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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藝玩偶

2015-11-24 10:38林喜樂
大家 2015年4期
關鍵詞:老太太兒子

∥林喜樂

布藝玩偶

∥林喜樂

林喜樂,1969年出生于陜西富平,作品見于《散文》《北京文學·精彩閱讀》《延河》《陜西文學》等雜志。出版有散文集《看見了?!?,短篇小說集《順陽故事》,長篇小說《解凍》《客居長安》。另創(chuàng)作有多部影視劇本。

客廳餐桌上傲然蹲踞的老虎還缺一條腿,打著卷的長長的赤黃色猴子尾巴垂搭在椅子背上,長有兩顆獠牙的非洲野豬似乎在啃金絲猴沒長尾巴的紅屁股。做這些惟妙惟肖的超萌動物,是齊老太的布藝絕活。

昨晚上,又是酒在作祟,老兒子雙眼透著迷離、迷幻、迷茫的不真實感,借酒發(fā)瘋,硬要逼出3萬元來。說是人老眼花,怕被銀行的人騙了去。早聽膩了這樣的理由,不和他說話,低頭只顧給老虎貼上威風八面的胡子。老兒子敲敲桌角,如果不給,就要賣掉房子,到時候只能隨他一塊住培訓班租賃的高層樓房,說讓她管個衛(wèi)生什么的倒挺合適。

“你的房子你做主,不過,先把我的單元房還給我?!痹捯怀隹诰秃蠡诹?,在講臺上站了四十余年,該說的都說了,還說什么呢?不管老兒子如何發(fā)飆,給老虎貼完胡須,又低頭縫制猴子尾巴。一通廢話,把時間浪費在了磨牙上,睡得晚了,沒顧上收拾桌面上這些小精靈。

軟軟的陽光似乎長了毛茸茸的爪子,像那只被老兒子嚇死的灰貓一樣,都喜歡在老太太的眼皮子上撓來撓去。人老了,不喜歡把自己捂起來,臥室不掛窗簾,為的是睡不著的時候,靜靜地看看偶然在窗角忽閃的那顆星星,似想非想地回憶幾段八十多年來經(jīng)歷的舊事。捂嚴實了,就像小時候媽媽渥酸菜那樣,會悶成酸溜溜的蘿卜纓子的。

齊老太睜開眼,合上枕邊早已看得爛熟的收有自己文章的《教育研究》論文集,聽老鬧鐘滴滴答答地響,就嘀咕,誰說的,時間的大鐘上,只有現(xiàn)在兩個字。那么現(xiàn)在,就該起床了。多年來,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先是做飯,然后叫醒既像獨身又不是獨身的老兒子,看他吃完飯夾著皮包不吭不哈地出門后,才能安排自己一天的生活。

陽光匍匐在案板一角,暖暖的乖巧的像極了死掉的灰貓??傄鰝€布貓,不讓這疼人的小動物離開自己。這樣想著,刀切下去,嘴里念叨,白蘿卜三片,胡蘿卜兩片,蒜苗一根,去幫的白菜葉子兩綹,洋芋粉帶一小把。還沒聽見斜眼天旺的叫賣聲,有了豆腐,燉菜食材就全乎了。

“豆——腐——”

說來就來,老太太站在門口,天旺放開破鑼嗓子喊:“齊老師,割幾斤?”

這斜眼和老兒子一樣,都是自己的學生,自然有種親近感。盡量按天旺的意思多割幾斤,賣完了好讓他算賬掙了幾個錢。這天旺是生意人,不管是老太太還是隔壁公安局的高科長,誰也別想少付一分錢。不過,老太太不計較這些。

“老媽!人哩,端飯!”最討厭老兒子狼咬住尾巴一樣急促的叫喊聲,因為他總給這叫聲配上一副呆癡相,難道五十多歲的人叫一聲媽,就變成傻子了?“你慢一步,我就不吃了,要趕去教育局給辦學許可證上蓋章。”

