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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兩個世界

2015-11-24 13:45張爽
大家 2015年3期
關鍵詞:墓穴紅蓮波羅

張爽

老早就發(fā)現(xiàn)那輛亮銀色的小轎車了,在那條只允許一輛汽車通過的灰白色的水泥路上,它開得很慢,像個心事重重的老人,心不在焉,走走停停。

那時,我正往一口棺材上刷油漆,我是泥瓦工,對刷油漆這件事本不在行,可我仍然刷得有聲有色,棕毛刷在已經(jīng)開裂了的柏木棺材上走過,鮮艷的油漆爭先恐后地順著縫隙滲進去了。

我已經(jīng)為這口棺材刷了五年的油漆,一年一次,五年的時間已經(jīng)把一個普通泥瓦工變成了一個相當不錯的油漆工。棺材擺放在堂屋里,我從南刷到北,又由北刷到南,刷刷刷,棕油刷子像是長了腿一樣在棺材上跑來跑去,帶著幾分歡快。刷完最后一刷子,我?guī)缀跏菐еc享受地欣賞起這口棺材了,雖然經(jīng)過了五年多的時間,棺材板上已經(jīng)裂開了許多細小的縫隙,可整體看上去,它依舊堅固、結實、簇新,像剛剛打出時一樣。

棺材是為父親準備的。那一年母親過世,我也從口里回到了四頃地的波羅溝。母親的死是在人們預料之中的,那時她已經(jīng)七十八歲,被一種莫名的疾病折磨了兩年多時間。八十歲的父親幾次托人打電話給我,讓我早點回來給病重的母親砌個墓穴。父親對于母親的墓地并無特別要求,甚至沒用風水先生勘探,就在一塊山坡地上隨手一指,說就是這里了。父親對母親的墓穴施工進行了全程監(jiān)督并要求我用紅磚水泥打地基砌墓室。父親說,你母親為這個家忙忙碌碌一輩子了,不能簡單挖個坑就給埋了。父親還說,這不光是你母親一個人的墓,我死后也要葬在這里的。我在挖地基的時候,父親又再次要求讓我把基礎做得更大一點,他說墓大一點住著舒服。那時他雖然八十歲了,可還一點不糊涂,他像一個苛刻的監(jiān)工,督促我干這干那。后來,我才意識到,父親要我把墓基做大還有另外一層意思。他是希望我死之后也像他們一樣住到這個墓里去,和他們一起生活。

“你是個光棍,沒個一男半女,死了之后怎么辦?別落個像大鹿圈樹才一樣的下場?!蹦翘欤呀?jīng)八十五歲的父親突然對我說。大鹿圈的老光棍樹才是在去年冬天被村里的女書記發(fā)現(xiàn)橫尸路邊的,當時人都凍成了一個冰砣子,四頃地的冬天多冷啊,樹才像根被凍僵了樹枝臥在路邊一動不動,看樣子死去不是一天兩天,而是有些日子了。多虧是冬天,要是夏天,人怕是早臭了。

女書記逢人就說,早就讓樹才搬出大鹿圈,他說什么也不聽,說是在大鹿圈一輩子離不開了。大鹿圈有什么離不開的,那么偏僻的小山溝?他是村里的五保戶,可以到鎮(zhèn)上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嘛!

女書記說這話時,波羅溝那戶李姓人家還沒搬走。女書記說過這話不久,他們就很快搬到溝外二隊去蓋房居住了。

看來父親深謀遠慮,都為我的后事做好打算了。

父親說,多虧四頃地還允許土葬,可以死后成個渾侖身子。聽說樹才是被人拉到火葬場一把火給燒成灰了,他要是有個一男半女也不會落得個這樣下場。

父親話里有話,我一句話不說,拿著笤帚就去掃他棺材上的灰塵,棺材上的塵土顆粒愉快地在空氣中蹦來蹦去。我聽到父親的笑聲在他的肚皮里醞釀,他很滿意,滿意有這樣的一口和母親一模一樣的棺材和像棺材一樣老實得有些笨重木訥的光棍兒子。

