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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舅

2015-11-24 10:38∥馮
大家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三哥大舅寡婦

∥馮 偉

三 舅

∥馮 偉

馮偉,1986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系。作品曾在《大家》《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芙蓉》《作品》《山花》《上海文學(xué)》《長江文藝》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并轉(zhuǎn)載。曾獲第四屆遼寧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征文一等獎。

1977年的冬天,我和母親回老家蒲草去奔喪。那一年我九歲。三舅四十七,死了。

米鎮(zhèn)離蒲草五十里,那時沒車,想去姥姥家一律都是步行。記得那一天剛下完一場大雪,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我就和母親從家里出來了,踩著積雪,行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隨著腳踩雪的咯吱聲和雪灌進鞋里的冰冷,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埋下了農(nóng)村日子的艱辛。一路上母親沒話可說,繃著臉,腳步是急促的,也不顧及我的快慢,趕火車似的一個勁兒地往前走。我時不時地要跑上幾步,攆上她,問啥時能到。母親面無表情地回答:“快了,前面就是。”就這樣,我和母親整整走了四個小時。

我的姥姥、姥爺一共生養(yǎng)了十二個孩子,六丫六小兒。大舅李祥春、二舅李民春、三舅李會春、四舅李志春、五舅李和春、老舅李蘭春;大姨李秀蕓、二姨李秀琴、三姨李秀珍、五姨李秀芬、老姨李秀蘭,母親大排行老九,小排行老四,叫李秀英,也是他們十二個孩子當(dāng)中唯一一個脫離了農(nóng)村,嫁到城里的人。

在我眾多的舅舅當(dāng)中,開始給我印象最深的還不是三舅,是我的大舅李祥春。大舅雖是農(nóng)民,但不務(wù)正業(yè),不愛土地,愛賭博。成天鬼一樣在村里游蕩,白天睡大覺,晚上不著家,在蒲草一帶是個有名的賭徒。那個年月,動不動就有人保組找到家里來,弄得全家人都膽戰(zhàn)心驚的。自然大舅要比其他幾個舅舅有“名氣”。我的姥爺、姥姥自然對他也就操了不少的心??梢f生活過日子,幾個舅舅加起來也沒有大舅家殷實。這倒不是說大舅賭博賺了錢,日子好過,而是大舅的思維和那些弟弟不一樣,不管輸贏,該吃吃,該喝喝。照他的話說,有輸?shù)木偷糜谐缘摹?/p>

那時每家的日子過得都很緊,只有在大舅家的飯桌上能常見到大魚大肉的影子。在我的記憶中,在大舅家的餐桌上,或是雞蛋或是鴨蛋總是要有的。而別人家白菜、土豆都吃不上流兒。我這幾個舅舅和姨看了就生氣,外面一屁股饑荒,家里吃的還這么好??蓺鈿w氣,一個媽生出來的,哥兄弟、姐和妹還能怎么樣。于是,在我的印象里,覺著大舅不是什么省油的燈,更嚴(yán)重一些說,不是個什么好人。

在眾多的舅當(dāng)中,和大舅截然不同的是我的三舅——李會春。我的三舅是個大隊長,還是個黨員,是他們老李家在蒲草五十多戶人家、幾百口人當(dāng)中唯一的一個黨員。按當(dāng)時大舅和三舅兩人的表現(xiàn),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兄弟倆不僅在家里是死對頭,在隊里也是天敵。大舅的游手好閑,是出了名的。但他在全村的親和力卻好得出奇,連當(dāng)大隊長的三舅都不敢和他媲美。原因是他賭博交了不少朋友,公社里的一些領(lǐng)導(dǎo)、人保組的個別頭頭兒,自然就認(rèn)識了不少。當(dāng)然這些人不僅僅是認(rèn)識,更主要的是“錢”的關(guān)系。誰家有個大事小情,請大舅通融一下好使。時間久了,村里人,只念大舅的好,對大舅的游手好閑和賭博成性也就忽略不計了。大舅不僅賭博成性,村里的女人也沒少劃拉,大姑娘小媳婦,當(dāng)然更多的是寡婦——好下手。要說這樣的人應(yīng)該是人見人煩,沒人喜歡的??纱缶似荒敲凑腥讼印Uf了也奇怪,賭博的人不管怎么輸贏,手頭兒總是有錢,你也說不清是他贏的還是偷的,借的還是搶的。說是偷的沒人報案,說是搶的又沒人找。再加上大舅辦事的能力極強,能說會道,出手又大方,也就在村里混了個好人緣。三舅卻不同了,三舅是大隊干部,待人接物都是有原則的,自然很多地方就是得罪人,特別是親屬。

從米鎮(zhèn)到蒲草要經(jīng)過分水、石棚、大嶺、官屯、青山懷、火石嶺、葦子溝、前窨后窨、前英后英,然后才能到姥姥家的蒲草。我牽著母親的手,一步一滑,深一腳淺一腳,經(jīng)過半天的長途跋涉,終于到了姥姥家。

這時的姥姥家很亂,滿屋滿院子的人,哀嚎聲不絕于耳。三舅死了,三舅是蒲草最大的官兒——大隊長,在鄉(xiāng)下算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他的死,在蒲草不能說不是件大事,自然前來吊唁和幫忙的人就不少,里出外進地幫著張羅、忙活。那年的冬天,也是出奇的冷,冬日里很少有人出出進進。特別是在鄉(xiāng)下,在大雪封門的日子里,一個個都貓在屋里不想出來。只有哪家有了什么特殊的事情,通過隊里的大喇叭,撇聲辣氣地喊上一通,這個冰冷的山溝才能活躍起來,村民們才肯走出家門。這一天的早上,還沒等大隊的廣播放開始曲《東方紅》,就聽到哀樂聲了。緊接著大喇叭就嚷上了,說他們的大隊長李會春死了。開始村民們還沒在意。在鄉(xiāng)下死人是常有的事。在大喇叭嚷了三遍后,人們才明白過來,是他們的大隊長死了。便在驚恐中紛紛地來到了三舅家。

在鄉(xiāng)下,死人和結(jié)婚都屬頭等大事,無論是誰家,無論是喜是喪,都要大吃大喝三天。特別是喪事,既表現(xiàn)了鄉(xiāng)鄰的熱心幫忙,也能體現(xiàn)出主事人家的慷慨。也就是說,人死了,給活著的人一次吃飯的機會。特別是那個年代,吃是很重要的,屬頭等大事,怎么能不吃呢?三舅又是蒲草的人物,他死了,如同蒲草的天塌了,自然要比其他人過世顯得緊張、沉痛和鋪張。

我牽著母親的手,風(fēng)塵仆仆,急急忙忙地走進院子。第一眼就看見了支在院西北角的三口大鍋,正冒著騰騰的熱氣準(zhǔn)備著午飯。那熱氣在寒冷的冬日顯得格外的溫暖。我看了當(dāng)時就有些餓了。