緊著手腳端飯,老兒子還是夾著皮包頭不回地出門去了。瞅一眼墻一樣又高又寬的兒子,眉毛擰成了卷曲的皓月蠶,心想他一走,自己又得吃一天剩飯。

豬呀貓呀狗呀嬌憨憨的樣子,給老太太帶來了許多樂趣,動物們跑上了老兒子的二樓,也跑進了高科長的家門。高科長溫厚沉穩(wěn),他老婆秋葉卻沒筋沒骨,遲早受了驚嚇的灰貓那樣,綿軟得隨時要倒下去的樣子。老太太笑著送鹿送牛送羊給她,心里卻瞧不起這個被鉛水封住了心竅的顫顫巍巍的女人。

老兒子三婚娶回來的小了他許多歲的甘肅媳婦,雖比高科長的女人身體壯實,卻是老榆木耩子氣死驢那樣的扭拐性子,不管遇到什么事,處理辦法只有一種——出走。她娘家在甘肅的土溝溝里,和老兒子結(jié)婚五六年來,孩子沒生出一個,離家倒有三四次。最近五六個月又不見人影了,聽說住在老城上遠得像陌生人一樣的她姨娘家里,死活不回來。

閑事不進腦子,手指間正做的灰貓就要誕生了,這才是正經(jīng)事。

“豆——”門外的小巷子常年不見太陽,長滿了苔蘚,這斜眼永遠不長記性,可能又滑倒了。“腐”字總不見出口,卻傳來“齊老師,齊老師”的叫聲。

老太太不情愿地出門一瞧,天旺真坐倒在巷子里,裝豆腐的木框和他左眼一樣斜,幸好,豆腐沒倒出來。

“割5斤!”天旺扶著板車一寸一寸挪過來。

“兒子出門了,用不著了?!崩咸鲋T框,“明天再割吧,小心點,毛手毛腳的,哪像五十幾歲的人?!?/p>

“今天割,明天一樣吃,少割點,2斤,咋樣?”不等老太太說話,他又說,“我沒成器,不過我女兒有本事,護校畢業(yè),已經(jīng)掙工資了?!?/p>

“都說好幾遍了,你好本事,養(yǎng)的女兒有出息?!崩咸肫鹗裁此频膯枺昂⒆娱L大了,還聽話嗎?”

“聽話?不怕你齊老師笑話,女兒才23歲,就想上天,早不把我當回事了,唉,就這點兒事不順心?!毙毖郯寻遘囃?吭讵{身門礅石旁邊,蹲下去從腰間摸出旱煙鍋子,吧嗒吧嗒抽起來。

“你當學生時,我講的那些道理你給孩子講講……”還沒說完,斜眼就叫起來,“呀——那年月除了割草放羊,就是拾小麥、割苜蓿、摘棉花,寫得最多的是革命兩字,念得最多的是羅盛教、黃繼光的名字。現(xiàn)在的孩子,嘴里都是英語詞,張狂著哩,講你講過的道理?哼——”推動板車,“我去轉(zhuǎn)巷子了?!?/p>

再坐到桌邊,灰貓搗蛋似的,總捏不出前爪爪上那兩道折子,“唉”地嘆一聲,“知道你死得冤,別和老兒子計較了?!崩咸畔箩樉€,心怨有風天,不能去打麻將,又怨斜眼天旺的女子,因為她的表現(xiàn)和《應試教育——懸崖勒馬》上的案例一模一樣,真讓人氣餒。

四十余年的教齡,教過多少學生,出息的沒幾個。大多像老兒子和天旺一樣,陪著日子混世事。尤其這老兒子,都快成混混了,滿嘴歪道理,一身懶毛病。心眼卻不少,早早晚晚惦記別人的錢包,欲望像黑夜的荒原,無邊無沿。想起這些煩惱事,老太太就捏摸不成貓貓狗狗了。

霧白色的太陽在時有時無的冬風中時隱時現(xiàn),靠在床頭打盹,聽著院子里簡易棚頂綠色玻璃瓦響一陣停一陣的噪聲,又想起了昨晚老兒子那一張討人嫌的被酒染紅的瘦臉和哧哧露風的不中聽的嘴巴。