給棺材上好油漆,我又到了紅蓮的院子里,我每天都要到那里掃一遍院子,把院子收拾得就像紅蓮沒離開時的樣子。掃完院子,我進了屋,坐在紅蓮睡過的那鋪炕上抽了兩根煙,又在紅蓮常睡的地方躺了會。我伸出手,就像那些年摟住紅蓮的身體一樣摟了下空氣,那時候,有一束光順著破敗的窗欞照進來,在那束光束中,我發(fā)現(xiàn)了很多微塵舞蹈著。多少個日子,我和紅蓮就這樣摟抱著,看著同樣的一束光,看著同樣光束里精靈一樣舞蹈著的微塵。

紅蓮那時候已經(jīng)微微發(fā)胖,我的手在她逐漸凸起的腰部游走。紅蓮說,你看你,樹生,趁年輕出去尋個女人,哪怕做個上門女婿,生個一兒半女也是你的福氣,何苦戀著我這破身子?

我說:皇帝招我做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

紅蓮說,瞧你酸的,都會吟詩作賦了,還愁找不到個女人?

我嘻嘻笑,翻身把紅蓮壓在身下,說,我找啊找啊找啊找,怎么不找?你就是我要找的女人。

紅蓮作勢把我掀下,說混說,我是你叔的女人,怎么成了你女人了?

我還是嘻嘻笑,把手伸到紅蓮的胸前去摩挲那對大乳房,說叔又不在,你可不就是我的女人?叫他叔是溝里瞎論,他年齡沒大我?guī)讱q。

摩挲著,摩挲著,紅蓮的身子就軟了,氣就咻咻地喘上了。我再次翻身上去,這次她沒拒絕,只是嘆了口氣,說你呀,你個可憐的光棍子樹生!

可是后來呢,后來紅蓮還是嫁外面去了。那年,我那個叔被砸死在外面的煤窯里,紅蓮得了一筆喪葬費,幾乎是一夜之間就把自己嫁走了,只留下了這個空院落。

即使這個空院落,我也是天天要來一回,掃一掃院子,到屋里炕上躺一會,并隨口唱一句:皇帝招我做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

這可不是我作的詩,是我在京東平谷給人家建筑隊做泥瓦工時,在一本卷了邊的破雜志上讀到的。當時隨手翻看,就看到了這首詩。我非常喜歡這首詩,這首詩就像是為我這樣的光棍子寫的。

從紅蓮家出來,看到那輛亮銀色的小車停在山下的路口處,那個路口,一個往波羅溝,一個往大鹿圈。紅蓮家在高處,所以,那個小車被我看得一清二楚。只見那車,卻沒見車上的人,車上的人哪兒去了呢?

從紅蓮家院子往下走,走了不多遠,就聽到了人的說話聲,聲音不高,一男一女,我聽得清楚,肯定是車上下來的男女。這條溝,雖然有新修的平展水泥路,卻一年半載見不到生客上來,更不要說有小車和車上陌生的男女說話聲了。我聽到看到的多是路邊莊稼地里蛤蟆叫,樹上的蟲鳴,以及草叢里翻飛的細腰蜂和花蝴蝶。

我聽到男人說,這條溝,我至少三十年沒來過了,當年我是孩子的時候滑著冰車上來過。

女人說:這條溝好靜好美,住在這里的人多享受啊。endprint

男人說:怕是住久了你就不這樣說。

女人說:那要看和誰住,要是和你住,住多久也愿意。

男人沒說話,好像是過去摟了女人的腰肢了。女人的聲音里就有了撒嬌的成分。女人說:在這里住著多好啊,哪怕什么都不干,就靜靜地呆著,心都是踏實的,什么叫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什么叫生生世世?到這條溝里走一走就都明白了。

男人說,我可不想靜靜地呆著,大活人總得干點什么吧才不辜負這良辰美景奈何天。

男人說,你知道我現(xiàn)在想和你干什么嗎?