我和母親進了屋,三舅的尸體就停在廚房靠北門的位置。母親扔下我的手,一下子跪到三舅的靈前,說哭不哭,說叫不叫地邊喊邊哈哈地叫了三聲哥。然后又扯過我,讓我給三舅磕頭。我跪在地上,糊里糊涂地磕了三個頭。我覺著好玩兒,磕完頭就和母親進東屋見姥姥。母親見了她的母親才真正地哭了起來。她喊了一聲媽,母女兩個人就抱在了一起。母親哭的時候,我沒有哭,就在一邊看著。我就是覺得奇怪,這么多人在,哭啥?!也不怕讓人笑話。這時姥姥拉我上炕,我就坐到了姥姥的懷里。

三舅和姥姥住在一起。當(dāng)時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如果按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姥姥是應(yīng)該和老舅或大舅住在一起的,可我姥姥偏跟三舅住在了一起。后來我大了,聽媽說,還不是因為你三舅是黨員。我當(dāng)時還小,不知道黨員是干什么的。

我坐在姥姥的懷里。姥姥問我累不累,冷不冷。我看見一屋子的人,不敢說話,覺著挺好奇,挺興奮。

姥姥家是五間草房,一明兩暗的門,東面兩間,西面兩間。姥姥住東屋,三舅住西屋,中間隔著一個廚房。三舅的尸體就停在廚房的位置。

鄉(xiāng)下每家的炕都很大,有些像大車店。每次來都能讓我聯(lián)想到我們小學(xué)校的籃球場。姥姥家的炕上坐了很多人,有大姨二姨和老姨,還有三舅媽和四舅媽,以及一些我不認(rèn)識的鄰居老頭兒老太太,擠擠插插一炕。地上就是侄男和女在給死者裁黃表紙,打著紙錢。有蹲著的,也有跪著的,來來往往的人就從他們的身前身后走來走去。

三舅是躺在用條凳架著的一塊門板上的。尸體上蓋著拖地巾,是用黃色的緞子做成的,很鮮艷,上面繡著兩個小人兒。三舅的身上放著一杯酒和一根蔥,蔥剝得很凈,白白綠綠的,蔥心部分朝著死者胸前左上角兒,既表現(xiàn)死者是個男的,也預(yù)意著死者晚輩們?nèi)蘸蟮亩喔!?/p>

母親將我放到炕上,又回到廚房,在三舅的腳下開始燒紙。這時給三舅燒紙的不僅是三姨和五姨,還有一個啞巴。啞巴我認(rèn)識,在她家還吃過大紅棗兒。啞巴那年三十多歲了,始終沒有嫁人。啞巴不是本村人,是三舅前些年在村里山上樹林里的一棵樹上救下來的,也不知是哪兒的人。不會說話,還不會寫字,想說話就那么“呀呀”的,有些像貓叫。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三舅把她送到了公社,公社也沒法處理,又是大活人,怕出其他意外,就讓三舅暫時給安排到了他們大隊的一個小型抽絲場干活兒。三舅見她怪可憐的,沒住的地方,在大隊部的附近給她蓋了間小小的茅草房,就算安頓下來。兩年以后,有知情的人,說啞巴是山西何家溝的人,父母都沒了,鬧饑荒,跑到這里來了。她實在活不下去了,想自殺,這才遇見了三舅。三舅讓她回老家山西,她說什么也不回,比劃著說,如果攆她走,她還去死。三舅怕出事兒,也就讓她安居了下來,還給她取了個名字叫何蘭香。

四個人燒紙,母親和兩個姨說話,也不背著啞巴,聽著什么也無所謂。

母親邊燒著紙邊問:“怎么樣,三哥的棺材解決了?”

五姨說:“沒有,上午研究了大半天,媽要把她的棺材讓出來,這些人都沒同意?!?/p>

姥姥有口棺材,是姥爺走后這幾個舅湊錢給買的,準(zhǔn)備著姥姥百年后用的??扇f萬沒想到,三舅走到了姥姥的前面,又沒有發(fā)送的棺材,姥姥就想讓出來,幾個舅和舅媽都不同意。

母親問五姨說:“老五,你啥意見?”

五姨說:“咱們當(dāng)閨女的說話也不算。人家兒子給媽買的棺材,一旦給了三哥,將來母親有那天怎么辦?”

母親又問:“他三舅媽是啥意思?”

三姨說:“就是一個哭。家窮得叮當(dāng)亂響,別說棺材了,連領(lǐng)多余的席子都拿不出來。一口一個嫁錯了人,還埋怨三哥大隊長當(dāng)?shù)貌恢怠!?/p>

母親又問:“大哥呢?”

五姨說:“你還不知道三哥和大哥的關(guān)系?大哥賭博被抓,三哥什么時候救過?不過表面上還說得過去?!?/p>

母親說:“人都沒了,就別那么較真兒了?!?/p>

五姨說:“大哥畢竟是場面上的人。不像二哥,一點面兒都不給?!?/p>

母親又問:“二哥怎么?”

五姨說:“他跟老三的勁兒比大哥還大,恨不得三哥早些死呢!”

母親說:“不就是為了孩子當(dāng)兵的事兒嗎,都過去多少年了?!?/p>

三姨說:“你在城里,你不知道,在鄉(xiāng)下孩子當(dāng)兵比什么都重要,一旦當(dāng)了兵,孩子就有出路了。你說三哥是不是糊涂,怎么能把那一年的當(dāng)兵名額給了外姓人呢。這官兒當(dāng)?shù)?,親情都不講了?”

母親問:“后來誰去了?”

五姨說:“給那個孫洪章的老婆孫寡婦了,說孫寡婦太困難了?!?/p>

母親問:“三哥是不是跟孫寡婦——”

五姨小聲說:“開始懷疑他倆有事兒,后來又說沒有,懷疑大哥有。誰知道?說不清?!蔽逡逃终f,“也是,那個孫寡婦家也確實挺困難。你想啊,一個寡婦領(lǐng)四個孩子,怎么過?后來大的當(dāng)兵了,還有三個?!?/p>

三姨說:“怎么不能過,我不是一個人?。?!誰家比她家富多少啊?我也是帶著三個孩子,我怎么沒有那些爛事兒?天生就是個臊貨!”

母親說:“要我說你也該找一個了?!?/p>

三姨守寡已經(jīng)多少年了。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三姨父,在大煉鋼鐵的年代,被倒下來的鋼爐砸死了。

三姨說:“算了,我命硬,不找了。再找指不定還出什么事兒?!比逃终f,“要說孫寡婦也難,真要是沒人照顧,她家那幾個孩子還不知道怎么活呢?!?/p>

五姨說:“聽說孫寡婦還要來吊唁。”

三姨說:“千萬不能讓她來。三哥的名聲已經(jīng)讓她毀完了。來了我把她打出去。”

母親說:“三哥都沒了,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你也得忍著,人家是來吊喪的,又不是跟你打仗來的?!?/p>

三姨說:“那不行。這是敗壞咱三哥的名聲。她敢來,看我不把她攆出去!”