天剛黑,老兒子肩頭扛著幾片敗葉,腳下踩著皮球似的歪前倒后地進了門,把裝有表格等教育局蓋章的黑皮包甩在沙發(fā)上,嫌棄癩皮狗一樣瞪皮包一眼:“還是沒辦成,楊勝利狗養(yǎng)的,就是不吐核?!?/p>

老太太聽了這話心里倒輕松,躲進房子里去。沒了唯一的聽眾,老兒子無處宣泄,攆進來,酒氣沖著老太太花白的霜發(fā),老太太訓,一邊去!

老兒子滿臉癩皮相:“你娘家誰和你聯(lián)系了?”

老太太一怔,中午娘家侄子來電話說,他二姑得了食道癌,已是晚期。還沒拿定主意什么時候去瞧瞧大妹子,老兒子怎么就知道了?心下犯嘀咕,卻不理他。

“我猜,你已經(jīng)知道旦清得癌癥的事了。”老兒子得意自己消息靈通,“不過,沒我允許,不許探望?!?/p>

老太太知道他會這么說。和老兒子同齡的旦清的女兒芫荽,因藏售同伙盜來的農(nóng)用電線被判入獄,旦清從女兒入獄后就記住了逢三探視的規(guī)定,來多少次借錢,當時還在世的守財奴老頭子說什么也不給。老太太受制于老頭子,心如錐扎卻毫無辦法。送大妹子出門后,找機會偷偷塞幾十元千方百計偷攢的零錢,心里才略微寬松些。大妹子對這個不拔一毛的姐夫早已懷恨在心,只是礙于人窮志短,沒法發(fā)作。

對人對己極盡刻薄的老頭子去世時,旦清來吊孝,老太太的寶貝女兒申申當著眾親戚面大喊,“旦清聽著,我爸留了話,不讓你吊孝!”旦清面子受了傷損,借機發(fā)泄了多年積淤的不滿情緒,大鬧一翻,罵罵咧咧揚長而去。老兒子只知道他姨鬧了他爹的葬禮,哪里知道自己父親的刻薄對親戚造成的傷害。老兒子下令不讓去瞧旦清,多半出于這個原因。

“姊妹一場,是緣分,很短暫,下一世不見得能碰上?!崩咸囂街f。

“堅決不行!”老兒子抬起胳膊,“現(xiàn)在是晚上8點零3分,到此時為止,傳話的都是外人,旦清本人和她家人沒一個通知咱家的,主人沒叫,主動去算什么?”老兒子理由十分充足,“等她兒子打來電話再說。”

“從小,你這個姨……”

“別提過去,小時候我多疼申申,在她家還不是被臭罵了一頓,險些還要揍我這當哥的?!崩蟽鹤舆t早說話都占理。

“誰讓你常年用人家的房產(chǎn)本抵押貸款,申申要她自己的房產(chǎn)本,也不對?”話說出口,馬上后悔了,她不愿和老兒子辯理。

“反正,旦清那里不許去!”老兒子上樓醒酒去了。

老太太依稀記得旦清小時候的模樣,扎兩支羊角辮,梳一排齊刷刷的劉海,花上衣花褲子,最是那紅艷艷的頭繩惹人眼。這個白臉子小女孩每天都會把自己裝扮齊整,然后背上最小的弟弟,站在北門外的澇池邊,學蛤蟆叫,哄弟弟玩。

左手一抽,醒來了,這個畫面又在夢里出現(xiàn)了一次,比昨晚不同的是,剛才的夢里起了風,下了雨,旦清也不知道去澇池邊的二哥家躲一躲,冒雨還學蛤蟆叫,逗得小弟流著鼻涕笑噎了。

