺李甲閑聊起來。他說杜媺是南京城的人,他還說城里漂亮的小姐有的是,但像杜媺這樣的花中魁首的確少見。他問:這是要跟公子到哪里去?李甲摟著杜媺的肩搶著回答:我們是揚州府人,揚州是我們的家。杜媺臉一紅,開心地笑了。
李甲是在客棧的馬廄里發(fā)現(xiàn)那盞燈籠的。燈籠插在木柱上,上面寫著“新安”兩個字。那個客人叉手向李甲行禮:在下新安人氏。李甲請教他的尊姓大名。他說,他剛從南京城出來,急于要做一筆買賣,等買賣做成他就會歸隱鄉(xiāng)里,永不涉足交易場。
第二天一早,李甲到馬廄里幫車夫料理牲口,新安生也在一旁喂馬。他的馬又高又大,不是大家常見的蒙古馬。深褐色的馬鞍上鑲著白銀,兩指寬的皮韁繩上釘著亮錚錚的銅釘。最令李甲眼花繚亂的,是新安生那套光鮮的錦衣:寶藍色的錦緞上用金絲線繡著大朵的葵花,在昏暗的馬廄里依然光彩奪目。這錦緞不是產(chǎn)自江南,更不會來自中原。李甲想,這大概是從海外偷運來的寶物吧。
新安生說他二十三歲。所以李甲稱他為兄,李甲很喜歡他。
新安生生得面如傅粉,目似點漆,朱紅的嘴唇上留著蛛絲般柔軟的髭須。他相貌俊朗,舉止風流瀟灑。他請李甲出去喝酒。他說,他一眼就能看出李甲出身官宦世家。
新安生帶著李甲來到離客棧不遠的小鎮(zhèn)上。小鎮(zhèn)盡是逼仄的狹街小巷,但新安生對這里很熟,轉(zhuǎn)彎抹角地找到了一家酒樓。他說,他常在這一帶來往,不過這也許是最后一趟。他又對李甲說:做完了這趟買賣,他將歸隱故鄉(xiāng)。在等店小二上菜的這段時間里,新安生一直向著窗外看。李甲發(fā)現(xiàn)在肆外的柳蔭深處隱約有一座紅樓,新安生盯著看的正是這處豪宅。新安生說:“一個朋友的家。這個朋友是在南京認識的,那會兒他揮金如土,不到兩個月就揮霍了一半的家產(chǎn)。如今雖遵從父命歸鄉(xiāng)讀書,只恐舊習難改啊?!?/p>
李甲臉紅了。他本就不善飲酒,但不好意思駁新安生的面子,結(jié)果很快就爛醉。醉眼朦朧之中,他看到新安生與他拱手道別說:后會有期。接著,李甲覺得自己像是睡了一覺。后來,店小二把他扶上了一頂轎子。李甲雖然迷糊,但到了客棧還知道給付給轎夫力資。轎夫說不用了,錢店小二已經(jīng)替他給過了。進了房間,李甲沒有看見杜媺。他倒頭睡去,一直睡到日頭偏西。
如果不是鐵皮箱發(fā)出的清脆樂音,李甲也許會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他剛睜開眼睛的時候,竟然忘了時辰。他問杜媺現(xiàn)在是早晨還是下午,他還問杜媺手里拿的是什么?杜媺說:快起來吧,起來洗漱,我們馬上買舟過河。她從衣袖里掏出一把銅錢給李甲,讓李甲先到河邊等船,說完就轉(zhuǎn)身出屋去了。李甲收拾停當出了客棧的門,迎面遇見了車夫。車夫趕著空車正急匆匆地往小鎮(zhèn)方向跑,他見到李甲就是一愣。
在河邊,李甲先等來了杜媺,接著是車夫駕著車送來了行李。杜媺摸出一兩銀子賞了車夫,車夫笑嘻嘻地接過銀子連聲道謝。李甲吃驚地看著杜媺,車夫?qū)罴坠恍Γ蛄藗€響鞭快快活活地走了。
從河面上駛來的是一只官船。船上除了四個船工,還有一個長相不俗的丫鬟,兩個穿青衣戴小帽的家丁。船一靠岸,家丁們就過來搬行李,丫鬟伺候杜媺上船。李甲看到,船頭有一頂小轎,船艙里的茶幾上擺著精致的茶具和新鮮的茶點果子。
這天天氣很好,滾圓的夕陽像一顆紅色的瑪瑙,在薄暮中漸漸西沉??绽暮用嫔现挥幸粭l漁船在隨波逐流,白發(fā)的老漁夫正彎腰收網(wǎng)。四周一片寂靜,槳櫓撥動河水的聲響就像鐵皮箱子發(fā)出的樂音那么悅耳。但李甲有些郁郁寡歡,這大概是因為上午飲酒過多,身體不適而引起的。而杜媺進了船艙以后也一直不言不語,只管漠然地看著船艙外。船到了對岸,李甲把銅錢給搖櫓的船工,船工一個勁兒地推辭。李甲不高興了,說:哪有坐船不給錢的。船工回過頭來看著杜媺。杜媺說:這是公子賞給大家買茶葉的,莫嫌少。
家丁用轎子抬著杜媺上岸,丫鬟跟著轎子走。這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李甲忍不住對杜媺說:以后我們還是早一點啟程,免得黑燈瞎火地趕路。杜媺說:那公子就少喝酒,醉酒會誤事的。
兩個家丁緊趕慢趕,終于趕在了關(guān)城門之前進了城,他們一直把杜媺送到旅店才回去。旅店的房間像是先前就準備好了的,床上是紅色的幔帳紅色的被褥,床前的四仙桌上放著酒菜和兩副杯筷。李甲不想喝酒。他說,他上午喝多了,現(xiàn)在心口還不舒服。杜媺一邊為他斟酒,一邊問他上午是跟誰在一起。李甲說,一個朋友,一個在南京一起念書的朋友。杜媺問:是柳遇春嗎?李甲低下頭連聲否認。杜媺獨自連喝了兩杯,然后把李甲的酒杯遞到他的唇邊。李甲干了一杯,接著又干了一杯。
在紅色的帳幔里,李甲摟抱著杜媺。杜媺的身體如同溫暖的香玉,使李甲心旌搖蕩。他們又開始高興起來。
李甲和杜媺過宿的地方是一座小的縣城,四周的城墻都是用泥土夯筑而成的。東城外有一座土山,李甲知道要往東走,就非得過這山不可。李甲在城里閑逛了一圈,就回來對杜媺說,他不想立即就走,想在這兒住兩天。杜媺答應了,說:那就等后天吧。
(二)
李甲是在城隍廟的門口再次遇見新安生的。李甲先看到他的馬,繼而看到他馬鞍上的燈籠。李甲問他為什么白天還帶燈籠,他說,那是為了方便走夜路。新安生又請李甲喝酒,這次李甲沒有醉。李甲看著窗外的山,對新安生說:要想東進過江,就非得過這座山。接著李甲和新安生一起飽餐了一頓。席間,李甲問新安生是做什么買賣。新安生說:只要大家得利,什么買賣都能做。說罷,他咧嘴一笑。李甲發(fā)現(xiàn)他兩邊各缺一顆牙。李甲開玩笑道:兄臺真的不同一般,就是豁齒也左右相望。新安生也笑了,說:這兩顆牙是我當禮物送人了。