女人說,想干什么?

男人說,想把你拉到棒子地里做愛。

女人吃吃笑,說棒子地里怎么做愛啊,棒子葉好扎人的。

男人說,嬌氣,四頃地的男人女人想了還不就棒子地里做。

我聽著,差點笑出了聲,覺得這男人連在棒子地里做那事都清楚,肯定也是溝里出來的人。我就想到了和紅蓮的第一次,也是在紅蓮家的棒子地。那一次我?guī)图t蓮在她家的地里除草,她在前面,我在后面,鋤著鋤著的,我就控制不住了把她按在地里把事情做了。

女人看溝里什么都新鮮的樣子,看到玉米葉子濃郁的蒼綠新鮮,看到紅果結滿枝頭新鮮,看到廢棄人家院外蓬勃的向日葵也新鮮。她指著我種的一片黍子,問是不是谷子,男人就摘下一支,講給她谷子和黍子的區(qū)別。

我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們,看到女人不斷依偎上去,有時把胳膊挎到男人的臂彎,有時用手摘掉男人肩上掛的草屑或毛發(fā)。樣子親密,不知道是不是夫妻。女人還戴著副挺好看的眼鏡,像城里的知識分子。我還拿這個女人和紅蓮做了比較。我又有些想紅蓮了。

我轉到母親的墓地去看了看,母親的墓地就在我家的自留地里,在一面朝南的山坡上。我想告訴母親,我已經(jīng)好幾次在黃昏時看到她了,她出現(xiàn)在我家老屋的門口,胖胖的身子,灰白的頭發(fā),她站門口遙望,是在遙望我和父親嗎?

父親在這個月里開始犯糊涂了。昨晚他和面烙餅的時候,把在灶膛燒火的我當成母親,說你個笨老婆子,連個火你都燒不好,餅又烙糊了吧?我說,爸,我是樹生。父親說,我就說你個笨老婆子呢,自從你嫁給我,哪次不是我做飯你燒火,和別人家正好擰著。我說,爸,我是樹生。父親說,你個笨老婆子,還犟嘴,不是看你頭發(fā)都白了,我還像年輕那樣拿燒火棍打你,打不到的老婆揉不到的面。

父親八十五歲了。母親死后,我就沒再出去打過工。我得照顧父親,為他養(yǎng)老送終??捎袝r候,我卻想,父親除了糊涂一點外,他的身子還算得上強健,我怕有一天我走到老人的前面去。有一件事,我從來沒對人說過,對父親更不能說,我已經(jīng)熬過了兩個年頭,離大限日子不遠了,我得為自己提前做些準備,我想死神來敲門的時候,總會給我一些暗示。

從母親墓地回來,又看到那兩個城里人,他們從溝里轉回來了,波羅溝本就不深,最里面的那個房子是我家老屋。通老屋的路只有一條碎石小路,估計他們走到老屋就回來了。其實,從我家老屋往里走,還有一段路,可以通到波羅溝的最里面。波羅溝最里面有一眼泉。我很想過去告訴他們,讓他們到里面看看泉水。但女人突然要方便,問這溝里有廁所嗎?

男人說,這里要什么廁所,剛才碰到那個老太太的時候,怎么沒想起去她家方便一下?

女人說,你沒看到那老太太看著咱們那種眼神嗎?我看了老太太不知怎么就有點毛骨悚然了,尿也被嚇回去了。

男人說,你去紅果林方便里好了。

女人說,會被人看見。

男人說,你到林子深處去,這溝里沒人,除了鳥叫半天聽不到人聲。

女人說,怎么沒有人聲?我剛才還聽到有男人在唱歌。

男人說,唱歌?唱什么歌,我怎么沒聽到?