母親又問:“四哥是什么態(tài)度,應(yīng)該沒什么意見吧,三哥一直對他不錯?!?/p>

五姨小聲說:“老四倒是沒意見,可媳婦不行。人家說了,老人的棺材本兒已經(jīng)拿了,棺材給誰用她不管,只是不想再出第二次錢。”

母親說:“她怎么能這么說,三哥活著的時候,頂屬對他家好?!?/p>

五姨說:“好也沒用,老四在家說了不算。人心都讓狼吃了?!?/p>

母親又在盆里燒了一張紙,跪累了,站起身,直了直腰。五姨和三姨也站了起來。

五姨說:“晚上還得研究,明天就出了?!?/p>

母親又回到屋中,和我的姥姥坐到一起。姥姥實在是老了,滿目的蒼涼。我坐在她的懷里,沒有一點溫暖感。姥姥用她那雙皮包骨頭的手摸著我的腳。母親也不說話,用手幫姥姥將一縷白發(fā)向后撩了撩。姥姥的身子好像是抖了一下,就把目光瞅向了窗外。我看著姥姥那蒼老的雙目死魚般干干的發(fā)黃,缺少光芒。

這時有一群村民進了屋,給三舅吊唁。我的幾個表哥給還了禮,并讓到了三舅家的西間屋。這時院外突然有人喊:“吃飯了啊,趕緊吃完,下午送行,天兒冷,路遠(yuǎn),時間長,都吃飽了啊,好干活兒!”

母親對我說:“童童,咱吃飯去吧。走了大半天,一定是餓了?!?/p>

我真的餓了,一聽吃飯,立馬離開姥姥。

飯是在外面吃的,外面有大棚。那時鄉(xiāng)下沒有飯店,即便有,也不可能在飯店吃,吃不起。姥姥家的院子和鄉(xiāng)下其他人家的院子一樣都很大,在院子里用篷布搭的大棚,放上從學(xué)校借來的桌椅板凳,前來吊喪和幫忙干活的人就在大棚里吃。原本菜飯都是熱的,可天兒太冷,上下這么一折騰也就都涼了。

我始終是興奮的,沒有一點悲傷感和沉痛感。我和大人們一樣冒著寒風(fēng),耐著冰冷擠在一張大飯桌上吃飯。大棚里擺了十幾張桌子,每張桌子都坐著十多個人??赡苁丘I的,或者是對飯菜的親切,吃飯的人很少有說話的,都在低頭吃飯,吃得忘我,吃得饕餮,吃得無我無人。我狠狠地吃了一頓飯,那頓飯可能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最多,也是最冷的一頓飯了。

吃完了飯,歇了一會兒,就到了給三舅送行的時辰。這已經(jīng)是三舅死的第二天了,下午送完行,明天出殯。

送行前有個儀式——裝車。裝車就是把錢裝在一個紙制的車上,給三舅帶走。三舅的裝車儀式是在姥姥家的院子里進行的,哥兄弟、姐和妹及所有的親屬都要參加。人們先是圍成一個大大的圈子,圈子的中間是輛紙車,所有裝車的人都要往紙車?yán)锶渝X。錢是假的,是打好的黃表紙錢,每個人都拿上一些。紙車的左右兩側(cè)各有一個窗口,前面有一頭紙扎的驢拉著。裝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男左女右,男順時針,女逆時針開始轉(zhuǎn),邊轉(zhuǎn)邊往車?yán)锶渝X。裝車的時候,嘴不能停著,手往車?yán)镅b著錢,嘴還要不停地說著話。叫三姨父的就說,三姨父慢走,外甥給你裝錢了;叫三叔的就說,三叔你慢走,侄兒給你裝錢了;叫三哥的就說,三哥你慢走,小弟給你裝錢了。男男女女各說各的,就顯得有些亂。開始每個人的聲音還挺大,漸漸地聲音也就軟了下來。在一旁圍觀的村民聽了就像一群蚊子在嗡嗡地叫。我是三舅的外甥,也跟著裝錢。只是我的個子矮,夠不著車的窗口,每裝一次錢,就得跳起來往車?yán)锶?,然后再說,三舅慢走,外甥給你裝錢了。有人看了就覺著挺滑稽。我們裝錢的每個人都繃著臉,或是哭喪著,或是面無表情。在我的前面是我四舅家的一個表哥。他的個子比我高,但比大人矮,也夠不著車的窗口,他也是一扔一跳,跳完了就說,三大爺慢走,侄子給你裝錢了。在我的后面還有一個比我個子還小的老舅家的表弟,也學(xué)我們的樣子一跳一扔一說,可就是跳不高,把錢扔得里一半,外一半。就這樣,表哥蹦完了,我蹦,我蹦完了,表弟蹦,有些像小丑兒。在一旁圍觀的人看著,憋著嘴,也不敢笑。每個人同樣的話,同樣的動作,要重復(fù)三遍。

車裝完了,開始送行。

送行,不是送死人走,是送死人的靈魂先走。也是一種儀式,這時死者的肉身和靈魂是分開的。其實就是去土地廟那兒報到,然后路過奈何橋,再到閻王爺那里去。蒲草沒什么奈何橋,那是陰間的東西,更看不見什么閻王爺。土地廟倒是有一個的,在離三舅家五里開外的一個山坳里。

正是天冷的季節(jié),又剛剛下完了一場大雪,天上有明晃晃的太陽,很強烈地照在田野上、照在山崗上,亮得刺眼,看上去眼珠子發(fā)痛,陽光好像很足,其實一點暖意也沒有。

送行的人從三舅家出來,哩哩啦啦地扯出好遠(yuǎn),前頭的隊伍都要出村口了,三舅家的院子里還聚集著一大群親屬和村民等著出發(fā)。

蒲草到土地廟要經(jīng)過兩個村,甜水和香水,然后再拐過一個水庫才能到達(dá)。送行的人無精打采,哩哩啦啦地在鄉(xiāng)道上走著。打遠(yuǎn)看,在白雪的映襯下,一個個黑影像一個個正在滾動的羊糞蛋兒,稀稀落落的。我也在其中,跟著母親,腰上系著條白孝帶,慢騰騰地行走在隊伍中。

我走著,不時地左顧右盼,想著孫寡婦能不能來,想著三姨打?qū)O寡婦的樣子。

在鄉(xiāng)下,姥姥家的兒女可以說是眾多的,六兒六女。六兒六女又繁衍出第三代人,每家最少四個孩子。不算女孩兒,晚輩兒被稱為侄子的就有四十八個。送行隊伍的前面一大截子,全是白衣白衫,披麻戴孝,和田野中的積雪融為一體。我和一些穿黑衣系孝帶的,不屬一家當(dāng)族的人,還有很多村民,萎靡地跟在他們的身后,像一段骯臟的盲腸尾隨著。