這天,新安生穿了一件緊身的墨綠色胡服,束著一條黑色的腰帶,帶上綴著琥珀色的寶玉,腳上是一雙嶄新的粉底皂靴。從城隍廟到酒店的那段路是土路,但他的靴子上卻一塵不染。新安生說話響脆清亮,李甲真的很喜歡他。新安生也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李甲,他說:賢弟面容憔悴,大概是一路舟車勞頓,可在此歇息一兩日再走。這次的酒錢還是新安生付的,李甲很不好意思,他的身上只有十幾個銅板,實在是無能為力。新安生挽著李甲離開酒店,他們一路談笑著走出城門,直走到城外的山下。新安生仰面看著山峰感嘆道:好險的一座山??!但李甲并不覺得這山有多險。
回到旅店,李甲就對杜媺說,他想在城里住一兩日再走。杜媺此時正半臥在床上,胳膊擱在那只金色的鐵皮箱上。她定睛凝視了李甲許久才說:公子又喝酒了。
這縣城也就方圓一里多地,比先前的那個小鎮(zhèn)大不了多少。除了貫穿東西的一條磚道外,其余都是坑洼狹窄的土路。街兩邊的房屋矮小破舊,而且?guī)缀醵缄P(guān)門閉戶,市面蕭條冷落,偶有行人往來,也是行色匆匆、張張皇皇。李甲在街上見得最多的是差役和軍士,軍士帶著桿棒,差役握著銅尺。他們看到李甲總要停下來上下打量。有一次,一個剃了胡須的老差官還盤問了李甲幾句,然后說:公子出行要小心,小心走岔了。讓李甲疑惑的是他們對同行的新安生視若無睹,從不過問。
李甲知道要小心。他曾登上土城墻,他發(fā)現(xiàn)城墻靠山的那邊塌了一半,敵樓上的房檐屋梁有燒焦的痕跡。他想大著膽子靠近那坍塌的地方,但最終還是放棄了。他覺得應該盡早離開這兒。然而當風吹起,塵沙迷住了眼睛的時候,李甲就會鬼使神差地想起新安生,不舍之情油然而生。
杜媺一直守在旅店的客房里,好像也有些心事。她靠著鐵皮箱,一動不動地看著李甲:時而若有所思,表情凝重;時而忍俊不禁,破顏一笑。過了一會兒,她說:好吧,那就到后天再走。她緩緩坐起,雙腳正踏在床下的那只紅木箱子上。這一路上步行的時候,都是李甲在提這只箱子。只要看到李甲提著箱子風塵仆仆的樣子,杜媺總是很高興。
到了晚上,本來就冷落的縣城更加的寂靜,只有城頭和街道上梆子聲不斷,聒噪得人心不定?;镉嬤M屋掌燈,同時也送來飯菜,菜肴依然豐盛。杜媺抬頭看了看李甲,說:公子吃得太快了,會噎著的。她放下碗筷,雙手托著下巴靜靜地注視著李甲,仿佛是在品味他的細嚼慢咽。一陣冷風從窗外吹來,燈影隨之搖晃,杜媺看到燈影把李甲的臉晃得光怪陸離了。
杜媺說:這燈油是熬不到夜的。她讓李甲去找伙計把燈油加足。
李甲推開飯碗,一句話不說就出去了。他沒走多遠,腦后吹來一陣陰風,隨風送來的是房間里金色鐵皮箱的樂音。李甲本想回頭看看,但他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去找伙計了。
伙計有些不快活,他說:那燈里的油不是加得滿滿的送過去的嘛。盡管如此,他還是提著油罐跟著李甲走。等他們到了房里,杜媺又對李甲說,他們寄存在掌柜那兒的一只箱包忘了上鎖了。李甲到了柜上,發(fā)現(xiàn)那箱包鎖著。李甲知道,這箱包里盡是些換洗的衣服和一般的日用品,就是不上鎖也無關(guān)緊要。李甲不想立即回屋去了,他和掌柜的攀談起來。掌柜的心思在賬本上,對他的話總是愛理不理。就在李甲百無聊賴的時候,街面上有了雜沓的腳步聲,旅店的門隨之被敲開了。
進來的就是那個剃了胡須的老差官,他看到李甲就揚起眉毛問:公子原來住在這兒?他讓李甲帶他去房間里看看?;镉嬕呀?jīng)不在了,就只有杜媺一個人坐在床邊。他們帶進來一股冷氣,燈影又搖晃起來,杜媺連忙過去用手護著燈。李甲看到燈里的油還是那么多。老差官一見杜媺就淡笑道:“杜小姐別來無恙。”李甲吃了一驚,忙問道:你們見過?老差官說:“小姐芳名遠播,不說在下,就是城外山上的那些人也佩服小姐,小姐一言可當千百雄兵。”
李甲回頭看杜媺。只見她面色煞白,但依然掛著微笑,毫不示弱地直視著老差官。差官說完話,就在房間里不停地轉(zhuǎn)悠、張望。他看到了床頭的鐵皮箱,說:這是好東西,公子要收好。接著他盯住床下的紅木箱子看,還故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用手里的銅尺輕輕地敲了敲。杜媺從袖里掏出一張名帖和一塊銀子遞給差官,說:規(guī)矩終歸是規(guī)矩,請差老爺多包涵。差官收了銀子,看著名帖說:公子小姐住店需當心,走路不能出岔,要想過山就更得謹慎從事了。說罷,他瞥了李甲一眼,隨手把帖子還給杜媺。杜媺一邊把帖子放回衣袖里,一邊也盯著李甲看。
在床上,李甲依舊將杜媺擁在懷中。杜媺說:公子莫再想心事了,過了山再走一段路就是鎮(zhèn)江,過了鎮(zhèn)江我們就到家了。她抽出胳膊,從枕下的被褥里摸出二十兩紋銀塞到李甲的手里道:公子明天去找兩個挑夫。然后偎著李甲的臉柔聲地說:我們一起過山,好嗎。
夜半時分,月色入戶。李甲和杜媺各自睡去,那錠銀子還放在李甲的枕邊,在清幽的月光下,它似乎比人更有活氣。結(jié)識杜媺以后,李甲不止一次地為錢發(fā)愁。不過在需要銀子的時候,杜媺總能拿出來,只是拿得不那么爽氣,而且每次都要向李甲說明,這是最后一筆。李甲曾經(jīng)為這“最后一筆”煩過,但次數(shù)一多,他也就不苦惱了。
杜媺準備贖身的時候,老鴇索銀三百兩。那會兒,李甲一文不名。杜媺催他找朋友去借,李甲只有去找柳遇春。那是個下午,雨過天晴,滿天彩霞。柳遇春正在寓所的窗下作畫。李甲起初不好意思開口,磨蹭了半天才告訴柳遇春他要為杜媺贖身。柳遇春像是一愣,筆尖上的一點墨汁滴到了紙上,很快渲漫開來。柳遇春趕緊就著這墨點,勾畫出一片枯荷。而后他坐下,拿起手邊的一塊紫檀木的鎮(zhèn)紙把玩。柳遇春告訴李甲,這塊紫檀木是他兩年前第一次來南京時撿的。他說,城東那兒有一條街就叫紫檀街。他問李甲知不知道這條街因何得名。
李甲說:有所耳聞,但言之不詳,好像是一個乞丐縱火焚毀了富家公子的紫檀家具……
柳遇春長嘆道:看來你是真不知道,其實哪里有什么乞丐……