女人說,我聽到了,他翻來覆去唱的就一句,皇帝要我當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

男人哈哈笑了,說口氣不小,肯定是個老光棍。

女人說,真的,我聽得清清楚楚,就是剛才下車時聽到的,像從崗上哪個屋里傳出來……哎呀,我真憋不住了。

男人說,憋不住,就這里方便,我給你看著。

女人說,那怎么行?這是路邊。

男人說,這里沒人來,你沒看到我們來了這么久了連個人影子都沒見,連聲狗吠都沒聽到?聽我的,沒事。

女人說,可我那會真聽到有男人在唱歌。

男人說,你到底方便不方便?不方便就憋著,憋死你。

女人妥協(xié)了,說,好吧,那你給我前后看著點,我實在憋不住了。

我無聲地笑了。確實很好笑。在我想來,在山里解手是很自然的一件事,隨便在哪里,棒子地、高粱地、紅果林、草徑、路邊。不過女人是聰明的,她如果真在紅果林,我在上面會看得很清楚,我這個位置正好可以看到紅果林,而且可以看到紅果林的更深處。但在路邊,我就看不到了。

看不到女人撒尿,我多少有些遺憾。

他們說出的話也讓我感到驚訝。女人怎么能聽到我唱歌呢,我只是在紅蓮屋里想紅蓮時哼了哼,哼的時候怕是沒有蚊子聲音高,她怎么就聽到了?還有,他們說碰到一個老太太了,波羅溝哪里來的老太太呢?最后一個老太太,是我母親,她在五年前已經(jīng)死去了。難道他們看到的真是我母親?昨天晚上,我燒火,父親和面、烙餅,父親老是把我當成母親,說來說去。最后我被父親說煩了,我說,爸,你老糊涂了?我是樹生,不是我媽。父親就突然把面盆扣到了面板上,說,滾,你給我滾,你這個死老婆子,你這是在叫我還是叫樹生,你是想讓我們都過去陪你嗎?我告訴你老東西,我還沒活夠呢,我還且活著呢。你叫不走我,也叫不走樹生。只要我活著一天,樹生就一天不會死。樹生才五十多,離死更早著呢。你趁早滾回你的墳地里去。

父親是真糊涂了,還是真看到母親了?活人看到死鬼可不是什么好兆頭。我已經(jīng)幾次看到她了,現(xiàn)在父親也看到她了。今天早晨,父親起來后對我說,樹生啊,今天你別去地里干活了,你到大隊小賣部那里買些燒紙回來給你媽燒了,今天是陰歷七月十五,是鬼節(jié),該燒鬼腦了。endprint

鬼節(jié)要燒鬼腦。這個道理我懂,燒鬼腦的東西,一大早就買回來了。剛才去母親墓地,我還和她嘮叨這事。也是奇怪,我沒說這事的時候,母親墓地旁的小樹小草和莊稼以及蟲的叫聲響成了一片,我一嘮叨這事,母親墓旁立馬安靜了。

燒鬼腦不能太早,太早,那些紙錢就會被游蕩在路邊的鬼魂野鬼給收了去,山里的鬼魂野鬼也是有的,比如去年大鹿圈死去的樹才。他死得可真慘,暴尸于野,凍死路邊。不過,今天,我想燒得稍微早一點,我希望燒鬼腦時,給樹才也順便燒一點。我希望樹才在那個世界活得稍微體面點。

想到傍晚時要燒鬼腦,我就沒心思聽那對男女說話了。我想母親昨天出來,今天又出來,肯定有事,要不就是缺錢花了,我今晚得多燒些鬼腦給她。

我想說說早晨到四頃地買燒紙的事。四頃地賣燒紙的小賣部只有一家,就在村委會的下邊,我一拐過山彎,老遠就看到村委會那棟兩層小白樓了。過去的四頃地,一條黃泥路,曲曲彎彎,出去一趟要一天時間?,F(xiàn)在的道路不光打到了我們最偏遠的波羅溝,甚至一直打到了大鹿圈去了。過去的村委會,就是一個土坎上的一排小房子,借用供銷點的房子辦公,就那么幾間破屋子,還沒有我們家寬敞?,F(xiàn)在的村委會氣派堂皇。

