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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魚人

2015-11-24 10:43劉東衢
大家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配電室老朱鯰魚

劉東衢

水庫太厚了。它剛翻了一頁,一群泛白的泡沫就涌到我腳脖子那兒,它借來了大風,借來了陰云,唯獨不肯借我的鉛筆和橡皮,它就那么爬竹竿似的翻啊翻,很快將浪花翻到我的大腿上。見我害怕,它翻頁的速度慢了下來,可一層層水沫仍固執(zhí)地吸附在小腿上,我聽到它呵斥我走,捕魚人不會來的,走吧,走。水霧升起來了,把堤壩吃了,把漁船的桅桿吃了,把岔河邊的兩排垂柳和三分紅薯地也吃了,接下來它要吃我了。我不聽話,它不僅吃我,還要帶我走,我開始恨它了,朝水庫的大院里跑。它追了上來,追的浪頭足有三尺多高,將我這只鴨雛一直趕到看門的朱爺爺身邊。

我委屈地哭訴著:老朱,你說捕魚人來的,怎么沒來?。?/p>

老朱很生氣,因為“老朱”是我爸叫的,我這么一叫,就等于我跟他平級了。他當然生氣。他說:怎么叫的怎么叫的?老朱是你叫的么?憑你這么叫,捕魚的就不來!來了也不答理你。

這個秋天,是捕魚人的節(jié)日,更是我的節(jié)日。

我求饒了,我說:朱爺爺、朱爺爺,捕魚人今天還來不來?

朱爺爺馬上把身板挺得像紅杉樹那樣:來,一定來!不過不是從湖上,是從陸上來,是乘兩臺四輪拖拉機,插兩面紅旗,敲鑼打鼓來!

拖拉機耕地,不能捕魚!捕魚用船,他們是從湖上來的!

朱爺爺蹭了蹭油光光的大板刀,旗桿一樣的手臂呼哧揮向廚房:我燉了一大鍋山兔,等他們來吃。他們不來,我不是白燉了?白所長要賠我兔子錢!

老朱天天捉兔子,穿的吃的拉的,都是兔子。兔子成精了,一定會把他當成狗鞭草吃掉。整整一鍋燉兔子哎,居然沒有一個成精的。我不禁為它們感到惋惜。我爸說,老朱除了屎,什么都吃。不過河蚌的屎,老朱也是吃的。煮過的河蚌肉像一截紅舌頭,他刺溜就咽進肚子里。

想到河蚌,我就說:三胖子說,捕魚人是開著大汽船,張燈結(jié)彩,從水上漂來的。

老朱說:從新城貨場到這兒,八十華里,大汽船?長腿的蜈蚣么?

我也不信三胖子的話,又跑回沙土路上找。我看到水霧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把整個村子都裝進肚子里啦。壩底,水沫堆成一排排的小山丘,浪頭也給裝進去啦。水庫太厚了,什么都進去了,我什么都看不到。

半夜傳來拖拉機的鼓肚聲、人的叫嚷聲,我爬起來,黑狗等不及了,舔著我的手,咬著我的鞋,興奮地原地打轉(zhuǎn)。我呵不住,它被寂寞折磨著,發(fā)瘋地沖到喧鬧的人聲里,治它的病去了。

父親在倉庫前的空地上扯銅線、接電源,他把干凈的電從高高的電線桿上領(lǐng)下來,白晝一般的光才亮起。燈光驅(qū)走了我對黑暗的恐懼,令父親變得更加高大、更加耀眼,我才理解黑狗的焦躁,同情起它的急切。

捕魚人的拉網(wǎng)、釣絲、套繩和家用的物件也搬進來,一號倉庫填滿了,母親打開二號倉庫。母親保管著水庫里唯一的一套鉤網(wǎng),白所長命令將鉤網(wǎng)收進三號倉庫。鉤網(wǎng)里掛著黃鼠狼和野貓的骨骸,它們殘忍地死掉,鉤網(wǎng)卻不動聲色。寡婦李娘趕來幫忙,被白所長斥到廚房去吃兔肉。李娘扭捏地走去,驕傲地昂起頭。母親罵她風流成性,捕魚的領(lǐng)頭人、人稱“風爺”的說李娘風流一地。白所長說風流一代。我覺得風無孔不入,哪里都堵不住。風吹水,水成浪,浪成泡,泡堵在壩上,我印象最深了。

很快,只剩下我和黑狗陪那兩盞大白熾燈。黑狗伏在腳下,哼著自編的吟曲,它又被寂寞折磨得難受了。后半夜,院子只留下寂靜和露水,石竹草和芝麻發(fā)出拔節(jié)的脆響,我的耳朵里只有黑色的風,隨著那風聲,燈在寂寥地擺動,光吸引著前來認親的粉蛾和膩蟲子,我想象著它們變成一只只魚鷹,撲棱棱俯沖湖水、引爆一團團水花的情景。

這樣的情景令我像黑狗一般焦躁起來。它被兔肉的香氣吸引,可憐巴巴地流起了口水,求著我。

那些兔骨頭多么寂寞啊,走,吃它去!

父親是電工。母親做保管。母親保管著我和父親,卻看不住一絲一毫的電。電是什么呢?電就是光。父親糾正說,電不是光,電可以變成光——在這之前,電要被密封在黑暗的塑料皮里,可見電是可憐的,它一變成光,就沒有了。電是奉獻的、偉大的。電延長了我們的白天,延長了我們的快樂,可同樣的白天和快樂并不屬于父親。他能馴服看不見摸不著的電,卻對天天見面的白所長耳順眼恭。他罵李娘是個逼,但并不妨礙她是個快樂逼,是個自私逼,是個人見人愛的風流逼。

我求父親說情,讓風爺帶我去捕魚。朱爺爺說他曾在水庫中心見到一條百年鯰魚,須子有筷子那么粗,牙像狗牙,能鉆透尼龍網(wǎng),能嗅出鐵鉤味。它成精了。成精就是成了人,我天天在找它,幻想它授我“避水訣”,帶我潛游龍宮,臨別時贈送我一盆珍珠瑪瑙。有了這些寶物,父親永遠不要當電工了,我要把最大一顆珍珠送給我們班的袁青青,治她的“瘦病”。她整天咳嗽,煮干草喝不頂用,一含珍珠,病立刻好了。第二顆大珍珠送給母親,她一定會喜歡的。我絕不送給班長毛中俠,她是班長,成績又好,不需要珍珠?,旇?,騷豬和張二我都給,其他的都在白河里悶過我,我不給。他們搶的話,我就叫鯰魚精把他們吃掉,消化成屎??墒牵蚁纫亡T魚精成為好朋友,我要把從表舅家偷來的那本郵票冊送給它,把從大姑家摸來的電子表送給它,再把我家的水晶球送給它。這些東西我早就準備好了,包在一塊大紅綢布里。爸爸,求求你,求求你讓我跟風爺捕魚去,我要見到鯰魚精!

爸爸罵我:神經(jīng)??!跟我扯電線去!

媽媽說:小心,鯰魚精先把你吃了!

我突然意識到媽媽的話很有道理。我說:風爺一逮住鯰魚精,我就把它放了!鯰魚精一定會很感激我,和我成好朋友的。

媽媽說:風爺要是不答應(yīng)呢?

我說:風爺是個好人,他不會不答應(yīng)的。

對我的自信,父親嗤笑道:朱爺爺騙你的,他想吃都想瘋了,水庫里根本沒有什么鯰魚精。不但水庫里沒有,這個世界上就沒有。

我說:你騙人!朱爺爺親眼看到的。有,就是有!