原來是午后的太陽從窗扇上隱去后,風趁機溜進來吹到了臉上,就把風帶進了夢里。感到腮邊有淚,抹了抹,笑著說:“不去就不去吧?!?/p>

“文革”前,老太太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分配進了市教育系統(tǒng),教學生們建設社會主義的課文。文革開始后師生成了仇人,教學徹底荒廢了。改革開放后又正式開始了她渴望已久的教育事業(yè),從小學教到初中,從初中教到高中,在教學中摸索、實踐,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教學理念,寫成文章,發(fā)表在《課堂內(nèi)外》《教研先鋒》雜志上。不斷思考著、寫著,幾十年下來,竟發(fā)表了近百篇,有探討教育目的的,有交流教育心得的,有宣傳教學方法的,有思考教育方式的,有批評師德墮落的,有建議修改教案的,尤其批評教育產(chǎn)業(yè)化的文章最有影響。她是既上講臺,又搞理論的全才。可惜的是,興趣正濃時,不得不無限遺憾,無限留戀地離開了一線崗位。

退休之后,本計劃堅持寫研究類文章,沒承想事與愿違,老頭子患上胃癌病逝了,傷痛還未愈合,老兒子又離婚了,又結(jié)婚了,又離婚了,又結(jié)婚了,日子根本沒有消停的時候,表面上簡簡單單日復一日的老年生活,卻被老兒子折騰得越來越復雜了。

“喂——呵呵——”老兒子打著手機下樓來,“謝總,盡管放心,你的錢只會長息,不會少根汗毛。見個日頭,多少家長得給我送一次錢。會算賬吧,就你那七八萬元,連小菜都算不上?!崩蟽鹤幼谧肋叄褯]做完的布藝動物統(tǒng)統(tǒng)掃到沙發(fā)上去,“擺弄這玩意做啥,又不值錢?快端飯!”老太太同情兒子身邊暫時沒有媳婦,洗洗涮涮,抹抹擦擦,生食做成熟飯,可這兒子全然不替華發(fā)老母著想,自己媳婦跑了,老母就活該伺候他似的。

自灰貓出事后,就想用懂點兒裁縫的手藝做個布貓供起來,不承想,做過了許多動物后,耽擱到今天才做成灰貓,真的還挺像那個小生命。就供在臥室的高低柜上,并擺上塑料做的香蕉、蘋果和葡萄。拾掇好了,扶著木柜端詳了半天,喃喃著:“去吧,別惦記,我沒事?!边@么說了,心才釋然下來。

“豆——腐——,齊——老師,豆——腐——”

拿著南瓜大的竹籃站在門邊,嚷?lián)p天旺:“咋哩,賣不完了,是吧?”

“今天這板豆腐漿濃,剛換的新鹵水,讓你嘗嘗鮮。”天旺斜著左眼辯解。

“那就2斤吧。”

“5斤,齊老師,割5斤沒錯,回去慢慢吃。”

“你這天旺,我一個老太婆,專吃豆腐3天也吃不了5斤,就2斤。”

“我急等錢用,就多割幾斤吧!”天旺還是照5斤下刀了。

沒再嫌多,遞過竹籃,問:“啥緊事?”

天旺將磚頭大一塊又瓷又硬的豆腐裝進竹籃:“拿回去吧,別問了,問多了,我就瘋了?!?/p>

“好、好,不問了,快去吧,明天后天別來了?!崩咸D(zhuǎn)身要走,天旺卻啞著嗓子說:“我那女子,唉,在南方,被公安抓了。”

“抓了?”

“抓了。不怕你齊老師笑話,女子長得水靈,給一個什么公司的老板當秘書,收入高得咱這里人都不敢想。”

“秘書?什么秘書這么掙錢。你這個天旺呀,別亂了門風。要不然……”

天旺搶著說:“你這是老套想法。我女兒當秘書后,第一個月就寄回家2千元,前年冬天還給她奶奶郵寄了一件裘皮襖。多好的孩子,公安局怎么搞的,就給逮了,我估計是眼紅女子收入高。發(fā)生這種事,上哪講理去?”天旺擰著暴起青筋的脖子,連那只斜眼也瞪了起來,忿忿不平的樣子。