辦公樓前聚了很多人,正圍著我們四頃地著名的女書記,有說事的,有打聽事的,也有看熱鬧的。有一個熟人認出了我,他是二隊的老光棍,叫紅四。光棍和光棍之間的友誼也是顛撲不破的,我覺得我和紅四就是這樣,我們曾經(jīng)在一起打工多年,我們是那么不同,他把打工掙來的錢都給了外面的女人、花在了賭博上,我卻把打工的錢都留了下來,為父母打了兩口像樣的棺材,建了個帶墓穴的墳塋,厚葬了母親。

樹生、樹生!紅四喊我。

紅四、紅四!我喊紅四。

紅四遞給我一根煙,我也遞給了紅四一根煙。我的煙通常要比紅四的好,這次拿到紅四的煙后,卻吃了一驚,因為,他抽的是玉溪。

我說紅四你發(fā)財了。

紅四說,還沒發(fā),快要發(fā)了。

發(fā)什么財了,讓你這么高興?

你在波羅溝把自己圈傻了,也不出來轉轉,沒看到這些人都圍著書記嚷嚷什么?

我也奇怪怎么今天這么多人,正想問你呢。

高鐵要從咱四頃地過,線都架好了。

高鐵的事我是知道的,幾年前就聽人嚷嚷,說高鐵要從四頃地走,溝里很多腦筋活泛的人都搬出來了,搬到相對寬敞一些的一隊和二隊。據(jù)說高鐵就從一、二隊之間通過,有人當時還勸過我,讓我找找村委會也搬出來住。我父親八十多了,我又是個無兒無女的老光棍。連父親都對我說,要不你也搬出去吧,說不定好事也會攤你頭上。父親還說,我是打死也不會出去的,我得守著咱這兩處老宅子和你媽。我走了你媽一個人會孤單。

我怎么能把一個八十多的老人獨自留下來?母親死后,為了照顧父親,我甚至連打工都不出去了,就和父親一起侍弄這溝里的幾塊薄田和零散的果樹以及那片紅果林。

想不到紅四發(fā)了。

紅四說,占了我的地和樹了,他媽的,沒想到我紅四老了老了還攤上這么件天上掉餡餅的事。

那該祝賀你呀。我真心實意地對紅四說,這次得賠償你不少錢吧。

具體方案還沒下來,說是少不了這個數(shù),他攤了個巴掌。

五十萬?

嗯,最少五十萬。

那么多錢,你怎么花???

紅四說,我也想了,我也得換換花法了。我想給自己買個小車,還想把房子翻蓋一下。要是碰上合適的,再娶個年輕點的女人……誰知道呢,誰知道呢!紅四很興奮。

我開始替紅四高興,回來時卻差點哭了。我想到紅四還在為日后的好日子著想,做加法,紅四是要改邪歸正了,可我卻不得不每天都在做減法了,我不知道我的日子什么時候就到頭了。兩年前的秋天,北京那家醫(yī)院的醫(yī)生說了,我最多能活兩年,現(xiàn)在秋天到了,怕是離我走的日子也不遠了。

本來以為他們都走了,沒想到又碰到了他們,兩個人肩挨肩坐在一根放倒的白楊樹樹干上、那是去年我放的樹,如今樹已經(jīng)干了,顯出了蒼黑的顏色。夏天的傍晚,我一個人經(jīng)常過來在樹干上坐,用手摸摸它,它上面有一些樹刺,手指的縫隙繞過那些樹刺,你會發(fā)現(xiàn)它的身子如綢緞般光滑。

男人坐在樹干上抽煙,女人坐在男人身邊吃桃子。

我看了眼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也在看我。此時黃昏已近,他們怎么還不走呢?我把要燒的鬼腦放下來,走過去。我先笑了。我見人總是要先笑一下。

老鄉(xiāng),這里是波羅溝嗎?男人問。

我說,是波羅溝,你找誰?