這時,風帶著灰塵吹了進來,吹亂了桌上的紙筆,李甲忙幫著柳遇春收拾。柳遇春問:公子在外已一年有余,可有令尊的消息?李甲最怕提起父親,所以悶頭不語。柳遇春慨嘆道:令尊不倒,尚可保公子事事遂心。
柳遇春答應為李甲籌措銀兩。但他說,要湊足三百兩恐怕很困難。李甲帶著羞慚回去見杜媺,他真覺得有些山窮水盡了。可杜媺倒不像他那樣沮喪,她從書桌的抽屜里取出一只錢袋給李甲,安慰他說:這兒有五十兩,不急,慢慢想辦法,天無絕人之路。等柳遇春為李甲籌齊了那一百五十兩,杜媺又從床頭柜里拿出兩錠銀子,笑嘻嘻地捧到李甲跟前,她說:這是白銀一百兩——現(xiàn)在我跟公子一樣身無分文,回家的盤纏只能跟姐妹們借了。
李甲一覺醒來,天已經(jīng)蒙蒙亮,杜媺還在沉睡。李甲洗漱完畢,就帶上銀子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門。外面有些冷,地上覆蓋著一層晶瑩的霜,這使李甲的精神為之一爽。
街上很靜,沒有一個行人,就連差役和軍士也見不到。李甲一路直奔東門,果不出所料,他在城門口遇見了新安生。新安生正牽著馬立在土城墻下候著,他的手里還提著那盞白燈籠,看到李甲來了,就忙把燈籠吹熄,然后把它別在馬鞍子上。
李甲告訴新安生他要找兩個挑夫。新安生說:現(xiàn)在還早,出城逛逛,回頭再找也不遲。
出城走了半里路,太陽升起來了。有幾個菜農(nóng)挑著菜往城里走,看到李甲和新安生談笑風生的樣子都要好奇地瞅上幾眼。新安生帶著李甲沿著山腳走,他們轉(zhuǎn)到一處大宅前。這宅院又像是座寨子,周圍筑著兩人高的土墻,土墻外環(huán)繞著一排高大的白楊樹,樹在風中唰唰地搖曳,葉子迎著晨曦閃著鱗片似的光。宅院的兩扇木門厚實沉重,上下都箍有巴掌寬的鐵條。
新安生拾起一個拳頭大的土塊扔到墻里。沒多久,院門就開了,一個干瘦的鄉(xiāng)下人面帶狐疑地打量著他們。新安生遞過帖子,李甲發(fā)現(xiàn)這張?zhí)雍孟窀艐壴诼玫杲o老差官看的一模一樣。鄉(xiāng)下人閃開身讓他們進去。這時李甲才看到,在木門的后面挨排站著六七個漢子,他們手里都有兵器。李甲有些怵,但他看到新安生在身邊,就硬做出無所謂的樣子。新安生說:這是一個朋友的家,我們隨便逛,逛完了就回去。
宅院里有一條腳踏出來的路,路兩邊是蒿草。走一會兒,李甲感到他們是在往坡上走,路越走越寬,最前面是一處空地,很像塊打谷場。空地中央放著兵器架,有十來個人赤著上身打拳。李甲看到新安生正在一旁看著他笑。李甲說,兄臺的朋友真多啊。新安生答道:哪里,我這一生就是閱人不夠。他們穿過空地,那些人沒在意他們,只是起勁地打,鬧得塵土四起。
空地的盡頭立著兩排土屋,土屋中間是一座兩層的磚樓。等走近土屋,李甲才發(fā)現(xiàn)這座宅院只有三面圍墻,它的另一面連著山,而他們剛才走過的路或許就是上山的通道。李甲說,我們回去吧。新安生說:好啊。新安生帶著李甲從土屋邊的岔路上往回走。他們經(jīng)過一個由石塊石板堆砌成的小坡,上面有座涼亭。令李甲心悸的是,涼亭的柱子上斜插著一口大刀。新安生說:這是“斷金亭”。李甲出了一身冷汗,哆嗦著說:真險真惡?。?/p>
回到旅店,李甲有些不好意思。他對杜媺說:城里城外都找遍了,就是沒有找到挑夫。他又說,這里的山太險,最好還是走水路,他來的時候不都是走水路嗎?杜媺沒有責怪他,反而溫婉地一笑,她告訴李甲:伙計已經(jīng)幫忙安排好了,明天早晨就走。午飯過后,李甲就沒有離開房間,他一心一意地陪著杜媺。天氣本來還好,但到了下午又刮起大風來。杜媺和李甲忙著關(guān)窗戶。房里暗下來,杜媺點上燈,跟李甲坐到床上飲茶。李甲有些擔憂,他怕天氣一直這么壞下去,明天動不了身。杜媺說:不管怎樣,我們肯定走。風刮大了,像頭困獸在小城里東沖西撞,沙土隨著風一陣陣地襲著窗戶紙。李甲把那錠銀子還給了杜媺。杜媺放下羅帳,在一片紅色之中,杜媺看著李甲嬌憨地笑。
到了第二天早上,風沒有停,風里還帶著雨,冷雨敲窗。李甲起床的時候,杜媺已經(jīng)在房門口跟伙計說話了?;镉嫺嬖V杜媺:都妥了,要走隨時可以動身。
旅店門口有兩輛驢車,還有兩個挑夫。杜媺上了前面的那輛,她還是懷抱著那只金色的鐵皮箱,而李甲依然提著紅木箱子跟在后面。車夫放下車上的布簾,李甲就只聽到呼呼的風聲和瀟瀟灑灑的雨聲。但他知道車是什么時候出的城門,什么時候進的那座寨子,進寨子的時候,那兩扇笨重的木門還吱呀呀地作響,而后驢就拖著他們,沿著昨天他與新安生走的路往山坡上爬行……
上山走了約莫一個時辰,車停住了。車夫讓他們下來,說:路太陡,驢爬不上去,要改乘轎子。風小了些,雨還在星星點點地落著。山上也是腳踩出來的路,路下面的山谷就是宅院里的那片空地,那兒的土屋和磚樓隱約可見。李甲仰起頭來,看到前方的山路都罩在一片迷蒙的煙雨之中,而那些人正在這一片霧靄中出沒。
轎子太小,李甲只好把紅木箱子放在膝蓋上。山路崎嶇了,轎子顛,箱子也顛,把李甲的膝蓋顛得生疼。他讓轎子停下來,打算把紅木箱子交給挑夫。但杜媺從前面探出頭來,說:公子若是不想要,那就放在我這兒好了。
他們是過了山頭才吃的午飯,飯是由挑夫隨著行李一起帶上來的。杜媺和李甲的飯菜裝在兩只飯煲里,所以還有些暖氣。李甲一邊吃著飯,一邊俯瞰著下山的路,路不那么陡了。臨近黃昏時他們到了山腳,轎夫領(lǐng)著杜媺和李甲上了一輛馬車,他們交代了幾句就和挑夫一起回去了。這次杜媺沒有給他們賞錢。
風雨在下山之前就停了,此時的天空如同玉石似的碧澄,西面還飄浮著幾絲綺麗的晚霞。回首翻過的山,那兒竟然也是一片蒼茫。李甲長出了一口氣,他像剛出京城時那樣地跟杜媺談笑起來。不一會兒,天暗下來黑了下來,他們又看到了東方的那顆星星,杜媺吩咐車夫朝著星星的方向走。車夫快馬加鞭。
晚上,他們投宿在一處莊子里,這是一處大的莊子。莊門口披彩掛紅,紅燈高照。在燈光下,李甲看到了莊園里的白粉圍墻,以及圍墻東邊的碼頭和池塘。當天夜里,杜媺沒有能跟李甲在一起。第二天,當李甲催杜媺快點動身上路的時候,杜媺卻說:公子的心有些浮。