不管有沒有,父親像拎小貓一樣,把我從屋里拎出來。兩腳著地,我恨死他了,他妨礙了我的美妙計劃,我朝他空蕩蕩的大腿根踢去,卻被捉住耳朵,一直捉到配電室。捕魚一行七人,五人在二號倉庫打地鋪,風爺和老伴住配電室。我愁得一夜未眠,假如我見不到鯰魚精,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這個天大的機會擺在我面前,一旦失去,我的人生就完了、結(jié)束了,成了一個句號。為了不讓它變成句號,我努力地想,迷迷糊糊中,我居然見到了鯰魚精!天吶,他是個精瘦的老頭子,一襲黑衣,正在烏云滾滾的水庫邊散步!我朝他追趕過去,可我跑得太慢啦。我急得把腸子都跑出來,可剛到壩底,他已經(jīng)邁到水里。我喊著“請你等等我”“你不要走啊,等等我”,我急得直哭。我怎么就跑不動呢,好像他在岸上,而我在水里。他似乎聽到了我,扭過頭,我看到它啦:長著一副尖嘴黑臉,目光里充滿著黑色柔情。我追著哭喊“鯰魚爺爺,你等等我”,我看到他一掉身,雙臂平展,擎向天穹,霎時,那微瀾的波浪翻滾著站了起來,越滾越高,越滾越高,水庫站起來啦!鯰魚爺爺縱身一躍,如一記黑色的閃電,消失在蒼茫的水墻中。endprint

我哭了。醒了。我哭醒了。哭得更傷心。我只能在夢里見到鯰魚爺爺,但我永遠記住了他的模樣,他朝我回頭,一定也認得我,他沒有帶我走,那是因為我在夢里,夢里的我是糊涂的,糊涂的人怎么能記住“避水訣”呢?他一定心疼我,就像后院的甜面醬老人,我把死老鼠丟進醬缸里他都舍不得打我一下……猛地,一個印象鉆進腦子,甜面醬老人的臉上也有一顆黑痣,痣上兩綹黑胡子,像不像鯰魚須子?像不像?太像了,難道他就是鯰魚精?!

沒等我去找風爺,風爺自己找上門來。風爺剛歇一會,白所長也來了。我聽到他們在談?wù)摴?。風爺說他年輕時從不相信鬼魂,到了風燭殘年,有點信了。死是生的另一半,這次捕完魚,他打算改行,不再殺生。父親腦勺后仰,雙手插在褲兜里,表現(xiàn)得驕傲得意。白所長把話題引回來,合同簽了,一定要完成。鬼么,劉洪軒,配電室歸你管,你告訴我,那里頭鬧鬼么?

父親大聲說:昨晚不是鬧到半夜嘛?

風爺剛欲辯解,被白所長伸手攔住說:你又不是小孩子,風爺快六十了,能騙我們?風爺,你那三個兒子,天天晚上喝醉,弄得雞飛狗跳,從今晚起,不許再喝酒了!

父親蜷著,沉默半天,依舊沉默不語。

風爺說:既然這樣,我們打道回府,不干了。我二兒媳婦剛懷上,我不想犯忌諱。

白所長嚇道:有沒有???到底有沒有鬼,劉洪軒?

父親勾住的頭慢慢抬起來說:有。

白所長斥責道:有你為什么不早說?

父親鐵青著臉:說了,你就信么?我是電工,配電室是我的事,有沒有都一個樣。

白所長臉泛白光,食指戳著我父親:從今天起,你什么都不用干,把鬼找出來!你現(xiàn)在的工作就是捉鬼,捉不到,明年打春去石河村修橋!

他們走了。父親又挽留風爺,在門外商量好一陣子。風爺就要走了,我忍不住,沖到院子里,捉住風爺粗糙的樹皮手說:風爺,我想跟你去捕魚。我感到父親抓住我的后領(lǐng),朝一邊拽,我則死死攥住風爺?shù)耐龋朦c不松緩。風爺?shù)氖窒皲S刀一樣,按住父親說:既然孩子喜歡,我就帶他去見識見識,男孩子,多遛才好,等天好風小,你跟我去。

什么鬼呀魂的,狗屁!

可我答應(yīng)父親,只有把電線網(wǎng)扯好、整理好之后,才能去看捕魚。我有一臺堅固的四輪小拖車,是唯獨一件沒有奉獻給鯰魚精的好東西。每個星期天,我、騷豬和張二拽著小拖車叫賣石粉。有紅石、青石、白石和花石,用蒜臼搗成碎末,越碎價越高,學著鎮(zhèn)子上的小商販,吆喝著:賣珍珠粉嘍、賣五香粉嘍、賣黃金粉嘍!這些粉末代表世界上最值錢的東西,也代表我們神圣虔誠的工作。騷豬卻喜歡象征,大白天,躲在樹蔭里,拿白紙包起一份花石粉,舉到空氣中,面色莊重地說:這種病會傳染的,你們?nèi)龡l鬼都得吃,先買一包好不好?吃好了再來,吃不好我不收錢的。

騷豬膽大包天,說鬼有什么好怕的,都是人變的。他最恨班主任史竹山,若史竹山變成鬼,生病來買藥,他根本不會賣給他,叫他活活病死!我們疑惑,鬼會生病么?老師說“病從口入”,我們便開始爭論鬼吃不吃東西。如果鬼像人一樣吃東西,那么全世界的人豈不有一半會被餓死?說到餓死,我們惶恐了,因為都聽說過“餓死鬼”,看來騷豬的話有道理,鬼也會餓死,跟人一樣。騷豬立起了權(quán)威,向我們宣布,他父母當年挨餓,啃樹皮吞樹葉,剝老鼠燒螞蚱,因為什么?因為鬼吃多了,我們沒得吃??僧斈晁畮烊麧M了魚,怎么會沒吃的?這我相信,風爺頭一天捕的魚,一百多斤的竹筐,裝滿了整整十八筐!夠全村人吃多少天?可鬼一吃,魚就不夠了。鬼不但有村里的,還有鎮(zhèn)里的、城里的,甚至全世界的。僧多粥少,許多人就餓死了,成了鬼,吃得居然比人還厲害。天下絕食了。

張二反問道:那它們?yōu)槭裁船F(xiàn)在不吃了?

這個提問一下把我和騷豬難住了。

我想啊想,突然一拍腦袋說:我知道了,是鯰魚精保護,不讓鬼吃了!

鯰魚精是神仙,神仙是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不許,鬼當然不敢。鯰魚精同時也是人啊,他對我們?nèi)撕?,所以呢,讓我們吃魚。風爺每天用拖網(wǎng)拖上來十五筐,鯰魚精一點也不生氣,不但不生氣,反倒鼓勵。昨天,風爺拖上來十八筐。十八筐啊,鬼能不眼紅嗎?能不興風作浪嗎?所以,它們來鬧事,給風爺添麻煩,白所長才讓我爸去捉鬼。所以千錯萬錯,都是鬼的錯;千不該萬不該,都是鬼不該。明白了!

我的一番理論把騷豬和張二說得口服心服。張二又問:那鬼現(xiàn)在怎么生活?吃什么?

騷豬不屑地說:當然吃草嘍,草里有農(nóng)藥,鬼都生病了,找我買藥,你們都看到了。

是啊,我們都看到了,雖然看不見,我們看到了,它們和空氣一樣透明,和空氣一樣無處不在。它們和空氣不同的是,夜里,它們有嘴、頭發(fā)和牙齒,而空氣沒有。這是風爺?shù)拇髢鹤哟筘灨嬖V我們的,他形容那個女鬼“紅頭發(fā),綠眼睛,白牙齒”。張二問舌頭呢?大貫說女鬼在窗戶外邊吹氣,不用舌頭。騷豬踢了張二一腳,批評說:笨蛋,鬼吃草,當然長著牛舌頭。我們?nèi)擞脤氋F的四輪拖車將一捆捆銅芯和鋁芯電線運至配電室,父親正在用電工鉗接電線。簇新的銅條放射出一絲絲金屬光芒,在鉗子嘴里就像面條一樣柔軟,像女人的頭發(fā)一樣吹拂著,父親嫻熟的動作令我們癡迷不已。我們都看醉了。

大貫好奇地問父親:劉工,怎么捉鬼呀?

父親熱汗淋淋地答:鬼最怕什么?

大貫想了想說:槍?刀?……火棍?