“是不是孩子做錯了什么事?”老太太盡量輕著聲。

“不可能!我家從老輩到現(xiàn)在,最講究德性。再說一個女娃,能做錯啥事?就是公安局的問題,我要盡快攢些錢,去堵公安局的門,去政府大樓上吊,要求放人!”天旺那兩顆黑乎乎的鼴鼠門牙在老太太眼前晃來晃去。老太太頭一別,“你五十幾歲的人了,想法還這么偏激……”

“至小,你就在課堂上教學生做人要正直,我把正直也傳給了女子,她很正直,怎么就被冤了、被逮了?”天旺不依不饒的口氣讓老太太生厭,轉(zhuǎn)身進了門,順手拴上了門閂。

“豆——腐——”聽喊聲,還真比往常著急了幾分。

只要天不黑,老兒子就不會回來,如果放在前幾年,老太太還會關心地問一聲。可他不識好歹,總頂她,“給你說了發(fā)錢嗎?”老太太是個知趣的人,知道兒子長老了,不需要操心了,一直忍著不再關心他。

老兒子不管母親的態(tài)度,那天喝多了,又坐到床邊來,“我的親人,這世上唯一值得我尊敬的老女人,嘿!”聽他這么說,瞬間還感動了一下。開場白過后,七拐八拐,又繞到替她管理工資卡這件事上來了。

“你病退了,工資也病退了?”老太太問。

“小媳婦把卡拿走了,你不是明知故問嗎?”他被戳了痛處,不耐煩起來。

“要我卡?不行,我還沒糊涂?!睆埧诰途芙^了老兒子不厭其煩的關心。

“每月保證你的零用,還有啥擔心的?”

“我有工資,就有自由,為什么要在兒子手里領錢,失去自由呢?”

騙不到工資卡,就開始挖苦,不愛兒子愛女兒,偷著給申申好幾萬,照樣換不來人家一絲半點好感。提到這個做事糊涂,怨天怨地,坐享其成的女兒,老太太就心如刀割,思維大亂,失去了反駁能力。

這申申嫌沒給她安排好工作,沒給她找個如意郎君,沒給她辦理養(yǎng)老保險,不如意的事情一大堆,全是老太太的錯,老太太滿身是嘴給女兒也講不清楚自己的路自己走的道理。女兒一拍大腿,斷絕了母女關系。雖然老著臉送過幾次錢,可接了錢后,女兒對她照樣不理不睬。實在沒招了,留下一句,我是你媽!轉(zhuǎn)身走了,好幾年沒再來往。盡管多方保密,還是沒能躲過老兒子的耳目,變成挖苦她的借口了。

關于工資卡,近幾天已經(jīng)交手了三四個回合,始終沒松口。老頭子死后,老兒子一直管著她的錢,自己從來用不上,多虧年輕時在師范學校學習的國際象棋派上了用場,靠給愛好者教棋譜掙幾個生活費。老兒子把她弄得很忙碌,不給要回工資卡的機會。老天看不過眼了,安排了一次良機,她趁老兒子醉后大意,從他永不離身的皮包里搜了出來,日常生活才有了保障。

“拿回去吧,我有錢了,給你存2萬元定期,存折由你保管?!崩蟽鹤又拦べY卡回到老太太手里后,這樣給她下迷魂藥。

幾年前,老兒子借口結(jié)婚,給老太太說,小媳婦嫌獨門獨院的大洋房他前妻住過,讓老太太搬進去,他和小媳婦住老太太養(yǎng)老用的單元房。老太太明知住進洋房就會受制于人,可為兒子婚事著想,沒撥二回,就騰了房子。

氣得老太太發(fā)笑的是,婚后的老兒子,以最快的速度便宜出售了單元房,牽著小媳婦的手,一塊住進了洋房二樓。老太太最看不懂的就是這樁婚姻,兩口子一直各行其是,互不干涉。二樓的房子,成了不掏宿費的旅店。起先,老太太還不止一次地試探過。

“有你吃,有你穿,問那么多干啥?”聽出來了,老兒子把關心當成了打探消息。

近來,小媳婦好長時間沒再露面,問吧,又怕招惹埋怨,看著老兒子獨出獨入的可憐相,實在忍不住了。有天晚上,老兒子喝了她煮的醒酒湯,才敢壓低嗓子問,媳婦回了娘家?