(三)
莊客把杜媺和李甲領(lǐng)到一處僻靜的小院,屋里窗明幾凈,不過陳設(shè)簡單,除了桌凳就是一張床。晚上,李甲獨自躺在床上想趕快入眠,但就是輾轉(zhuǎn)反側(cè)地睡不著。外面笙歌不斷,遠處燈火輝煌,賭酒劃拳的嘈雜隨著風陣陣傳來。
李甲索性起床,來到屋外信步閑游。天井里有一棵老樹,在蕭蕭的西風中落雨般簌簌飄灑著枯葉。走出天井,李甲看到一處水榭。這時,遠處燃放起禮花焰火,綻放開來的火花照亮了水榭下的小河和停泊在小河邊的幾條艇子。
夜空依舊明凈,繁星滿天。李甲在艇子上很快就找到了東面的那顆星。他揮動著槳,向那顆星劃去。李甲想起了認識杜媺以前,他在南京的那段逍遙歲月,當時常和柳遇春泛舟在秦淮河上。那時,他們隨情使性,花錢散漫。
那顆星在茫茫夜空里眨眼顫動,李甲不久又看到了星星下移動的燈影,于是他向燈影劃去。小艇順流而東,迅疾地滑行,但燈籠依舊是遠遠地在前面,不緊不慢地晃動著。李甲最終丟開了槳,任小艇隨波蕩漾。
李甲的前面終于出現(xiàn)了一座大大的水閣歌臺,歌臺上掛滿了紅彤彤的喜幛。雪亮的華燈,映照著喜幛,映照著賓客們的錦繡衣裳。河塘上霧靄倏然散盡,在黑夜之中,那里完全就是一個絢爛的仙臺瓊閣。
李甲和杜媺剛到莊口的時候,莊客守著門不讓他們進去,說:今天是莊主的壽辰,除非是請來的親朋好友,其他的客人一律不接納。杜媺沒有去理會莊客的話,她要李甲把行李往下卸,等李甲一下車,杜媺就把車上的布簾放了下來,緊接著李甲就聽到了金色鐵皮箱的樂音。沒過多久,杜媺挑起布簾,遞給李甲一張?zhí)雍鸵环庑牛屗唤o莊客。莊客看了帖子就請他們稍候。后來他們被領(lǐng)進莊子??梢坏阶√帲艐壘捅灰粋€婆子兩個丫鬟給請走了。
現(xiàn)在杜媺正坐在水閣中央。她穿著一件翠綠色的紗衣,紗衣的領(lǐng)口敞著,貼身的紅色主腰若隱若現(xiàn)。秋風拂過,綠衣飄得鼓起來。她端坐在風中懷抱琵琶邊彈邊唱;她兩腿相疊,裙裾下的那只嬌小的金蓮微微翹起。從南京城出來,李甲還是第一次聽到杜媺唱歌。一曲終了,滿座賓客喝彩叫好。杜媺呷了一口丫鬟獻上來的茶,然后重整琴弦,繼續(xù)她的婉轉(zhuǎn)清歌。
李甲沒有再聽下去,他劃著船往回走。水閣上的燈火把黑沉沉的河面染得斑斕,倚岸而生的蘆葦在風中輕搖著白頭。歌笑喧嘩之聲漸漸遠去,霧靄又重新彌漫開來。李甲的木漿有時會擊到水上那些已經(jīng)開始枯萎的荷葉。李甲回到房里,莊上已經(jīng)打四更了,但他依然沒有睡意。他捻亮燈,把杜媺放在床頭的金色鐵皮箱搬到燈下。他把鐵簽扎進鎖孔里旋轉(zhuǎn),樂音響了起來。他又把鐵簽往鎖孔的深處探,樂音停止了。他探得更深一點兒,樂音就又響起來。接著他用鐵簽在深處轉(zhuǎn)動。他聽到“咔嚓”一聲。他以為是鎖給打開了,然而沒有。
杜媺直到黎明時分才回來,她穿著平常的衣服,帶著些酒氣,滿臉的疲憊不堪,全然沒了在水閣上彈唱的神氣。但當她看到李甲在擺弄那只紅木箱子時,就神采煥發(fā)地嫣然一笑了。她說:“這箱子是公子的。公子莫急,等到過江時,我自會為公子打開?!?/p>
李甲什么都沒說,推開箱子,吹熄了燈,和衣而睡。
在湊足贖身的銀兩之后,李甲曾去柳遇春那兒道謝。那天柳遇春心情不好,話也不多。他只是盯著桌上的紫檀鎮(zhèn)紙看,任由李甲興高采烈地絮叨個不停,過了許久他才微微一笑說:又少了一個朋友,以后的秦淮河就沒有多少逛頭了。他抬頭看著窗外,感慨道:南京豪門富戶太多,太喧鬧,不是讀書的好地方,用不了多久我也要返歸故里了。
到黃昏時分,李甲掏出了些散碎銀子,叫柳遇春的家人去買酒菜。柳遇春沒有跟李甲謙讓,而是笑著問:這銀子是杜十娘給的吧。李甲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柳遇春長吁一聲,說:“杜老媺就是杜老媺啊……做京城風流領(lǐng)袖六年,吹拉彈唱,調(diào)兵遣將;翻云覆雨,變晝?yōu)橐埂豢上阪郊?,若是須眉定能撒豆成兵,揮劍成河?!苯又?,他囑咐李甲一路小心,凡事要知變通,不能死腦筋。晚上,兩人喝酒猜拳,李甲當然是先醉了。只是事后他還記得在醉倒之前,柳遇春給他講了紫檀街的故事。但故事沒講完,柳遇春也醉倒了。
哪里有什么乞丐?柳遇春說。乞丐跟富家公子本是一個人。
公子之所以要當乞丐是因為他戀上了一個名妓。發(fā)誓非此人不娶。公子雖然富可敵國,然而沒有功名,祖上數(shù)代經(jīng)商,都是白身。公子把從西域北疆、暹羅東瀛搜羅的寶物悉數(shù)贈給了名妓,終于打動芳心。公子承諾要用全套紫檀家具迎娶名妓。本來應該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但迎親那一天公子突發(fā)奇想。
李甲這一次遇到新安生是在下午。杜媺又讓人給請走了,李甲不愿傻坐房里,于是他到莊外找到了新安生。
新安生身穿青色緞袍,腰橫朱紅玉帶,玉帶的右邊系著五彩的香袋,左邊佩著一尺來長的短劍,劍把是紫金的,劍鞘上鑲著紅綠寶石。他依舊那么神采奕奕,只是那燈籠在白天還不離左右,讓李甲感到別扭。
李甲對新安生說,他要找兩個挑夫,他和杜媺馬上就要動身。
莊外是官道,新安生帶著李甲在官道旁找到了一家茶館。茶館門口蹲坐著兩個人。新安生說:他們都是挑夫,等喝完了茶,你就帶他們走。
跟之前一樣,李甲隨著新安生倚窗而坐。李甲看著窗外的車來人往和官道下邊的河口碼頭,蹙著雙眉說:這一路都在為挑夫的事煩心,與其這么煩心,真不如自己挑著行李走。這時,風刮了起來,碼頭籠罩在煙塵之中。新安生張嘴大笑,露出左右兩邊的豁齒,他說:行走江湖這是難免的,如果在城里就好辦多了。他告訴李甲,他也用過挑夫,在南京時他一氣雇了十來個也沒犯過難。李甲問他為什么要找那么多,他說是為了搬家俬。又一陣涼風,不僅揚起了灰塵,也把遠處的歌吹之聲送了過來。新安生感嘆道:風塵之中的勝景也就是鏡花水月罷了。