送行隊伍的前頭是打靈幡的人,靈幡的后面有人抬著紙活兒:有紙馬紙車紙房紙豬紙羊,還有一男一女兩個紙人兒,男的叫“得用”,女的叫“隨手”;也不知是誰,知道三舅喜歡抽煙,還給做了個大大的“大前門”煙盒。抬著,也招搖。凡是三舅生前家里沒有的東西,這里都有。我跟媽說:“人死了真好,什么都有。”媽打了我一下,不讓我瞎說。我就不再說了。在抬紙活兒的后面,三舅最小的兒子還拿著一把紙制的鐮刀,是三舅生前夏天看守莊稼總也不離手的武器。接著,是抬供桌的,供桌上擺著供品:有供菜,有饅頭,還有供酒等。供桌的后面便是一個吹嗩吶的人,我認(rèn)識,叫二臊屄,也叫二埋汰,是蒲草本村的喇叭匠。一輩子就喜歡拿著喇叭挨家竄,恨不得誰家有點兒什么事兒,他好吹上一吹,喜事吹喜曲,喪事吹哀調(diào),蹭吃蹭喝。二埋汰雖是個外姓人,也披著麻,戴著孝,以示對死者的尊重。

人們走著,聽著哀哀怨怨、悲悲戚戚的嗩吶聲,像是在哭訴著一個故事,一個沒頭沒尾的故事,聽了讓人心里難受。

吹嗩吶的后面便是長長的送行隊伍。

一行人來到一個山坳里,說是土地廟到了。我看了一眼,根本就沒有什么廟。

土地廟原來是有的,到了三舅死的時候就沒了。是三舅前些年帶了一幫子人“破四舊”給破了。眼下用著了,廟沒了,地兒還在。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殘垣斷壁,是一個大坑。大坑夏天蓄有臟水,且發(fā)臭;到了冬天臭水凍成了冰,拜廟的人就跪在冰面上。

這時我看到了三姨,在尋找孫寡婦。

所有的孝兒孝女和一家當(dāng)族來祭酒的親戚,都跪到大坑的冰面上。首先由大勞忙振振有詞地把三舅生前的所作所為流水賬似地嘮叨了一遍。也不知他嘮叨的是真是假,都是些好事兒,什么一心為公,什么廢寢忘食,什么先鋒模范。有些我聽得懂,有些我聽不懂,反正都是好話,弄得三舅像個楷模,像個英雄,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意思。這么一嘮叨,在場的人也就都被感染了。覺著這樣的一個好人死了,白瞎了。便有人在人群中嘟囔:“那些作惡的壞人怎么不早些死,這么好的人卻早早地走了?!痹谝慌怨蛑拇缶寺犞?,瞥了那人一眼。

接下來開始正式祭酒。先是一家當(dāng)族的平輩兒開始,然后是晚輩兒,一些外甥外女。每個人祭酒,少說也得三分鐘,我是第七十六個祭的酒。

天依然是寒冷的,北風(fēng)也刮得凜冽??伤爿喌轿壹谰屏?,我已經(jīng)凍得不行了,起身的時候,險些栽倒在地上。我往遠(yuǎn)處瞅了一眼,突然看到離土地廟不遠(yuǎn)的山坡上,站著一個女人,領(lǐng)著三個孩子。我想,那一定是孫寡婦。

我是倒數(shù)第十七個祭的酒,也就是說我祭完還有十六個需要接著祭,祭完酒的可以站起來,沒祭的就在冰面上跪著,每個人都盼著早些祭完。那時我就想,可別再死人了,跪不起。

我來到祭酒桌前,先是點燃三炷香,演戲一樣,煞有介事地,左右上下地拜了拜,再插到供桌上的香爐里,然后又像模像樣地磕了三個頭。我有些凍麻木了,磕頭的時候頭碰到地上都不知道疼,后來才發(fā)現(xiàn)頭已經(jīng)磕破了??耐觐^,又敬了三杯酒,學(xué)著前面的人哈哈哈哭了三聲三舅,然后才能站起來。起身的時候,我摸了摸膝蓋,由于跪得時間太長,已經(jīng)凍得冰涼了。母親心疼我,將我拉過去,小聲地問我冷不冷。我看了眼母親,想說冷,話卻在喉嚨里被封住了。

祭完酒,就是放鞭炮,同時把帶來的紙活兒和裝滿了紙錢的紙車、花圈以及一些三舅生前的所用之物一起燒掉。三舅的靈魂就這樣在熊熊的烈火和滾滾的濃煙中從人世間飄走了。騎著仙鶴,向著西方大路翩然而去。

這時我又往遠(yuǎn)處的山坡上看了一眼,孫寡婦還站在寒風(fēng)中。

送完行,往回走的時候,我問母親:“二舅為啥不哭,也不敬酒?”

媽說:“二舅家對三舅有意見?!?/p>

我問:“什么是意見?”

媽說:“就是兩家不和?!?/p>

我問:“為啥不和?”

媽說:“二舅家的孩子想當(dāng)兵,三舅沒讓?!?/p>

我問:“為啥不讓?”

媽說:“當(dāng)兵的名額被一個寡婦的兒子占去了?!?/p>

我又問:“什么是寡婦?”

媽不耐煩地說:“小孩子,別什么都問?!?/p>

我不再問了,又向廟后的山坡上看了一眼。

回來后,我問和三舅媽有矛盾的二舅媽:“什么是寡婦?”

二舅媽聽我問,立刻瞪亮了兩只眼睛,繪聲繪色地告訴我,說:“寡婦就是沒有男人了,沒有了男人的女人就是寡婦,晚上睡覺獨守空房,沒人陪,外面刮風(fēng)她就害怕,以為是鬼。你三舅媽就是寡婦。你三舅沒了,她就成寡婦了?!闭f話的時候,二舅媽很得意,很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

送行完了,在姥姥家的大人們都忙自己的事,我閑不住,跑到了大舅家。大舅家我是來過幾次的,就在三舅家的左側(cè)。大舅家的房子原先是和三舅家一樣的草房,重新翻蓋了,變成了五間大瓦房,還用紅磚圈了個大大的院套兒,水泥的地面,氣氣派派,敞敞亮亮的,看上去有些像過去的大地主家。