父親拍了拍他肩膀,沖我們一笑:鬼最怕太陽,但你能把太陽拽進黑屋子里嗎?不能,太陽是什么呢?太陽就是光。到了晚上,你們就能看到一個小太陽。

這時騷豬走上去說:劉叔叔,鬼生病了,從明天起,我不把藥賣給它們,它們會病死的。

對騷豬的話,父親好像沒聽到,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張二把騷豬拉回來:人鬼不兩立,你究竟站在哪一頭?騷豬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他這個人,“凍死迎風站,餓死不求人”,又不忍被我們拋棄,吸了吸白魚鼻涕說:從明天起,我賣假藥行不?我和張二緊張期待著晚上的“小太陽”,沒理他。他很快著急了,摸起腳邊的土蛋子,憤怒地朝墻上扔去,我們?nèi)圆焕硭?。末了,他捧起三塊土蛋子,自覺走到我們跟前,心甘情愿接受體罰。我拿起兩塊,張二拿一塊,騷豬像就義的小戰(zhàn)士,鞋底磨著干燥的土壟,卷起陣陣黃土。走到路的一半,他扭頭,陰郁地朝我們望了望,一腳掃斷幾支蒿草,繼續(xù)朝前走,走到墻根,頭頂著墻,背對著我們,迎接即將弧線飛來的三顆土蛋子。endprint

我的兩顆打高了,騷豬滿身落土,張二的一顆正中脊背。我聽到一聲空洞的鈍響,就像一只悶鐵鍋被土蛋子擊翻了。騷豬哀嚎一聲,像豬一樣,蹲了下去,倏地又站起來,一臉壞笑,卷起更厚更高的黃土,歪歪斜斜地朝我們走來。

我們都在笑?;ハ啻反?,你摟我,我抱你,誰也離不開誰吶。

天一黑,電的偉大就顯現(xiàn)了。配電室兩扇門,四扇窗戶,架起八支巨燈,六支朝下,狗尾巴草的汗毛看得一清二楚,兩支朝上,乖乖,把天都捅漏了。一群群粉蛾和瞎碰為了光,遠遠地滾著飛,也不怕光柱燒毀它們的翅膀。橫著鉆不過癮,豎著鉆、斜著鉆、混著鉆,配電室周圍很快變成了昆蟲天堂。它們聚集在一起,卷成一條條烏溜溜的長飄帶,一會朝墻外掃去,一會掃回來,壯觀極了。

我們拿起白色抄網(wǎng),和甜面醬老人一起抄“瞎碰”。老人拎來一只烏黑沉重的鐵皮桶,一會就裝滿半桶。為了他家的二十六只雞,我們一刻不停地揮舞抄網(wǎng)。他的一綹綹胡須閃閃發(fā)亮,水庫大院亮如白晝。我被一股神奇的力量驅(qū)使著,緊緊跟隨在老人腚后,希望引起他特殊的注意??闪钗沂氖?,他打開半人高的雞舍就不再理我們了,跟雞在一起。怎么老人都這樣啊,只有我們搞破壞,朝面醬里撒尿,他們才答理我?受到這樣的啟發(fā),我們偷走了過磅的三塊秤砣,藏在甜面醬老人的鍋灶里,可白所長命令母親從倉庫領(lǐng)來一副新的,然后去配電室把父親支過來。

白所長問:你搞什么呢?倉庫里的大射燈,不經(jīng)我同意,你老婆就讓你用啦?

父親說:你同意,鬼可不同意,它們晚上來了怎么辦?

白所長糾正道:我讓你捉鬼,沒叫你嚇鬼。你用了八個燈,把配電室的鬼嚇跑了,可跑到了倉庫、跑到誰家里了,怎么辦?射燈是上頭下?lián)艿?、防洪用的,不是防鬼用的?/p>

父親問:他們說有鬼,你信,如果我說的,你信不信?

白所長一急:劉洪軒,我上回不是問過你了嗎,你說有的,我信了。

父親輕輕一笑:哪里有鬼,都是人嚇唬人的。有鬼,也不會被我撞上的。

“這鬼你到底捉不捉?”

“捉啊。怎么不捉?我馬上扯網(wǎng)上電。我電死它們。”

“我平時倒沒發(fā)現(xiàn),劉洪軒挺聰明的嘛,用電捉鬼。這個主意好,新鮮又新奇,不過小心點,電魚也能電死人呢?!?/p>

“放心,電最守規(guī)矩的。今晚你叫風爺他們好好喝酒,放心睡大覺!”

白所長最后告誡父親,不要有“個人情緒”。

晚間,田圃只留下小蟲們遷走后的寂靜,陽光一走,西紅柿、茄子、豆莢休息了,唯有喧鬧聲被風吹過來,驚擾起地上的癩蛤蟆。風爺走到田圃邊,仰望苦楝樹一層層傘一般的墨云說,你看風一吹,葉子都動,那幾片不動的就叫“個人情緒”。我知道了,白所長想讓父親動,父親不動,這就是“個人情緒”。于是我喊騷豬和張二,和父親一起動起來。

母親卻不許我們動。我說,我不要有“情緒”,我要沒有“情緒”。母親不許,說明她有情緒。平常,母親最喜歡動的,她澆水、鋤草、噴藥、剪枝,將我們家的菜園子收理得如同大雁羽毛,她開荒、辟地、分壟、松土,將水庫西院的大片空地整拾得猶如一塊百寶田,栽上黃豆、花生和翠生生的芝麻。成熟了,我聽到它們唱著歌,歡迎著母親的鐮刀。它們的果實飽滿、鮮亮,散發(fā)著誘人的光芒,雨季馬上來了,它們一刻也不愿意等,等就是長霉、就是腐爛,只有收獲才能滿足它們。我們也行動起來,新出土的花生,一嚼,嘴里立刻溢出牛奶般的甜汁子,花生太多了,把我們肚皮撐得鼓鼓的。收拾完花生收黃豆,黃豆收完,我們實在困了。井水曬一天,溫乎乎的,就像我們收獲的夢??涩F(xiàn)在,母親不動了,有情緒了,這種情緒是平靜的,我們絲毫感覺不到母親的憂傷。母親只好說:鬼,是人能捉住的么?

我們并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最終我們悄悄溜進配電室,幫助父親釘木樁。配電室前后左右共楔了十二根小腿粗的木樁,鐵絲縛一頭,另一頭勾過屋頂,像蝴蝶翅膀。父親讓我們千萬別靠近第一根木樁,鐵絲一通電,電里有光,像看不見的鉤子,一下就把人的身子勾透了。我感到奇怪,電不是藏在黑膠皮里么,怎么剝開了?光呢?光跑到哪里去了?父親說光藏在鐵絲里,一碰,它就跑出來;不碰,它老老實實待著我們知道,父親要用電里的光把鬼捉到。父親釘一塊白木牌,上寫“禁止活人靠近”。他讓我回去把黑狗拴好,接著去通知捕魚人。母親第二天告訴我,大貫他們把父親灌醉了。父親中午在配電室撿到一只死公雞、三只破棉鞋和一張破漁網(wǎng)。我聽到捕魚的二貫說,父親昨晚電到兩條鬼,一條穿著棉鞋的老鬼,一條偷魚鬼,公雞呢,打鳴時不小心,脖子伸得太長,被電到了。

晚飯的時候,母親哭啼啼地說:我現(xiàn)在就去找白所長評理,我上月還給他老婆送去一筐雞蛋、五斤臘肉呢。父親咬著白水豬肉,勸她不要去,跟他沒什么理好講,他非要親眼看到被捉住的鬼。一個人活得好好的,什么不好看,非要看鬼?白所長,他是心里有鬼。

母親忽然止住哭聲:他心里有鬼?

父親的竹筷挑起一塊厚豬皮,筋道道地嚼著說:我看到他跟李娘……在一塊呢……

母親立馬拍起方桌:你看人家這個做什么?什么不好看非要看那種事?

“送上門的,不看白不看。”

“我說呢……出事了吧你?”

父親輕描淡寫地:我有辦法對付他。

我相信父親的聰明腦袋。他曾經(jīng)有過一個偉大設(shè)想:將銅線引到太陽和月亮上,他親自跑過去,把那里無窮無盡的電接到新城水庫里來,再由水庫接向城里、省里,接完了中國接外國,最后把整個地球都接通嘍,那源源不斷的電,將在他的操控下進入千家萬戶。父親的耳朵像貓頭鷹,他告訴我,別小瞧這一根根銅線,其實每根銅線就是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為什么嗞嗞嗞響呢,因為馬路通車了,為什么短路呢?堵車了。在他的引領(lǐng)下,我看到一條像水庫大壩那么寬的馬路,一輛接一輛幸福的汽車飛速地跑啊跑,只要父親輕輕拉一下閘刀,它們就不動彈了。啊呀,父親就像神一樣!鯰魚精雙臂一舉,水庫站了起來,可父親輕輕一拉,我們的光就沒有了。我想,等我認識了鯰魚精,一定要介紹給父親認識。父親有一根六節(jié)電池的手電筒,賊亮,鯰魚精有了它,去龍宮就不必摸黑了。說不定,龍王一高興,叫我爸去扯電線,將來我們就生活在龍宮里。父親是龍王的電工,母親是龍宮保管員,我們到龍宮里上學,不知道龍王的小女兒上幾年級啊……endprint