歌樂之聲越來越近,李甲看到有兩條畫舫正緩緩地向碼頭這邊駛來。李甲聽見了婉轉(zhuǎn)的清歌和琵琶的彈奏聲。新安生專注地看著窗外,喃喃自語道:那唱歌的好像是秦淮名妓杜十娘。他看了一會兒,回過頭來告訴李甲,他在南京時也喜歡流連風月場。接著他又啞然失笑道:然而風流浪子惑于麗人之色,只知其表,不知其里;一旦鑄成謬誤,萬死莫贖,終成世人笑柄,實在是可悲可嘆。
新安生當然也住在莊子里。莊子很大,李甲不知跟著他走過了多少的阡陌和小橋,才來到他的住所。新安生的屋子跟李甲的差不多大,只是屋里多了一個半人高的木柜。新安生打開木柜取出一壇酒和幾盤果品。李甲看到柜里還有兩只粗重的大木箱。這種箱子李甲太熟了,他第一次去見杜媺的時候,就是帶著這樣的箱子。新安生像是有點羞慚,他解釋道:這些銀兩是用來做生意的。他又說:如果生意道上的人都像賢弟這么誠信厚道,那買賣經(jīng)紀倒不失為快事。
他們就著果子淺酌慢飲,沒喝上幾杯,李甲的臉就紅了。李甲借著酒勁說:剛才只顧隨兄臺回莊,竟然把挑夫的事忘了。新安生笑道:挑夫肯定會找到,哪能讓賢弟自己挑著行李回家呢。李甲又醉了,新安生也有了醉意,他告訴李甲:當年挑夫們挑著家俬走過城東,城東一帶因此萬人空巷。李甲問他,那些家俬是用來做生意的嗎?新安生干了杯里的酒,沉吟了片刻才說:也可以算是交易吧,可惜做砸了,砸了以后我就把它們都燒了。
最后李甲和新安生都喝得大醉,他們一同睡到床上。等李甲醒來的時候,新安生還在睡,睡得很死。李甲想起身下床,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袖正壓在新安生的身下。李甲不忍弄醒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衣袖一點點地抽出來。
這天到了子夜,杜媺才回來。她輕手輕腳地卸了妝,然后解衣上床,從背后緊緊地抱著李甲。李甲還沒入睡,但他一動不動。杜媺也只是抱著不放,過了好久才顫聲地說:公子的心像是有點浮。李甲說:我想回家,盡快地回家。李甲問杜媺,她知不知道南京城東有條紫檀街。杜媺把李甲抱得更緊了:等過了江,我就說給公子聽。李甲說:不用了,柳遇春已經(jīng)講過了。
在離開南京之前,李甲曾帶著杜媺去柳遇春的寓所辭行,但那里已經(jīng)是人去樓空。房東說,柳遇春算清了房錢,走了。他遞給李甲一封信,說是柳遇春托他轉(zhuǎn)交給李甲的。信上除敘了一些惜別之情外,還錄了兩句詩:“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绷龃焊嬖V李甲,他已經(jīng)離開了南京,打算沿江游覽幾日便回故里。他讓李甲路上多保重,返鄉(xiāng)后孝敬父母,繼續(xù)進取不忘功名。
李甲和杜媺在柳遇春的房里流連盤桓。李甲發(fā)現(xiàn)靠窗的墻壁上掛著一幅仕女圖,他走到畫的跟前反復觀賞。那畫中人像是站在水中,因為背景上有幾片枯萎的荷葉。她雙手交叉合抱,如同捧著什么東西。這畫李甲先前沒看到過,它顯然是柳遇春的新作,而且還沒有畫完。李甲仔細玩味著畫意,他要杜媺跟他一起看,但杜媺只是瞄了一眼就轉(zhuǎn)身走開了。后來杜媺對李甲說:沒有見到柳遇春,向他當面致謝,真的很遺憾。李甲有些傷感,出了南京城,他就竭力不再去想柳遇春,而杜媺倒是常提起他,她說柳遇春是恩人,沒有見過恩人的面真的很遺憾。等他們快要到鎮(zhèn)江的時候,杜媺還為此喋喋不休。李甲被杜媺絮叨煩了,忍不住說:柳兄的詞曲你不會沒有看過吧,他不過是個書生,跟我完全不一樣。
從莊子里出來以后,李甲和杜媺順著官道繼續(xù)往東走,這一次沒人送他們。李甲在茶館附近找到一輛馬車,但這車沒有車廂,就連遮陽擋雨的頂棚也沒有,他們這一路要忍受風塵了。更糟糕的是,車夫好像對路途并不熟悉,常常是走一段問一段。路人們在指點行程的時候,看到李甲和杜媺坐在這樣粗陋的車里,總免不了要面露詫異之色。
中午,他們來到一處集市,偏巧遇到了村民趕集,熙熙攘攘的人把路堵住了,馬車根本行不通。李甲和杜媺只好下車,車夫駕著空車從小路繞過去。杜媺說,她要買一塊頭巾,這一路上盡是風塵。說話之間又是一陣風,塵土跟著飛揚,隱天蔽日,天霎時陰沉了下來。集市上的人低頭彎背,忙不迭地往兩邊躲。杜媺和李甲面前的路突然變得空闊起來。在昏黃迷眼的風塵之中,李甲看見在集市的盡頭,有一個算卦攤正對著他們。算卦先生不在,想是去避風了,卦攤后面布簾上的一幅畫被風沙吹打得唰啦啦直響。李甲感到這畫跟柳遇春屋里的是一樣的。
像以往那樣,風只是猛刮了幾陣,沒多久就停了。集市又像剛才那樣熱鬧起來。在人群中杜媺和李甲顯得引人注目,這不僅僅因為他們是外地人。當然大家看得最多的還是杜媺,就連那個算卦先生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于是杜媺對李甲說,她想算一卦。等擠到了算卦攤前,李甲終于看清了那幅仕女圖,杜媺跟李甲一起看。她改變了主意,讓李甲來卜問吉兇。結(jié)果是吉卦:萬事遂心,榮華富貴。杜媺說:我沒看走眼,公子果然是貴人。然后她就沉默不語了。
以后的行程變得順利,車夫也不再頻繁地問路。杜媺用買來的頭巾裹住了臉,然而此時卻沒有了風塵。下午,秋日把金黃色的光灑在前面的土路上。他們背著光往東走,前面的田野村莊在夕陽中顯得安詳寧靜,偶有樹葉飄落也是寂然無聲。然而李甲卻開始心緒不寧,他時而催車夫快趕路,時而又嫌馬跑得太急,顛得他渾身酸疼。杜媺好像也有些局促,不停地左顧右盼、東張西望。而且離鎮(zhèn)江越近,他們就越發(fā)地顯得焦慮不安。