我走進去,里面有人在說話,進屋一看是大舅、二舅,還有大大舅媽、小大舅媽和二舅媽。大舅一共兩個老婆,聽說小大舅媽是贏來的,怎么贏來的誰也說不清楚。為了這事兒,大舅還被判了一年半的徒刑。判完了刑,也就稀里糊涂在一起過了。大舅的兩個老婆,大大舅媽和小大舅媽相處得還不錯,不僅相敬如賓,還稱姐道妹,難得的和諧。對大舅來講,兩個大舅媽不僅晚上睡覺用得著,每當(dāng)大舅賭博的時候,也能用得著——派兩個舅媽出去給站崗放哨。一個在河?xùn)|公社的人保組門前盯著,一個在河西家門口等著。只要有人舉報,人保組的人一出動,在河?xùn)|的小大舅媽就向空中放一個鉆天猴兒。鉆天猴兒是一種鞭炮,點完后能飛得很高很高。只要鉆天猴兒在空中一炸響,在河西家門口的大大舅媽或是能看見,或是能聽見,立馬給正在賭博的大舅等人報信兒,告訴他們?nèi)吮=M來了,大舅這邊就散伙。工夫不大,人保組的人開著摩托車氣勢洶洶趕到,也就撲了個空。這個故事我聽了無數(shù)次,每次他們講得都有聲有色、惟妙惟肖。

大大舅媽和小大舅媽我都認(rèn)識,她們還都很喜歡我。我走進來,原本大人們都是笑著的,為什么笑我不知道,反正這是我來奔喪第一次聽到的笑聲,而且笑得很肆無忌憚。他們見我進來,馬上就不笑了。我本應(yīng)該也是笑的,笑容剛剛綻開,見他們不笑了,我也就沒有理由再笑了,這讓我感覺很窘。人從笑變成不笑的過程很難,我想當(dāng)時我的笑容一定很難看。大大舅媽看了我就問:“童童,怎么跑這來了?”我被大大舅媽問得有些發(fā)蒙,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本是瞎亂跑著玩兒的,沒什么目的,大大舅媽這么一問我就沒有理由了。小大舅媽見我不說話,就說:“快過來,舅媽給你雞蛋吃。”我喜歡吃雞蛋,就走了過去。只聽二舅媽說:“裝車的時候,一些孩子亂說亂叫,本應(yīng)該叫三叔的,卻喊成了爹,笑死我了?!?/p>

大舅說:“人多就是好,侄男和女一跪一大片,像雪一樣白?!贝缶擞謫柖?,說,“你怎么不祭酒?點你的名字,你不答應(yīng)。”

二舅說:“我不祭,死不死和我有什么相干。我一想起他活著的時候干的那些事,氣就不打一處來。我能去送他就不錯了?!庇终f,“大哥,你們說說,老三活著的時候哪件事是替咱老李家人說話的?!?/p>

大舅說:“二弟你不對,人都沒了,死者為大,就不能再挑那么多了。什么對錯,人一閉眼就沒對沒錯了。”又說,“要說對老三有意見,我比你意見大。那一年我被縣公安局的人抓去了,蹲了半個多月,老三看都沒看我一眼。不僅不看,還對公社人保組的人說,好好教育教育我,省得給咱老李家丟人。你說這是親兄弟該說的話嗎?那次可把我氣壞了。他縣里有人能說上話,不說也罷了,你也別說壞話呀。還要好好教育教育我。我當(dāng)時聽了都想把他宰嘍。可他現(xiàn)在沒了,挑他還有什么用?”

大大舅媽說:“他還欠咱家的錢沒還呢?!?/p>

大舅氣道:“你找老三要去吧!盡說些屁話!”

大大舅媽說:“不要也成,但話得說。給老太太買棺材的時候,當(dāng)兒子的人人都有份兒,老三當(dāng)時沒錢,是咱家給墊上的。誰曾想他走這么早,這錢管誰要去?一定得讓大伙知道,這錢是咱拿的。老太太的棺材本兒,咱是出了雙份錢,別以為他老三也拿錢了?!庇终f,“現(xiàn)在可倒好,人家一分錢沒拿,卻得到棺材了。你們說,上哪兒講理去?”

大舅說:“你再說,別說我揍你!”

大舅這么一說,大大舅媽就不說話了。每每都是這樣,一到關(guān)鍵的時候,大大舅媽就什么都說。說完了,大舅就要打大大舅媽,大大舅媽就不說話了,免得挨打。其實真打假打誰也沒見過,反正大大舅媽的話該說的都說出去了。

小大舅媽把雞蛋給我剝好了皮。我站在地上吃,吃了兩口才知道是咸的。我就說:“這雞蛋是咸的?!?/p>

小大舅媽猛的想起,說:“哎呀,我給你拿錯了。”又說,“小鱉羔子,真精!”于是,就去了廚房,給我換雞蛋。

我從大舅家出來,來到街上。鄉(xiāng)野依舊是皚皚的白雪,村路上的雪早已被行走的人踩踏得板結(jié)了,腳走上去有些跐滑。我走在鄉(xiāng)路上,迎面看到了老姨和大姨。大姨家不住在蒲草,住在后窨,離蒲草三里。大姨和老姨想去三姨家。

三姨家住蒲草的河?xùn)|,三舅家住蒲草的河西,從三舅家出來到河?xùn)|需要過一條河。這條河叫甜水河,是大清河的一條支流。夏天河水溪流涓涓,可以趟著河水走人,也可以踩著擺在那里的幾塊大大的鵝卵石過河。冬天河水凍成了冰,水在冰下流,過河的人,無論大人孩子都從冰面上走,躡足潛蹤、小心翼翼,不摔倒了就行。老姨扶著大姨過河往三姨家走,我悄悄地跟在她們倆的身后,聽他們說話。

老姨說:“三哥挺慘的,死了連口棺材都沒有?!?/p>

大姨說:“老三這輩子,就是沒把家當(dāng)家,心都在外面了?!?/p>

老姨說:“二哥和五哥是讓他得罪透了?!?/p>

大姨說:“關(guān)鍵是弟妹不行。三弟活著的時候沒給他們辦事,人沒了,開始算總賬?!?/p>

老姨說:“不是一家的人還是不行?!?/p>

大姨說:“是一家人也不行。平時老三對老五多好,還不知足。”

老姨說:“主要是五嫂操蛋!”

大姨說:“不怪媳婦,怪咱弟弟不行。老五媳婦跟老三種仇是在地震那會兒,老五媳婦管老三要集體的大柴取暖,老三沒給,卻把大柴分給了別的村民。老五媳婦生氣了,說不給家人給外人,還是什么一家人,從此再沒說過話。兩家也不往來,跟仇人似的。后來聽說老三在地震期間動用了集體物資,被公社給了個留黨察看的處分,老五媳婦知道了,樂壞了!”

大姨說:“家里沒得著好處,還為外人背了個處分,老三這是圖啥?”

老姨說:“幸虧家里人沒得著好處,不是損公肥私,真要是得著好處了,三哥的黨票就沒了。后來有人給三哥說情,說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集體和村民,才給了個留黨察看半年。為這事兒,媽還大病一場呢?!庇终f,“咱家就三哥這么一個黨員,真要是被開除了,咱老李家的臉往哪兒擱?”