捕魚的日子終于到了。我背起白色的帆布電工包,穿上硬邦邦的皮涼鞋,脖子上系一條花毛巾,而兩手空空。電工包里藏著我將要送給鯰魚精的禮物:集郵冊、電子表和水晶球。六節(jié)電池的手電筒太長了,包里塞不下,白天去捕魚,哪里有打燈呢?在大貫和二貫整理拖網(wǎng)時,我伺機跑到拖船上,模仿將要遠航的航海家,手搭眉頭,朝霧氣蒙蒙的水深處瞭望。我把身體擺正,像升旗儀式那樣,立正,面向前方。我身體中心是一條肥大的黑棉褲衩,母親用的松緊帶勒得真緊,腚肥腰細,被風吹得慌里慌張,撓得我皮膚直發(fā)癢。我擬定一個方向,讓褲衩正對著水庫中心??僧敶瑩u搖晃晃一入水,中心不見了,褲衩的指示成了無數(shù)只網(wǎng)眼兒,而中心變成了一張莫名其妙的漁網(wǎng)。褲衩沒有用了,褲衩不是方向。我一動不動地盯住前方,仿佛一條無形無盡的絲線射向目標,可四周很快浮起一團團白霧,將我籠罩在無邊無際的棉花球里。舷邊的木槳攪得我心如亂麻,嘩,嘩,嘩嘩,揚起粉末狀的水腥味,令人作嘔。而水呢,它不答理我,永遠一副沒有情緒、短路的生面孔。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喜歡的還是陸地,喜歡飛塵和陽光散發(fā)出的氣味,而這里,中心丟失了,水讓我失明,鯰魚精不知在哪里。大貫把我撂在船艄,忙著裝填火藥。他們將黑火藥和鐵砂塞在碗口粗的鋼管里,每根四五米長,一船架兩根,總共五條駁船。我迷惑不解,問二貫和三貫,都不理睬我。鐵砂子是射天上鳥兒的,大雁和白鷺十二月才飛來越冬,我們要從水里撈魚,用不上鐵砂子呀。

在我的想象中,風爺像一尊石雕,披一件雁翅般的大黑袍子,腳蹬一雙熊掌般黑晶晶的高筒防水靴,腰桿挺得如同百年松柏,左肩蹲著一只威猛彪悍的鸛。風爺雙目似電,大手揮得如一陣黑旋風,嘴里的銅哨一吹,那鸛利爪一勾,雙翅一挫,如一片邪惡之云壓頂而來。太威猛啦!可令我失望的是,風爺不在船上。風爺不來,誰領(lǐng)我去找鯰魚精呢?

我問三貫,中心在哪?他去問二貫。二貫朝水里一指,差不多到了。我朝水里瞅去,水都是一樣的,哪有中心?我去找大貫。大貫斥我,別吭聲,把野鴨子驚跑嘍!我這時才注意到,船槳撥得很輕、很淺。撥一下,停一會,再撥一下。迷霧主宰著這里的一切,野鴨子被霧迷惑了,在隱隱約約的蘆葦蕩里發(fā)出嬉戲的水聲。一人多高的蘆葦,水底部分有多少呢——根莖需要粗壯的支撐,嫩芽剛露出水靈靈的頭兒——不是筆直地生長,而是在水底橫躺著長一截,再彎曲著朝上生長,再一使勁,才能觸摸到陽光的溫度。那水下的根莖為了下一代,浸泡得黑魆魆的,像穿著護身的鎧甲,微微的浪一會兒將嫩芽搖到這一邊,一會兒再讓水草送到那一邊。水草倒是很鮮亮的,油滑細長的葉子簇擁在一起,像有形的草波浪,野鴨子便鉆進去取食,撫養(yǎng)小鴨子??伤鼈儽患澎o的白霧迷惑了,三只拖船已經(jīng)移到側(cè)翼,炮口也調(diào)好了。

遠遠的白霧中閃出一團紅色的熒光,這邊也閃了,船體劇烈地震動,蘆葦蕩也震動起來。嗞、砰、嚓嚓,蘆葦被撂倒一片,無數(shù)的鐵砂密集而呼嘯,像一團團散開的鐵扇子撲向鴨群。毫無準備的鴨子驚惶四散,護著家小,做出本能的逃避。而另一只鐵扇子肆虐著水面,它們就像折斷的蘆葦,紛紛掉落,被浮力支持著,冒出頭,繼續(xù)揮動殘缺翅膀,然而另一只鐵扇子又掃過來。血腥味開始彌漫開來,水面上漂浮著羽毛、掙扎的雛鴨和嫣紅的血。它們知道大禍臨頭,紛紛朝蘆葦叢里鉆去。寒冷的水絲毫不憐惜它們,將它們朝水面上推,并不斷填充著被鐵砂粒穿透的傷口,它們只好偎著一節(jié)節(jié)蘆葦,緊緊地偎著,等待災(zāi)難過去。

而這一切,鯰魚精看在眼里,居然不管也不問!

大貫撲通跳下水,二貫撲通,三貫撲通,其他人撲通通。呀,我不相信水庫中心居然這么淺,也撲通,果真踩到一塊實地,慢慢從沙土里走上來。放眼一望,腳底不過是一塊凸起的淺灘。兩條鯉魚被水草纏繞著,像要消化似的,肚皮上翻。大貫他們狂喜地拎著七只野鴨,留待晚上下酒。我指著血染的蘆葦蕩問:它們呢?

余下幾百只仿佛在沸騰的澡堂子里。

大貫舔了舔舌頭說:不急,明天一早來撿吧。

初冬帶來的死亡,送走了秋天的血腥。這也意味著,它們要在冰冷的湖水里掙扎一夜,直到變得僵硬,變得如死魚一樣,肚皮上翻。茫茫的湖水好像一塊毫無知覺的灰布,把它們?nèi)柯裨崃恕N液匏懒瞬遏~人,是他們招來了鬼,害得我父親去捉鬼,是他們把美麗的野鴨子殺光了,是他們用拖網(wǎng),將水庫里的魚蝦捉走。裝在尼龍網(wǎng)里的七只野鴨仍然撲騰著,我依靠著船幫,因為寒冷喘不過氣,哆嗦嗦地顫抖著。

他們才是鬼!可這些鬼,跟我是一樣的呀。他們回去,一定要請父親吃酒吃鴨肉,母親也去吃,朱爺爺親自下廚!我也要吃的。我吃了它們,我不也成了鬼么?

回去的路上,二貫奇怪地看著我說:這小家伙,神經(jīng)兮兮的,跟他爹似的。

一片蘆葉輕輕飄落在他的肩上,安靜地蜷伏在那里。整片蘆葦蕩依依遠去,水面上回旋著灰色的風,將一層層波浪卷向白茫茫的深處,并永遠地消失在那里。

想不到甜面醬老人也湊近來。那龕內(nèi)的神仙原是擺在堂屋正中,不知被什么力量指使,老人借來兩柱紅蠟,按在門外一米高的竹桌上,然后拿毛筆,在厚厚的黃紙上畫著誰也看不懂的符號。紅蠟引燃,化成稀薄的紙灰。五條封過桐油的駁船,一只在回來的途中洇水,一只被厚密的水草纏住。二貫借張家的機動船拖了回來,說要去謝謝人家。此時,張家捉來的黃鯰正在鐵鍋里燉著呢,燉得越爛,味道越鮮。張家的小女兒虛歲二十,叫小柳,我們喊她“柳姨”。柳姨進過兩趟城,一次送鐵具,一次拉麥種,都路過風爺所在的貨場。此刻,二貫揣著一只白瓶洗面奶,說“別等我了”,從風爺?shù)纳磉呉焕@,刺溜不見了。

我去廚房,找老朱算賬。在廚房的西窗底下,添了一張雜毛狗皮。老朱在鍋邊啃一條油淋淋的狗腿,一只小狗可憐巴巴地等待著他手里的骨頭。將來這條小狗喂大了,另一條小狗就要吃它的骨頭。老朱啃得很吃力,似乎很急,急得身子傾斜著,骨頭蹭到臉皮,一對小黑眼從油花花的臉中央射過來:“鯰魚精是你讓見就見的么?不請,不送,門都沒有!”

“你騙人,水庫中心的水,只有這么深!除了蘆葦和野鴨子,什么都沒有!”endprint

“沒有?七八年大旱,湖中央有口深泉,它就藏在那里面。捉了兩條鳊魚,一人摟不過來!”

我泄氣了。七八頭豬我數(shù)得清,七八十只鴨子我也數(shù)得過來,七八年我不會數(shù)了。算術(shù)口訣我背得滾瓜爛熟,兩個數(shù)字一聯(lián)結(jié),結(jié)果很奇妙,可是,數(shù)字和時間連在一起就難辦了。我想不出七八年在哪里。可以肯定那時候沒有我。這個世界上沒有我將是一件多么驚悚的事?!拔摇睕]有了,“他”就沒有意義了。我?guī)е捌甙四辍钡闹刂匾蓱]邁出肉噴噴的廚房。

騷豬和張二問:你見到鯰魚老頭了嗎?