鎮(zhèn)江很熱鬧,跟他們經(jīng)過的那個集市一樣熱鬧。往來于江南江北的行客都匯集于此,街上人頭攢動,一片喧嚷。晚上,杜媺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李甲的懷抱里,說:“這是最后一筆,真的。好在離揚州已經(jīng)不遠了?!崩罴自诮稚嫌龅搅颂舴?。他在金山腳下看到了新安生的高頭大馬,同時也看到了杜媺。
(四)
車夫帶著李甲和杜媺過了城門就揚鞭而去了。杜媺懷抱著金色鐵皮箱在街市的喧囂中面露惶惑,手足無措。從南京城出來,李甲還是第一次看到杜媺這樣。杜媺拭著額上的細汗,對李甲說:“客棧呢,得先找到客棧?!崩罴装l(fā)現(xiàn)鐵皮箱上的金漆剝落了一塊,那些翠玉般的牡丹葉片已經(jīng)殘缺不全了。這時,塵土揚起來。不是風,而是因為來往的車馬和熙來攘往的行人。李甲來的時候,乘的是官船。艙口是父親托朋友事先包下的,所以一路順風地直達南京。李甲平身從未遇到過這么多的風塵,更沒有經(jīng)歷過這些旅途上的糾結(jié)。
進鎮(zhèn)江城時,他們碰上軍士和差官的盤查,說是防山賊水盜。軍士一眼就盯上了李甲手里的紅木箱子,硬要打開檢查。李甲回首去看杜媺,像求救似的看著杜媺。杜媺猶豫了一會兒,才從衣袖里摸索出鑰匙。李甲聽到了悅耳的樂音。金色的鐵皮箱子給打開了,隨即又被鎖上。杜媺遞給軍士一張文牒。他們雖然順順利利地避開了盤查,但從這時開始,杜媺卻變得恍然若失起來。
李甲起身去找客棧。他曾回頭看了杜媺一眼,只見她站在一家雜貨店的屋檐下,神色緊張地守著那堆行李。在迷蒙的煙塵中,她依舊美艷絕倫,引得行色匆匆的過客也不禁要駐足觀望。然而她難掩焦慮,如同一只離群的雁雀,忐忑不安地,甚至是絕望地守在一片空闊之中,茫然不知所措。李甲突然想起杜媺今年十九歲,而他自己也已經(jīng)十八歲了。
街市東頭有一條小巷,李甲鉆了進去。小巷的兩頭盡是高墻,高墻里面是大戶人家的深宅大院。李甲想起了自己的家。來南京以前,李甲幾乎都是生活在這樣的大院里。南京一年多的經(jīng)歷,的確使他增長了不少見識,他懂得了有很多事只要硬著頭皮就能過去。他想,現(xiàn)在該過去了。巷子里很靜,只是巷兩頭還不時有嘈雜聲陣陣傳來。李甲放慢腳步,他要使自己心定神閑下來。
巷子的另一頭,是更大更喧囂的街市,灰塵依然彌漫。在黃昏的殘陽里,整個街道都被胭脂色的塵霧所籠罩。自從進了鎮(zhèn)江城,李甲滿耳盡是喧嚷的人聲,但這些人說什么吵什么,他都是充耳不聞,他只想盡快找到回家的路。李甲在擁擠雜沓的人群中碰來撞去,他全然沒有了方向,似乎也忘記了要找客棧。他一心盼著重回揚州的府宅,重新在青竹環(huán)合的書房窗下靜心讀書。
街市的兩邊都是各式各樣的店鋪,店鋪的門口掛著五顏六色的招幌。李甲身不由己,被擁擠的人群撞到了一家店門口,他的頭蹭到了懸在檐下的幌子上,李甲抬頭一看,是客棧。李甲本不想在這里住店,他只是要避開擁擠。但客棧的掌柜見到他就說,這兒已經(jīng)客滿了,公子還是到別的地方去吧。李甲當做沒聽見,找了張椅子坐下,他要喘口氣。掌柜的又說,東邊那條街或許有住的地方,公子不妨去看看。李甲還是賴著不走,店伙計拿著雞毛撣子過來,撣起了李甲身邊的茶幾。又是一陣灰塵迷眼。
東面的那條街?哪兒是東面呢?李甲一出門,就又匯入了擁擠的人流。他繼續(xù)被行人擠來碰去。他不耐煩了,張開臂膀去推搡那些擠撞他的人,然而無濟于事。李甲覺得嗓子發(fā)干,他伸長了脖子仰面朝天。天邊有幾縷晚霞。于是李甲奮力轉(zhuǎn)身,往相反的方向擠。就在他快要從人群中掙扎出來的時候,街上突然“哄”一下子,所有的人都一齊往他方才來的那條小巷里涌去。四周空了下來,李甲松了一口氣,往東邊的街口走。就在那兒,他看到了一家客棧。掌柜的和伙計笑容可掬地把他迎了進去。
李甲回來的時候,老遠地就看見杜媺還站在那屋檐下,懷抱金色的鐵皮箱子守著行李。她樣子凄楚,頭發(fā)有些凌亂。李甲還看到,她的身旁站著那個剃了胡須的老差官。差官一見到李甲就說:公子大概走岔了。李甲說:沒有,就是客棧難找而已。差官告訴李甲,他是來鎮(zhèn)江追拿逃亡的盜匪的,偶遇杜媺,剛才有幾個惡少看到杜媺就起哄,被他趕走了。李甲謝了差官,他想請差官喝兩杯。杜媺攔住李甲,她又從袖子里摸出一小塊銀子給了差官。差官一邊道謝,一邊把紅木箱子遞到李甲的手里。李甲這才發(fā)現(xiàn),這箱子一直提在差官手里。
客棧的正門對著街口,背面則依著一條河道。晚上,街市還是嘈雜,而河這邊卻一片寂靜。李甲和杜媺坐在床上,他們合力打開靠床的那扇窗戶。河塘里的冷風吹了進來,把杜媺輕薄的衣服吹得鼓起來。杜媺說:你看,這兒是東面,那顆星還在。那顆星的確在,但抖得厲害,星輝也越發(fā)黯淡。李甲也抬頭看天,天上是一輪金色的新月。李甲這才想起,自從和杜媺上路以來,他還從未看到過滿月。
杜媺感慨地說:與公子相識一年多來,所遇艱難不可算少,好在到家的路途已經(jīng)不遠,只怕是天有不測風云,前程難卜啊。李甲說:那卦不是算過了嗎,吉卦。杜媺微笑著輕嘆一聲,說:那是公子的前程。李甲沒有吱聲,只是看天。遠處除了滿天星斗,還有點點漁火,只是那移動的光影卻已不在。沉默了好一會兒,李甲才說,他想早睡,養(yǎng)足了精神,明天去找渡江的船。杜媺起身提起床下的紅木箱子。杜媺看了李甲一眼,李甲還是在看天。杜媺取出一個金色的繡囊,對李甲說:這兒有紋銀三十兩,用做渡江的川資足夠了。然后她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這是最后一筆,真的。好在離家已經(jīng)不遠了?!?/p>
李甲是倚窗而睡的,半夜里的寒風把他吹醒了。當他去關(guān)窗戶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顆星已經(jīng)不在了。李甲揉眼細看,尋覓良久,仍舊一無所獲。茫茫夜空,群星閃爍,惟有那睒著發(fā)燒一樣眼睛的星斗杳無蹤影。河塘之上有成群螢火蟲在飛,歪歪斜斜地飛得很低。秋風蕭瑟,它們在放盡最后的光彩,在做最后的表演和掙扎。李甲曾想叫醒杜媺,但終于還是關(guān)上窗戶躺下睡了。