我跟在兩個姨的后面,正聽得入神,“啪”的一聲摔在冰面上。大姨和老姨回頭看見了我,把我扶了起來。

我摔了一跤,就不想去三姨家了,又回到了姥姥家。這時的院子里有些安靜,送行完了,哭喊聲也沒了,灶上的人在忙著做晚飯,大多的人都回家休息了,攢足精神,準(zhǔn)備明天出殯。

三舅的尸體依然放在廚房的位置。我想起了有一年來姥姥家,偷吃了大隊果園的蘋果,被三舅發(fā)現(xiàn)了,他訓(xùn)斥了我,并在小河邊罰站半小時。那時我有些委屈,還有些恨三舅,不就吃個蘋果嗎?有什么了不起?當(dāng)天晚上我就不想在姥姥家呆了,鬧著要回家。三舅知道了,給我拿來了幾個蘋果,說:“吃吧,這是咱自己家的。”我看了眼三舅,接過蘋果。三舅又說:“以后記住,公家的東西咱不能動!”我吃著蘋果,看著三舅。

我在三舅的靈前站了一會兒。有幾個村民和那個啞巴何蘭香在給三舅燒紙錢,邊燒邊將紙灰用黃表紙包好,然后放到三舅的衣服里,說是留著明天三舅上路的時候用。我也湊過去,裝模作樣地跟著胡亂地?zé)藥讖?。啞巴還跟我打了招呼,意思很想我。我也跟她作了手勢,說也很想她。她看了很高興。我燒了幾張紙,然后就去了西屋,就是三舅一家人住的地方。

三舅住的房間和姥姥是對面屋。我走進去,三舅媽坐在炕上哭喪著臉,身旁有幾個鄰居老太太在勸說著。屋子里很冷,也很亂,炕上堆了亂糟糟的孝帶和孝衫,還有一些剛剛砸過的紙錢。屋子里的房頂沒有棚,能看到檁子、椽子和房梁及尖尖的棚頂,檁椽上懸掛著長長短短的塔灰,隨著冷氣在那兒飄蕩著。由于他家死了人,墻上的鏡子蒙上了黃表紙,鐘也被停了擺??坏膶γ媸且粋€躺箱,已經(jīng)舊得發(fā)黑了。躺箱上只有一個雪花膏瓶,還有一塊被人用過埋汰汰的胰子,胰子的旁邊放著條臟得辨不出顏色的擦臉的手巾;躺箱的右側(cè)是一口酸菜缸,有酸菜在里面,被一塊大石頭壓著,能聞到酸菜酸腐的味道。酸菜缸旁是條斷了一條腿兒的長凳,上面放著幾件骯臟不堪的衣服,既舊又破爛,我認(rèn)識,是三舅穿過的,準(zhǔn)備明天在墳上燒。屋內(nèi)的墻已經(jīng)不白了,是那種灰黑的顏色。冬天太冷,北墻上掛了好些霜,一塊塊的白,燈光一晃,白得耀眼,有些像白癜風(fēng);在炕西側(cè)的山墻上,貼著一張毛主席的像,已經(jīng)很舊了;像的兩側(cè)有三舅親手寫的對聯(lián):翻身不忘共產(chǎn)黨,幸福不忘毛主席。字寫得不怎么樣,歪歪扭扭的難看。我看著毛主席,毛主席也看著我,他老人家和我慈祥地微笑著。

我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兒,又走了出來,這時我碰見了三姨正和大姨說話。大姨說:“我看見孫寡婦了。”

三姨忙問:“她在哪兒?”

大姨說:“在土地廟的北山上,領(lǐng)著孩子?!?/p>

三姨說:“她來我撕了她。賤貨!”

大姨說:“這可不是打仗的時候?!?/p>

又到了晚上吃飯的時間,幫忙的外人和家里人,該吃飯的都吃完了飯。吃完了飯,大舅又給全家人開了一次會,會議的內(nèi)容還是關(guān)于三舅的棺材問題。

姥姥家的屋里又換了一群人,都是舅舅和姨,姨父還有舅媽,站著的坐著的趄著的靠著的,滿滿的一屋子。這時,窗外一片漆黑。組織開會的自然是我的大舅。三舅沒了,如果三舅活著,主持開會的一定是三舅。三舅是大隊長,三舅是黨員,無論在隊里還是在家里永遠(yuǎn)是頭把交椅,說話辦事都要聽他的指揮。三舅活著的時候,家里時常也是要開開會的,或是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或是傳達(dá)什么指示精神。三舅喜歡給人開會,更喜歡給家里人開會,在這個家只有開會是三舅唯一可以炫耀的了。他吃的趕不上大舅,穿的趕不上二舅,住的也就更不行了,只有開會是他最得意的。姥爺活著的時候,開會時三舅是要坐在姥爺和姥姥中間的,姥姥和姥爺就像兩個大臣一樣坐在左右,跟著自豪。特別是逢年過節(jié),全家人總是要聚上一聚,做些好吃的在一起吃。這時的姥姥姥爺也一定是要把三舅夾在中間的,由三舅說上幾句拜年的嗑兒,過年的話兒,然后開始吃,開始喝。三舅開會時還喜歡眼前放一張飯桌,左首是我的大舅、二舅、四舅、五舅、老舅;右首就是大姨、二姨、三姨、我的母親、五姨、老姨。那些舅媽和姨父們只能是坐在其他什么位置了,或是蹲著,或是站著,隨意。有些像水泊梁山按級別、分大小排的座位。這就是三舅的威風(fēng)。三舅很喜歡這種威風(fēng),也更得意這種威風(fēng)。開會的時候,三舅還喜歡在飯桌上放一個大茶缸子,茶缸子是他當(dāng)縣勞模時人家給發(fā)的獎品,上面還有個大大的“獎”字,獎字的后面還飄著一面革命紅旗。茶缸里面沒有茶,三舅喝不起茶,里面是用熱水泡的面起子(小蘇打)。三舅是得胃癌死的。家里人都知道他有嚴(yán)重的胃病,一喝面起子胃就不疼了。三舅還喜歡抽煙,滿口的牙都是黃的,看上去他的嘴永遠(yuǎn)是臟的,而且臟得過分,像剛剛吃過屎。三舅講話之前總是要卷上一袋旱煙抽,然后再喝上幾口面起子水。如今三舅沒了,那個大茶缸子就冷落在姥姥身旁的窗臺上,里面的面起子水也已經(jīng)是冰涼的了。取而代之的是大舅,大舅是老大,又有錢,父親不在了,三舅不在了,長兄為父了。大舅是個瘦人,可他的瘦和鄉(xiāng)下其他人的瘦不一樣。我的二舅四舅五舅老舅都是瘦人,和鄉(xiāng)下其他人的瘦法是一樣的,是干瘦,黑瘦,而且瘦得萎靡,像霜打的草蔫蔫的,沒有精神。由于生活的窘迫,穿不像穿,戴不像戴,瘦得土里土氣,埋里埋汰,坐在那里,像一堆垃圾。大舅就不一樣了,雖然也瘦,可瘦得白凈、利落、有精神。他是一輩子沒經(jīng)過風(fēng)雨,沒干過農(nóng)活兒的人,坐在炕上和那些跟土地打一輩子交道的舅舅們比就是不同。不僅穿戴不同,動作也不同,說出的話來也不一樣。無論說什么都頭頭是道,條理分明,而且聲音洪亮。坐在那里,有些像城里退下來的干部。