我回不到七八年,委屈得直想哭,我答應(yīng)給他們的瑪瑙珍珠,一下子都放在了七八年,我過不去啊!即便我邁過去,七八年的老朱,他認得我么?

張二說:回不去不礙事,我們朝前走,九八,二零零八,二零一八,我們有時間,不著急。

張二的話倒提醒了我,我朝廚房的西窗啐一口唾沫:“老不死的老朱!看誰活得長!到時候你變成鬼,我拿電電你!”

我立刻想到了父親。我隨船去捕魚,騷豬和張二一直在水庫大院里等我。他們告訴我,父親和白所長吵架了。張二也證實父親的確披著一身白布,像辦喪事一樣。不過,父親身上沒系麻繩,手里握的也不是白紙花花的喪棍,而是一支鐵棒。父親用這根鐵棒將配電室的玻璃敲得一片不留,驚動了廚房里的老朱。白所長一來,老朱卻躲起來繼續(xù)剝狗皮。白所長問:水庫又沒死人,你披著一身孝服做什么?父親說:逮不到鬼,只好招鬼,我穿這身行頭,為了把它們引來,就像老朱逮兔子。白所長又問:那砸玻璃呢?父親說為了讓它們進來。鬼的世界跟人的能一樣嗎?父親說,他以前做錯了,他一直都把自己當成人,這是不對的,鬼的世界里既沒有燈,也沒有電,它們飄來飄去的,像一陣陣看不見的風。白所長說:你這么做,不吉利,是咒人死。父親說原來的方法沒有效果,就該換一招試試。他們就爭吵起來。

看來鬼比我們想象的狡猾,聽村頭的田婆婆講故事,一頭野豬,三只狐貍,把迷惑的人引誘到自己的地盤上,神經(jīng)錯亂,被自己嚇死了。田婆婆不知道,身為電工的父親布下電的天羅地網(wǎng),居然一點收獲也沒有。張二想到,水庫周圍的鬼,恐怕和荒山野嶺的鬼不一樣,估計它們了解一點電的知識,不然,不可能捉不到的。我覺得張二想得很嚴重,應(yīng)該將這個消息馬上告訴父親。騷豬卻不認可張二的說法,既然沒捉到,說明鬼都得了傳染病,只有等它們病好了以后再捉。聽騷豬的口氣,好像經(jīng)常給鬼看病,開的藥方里有白石粉、紅薯粉和云母粉,還有閹豬剩下的一瓶藍色止痛劑。他喜歡看大人閹牲口,喜歡照看閹過的牲口,喜歡獸醫(yī),喜歡那種手腕粗的白玻璃針管,注滿井水,拿野鴨子做實驗。他是來做小實驗的,而父親的實驗讓我感到偉大、神秘而意外。

騷豬說,什么偉大,所長說你爸披著一身孝衣,是咒他!家里,父親和母親也在爭吵。母親一邊吵一邊哭喊,讓父親別出洋相了,一家人的臉全讓他丟盡了。父親說:“我既不殺人放火,也不坐監(jiān)牢,有什么人可丟?丟人的是他姓白的!那幫捕魚的在誑他,讓他加工錢!他舍不得!捉鬼,捉他娘的什么鬼?捉的是我!好么,我現(xiàn)在就是鬼了!來捉吧!”

這一次,父親沒有攆我:“走!跟我架床去!”

母親攔下我們,從里屋捧出一雙新納的布鞋,抹著眼淚說:“吶,千層底,不納鬼?!?/p>

父親掂了掂鞋,把布鞋交由我拿著,然后把頭靠在母親肩上一會,父親輕輕拍打母親的腰,我聽到他說,放心吧,不會有事的。母親又將我攬過來,我感覺到她的身體不斷地顫動,她一手摸著我微汗的額頭,一手放在父親厚實的背上,仿佛在努力平息內(nèi)心的不安,然后倏地扭過身,叫我抱起棉被趕緊走。

夜里的風裹挾著剪刀嚓嚓響,把冰涼的葉子剪到地壟上。葉子忍受著那種離別的苦,風兒說時辰到了,鼓起更快的剪刀。磚墻阻攔住它們的哭聲,可風從墻頭掠過來,接著去剪墻外的樹葉,如果落一場雨,墻外將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黃葉地。

擔心夜里下雨,父親把閘刀拽下來,撐起梯子。我說:“你做什么呀,爸爸?”父親說,撕紙點燈。梯腿子發(fā)出吱吱的呻吟。墻上有年畫、圖紙、水利施工圖和大眾電影明星,父親取出電工刀果斷地撕開一道道裂口,白墻恢復(fù)原樣。輪到施工圖,父親移換梯位,輕輕撬起一枚枚生銹的圖釘,取下完整的圖樣,卷成圖卷交給我。我們在床腿下加墊青磚,鋪上涼席和褥子,做完了這些,父親燃起一碗豆油燈,放在偏角的白石臺上。父親把電燈關(guān)滅,瞬間一片漆黑。父親問我怎么樣,我說害怕。父親終于滿意地點點頭叫我回家。我突然大哭。父親生氣地說:我又沒死,你哭什么?沒出息。我還是哭。我覺得把床升高,離開地面,好像升天的意思。父親安慰道,我本打算把床吊到半空,可房頂預(yù)留的鉤子不夠用,只好墊磚了,再把門和窗戶打開,四邊空闊,跟荒地里差不多。

我抽泣著:要是鬼來了怎么辦?

父親嘆口氣,抹著我的眼淚說:沒有鬼的,鬼都是人編的。

我知道父親在騙我。如果沒有,為什么捕魚人不住在這里?

父親指著繩床說:這張床是通人性的,我睡沒事,捕魚的一睡事就來了。你說,是床生事,還是捕魚的人生事?

我問:他們是不是惹鯰魚精生氣了?

父親慈愛地摸摸我的頭說:鯰魚精肚量大,不會生氣的。

母親說父親發(fā)瘋了。他誰都不理,我、騷豬和張二跑去配電室看他,被他怒吼著轟走。我們躲在不遠處,看父親胡子拉碴,佝僂著背,蹲在炭爐邊,不是烤火,是烤魚。他用鋒利的電工刀將青魚片剖成兩半,架在一片濾網(wǎng)上燒,青煙裊裊,然后切成一段段,用刀挑著吃,吃得津津有味。我們都聞到初冬濃稠的血腥味。我預(yù)感到大禍降臨,因為有傳言說,父親被鬼魂的陰氣附身了。老朱把我喊到廚房里,捧出一碗香噴噴的花椒狗肉,命我端給父親。老朱站在一邊說,都說他中了魔,鬼纏身了,不至于連自己親生兒子都不認得吧?

我捧著碗,走到鐵絲網(wǎng)邊,喊了聲“爸爸”。父親一怔,扭出一對白眼:“走開!”

老朱遠遠地吩咐著:你先吃一塊,吃給你爸看看!這狗肉噴香,沒有人不喜歡的!endprint

我就湊近半步,捏起一塊肥嘟嘟的狗肉往嘴里一塞,輕輕一咬,刺溜,又香又滑,油汪汪的,舒服死了。我忍不住貪吃了兩塊。咽得太急,撐得喉嚨生疼,眼淚直冒。吃過了,我靠進一點,端碗的手幾乎觸到鐵絲,等待父親慢騰騰直起腰,撥開網(wǎng),將肉碗接過去。

老朱喊著:“你塞進去!”他的意思我明白,鐵絲網(wǎng)下邊懸空,足夠塞進一只瓷碗。但我沒有這么做,我覺得這是對父親的侮辱。我等待著父親把電閘關(guān)掉,親自來端。

老朱失望地咕噥:這孩子,不聽話。不是自己親生的,疼也白疼。

隔著白陰陰的鐵絲,我看到父親眼里閃爍著堅忍、執(zhí)著的亮光。我端碗的手在發(fā)抖,父親終于走過來,拿木棍一戳,一碗油汪汪的花椒狗肉全部倒扣地上。老朱心疼得哇哇怪叫。

那木棍一下下點著我的頭:“我沒瘋!少聽他們吆使,回家去!”說完,徑直走回屋子,身后的門板咣的一聲扣上。我并沒有完全聽從他,我只回到騷豬和張二的隊伍里。老朱見父親進了屋,顛顛地跑過來,把倒扣的狗肉一塊塊揀起來,裝回碗里,轉(zhuǎn)身正遇到走來的白所長,老朱委屈地說:“我好心好意,劉洪軒當驢肝肺!不吃,我喂狗去!”