李甲乘了條小船在城里四通八達的河道間穿行。與擁擠的街市相比,水路好走多了。河道兩邊都是房屋,有些屋前的臺階就是泊船的碼頭,客商小販在上面裝船卸貨,往來交易。小船穿過好幾座橋:石橋木橋磚橋。秋高氣爽,水里的清新之氣使李甲的心境好了起來。等駛到一座磚橋邊,船工就把船依橋泊了。他對李甲說,他就只能送到這兒,要到江邊還得另行雇船。
李甲就是在磚橋邊遇見那個挑夫的。他籠著衣袖蹲在橋口。他告訴李甲,是新安生讓他在這兒的。他還說,他們家少爺知道李甲要找挑夫,所以大清早就讓他到橋邊等著。李甲問:就你一個人?挑夫說:哪能呢,那些東西一個人怎么馱得動。他告訴李甲,新安生讓他先帶李甲去江邊碼頭。
挑夫領(lǐng)著李甲又找到一條船。在船上,挑夫拿出那塊紫檀鎮(zhèn)紙遞給李甲,說:這是我們少爺?shù)膼畚铮艚o您做個紀念。
船繼續(xù)在小橋間穿行。兩岸的商人小販少了,以轎子和車馬為多,大家都往同一方向走。挑夫告訴李甲,這些人是去金山寺燒香求簽,金山的卦很靈。李甲按著挑夫的指點往橋上看。此時,一朵浮云飄過,遮住了太陽。太陽在云的邊緣鑲上一圈金邊,浮云下的石橋在天光的輝映下顯得更白。一頂紅色的轎子正掠過云縫間投下的金光,從橋上匆匆而過。挑夫說:公子請看,那轎上的人就是去求簽問卦的。大概是聽見了挑夫的話,轎里的人挑起了轎簾,露出半個身子往下看,李甲覺得那人就是杜媺,她的懷里還抱著那只金色的箱子。風刮起來,浪泛起來。船乘著風快速地從橋下駛過,紅色的轎子轉(zhuǎn)眼間也淹沒在車水馬龍之中。接下來又是一座橋,船工大聲喊道:公子莫動,再晃船就要撞到橋墩上了。
船在護城河邊停下。挑夫領(lǐng)李甲上岸,他指著前面的山對李甲說:這就是金山。金山上香煙裊繞,云氣迷茫,它的前面就是長江,李甲已經(jīng)能聽見浩蕩的江聲了。這時已經(jīng)是中午,挑夫說要吃飯,他們在山腳下找到一家包子鋪。挑夫給李甲斟茶,說:公子盡可以放心,碼頭上有的是船,過江的事我們少爺都安排好了。
李甲夸挑夫能干,問他是什么時候被新安生雇用的。挑夫告訴李甲,大概有兩年了,那時候新安生要運一套紫檀家具到城東。李甲慘然道:那些紫檀家具真可惜啊。挑夫說:“這也怪我們少爺傻氣,說那玉石看起來是好,但不知成色如何,說要演一出戲來驗驗。但這戲一演,少爺就在戲里出不來了?!碧舴蛞娎罴撞蛔雎?,就繼續(xù)說:“后來我們少爺把這些家俬都燒了,就是在院門口的街心燒的,好大的火啊,那時整條街上都是紫檀的香味,三日不盡?!?/p>
李甲抬頭看山,只見成群結(jié)隊的香客正沿著山路往寺里走,他們?nèi)缤巧铰飞向v起的塵埃,最后或是消失在霧靄中,或是消失在寺院的黃色圍墻里。李甲沒能再看到那頂紅轎子,只有一陣陣的香燭煙氣被風從山上吹下,在山腳四周彌漫。李甲若有所悟地注視著飄過的煙氣,他像是知道了什么叫做過眼煙云了。現(xiàn)在沒有了灰塵,有的是風和煙,強勁的江風和寺廟里飄散不盡的煙云。
在江邊,李甲一眼看到了新安生的高頭大馬,它被拴在一根系馬樁上,韁繩上的銅釘和馬鞍上的鑲銀在日光下熠熠閃爍。李甲沒有看到那盞燈籠,也沒有看到新安生,只發(fā)現(xiàn)在系馬樁旁邊站著一個懷抱扁擔的挑夫。挑夫一見到李甲他們就迎了上來,笑嘻嘻地說,他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
江岸邊上船下船、裝貨卸貨的遠比城里碼頭上的多。江風陣陣,大家頂著風來來往往,背著風吵吵嚷嚷。兩個挑夫護著李甲擠到碼頭上,他們指著破浪而來的一條紅船對李甲說:那就是我們少爺?shù)拇@罴卓吹酱系拇ぴ趭^力劃槳,船像飛似的躥了過來。李甲的心一下子變得暢闊,因為他就要到家了。
紅船很快就靠了岸,然而李甲還是沒有看到新安生。從船艙里出來的是一群家丁和船工,他們嘰嘰喳喳、七手八腳地抬著一個人,一個老人。老人穿著寶藍色的錦衣,慘白的頭發(fā)遮住了他死灰一般的臉。挑夫告訴李甲:這是個大賈,本打算過江去南京找老相好,可聽說那人從良了,于是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挑夫說:估計他是到不了南京了,都說色字頭上一把刀,最后果然是人財兩空。
等這群人走盡了,李甲他們才上船,船上就只有一個舵手。空蕩蕩的船艙里除了一張方桌和兩只大木箱外,別無他物。李甲知道這箱子是新安生用來裝銀子的,而方桌上的一封信當然是留給李甲的。挑夫說:我們少爺要跟公子做買賣,他讓我們把這箱子送給您。李甲去拆信,挑夫說:這是公子的家信,令尊大人一時找不到公子,只好托我們少爺轉(zhuǎn)交。李甲本想打開信來看,但聽了挑夫的話,就把信塞到了衣袖里。
船好像是剛油漆過,有一股刺鼻的氣味。李甲感到一陣頭暈,額上沁出汗來。他依靠住方桌站著。挑夫從艙外端來一碗水給李甲,說:公子莫急,我們少爺說了,等過了江,船行到瓜洲渡口再做交割,銀子就先放在船上。李甲喝了水,抹了抹額上汗。他覺得舒服了些。
回到岸上,李甲對挑夫說:還是等到明天吧,明天一早我們就動身。
挑夫領(lǐng)著李甲走到金山腳下,當李甲打算雇船回客棧時,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片喧嚷。風吹起來,帶著香煙吹起來。李甲回頭一看,只見一大群人簇擁著杜媺從山上急匆匆地往下跑。風又吹起來,帶著山上的落葉吹起來。杜媺臉色蒼白,神情凄愴。她緊緊地摟著金色鐵皮箱子,低頭看著腳下的路,努力避開隨風吹打過來的樹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李甲在人群中還看到了新安生,新安生跟在眾人的后面,正伸長了脖子往李甲這邊看。他還對李甲咧嘴一笑,露出兩邊的豁齒,大聲說:“賢弟,我們的那樁交易其實早就談好了。天注定!命注定!天命難違!”