老兒子像通了電的振動棒,渾身一震:“謠言!誰回了娘家?她姨娘全家去海邊撈魚撈蝦發(fā)大財,做好事替人看門,不行嗎?”

“行、行?!彪m說老兒子嘴里沒幾句真話,可老太太愿意相信這句話是真的。

準確說,住進老兒子的洋房后,就開始了漫長寂寞的老年生活。

現(xiàn)在這個院子,除了幽靈般出現(xiàn)的老兒子外,長期固定居住的只有她一個人。白天左鄰右舍都去上班后,這里的世界靜悄悄的,有時打個盹醒來,聽不見一絲半點響動。老頭子睡的那個黑洞洞,大不了也就這么安靜。她故意要弄出一點兒聲音,以區(qū)別與地下生活的不同。

坐在院子里,感覺不到風從樹梢吹過,也不見鳥兒在屋檐下飛掠。院子的冬青邊有幾只螞蟻無頭緒地亂走,守著能看半天,第二天還會來等螞蟻從窩里出來散步??匆娏?,熱情地說,就是你,又來了。螞蟻就停下來,抬起頭看她。心想小小的蟲蟲,和老兒子一樣,也在東奔西走的忙個不停。

晚上,老兒子故意要彌補這所院子白天缺失的煩躁似的,罵東罵西地宣泄在外面遇到的不快。雖說只有他一個人吼叫,可足以給這個寂靜了一整天的院子填滿煩躁情緒。

“上了十幾年學,念了半車子書,怎么就變成狼了?”從老兒子丑相百出的表演中,她幡然醒悟,這老兒子是在自己實踐了多年的理論指導下教育出來的次品。

“失敗了,徹底失敗了?!睂ψ约簭氖碌慕逃聵I(yè)只能做出這種無奈的結(jié)論。失敗的教訓,留給同事們?nèi)タ偨Y(jié)吧,因為自己行將就木,已經(jīng)很老了。

轉(zhuǎn)移注意力的方法是觀察隔壁的高科長,這個人從不大聲說話,屬于老成醇厚的那種男人。老太太知道高科長是南方人,還是大學文憑,念的書絕對比老兒子多。素質(zhì)比起老兒子來,高到天上去了。

不過這秋葉卻是個唉聲嘆氣的性格,嫁了高科長,似乎并不滿意。老太太送大象給這個和自己一樣守家的女人,覺得秋葉的寂寞不同于自己的孤單,她是老伴駕鶴西游了,而她是男人總不在身邊。

“不敢說,齊老師?!鼻锶~每說兩句話,就不安地瞅瞅門外。

“咋就不敢說,小高多好的性子,不笑不說話。”老太太覺得老兒子的婚姻有些憋屈,就想了解一下別人的家庭,故意逗引有些木訥的秋葉。

“假的,齊老師,全是假的。對我,唉,不說了。”眼淚已經(jīng)噙在黑邊眼眶里了。

“從沒聽過你兩個高聲,倒是我那老兒子每天晚上狗一樣狂叫。”老太太放下大象,摸一摸那條夸張的長鼻子。

“叫兩聲還好,不吭聲的最會折磨人。遲早進門不敢多問一個字,耳光,齊老師,左右耳光扇得我,扇得我耳朵都快聾了?!鼻锶~驚慌地叮嚀,“可不敢傳出去,你快回吧,免得那人起了疑心又扇我?!?/p>

聽秋葉顛三倒四說了一通,老太太毫不猶豫地將高科長和老兒子劃成了一類人?!皸椖惧N錘一對?!边@么想著,就嘆息起來。

手里的動物們一個個出生了,滿屋子跑起來,孔雀都飛上了屋角的衣服架子。展展腰,換個活干,把寫過的手稿、發(fā)表過的雜志,一捆捆綁好堆在院子一角,等機會讓天旺拉出去賣了垃圾。這些教研成果在頭發(fā)霜白后,才覺出可笑和可悲來。