白所長拎著兩條十多斤重的大鯉魚。這幾天捕的是深水區(qū),大魚多。我們不知道白所長要做什么,不由得好奇地圍觀著。

兩條鯉魚將白所長累得不輕,他將魚朝地上撲撲一扔說:“老劉啊,你說腥味招鬼,吶,我給你捎來了。兩條夠么?”

白所長又喊:“老劉啊,是我!你開門!我有話說!”

仍不見動靜。白所長撿了塊紅石坐下:“老劉啊,你不出來,我就不走了!看誰耗得過誰!老朱!別只顧自己,給孩子們捎碗狗肉來!這老東西,凈補腦子,沒記性!”

老朱又捎來一條油淋淋的狗腿,白所長一見說:“留你老伴吃吧,告訴她,這是狗肉,不是驢肉!”聽說,老朱的老伴得過肺結(jié)核,不能吃驢肉的。

我們仨,很快將滿滿一碗狗肉吞光了。白所長將我拉到身邊問:“都吃飽啦?”

我們都昂著頭,只好艱難地勾了勾下頜,算是認可。

白所長撣撣褲角的黃土,站起來,挺了挺不擅運動的蠻腰說:“喊你爸出來。喊累了,我再讓老朱端一碗來。”

得到恩惠的狗肉,我?guī)ь^,一齊喊起來。

約莫十分鐘,門板被拉開,父親走了出來。

我忽然發(fā)現(xiàn),從配電室里走出來的不是我父親,而是一個野人。只見他拄著一人多高的三角鋼,鋼尖纏繞著幾縷白布條,像招魂似的。上身一件發(fā)黃的白色電工服,下身的褲子剛脫掉,露出紅、黃、綠相間的線褲——我知道那是三年前母親用剩余的毛線織的——緊緊裹著父親的雙腿,如同麻稈。腳上是一雙開裂的黃皮棉鞋,沒系鞋帶,用細鐵絲穿著。最為醒目的是父親的腰,一縷縷四五公分寬的長布條取代了暗紅色的軍用腰帶,像傘沿似的從腰間披散下來,一直垂到小腿肚上。父親臉色焦黃,頭如草堆,嘴里咬著一根粗長魚刺,和白所長面面相覷。

白所長將目光移到我的臉上說:“后繼有人吶?!?/p>

父親說:“娃娃懂什么?!?/p>

白所長笑笑:“劉洪軒,沒有鬼就算了,無非打發(fā)打發(fā)外鄉(xiāng)人,你倒當真啦。你弄得我不是很難堪么?”

父親道:“你當時可沒這么說?!?/p>

白所長冰冷著臉,朝我們噓噓嘴,示意我們走遠點。

父親說:“大人的事,小孩子聽不懂的。前天,我讓你抽個人來陪我,你不同意。”

白所長揉搓著前額稀疏的頭發(fā),喉嚨深處發(fā)出一種近乎呻吟的折磨聲:“你弄——弄——生魚來——是什么意……思?”

父親說:“如果有鬼,一定是捕魚人招來的,他們?yōu)槭裁凑泄??因為他們身上有魚腥味,鬼就喜歡這種腥味。你不明白嗎?”

白所長說:“你中魔了。劉洪軒,你越來越聰明了,理由一條一條的。你早知道配電室沒有鬼,你看看這里給你弄的,既像監(jiān)獄,又像塊墳地。沒有鬼就不用捉了,用不著自己裝神弄鬼,趕緊把鐵絲網(wǎng)收起來,工具放回倉庫,回家換身衣服,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父親突然提高聲調(diào)說:“我說沒有鬼,你不相信我,非讓我說有鬼,讓我去捉鬼?,F(xiàn)在又叫我不捉了,叫我把東西收攏起來。那些鬼,現(xiàn)在不來,你能保證以后就不來么?”

“我不管以后!你現(xiàn)在必須給我停止!停止!”

“所長,你在騙我。”

“劉洪軒,你今天到底什么意思?!”

父親輕松點了根紙煙說:“我爺爺當年在駱馬湖打游擊,跟一個地主的二老婆睡了一覺,回來就被說成是叛徒?!?/p>

“那什么年代了?管我什么事?”

“你天天和李娘睡覺,不還是所長么?”

白所長頓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過一會兒,白所長說:“有本事,你也去睡呀?!?/p>

父親說:“沒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人,長得一個樣,快活差不多。你能睡,別人也能睡,甚至睡得比你還踏實。所長,我們換一換,你在配電室呆幾夜,我去睡?!闭f完,呵呵自笑。

白所長臉都青了:“劉洪軒,你跟我來真的是吧?”

父親說:“所長,我在配電室呆了一個多星期,跟你說實話,我們水庫真的有鬼?!?/p>

白所長一愣,又不很確切地問:“你看到啦?親眼?”

“配電室這兒,一直到小河邊,那邊有個土崗,你是知道的,從解放前到現(xiàn)在,一直是個亂崗子。我聽老朱說,配電室的下面,起碼有五塊墳地。你不信,問老朱去?!?/p>

白所長點點頭??磥恚麑Υ艘彩鞘值那宄骸澳愦_定能把它們捉到?”

父親說:“再給我點時間?!?/p>

白所長擰著頭,久久沒再言語。

我們仨,騷豬水性最好,張二劃船最好,我最擅長翻墻頭。翻墻的要點在第二腳,第一腳踩實,第二腳只要踩到那個凹點,兩手夠到墻頂,抓牢,一躍身就上去了。這個技巧他們都會,可我有身高的優(yōu)勢,他們不服不行。落墻時,腳尖著地,借力一滾,很輕松的。endprint

柳姨家的墻,紅石砌的地基,其上壘著一層層紅磚。墻內(nèi)有一棵成熟的杏樹,我借著樹,輕如羽毛。

我按騷豬的提示,在門檐里摸到一把系著紅繩子的銅鑰匙,騷豬從外面開鎖,我們躡手躡腳,尋找機駁船上的引擎搖把。沒有它,柴油機轉(zhuǎn)不了,柴油機不轉(zhuǎn),船就不走。船死了,我們活著也走不到深水區(qū)。站在院子中央,我們一齊琢磨著一橫一豎五間磚房。張二喜歡一間一間找,騷豬說笨蛋,那是豬圈!張二不信,堅持去找,結(jié)果真是豬圈,不過沒有豬。豬呢?我們忽然想起來,豬、野鴨子和魚都被柳姨家的拖拉機運到城里了,估計很晚才能回來。我們放松了,騷豬首先在井臺邊撒了泡膿尿,張二揪了幾顆黃杏子吃。我被自己腦子里的一個念頭鎮(zhèn)住了:錢。我把三間偏房撇開,兩間正房里,上鎖的那一間肯定有錢。我一邊走,一邊浮現(xiàn)著抽屜、鐵盒子、床底、紅木大箱。當我抄著手,朝玻璃窗內(nèi)細細瞅時,心都要跳了出來。

騷豬緊跟上來,瞄了一眼,淡淡地說:“這是日逼房,沒有搖把?!?/p>

我嚇一大跳。騷豬從小喜歡偷看人家“那個”,說男人的東西像胡蘿卜,女人的像黑油草。有意思,他形容得更有意思,我和張二聽完了,一定口渴。騷豬說大人做那個,都張大了嘴,渴得要命。所以他每次偷看,都挎著一只軍用水壺,撐得肚皮鼓鼓的,走路都很困難。

搖把呢?我問騷豬。他朝另一間正房呶呶嘴。張二摸到一塊大花石,圓圓的,手不好拿,塞到球衣里,鼓嘟嘟的。他的腰帶是一條粗寬的黑布條,擔心撐不住,他狠狠地勒緊,勒得臉都紫了。

騷豬光著腳,慢慢地抵門,抵開一道縫口,再一撥,那扇綠漆門吱扭搖開來。騷豬皮膚又黑又滑,像泥鰍,即便很冷的天,他還赤著腳,落霜后,才穿球鞋,下雪換成“毛翁”。“毛翁”是蘆葦編的棉鞋,鞋底釘兩節(jié)木屐。他沒有棉鞋,我偷偷送過他一雙舊的,他哭了,送給他娘穿了。

我一眼就看到端端正正擺放在紅漆八仙桌上的搖把。

騷豬走過去,拿起油膩膩的搖把,驕傲地對我一笑。而屋子里還有別人,我們聽到哼哧哼哧的響聲,然后是“啊啊”,女人的聲音。沒等我們反應(yīng)過來,隔在屋子中間的布簾子突然被拉開,是二貫!正提著褲子瞪我們。死寂的兩秒鐘。騷豬扯腿就跑,張二剛進屋,被撞得嗷嗷痛叫,花石撲噔掉地上。然后是張二的褲子,褲帶斷了,褲子只好掉下來。張二握住褲繩,扭頭大罵騷豬,騷豬喊“快跑”,張二才慢騰騰地扭過臉來。就在我撞上張二的那一刻,一股突然而至的力量將我的后背拽住,拖回原地。我心想,完了,徹底完蛋了。二貫會把我們像泥鰍那樣放在豆腐鍋里煮了吃。