杜媺氣急敗壞地跑到山下。她氣喘吁吁,疲憊不堪,看那樣子是實在跑不動了。又是一陣風,冷風,吹得人直打寒戰(zhàn),攜帶著枯草敗葉漫天卷地。杜媺停了下來,不住地環(huán)顧四周,像是在找什么人,最后終于下了決心似的往地上一坐。她掏出鑰匙,去開那只金色的鐵皮箱。悅耳的樂音一次次地響起,但那箱蓋始終沒有被打開。李甲看到,此時杜媺的臉上掛滿了淚水。
李甲回到客棧的時候,杜媺正倚在床頭。她的胳膊支在那只紅木箱子上,而金色的鐵皮箱則被她踏在腳下。李甲發(fā)現(xiàn),這箱蓋上的金漆又剝落了一大塊,那朵鮮艷的牡丹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塊難看的傷疤。燈影在杜媺的臉上晃動,她的臉色顯得更加蒼白。她直盯著李甲,竭力想擠出一絲笑容;她的嘴唇不住地抖動,但最終什么話也沒有說。河塘上的風破窗而入。杜媺不禁淚如雨下。
李甲過去關(guān)上窗戶。他看了一眼杜媺,杜媺竟然還是那樣的嬌美動人。他想脫衣上床,但是衣袖里的信連同紫檀木鎮(zhèn)紙一同滑落了出來。
黎明時分,李甲從夢中醒來了,他決定動身回家。杜媺一邊梳妝打扮,一邊問李甲想不想聽關(guān)于紫檀街的故事。杜媺梳妝完畢,穿上新衣,真是光彩照人。
(五)
紅船北上雖然是逆風,但船工槳手十分賣力。沒過多久,船就到了江心。天風浩蕩,吹得天上浮云飛渡,吹著江水滾滾東流。杜媺對李甲說:“我答應過你,在渡江的時候,把紫檀街的故事講給你聽?!崩罴渍f:不用了,這故事柳遇春已經(jīng)講過了。杜媺說:“我的故事跟他的不一樣。媽媽壽辰,乞丐進門;賓客喧囂,家奴逞兇。杜十娘本是置身局外——你總不能只聽一個人的吧?!崩罴渍f:十娘錯了,不止一個人。杜媺說:“公子錯了,就只有一個人!”
話音剛落,江水驟然洶涌,船也跟著晃蕩起來。一條鼓著錦帆的商船順風順水相向駛來,雖然是一掠而過,但船尾舟子的高歌卻誰都能聽得見:“長江長,長江之水天上來;長江寬,一步登天到江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秦淮風月抱滿懷……”
李甲說:這曲詞是柳遇春為你而作,他是個書生。
杜媺仰天長嘆:“杜老媺有眼無珠,雖閱人多矣,但看人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最終鑄成大錯,為天下人笑,也算是自食其果?!?/p>
說罷,她轉(zhuǎn)身走進船艙,緩緩坐下打開梳妝盒,沉吟片刻之后就開始對鏡梳妝。李甲說:等靠了岸,新安生就會把你接過去。杜媺只顧專注打扮,根本沒去理睬他。李甲臉紅了,他低著頭喃喃道:“新安公子是個好人,而且頗有資財,想必你也知道。過去雖然有誤會,但他終究會善待你的。況且,況且這對大家來說都是物歸原主?!?/p>
船靠近瓜洲渡口的時候,杜媺也打扮停當。她滿頭珠翠,風姿綽約;一身新衣,光彩照人。在過去的六年時光里,她風光無限,無數(shù)的富豪和公子為之折腰俯首、蕩盡家產(chǎn),這些人一心一意至死不悔?,F(xiàn)在,終于到了謝幕的時候,她留給看客們的依然是炫目的華彩,就像當初粉墨登場一樣。杜媺不寂寞。
杜媺提起紅木箱子,問李甲:公子真的不想知道這箱子里裝的是什么嗎?
江邊已經(jīng)聚結(jié)了很多人,他們看到紅船漸近就向渡口這邊靠攏。那兒還有座軍營,站崗的哨兵也手搭涼棚往江中張望。他們像是事先受了約請,都來觀看這最后的一幕。大家摩肩接踵吵吵嚷嚷,如同一簇簇螞蟻堆積在長長的江岸上。
杜媺拉著李甲的手走出船艙。她打開黃銅大鎖,接著又把西洋鎖一一打開。她揚起手奮力把箱子里的那些價值連城的寶貝扔進了滾滾的長江。她在眾人的驚嘆中,一擲千金。她微笑著,從容地享受這些驚嘆。此間,她還不止一次地回頭去看站在身后的李甲。李甲面無表情,沉默不語,他的心神或許已經(jīng)到了揚州老家。
最后的時刻,杜媺抱起紅木箱子,縱身一躍,她把她的花容月貌連同她的無價寶物一起沉入深不可測的江底。風起來了,浪濤澎湃,搖動了江畔的葦草,搖動了葦草間的那幾片枯荷,搖動了紅船,甚至搖動了江堤。
瓜洲渡口觀者如堵,人山人海,就連軍營里的士兵也出來了。鼎沸的人聲蓋過了風,蓋過了江濤。大家說人,說寶物,說三道四;或頓足嘆惋,或攘臂爭辯。那個剃了胡須的老差官也在人群中,他說,他早就知道這箱子里有的是玩意兒。而在他們的腳下,長江水一如既往,逝者如斯,不舍晝夜。
回到揚州后,李甲才知道父親已經(jīng)去世一個多月了。他遵守族規(guī)守孝三年,此后一直秉承父親遺訓,絕跡于歌舞風月之地而專心讀書。十年后,他終于如愿以償?shù)厍蟮昧斯γ?。在赴任的前一天,他夢見了柳遇春。柳遇春告訴李甲,杜十娘曾經(jīng)來找過他,并且送給他一只紅木箱子,作為當年為她籌款贖身的報答。杜十娘還對柳遇春說:這是最后一筆,從此以后那些賬就全清了。
李甲醒來以后,才想起他還一直收藏著杜媺的那只鐵皮箱,因為害怕睹物傷懷,這些年來才一直沒有去碰它。箱子表面上的金漆在杜媺投江后,就全都剝落了,箱子很快就銹跡斑斑。在路上李甲曾經(jīng)擦拭過,但越擦鐵銹越多。現(xiàn)在,這鐵皮箱的樣子變得十分丑陋。
李甲試著用鐵簽去捅那鎖眼。這次沒有樂音,但箱蓋卻“豁”的一下開了,里面的灰塵帶著一股霉味撲面而來,直嗆得他嚏噴連聲。這箱子也有三層,除了幾張名帖和文牒外,盡是碼得整整齊齊的紅紙包,這些紙包都不同程度地褪了色,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李甲打開紙包,發(fā)現(xiàn)包著的都是頭發(fā)、指甲、牙齒……紙上除了記有姓名、地址、籍貫、生辰八字,還寫滿了五花八門的海誓山盟。
在箱子的底層,李甲找到一只白紙包,一只獨一無二的白紙包。紙包里有兩顆牙齒,那張紙上寫著:孫富,字善賚,徽州新安人氏,家資巨萬,生于隆慶元年,卒于萬歷十五年。
李甲還記得,他和杜媺從南京城出來的時候是萬歷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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