“多冤那,這輩子,對自己沒有一句說得過去的交代?!崩咸p輕一笑,“書都念到哪里去了?”她朦朧地意識到,這輩子從事的教育事業(yè),算是白干了。

盡量想些愉快事情,就想起一件老得發(fā)黃的舊事來。70年代末,偶然有走村串巷的河南人靠耍猴掙口飯吃,一對父女剛進村子,嬌小的女兒就病倒了。老頭子不情愿外人住在家里,年輕的齊老太就把這對父女安排在學校里,私自動用班費給黃瓜秧一樣弱弱的孩子治好了肺病。河南男人離開時發(fā)了重誓,女兒一定會上門報恩??焖氖赀^去了,只能想起那個瘦俏俏的孩子叫墨翠,男人的長相早模糊了。

“孩子健康就好,還想什么呢?”這段往事,從沒給人提說過一句。

動物群中最可愛的是小狗,可惜不是活的,把福壽猴子和烏龜送給了天旺,托付他逮一只小狗回來養(yǎng)著。孤清的日子,有個活物跑動多好。老太太不想別的,只關心天旺盡快把小狗抱進門來。

“豆——腐——,齊——老師——”

聽見天旺這聲招呼,她就笑了,但愿不是叫自己買豆腐。秋葉搖搖晃晃地擋住了板車,伸手在豆腐面上縱等橫量的拿不定主意,耽擱了半天工夫。

“天旺,有狗沒?”老太太等不及了,放開嗓子一喊,才知道聲音粘在嘴唇上,飛不出去了,心下不禁黯然。

“齊老師?!碧焱^來說,“好消息。”

“有狗了?”

“哪里?我女兒,當秘書的女兒,獲救了。”天旺臉上被汗浸濕的笑,油膩膩的,“從南方回來了,再不出去了,她說以后陪著家里人過日子,嘿嘿!我心里一輕松,就給你逮了一只……”天旺從裝毛票的布口袋里捏出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小可憐來。

老太太看見小可憐的第一眼,心里就泛出來這個名字。小可憐在老太太的呵護下很快長到了一尺長。多半年過去了,邋遢的天旺像小可憐一樣變了樣,他脫去了散發(fā)著豆腐渣餿味的衣褲,披了一件紅皮夾克,穿上了牛仔褲,給老太太說他女兒的孝順,不光裝扮了全家人,還給家里蓋了三間二層大樓房。老太太為天旺高興,說:“孝心與念書多少無關?!?/p>

天旺說:“女兒是學醫(yī)護的,懂得疼人?!?/p>

這是天旺來看小可憐時說的話,好幾天了,還想這事干啥?“不想了,唉,不想了。”她手里捏著一只兔子,正待要縫上短短的尾巴。小可憐圍著她跳來蹦去,要捕食兔子的樣子,逗得老太太樂了半天。

大前年春上,老兒子找到給他爹修墳這條理由,從老太太手里索去了4萬元,錢花沒了,事情沒辦成。昨天夜里醉醺醺回來,又說要修墳。

“3萬,老媽,就3萬,不夠的我添?!?/p>

老太太不吭聲,她對修墳這類事情不感興趣。低著頭用最硬的黑帆布給馴鹿做蹄子,老兒子一高聲,小可憐就朝他叫,解氣極了。老兒子聲言要將小可憐炒成一盤下酒菜,并要勸老太太吃一口,再喝上一杯。

她不愿聽這殘忍得能擠出血來的狠話,當場拿出一張3萬元的折子,說:“你換個花樣,別給你死爹修墳了,給你活媽修一孔暗廳子放尸骨吧?!?/p>

老兒子彈一彈折子,笑了:“這才是我媽?!币桓吲d,就說教學許可證快要辦好了,已經(jīng)招收了三五十個小學生,準備開始施行他的教學理念。

老太太聽得直發(fā)冷,勸說:“干什么不好呀,就別作踐孩子們了?!?/p>

老兒子眼一瞪:“我不僅要掙錢,還要開設國學課,通過教育改良社會風氣,提高國民素質(zhì)。”