二貫當然認得我。張二也被捉住。二貫從背后反腳踢上門。屋里一黑,我的心臟立刻跳出來。

我們把一切錯誤都推到騷豬身上。我知道這么做不好。張二委屈地說,騷豬喜歡偷看,他比騷豬還騷,他騙我們來拿搖把,我們哪知道鑰匙放在哪里,都是騷豬的餿點子。其實,鑰匙的藏身點只有張二清楚。

二貫指指地上那塊花石。張二馬上撿起來,乖乖地放在八仙桌上:“這不是我的,是騷豬叫我拿的?!彼次?,意思讓我證明一下。我說:“花石真不是我們的?!睆埗逝蔚赝?,等我說騷豬。我覺得對不起騷豬。我說:“張二摘了你家的杏子吃。”

二貫已經(jīng)整理好衣服。柳姨一直沒出現(xiàn)。我們不好意思看,都背過身,不敢看。

二貫從兜里掏出兩塊錢,一塊給我,一塊給張二。我們不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都把手背到背后,心驚膽戰(zhàn)地望著二貫。二貫雖是城里人,可也是個壯漢子,胳膊跟炮筒似的,一拳可以把我打死。前幾天,他們捉到一條二十斤重的黑魚,黑魚的力氣很大,又黏滑,二貫一拳把它的頭打扁了,然后拿起湯勺,剝開,舀魚腦子喝。白花花的腦漿子,他品得津津有味。

二貫又把花石捏過來,給張二:“拿著!”

張二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本能地伸手接住。

二貫說:“你們要是不往外講,我給你們一人一塊錢?!?/p>

張二馬上把錢接過來。我也接了。二貫的手背上刻著幾道紅印,就像鋼鞭子抽過那樣。

二貫重復(fù)道:“你們要是說了,就還給我兩塊。不是兩塊,是五塊!”

我們都答應(yīng)了。不過張二又問:“那騷豬呢?我們一共三個人吶……”

意外得到一塊錢,騷豬反而不高興:“我們?yōu)槭裁粗灰粔K,為什么不要兩塊、三塊呢?”到手的兩塊錢借著陽光遁走了。那么,回去再要?不可能的。二貫放我們走時,用筷子尖戳我們的肚臍眼,現(xiàn)在還火辣辣地疼呢。雖然很疼,依然阻止不住我們對二貫無限的嫉妒,騷豬說他當時看得一清二楚,柳姨就跪在椅子上。張二卻說蹲在床沿上。我什么也沒有看到,我的腦子里只有鯰魚精。張二口渴,跑到湖邊捧水喝。騷豬隨身帶著軍用水壺,他喝飽了。我疑惑的是柳姨家大門上的那把鎖,反插門不是更好么,為什么一定上鎖呢?騷豬說,大人們都這樣,我爹跟我娘也是。我一聽,突然渴起來,搶過水壺就喝。

憑我們仨根本搖不起柴油機。騷豬把他的表哥請來。機駁船嘣嘣嘣迎風朝湖心里駛?cè)ァ?/p>

走著走著,我就感到船不是往前走,而是斜著往上飛,因為一路上我沒看到綠得發(fā)亮的蘆葦蕩。當表哥聽說我們是去找鯰魚精,船飛得更快,抄起白滾滾的一圈圈浪花,快飛到天上了。一片片驚擾的白鳥不停地掠過前舷,有些和我們一塊飛。我感覺這么飛是不對的,應(yīng)該往水下潛,水底沒有白鳥,有白蟒、白魚和白鰻魚。突然,表哥減速,船體打了個小彎。

表哥指著前方一塊鍋底形狀的湖面說,那就是。他不敢過去,只許我們遠遠地觀望。

表哥說像凹鍋底。騷豬說什么呀,是一個大鍋蓋。張二問哪有鍋,我感覺像一面藍光光的鏡子。表哥又駛近一些。不能再近了,他擔心船太小,爬進漩渦里出不來。表哥聽大人說,七八年,這口鍋底翻了過來。對于“七八年”,我們想了解的太多了。表哥將艙內(nèi)一只白色球漂扔出老遠,他也沒見過“七八年”,使那么大的勁,球漂不過落到七八米遠的地方。我們都盯住它。

按表哥的說法,球漂會一直朝前走,接著轉(zhuǎn)圓圈,最終落到那個漩渦里。落到漩渦里,它轉(zhuǎn)得越來越快,最后就像水鍋里的一滴油,蒸發(fā)不見了。我們期待著。陽光穿過稀薄的灰色云層,突然傾瀉到水面上,整塊湖就像被通了電,砰地燒亮了,刺得我們睜不開眼睛。張二朝遠方一指:看,鯰魚精!endprint

球漂不知漂到了哪里。張二指著水盡頭一抹隆起的黑線:呀,鯰魚精浮上來啦!

騷豬喊:老鯰魚,你過來,這邊有好吃的!

我說:鯰魚精應(yīng)該從水里跳出來,變成長胡子的老頭,站在水上。你看,它沒有站起來。

這時,表哥慢悠悠地說:那是水庫對面的洪山火車站,火車進站啦,屁都不懂,火車能站起來跑么?

母親急火火奔到村東頭,拽住白發(fā)纏面、一身襤褸的田婆婆。二人扭扭扯扯、推推搡搡,像被一團火追逐著奔回大院子。請?zhí)锲牌攀遣幌榈恼髡?,她只看兩種人,一是快死的人,二是癡癲。母親急得像一股冒汗的電,嗖地閃過白眼廚子老朱,飛至配電室,用那種魚死網(wǎng)破般的嘶吼聲,接通了我爸:劉洪軒!把閘刀拉下來!田婆婆給你看病來啦!

父親拉屎的白屁股仿佛突然遭到來自地面的強烈電擊,倏地縮回寒顫顫的毛線褲里。

騷豬說:呀,腚還沒擦呢。

張二一吐舌頭:乖乖,連屎都忘了。

我捶了騷豬兩拳,踢張二一腿,手僵臂麻,不能動彈。母親羞得滿臉通紅,老朱嘆息說,玉珍,你以后可有事做了。母親強忍著,沒作聲。老朱繼續(xù)說,連屎都不知道,這種男人你要他做什么。母親忍不住,破口大罵:朱豐收!再怎么樣劉洪軒也比你強,你他娘的連屎都吃!我的男人我養(yǎng),不用你瞎操心!老朱被罵得出乎預(yù)料,一時愣住,猛然意識到被罵,不能容忍,又找不到合適的詞回應(yīng),只能氣憤地說:你、你——

母親平靜地說:我怎么了?我下午就去找馮嫂子評理去。

老朱一聽,立馬微笑起來:玉珍,這么點破事,你找她做什么,洪軒好好的,他裝鬼,也就你們信,我是不信的!廚房里還有兩碗白煮肉,我給你們端來啊。

說完,滴溜溜跑走了。

老朱一走,母親的臉色又垂下來。父親眼光呆直面如橡皮,像個因驚嚇失常的孩子。田婆婆打來一盆清水,一邊給父親洗臉,一邊念念有詞。我們都靜默地聽著。田婆婆手指枯槁,面若古槐,卻閃著黑色靈光的小眼,一會兒望望鐵絲網(wǎng),一會望望陰沉沉的天空。當她撲棱展開宛若黑翼的雙臂,擎向天空說“回家啦,孩子,回家啦,仗打完了,回家嘍,回來吧”,然后又“呢呢瑪瑪喃喃呵呵”地呼喚時,我仿佛看到了鯰魚精召喚水浪的情景。

或許,田婆婆神奇的呼喚起到了作用,或許父親太疲乏了,一挨近床便呼呼大睡。老朱果真端來兩碗白肉,趁大人不注意,我偷了一碗,半碗給騷豬(他家一年不吃三頓白肉),半碗給張二。騷豬迅速扯了塊白布包好,張二卻把瓷碗推開說,我吃兩片就行。他捏起一片,這種五花肉汆入醬油,燉得又香又透,肥的到嘴里就化了,瘦的要留在嘴里慢慢地化。張二捂著嘴,一直不講話。我又遞一片給騷豬。他的牙床就像發(fā)電機的齒輪帶一樣,猛烈地抽動起來,連肥帶瘦,不到三秒鐘,呼呼就掃光了。

母親問我:肉呢?老朱送的兩碗肉,那一碗呢?