大舅說:“還是老三棺槨的事兒,明天就出了,總不能裹領(lǐng)席子走吧。都拿個主意,人死了不能總在家放著?!?/p>

大舅說話的時候,有人把目光瞅向炕上的姥姥。

大舅說完了,姥姥說:“看我干啥?你們不用研究了,把我的棺材給老三帶走?!?/p>

二舅問:“你總是讓,將來你有那天你用啥?”

姥姥說:“我到那天不用你們管。”說完,姥姥把干癟的目光投向漆黑的窗外。

外面是黑的,屋里的人就被映到了玻璃上,有些像看幻燈片。

四舅說:“反正我不同意把媽的棺材給三哥。老太太這么大年歲了,到了兒,連個棺材都沒有,讓人笑話。老太太,我可跟你說好了,你要是把棺材讓給了你三兒子,到時候你有那天,別說沒人管你?!?/p>

二舅媽說:“我們能拿一次錢,不能拿兩次錢。再說,我們憑啥給他拿棺材本兒。老三活著的時候,對咱這個家有什么貢獻(xiàn)?”

姥姥說:“怎么沒有貢獻(xiàn)?老三是黨員,就憑這一點就是貢獻(xiàn)。咱們老李家在蒲草,好幾十戶,幾百口子人,還有誰是黨員,不就咱家老三一個嗎?他是咱家的頂梁柱。咱們李家這些年和東街的老王家都比個啥,是比人多嗎?還不就比咱家比他家多一個黨員嗎?那就是貢獻(xiàn)!光榮??!咱家要不是老三這個黨員在村里撐著,咱老李家這些年能這么硬氣?”

二舅媽說:“有屁用,給咱辦一個事兒了?哪次求他好使了?是咱家孩子當(dāng)兵他同意了,還是地震時把大柴給咱們誰家燒了?”

老姨說:“我說二嫂,不能這么說。那大柴真要是咱老李家人燒著了,三哥這個黨員還不得讓人給開除啊?!?/p>

二舅媽說:“不為自己家辦事兒,當(dāng)官兒有屁用!”

姥姥突然說:“閉上你的臭嘴,我就不愿意聽你說話。你只知道自己占便宜,什么時候替別人考慮過?”

姥姥的突然憤慨,讓全家人有些吃驚,都去看姥姥。姥姥說完了話,嘴唇有些顫,手也有些抖。

四舅說:“這些都別說了。人都沒了,說這些有什么用。怎么也得把人送走吧。就這么光身子走了,也讓村里人笑話。”

五舅說:“老三這一輩子,除了對外人好,對家人哪好?”

大姨說:“老五,說話得憑良心,你家二丫蛋子掉水庫里了,不是老三救的嗎?!”

三舅媽哭著說:“你現(xiàn)在住的房子還是咱家的呢。那年地震,你家的房子震倒了,不是你三哥把咱家的房子讓給你的嗎?”

大姨說:“你家老五入團填表,政治面貌都是寫他三大爺?shù)拿帧R皇且驗樗鬆斒屈h員,政治面貌好,你家的孩子怎么能入上團?”

五舅吐出嘴上的煙屁股,說:“誰讓他是黨員?咱們這一大家子,就他是黨員,不寫他寫誰,別的光借不上,還不能借個名嗎?”

五姨說:“借名也是借。我條件不行,要是行,我就送給三哥一口棺材。”

老姨說:“五姐,你別在那兒空嘴送人情。我還不知道你嗎,鐵公雞一毛不拔。你問問在座的人,誰在你家吃過一頓飯?”

五姨說:“你們都有家,憑什么在我家吃飯?”

大舅聽了生氣,道:“你們還有完沒完?說什么說,就是生你們這一群生多了?!?/p>

聽了大舅的話,姥姥嘆了一口氣,用手抹了抹干癟的眼睛。

大舅覺著話說過了,便低下了頭。

老舅說:“知道你們這樣,就應(yīng)該把你們都掐死!”

大姨說:“要掐也得先掐死你,你是最小的,也是最多余的一個?!?/p>

老舅媽不愛聽了,說:“掐死你,少掐死咱家人?!?/p>

大姨說:“你少參言!咱老李家的事,該你屁事兒!”

老舅媽說:“好,我不參言,咱們走!”說著,就拉老舅回家。老舅不動。

老舅媽又說,“你不跟我走是不是?那你跟你三哥走吧!以后你就別想回家!”

說著,一個人走了出去,走到三舅靈位前的時候,一腳把正在燒紙的喪盆給踢翻了,頓時黑黑的紙灰飄了一屋子,也落了三舅一身。正在給三舅燒紙的啞巴不干了,“嗷”地一聲,躥了上去,抓住老舅媽就開始打。老舅媽沒有準(zhǔn)備,兩個人就撕扯在一起,滾在屋地上。屋里的人發(fā)現(xiàn)了,出來拉架。有恨老舅媽的,就拉偏仗,拽住老舅媽不放,讓啞巴騰出手來打老舅媽。老舅媽的臉上就被撓了一道血槽,啞巴的頭發(fā)也被老舅媽拽下了一大把。老舅媽見是啞巴打了她,又沒法講理,好漢不吃眼前虧,便叫囂說:“你等著!我跟你沒完!”說完也就落荒而逃了。

啞巴見老舅媽被打跑了,喘著粗氣,又把被踢翻的喪盆重新擺好,繼續(xù)給三舅燒紙。

眾人又回了屋,坐下。

大舅說:“老弟,你的老婆你得管一管了?!?/p>

老姨說:“他管?他沒女人根本就沒法兒活!”

老舅說:“我就沒法活,咋地?我沒女人就活不成!有能耐你們都別娶老婆?!闭f著,一轉(zhuǎn)身也走了。

屋里又靜了下來,房間里很冷清,只能聞到燒過紙的味道和一些嗆人的抽煙味兒。

這時我母親說:“咱們這么嗆嗆也沒個頭兒,我看還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吧。一口棺材多少錢,我出三分之一,剩下的大伙湊湊也就齊了?!?/p>

大大舅媽說:“她姑,你要拿你拿,別在那兒擠兌我們。老太太的那口棺材我們家已經(jīng)拿雙份了,替老三拿了一份兒。你是城里人,咱比不了,你們家像家,業(yè)像業(yè),大人孩子吃穿不愁,咱不能比。咱家沒錢!”