老太太捂住雙耳,給小可憐說:“快讓我死了吧。”小可憐叫起來。老兒子掂著存折,哼著曲上樓去了。

有了錢的老兒子,連著多天不見了人影,老太太給自己說:“能靜下來就夠了?!边@已成了她最為奢侈的愿望。

可日子總不給她多留寬閑時間,早不賣豆腐的天旺又推著鋪了麥秸草的板車進了巷子。老太太腿腳明顯不如前半年靈活了,粘在地板上一樣抬不起來。小可憐去門口一叫,天旺還算機靈,推車子過來了。

“齊老師,幾斤?”天旺變成了糟老頭子,比老兒子還要老上十幾歲。他蹲在墻角,又抽上了旱煙葉子,“女子死了,兩個月了?!?/p>

老太太扶著門口的槐樹,目瞪口呆了半天:“娃……咋了?”

“瞎瞎病,襠里爛了?!碧焱砬殡y看極了,“好說歹說,就是不找對象,起初還以為,以為沒有看上的,后來才知道,娃……娃一個……一個人……擔著多……多大的壓力?!边@個男人哽咽起來。

“娃給你蓋了房子,也算盡了孝,別難過。”安慰這個學生時,自己心也寬展起來,不再為老兒子給不給修墓糾結(jié)了。

兩天來,心神時不時就混亂起來,硬給公雞安上了一條鴨子腿,手指硬邦邦的,捏揣不成動物了,就坐在二門子口曬太陽,大中午竟能看見死去多年的老頭子進了門,給她說,老兒子真給你箍了紅磚墓,只是為了省料,比常規(guī)尺寸小了許多,埋棺材不行,放個骨灰盒還夠用。

老太太罵一句:“天殺的,老早就交代過,我怕火燒的?!?/p>

糊涂了幾天,撐著讓天旺把那幾捆蟲蛀過的陳舊的教育雜志和教學手稿當破爛拉走,暈得眼都睜不開,還叮囑:“千萬,天旺,千萬不能讓人看,尤其學生,這些東西只合做垃圾,你發(fā)個誓。”

天旺拍了雞胸腔子,她才放開拽著豆腐車的雙手。沒有垃圾,屋子寬敞極了,心里也干凈多了。再坐到太陽下,感覺自己輕飄飄地浮了起來,小可憐昂頭看著自己,著急地狂叫,但卻聽不見它的聲音。

草草下葬了,老兒子沒哭,一個勁埋怨在木柜里沒有找到錢。哪里有錢,他也不算算賬,多則三萬四萬,少則一百二百,早被他搜尋光了,只能怪他自己過日子不節(jié)儉。

奇怪的是,高科長穿著警服領著一個中年女人來到墳前。這女人清秀極了,跪下?lián)ё烆^就大哭起來,起初以為是申申,再看竟有點兒像墨翠,還真是墨翠。小可憐站在遠處,瞅著這個痛哭流涕的女人,不斷地搖著尾巴。

一年后,風里雨里守著我的小可憐死在了墳垛子邊,可憐的小可憐喲。我給自己說,如果有來生,不再教書了,要做一條河流,從源頭開始滋養(yǎng)兩岸的生靈,尤其像老兒子這種冥頑不靈的人。

黃鮮鮮的迎春花開放過三次后,老兒子招了幾個人來修墓,他一腳踢開小可憐風化的尸骨,立了一方大石碑。老兒子告訴我和他爹,環(huán)境變了,辦學黃了。聽他這么說,我寬慰極了。而且,他把裹滿灰塵的,缺胳膊少腿的,似乎受盡了無窮虐待的所有布藝玩偶全部燒給了我。

謝謝你,老兒子!

責任編輯:馬可 韓艷嬌(實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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