我說,我吃了一半,另一半給黑狗吃了。

母親踹我一腳。其實我真的給黑狗吃了,就給一片。一片,黑狗已經(jīng)很滿足了,可它還可憐巴巴地想要,我便把鐵鏈子解下來,領(lǐng)它去廚房。天已經(jīng)黑了,菜園子不愿給驚擾,漂浮起一層層稀薄的水霧。我們穿過霧氣,到廚房取了塊骨頭,捕魚人明天就走,我猜老朱他們一定在西院里喝酒,差不多都喝醉了。另一頭,甜面醬老人的屋里也亮著燈,門卻鎖著。我對父親這些天的生活非常好奇,盡管整個東院靜悄悄的,只傳來夜蟲微弱而斷續(xù)的叫聲,我和黑狗還是走到了配電室。

墻角只掛著一盞弱燈,鐵絲網(wǎng)被拆除了,一地狼藉。涼風吹得地上的炭灰和紙屑到處跑,但也跑不到哪去,就在門前的空地上轉(zhuǎn)悠。霧浮起來,從這里望去,隔著三分地,好像隔著一面遼闊的水。父親可能還沒有睡醒吧,我想。

配電室的三間房,最西的一間放機器,中間是控制房,東邊一間最大,也最空。風徑直地走來逛去,有一會風停住了,黑暗中我聽到身后有人嘆了口氣。

燈泡在我頭頂,我聽得不甚清楚,咕嚕咕嚕的,我喊“騷豬”“張二”,沒人應(yīng)我。我又喊一遍,朝后窗那兒走。后窗有三扇窗戶,窗欞發(fā)出風吹動的吱扭聲,接著又一聲嘆氣傳來,我清清楚楚聽見了。四周荒涼不見人影,我全身一下子冰涼,站著不敢動,喊黑狗來。黑狗叼著骨頭,跑到我腳邊搖著尾巴。

我說,黑狗,你聽!

黑狗支棱起耳朵。我敢肯定黑狗沒有聽到,不然它會警惕地吼幾聲。

我更不敢往后窗的深處走,那里太黑了,墨汁一般的黑,濃濃的,像瀝青。我拔腿想跑,可這種意識只停留在腦子里,我的腿不能動彈,被瀝青黏住了,要命地呼氣,仍不能動彈。漸漸地,那團墨汁里有個東西伸出來,噢,是一張老人的臉。我太熟悉了,前突的嘴巴又寬又扁,筷子粗的青須子,黑豆眼,凹鼻子,喘氣時急哧急哧的……

我興奮地大喊:鯰魚精!鯰魚精你帶我走吧,你帶我走,我有郵票,我有水晶球,有電子表。我都給你,你帶我去——

可惜,話未說完,眼前的亮光倏地一亮,鯰魚精不見了。黑狗這才汪汪地叫起來。

叫什么叫?我嚷著踢開它。

回到家里堂屋圍坐著許多人,煙氣騰騰的,我撿只凳子坐下聽。李娘也喝過酒,臉紅彤彤的,一雙鳳眼泛著光。我聽了一會,昏沉沉地只想睡覺。風爺說了許多感激和道歉的話,李娘和大貫在一邊附和著,二貫不在。老朱開起玩笑,什么瘋了、精神病院的話題。

白所長說:“洪軒,你就當……當我是個鬼,你把我逮住了?!?/p>

大貫說:“白所長比鬼都精。”

我心想,他們懂個屁。我恨死了白所長,不是他,父親怎么會這樣?他們?nèi)ズ染?,把父親撂在家里!他們喝夠了過來!父親相信,我才不會信呢。

母親端著一碗荷包蛋走進屋子。父親說,你急什么?放那兒,涼一會再吃。

老朱說:是呀,洪軒不急,你急啥?

母親臉紅了,一扭頭,臉色突然一變,驚叫著:“洪軒,咱兒子胳膊怎么啦?”endprint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過來。我低頭,察看自己的胳膊。呀,真奇怪,胳膊好像被抹了墨汁,不,是一層油亮亮的瀝青。咦,沒感覺呀,既不燙,也不涼。我摸了摸,那種黑乎乎的東西扯著黏涎,我趴過去聞,也沒有什么氣味。

接著一個巴掌扇過來:“是不是又掉糞坑里了!游魂游魂,大黑的天,你死出去做什么?到井口洗去!多會洗干凈多會進屋來!”

我又聽到滿屋子的哄笑聲。

我們不管那么多,騷豬先鉆進廚房的西窗,把剝下的白蟒皮偷了出來。捕魚人不敢剝蟒蛇,活著送給老朱。老朱當天就剝了,用三顆棺材釘釘住蟒的頭、腹和尾,尖刀一順,一順三截,再剖開,一截里露出一瓶罐頭,一截鉆出一抱消化了一半的魚尸,而末截藏著一件爛衣服。白蟒真長,足足延到東窗。接著,張二做過一番偵察后,從沙石廠偷來半桶瀝青。我們燒柴加熱,放在小拖車上。我把父親的白布條和母親的長頭發(fā)收集在一起,準備天黑就出發(fā)。張二又提醒我,別忘記鎖。

糧管所的高墻足有四五米高,高就高了吧,又插滿碎玻璃碴。我攀上墻角的栗子樹,天黑前拿鐵棍將玻璃碴清掃三遍,覆上我爸的舊棉衣,只等天黑了。

騷豬打手電,我騎在墻上,張二拴桶,很快這只盛滿瀝青的鐵桶和捆成一團的白蟒皮穩(wěn)穩(wěn)當當翻過了墻。我們依次翻過。

我問張二:白所長會來嗎?

張二說:今天是第三天,又是星期六,他一定來。他掐得真準。

我又問:沒有狗吧?

騷豬從懷里掏出一塊熟骨頭:我有這個。

黑暗中,我們嘿嘿直笑。電子表到九點了,張二探過虛實,站在后窗的光影里,朝我和騷豬招著手。我們走到暗巷里,準備道具扮鬼。每人頭戴長發(fā),腦袋四周纏滿白布條。張二踮腳先走到李娘家后窗,我和騷豬扯開蟒皮,緊跟其后。白所長果然在。騷豬使個了眼色,我馬上繞過巷子,跑到前門,從外面扣上鐵鎖。這么一來,白所長只好跟我們一樣翻墻頭了。

接著,我踮起腳,像個影子似的飄回后窗。傳來聲音的那扇窗一定是李娘睡覺的,燈光不甚明亮,估計是臺燈。我們悄悄地將蟒皮纏在另一扇窗上,免得驚擾他們。

我馬上想到,忘記帶上水壺了。我們擠在窗臺下,聽到昏暗中的李娘忘情地喊:哎喲、哎喲……

白所長喊:哦噢,哦噢,李娘,哦噢,李娘,哦噢,娘??!

我估計,騷豬和張二的口水都淌了出來。我抹了抹嘴巴,可嘴巴剛關(guān)上,又張開了。

白所長這時憋著氣喊:騷鬼,你這個騷鬼、騷鬼……

李娘喊:來捉我,來捉我,哦噢,哦噢……

我碰了碰騷豬,合力地將瀝青桶提過來。再不澆,恐怕要凝固了。張二伏近窗子,我和騷豬順著窗沿傾倒瀝青。我們以最快速度倒完瀝青,接著聽到李娘問:什么怪味?我們戴上口罩,守在窗臺邊,靜候他們拉開窗簾。就像鯰魚精那樣。

白所長直喊“快了、快了”,李娘隨即不再問,亢奮起來,我們耳膜都要撐裂了。

突然,我聽到李娘喊,“啊呀,什么味?快,老白、老白呀,什么東西進來了!”

大燈打開。我們都蹲下來,等著他開窗。

窗子猛地開了一扇,另一扇也打開了。我們慢騰騰地靠近窗子。

“啊呀,大貫、二貫!鬼呀,鬼!劉洪軒、劉洪軒,你快來看呀,鬼!”

白所長認為他看到的并不是人,是三個真正的鬼。他馬上喊劉洪軒,說明其中一個鬼他認識,也非常熟悉,一起喝過酒,一塊在辦公室里打過撲克,大暑天搭一條毛巾下河洗澡,他扎個猛子十米,另一個扎十五米。他說魚是最自由的,因為在水里,魚所去的每個地方都不一樣;任何一條魚都可以按本能去生活,但所有的魚最終只有一個歸宿:被自己看不見的東西消滅掉。這個無形的東西白所長現(xiàn)在終于看到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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