二姨說:“老四,你可別在這耍咱,這可是他們當(dāng)兒子的事兒,咱當(dāng)閨女的是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千萬別趟這混水兒。你有錢拿行了。你拿了,我們這些姐妹拿不拿?擱什么拿?哪家不是等米下鍋?誰家不是拖家?guī)Э诘??你兩三年不回來一次,回來一次你發(fā)善心,別說咱姐妹不給你這個面子?!?/p>

大大舅媽說:“就是,老四,你可別在這賣人情。就你三哥平時那表現(xiàn),他死了,咱們能來都是給他面子。別的不說,前年地震,每家都在外搭簡易房,老三把村里的架桿都給村里別人家分了,咱們誰得著了?我就沒明白,你說他當(dāng)這么個官兒咱得著什么好處了?不僅沒得著好,還跟他吃了不少瓜嘮。就說那個孫寡婦吧,咱也說不清他倆是什么關(guān)系,可村里人都說他倆怎么怎么的。你說他搞破鞋,關(guān)咱屁事兒?他舒服著了,咱還舒服著了?好光借不著,挨罵可不少?!?/p>

三姨“嗷”的一聲,說:“別一口一個寡婦寡婦的,我不愛聽。寡婦就得搞破鞋呀?”

大舅也跟著厲聲道:“再說我揍你!”

大大舅媽也就不再說話了。

大姨看了眼三姨,卻在背地里笑。

三舅媽突然說:“你別在那埋汰老三,他跟孫寡婦根本就沒事兒。誰有事誰知道?!贝蠡锞腿コ虼缶?。只聽三舅媽又說,“再說,老三也不是那種人。他每次給孫寡婦東西,都是我親自給送的。現(xiàn)在他沒了,你們還在這說他的壞話,小心遭報應(yīng)!”說著,便嗚嗚地哭起來。

四舅媽指著姥姥說:“老太太,你別以為你有個黨員的兒子多么光彩。我跟你說,光都讓別人家占去了,你得著啥了?臨了,你那個寶貝兒子還不是跟你爭棺材來了?!?/p>

姥姥聽了也不說話,凌亂的白發(fā)在昏暗的燈光下顫動著。

大舅說:“你們說的都是小事兒。前年,咱爹走的時候,我想給爹找塊好的墳塋地。老爺子一輩子辛辛苦苦不容易,我想給葬個好的地方,對咱們李家的后代也有好處。我相好了東山腳下的那塊山坡地,正好是個杠子,后面是山,前面是河。還找陰陽先生給看了,說那是塊好地兒,平杠,兩溝夾一杠,輩輩出皇上。我就去找三弟要那塊地,想把爹埋在那里。三弟聽了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說什么也不同意。說地是好地,要打糧食,做墳塋地白瞎了。你聽他說的話,給咱爹做墳塋地白瞎了。這官兒是不是越當(dāng)越糊涂?這兒子不白養(yǎng)了嗎?老太太不是我說你,你不要以為咱家出了個當(dāng)隊長的你怎么光彩,不為自己家辦事就是當(dāng)了皇上也是沒用!”

姥姥看了眼大舅,又一次把目光甩向漆黑的窗外。外面依舊是黑的,玻璃窗含含混混地映著屋子里的人。

母親不再說話了。她摟著我,摸著我的腳,我的腳有些疼。

該說的話都說了,氣氛一下子凝固下來,整個屋子也顯得更加冷清了。我朦朦朧朧糊涂涂地聽著,好像是在打架。

這時,姥姥嘆了口氣,說:“你們都別爭了,我想好了,把我的棺材給三兒子,我走那天不用你們管?!?/p>

大舅說:“老太太你可別后悔?!?/p>

二舅說:“你是想讓咱們背個不孝的名聲?!?/p>

四舅說:“反正東西是你的,你愛給誰給誰。”

五舅不說話,在那冷冷地笑。

大姨不說話。

二姨不說話。

三姨五姨老姨也都不說話。

母親就更沒什么可說的了。

大大舅媽又不干了。她乜了眼大舅,又說:“老太太,咱可把丑話說在前頭,萬一你有那天,可別怪咱用席子把你裹走?!?/p>

二舅媽說:“這可都是你家兒子的事兒,既然你想這么做,咱們就立個字據(jù)。到時候讓村里人看看,可不是咱們做媳婦的不孝順?!?/p>

四舅媽說:“人家兒子是從人家肚子里爬出來了的,當(dāng)然心疼?!?/p>

五舅媽說:“你們都在這瞎嚷嚷,現(xiàn)在我是看明白了,這一群兒女,老太太最疼老三。人家是黨員,是大隊干部,你們是啥?都是土老冒!”

姥姥揩了揩眼睛,顫著聲說:“當(dāng)啥不當(dāng)媽,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誰都心疼。”

我母親再沒說話,含著淚走了出去。

母親出去了,剩下的人也坐不住了,人們紛紛地離開了姥姥家。屋子里當(dāng)時空空蕩蕩的,有些瘆人。

姥姥見人走了,下了地,駝著瘦弱的身子來到了三舅的靈前。撫摸著三舅,喃喃自語:“老三,別害怕,媽跟你一起走。”

母親聽到了,問:“媽你說啥?”

姥姥說:“老三走了,這個家我還呆個啥意思,一起走算了,還能省口棺材不是?”

媽沒說話,抱著母親在三舅的靈前哭。

這一天的晚上,本應(yīng)該是給三舅哭哭九場的,被棺材的事一鬧,九場也沒人哭了。

第二天是三舅出殯的日子,天沒亮,我就被人們的忙碌聲吵醒了。按當(dāng)?shù)氐牧?xí)俗,天不亮就該起靈。冬日的夜是漫長而寒冷的,晚上天早早地黑了,早上天又晚晚地亮。出殯要搶在太陽出來之前,親屬們和一些鄉(xiāng)親們早早來到了三舅家,正想把三舅放到姥姥的棺材里的時候,突然有嗩吶聲從外面?zhèn)髁诉M來,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瞅向屋外。黑暗中,只見一個穿白掛素的女人領(lǐng)著一群村民,抬著一口白茬兒棺材,吹吹打打地走了進來。女人一臉的淚水來到了三舅的靈前,“撲通”一聲跪下,哭訴道:“隊長啊,我是代表四個孩子給你磕頭的。你可一路走好?。 ?/p>

三舅走了。三舅就這么走了。三舅是躺在孫寡婦和一些村民們送的白茬兒棺材里走的。

這時太陽也出來了,帶著一種光芒,照著出靈的隊伍向東山的方向走去。

責(zé)任編輯:馬可 夏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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