我找……也不找誰,進來轉轉。

我走過去,坐到樹干旁的一塊石頭上,把紅塔山遞過去一根。他卻用手攔了,隨手遞給我一根中華。我就把自己的煙拿回接過他的中華。他湊過來給我點火,說,這波羅溝里還有人家嗎?我說有啊,我就是波羅溝的。不過,這溝里就剩下我和我爸兩個光棍了。男人問,怎么,你沒有個女人?我笑了,沒有,光棍一條。旁邊的女人也湊過來說,還是有個女人好。女人的話說得很直接,也很實在。我當然也知道有個女人好,不過那都是兩年前的事情了,現(xiàn)在我不這樣想,我不忍心讓女人成為寡婦。

年輕時就沒有過?還是……

年輕時就是光棍一條。年輕時,還有女人找上門來呢,不過,我都沒要。

是嗎?男人女人都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從他們的神情上來看,他們并不相信我這句話。當然,我說這句話,也不是為了讓人相信的。我現(xiàn)在不喜歡談論年輕時,年輕時有什么好呢,懵懂、沖動、無知、為了糊口到處奔忙,像一只被人抽打的陀螺。

后來沒想過再找?比如出去……

我知道男人的意思。我說,不想了,年歲大了,出去也只能是替人賣命,不如一個人過。

話題就此打住。我們抽煙,眼望著路邊的莊稼,這塊莊稼地就是我和紅蓮做愛的地方。我想了想自己的過去,除了紅蓮,還真沒有一個可以稱得上是我女人的。其實,紅蓮也不是,她不過是我的一個“嬸嬸”。這份不倫之愛,其實波羅溝很多人都知道,不過,沒人把這太當回事。他們可能都知道我是個光棍漢。光棍漢總是很容易被人不屑和憐憫的。endprint

你認識一個叫王福學的人嗎?男人問。

沒聽說,他是波羅溝人嗎?

可能是吧,很早了。當年鬧日本,王福學當了游擊隊,后來出去當了解放軍,南下……

這些事情我不知道。我爸爸可能知道。我爸爸說他當年替游擊隊送過雞毛信。

正說著,一扭頭,見父親正從樹林旁的小路向這里走過來。他很瘦、很高,雖然八十五歲了,可從行走的腳步看上去依舊硬朗。

他是我爸。我說。

老人家多大年歲?怎么看上去這么精神,仙風道骨的。

他八十五了。

是嗎!男人女人同時驚訝了聲。

我替他們問父親是不是認識一個叫王福學的游擊隊。

父親說,我和你說的正是這件事。你媽剛才又找我來了,說她一個人睡覺寂寞,說她那里的被子棉襖又冷又硬,說樹生不是個孝順的兒子。

他又糊涂了。

女人過來問父親,說老人家,你認識一個叫王福學的老八路嗎?是王福學。女人把聲音提高了。她真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父親耳朵背。她要是我的女人就好了,說不定她還真沒準和我有點緣分呢,不然,為什么我在紅蓮家哼的那句歌,她能聽到。

王福堂,他死了。父親說。

不是王福堂,是王福學。

王福堂死了,早死了。父親說。他就埋在波羅溝里的聰明泉旁邊。墳荒得到處是草。他有五個兒子,也都死了。他的墳上好幾年不見一抔新土,是去年清明,我讓樹生給他添了墳。

我說爸,人家問的是王福學。

王福學是個混蛋,他在廣州當了海軍少校,差點不要了波羅溝的老婆孩子,后來是他哥王福堂帶著弟妹侄女奔了廣州……

男人說,王福學是我姥爺。

你姥爺也該死了。好多人都該死了。我也該死了。樹生啊,你快點給你媽燒鬼腦,多燒點,順便給我也燒點,我也快死了。你媽又在叫我了,她現(xiàn)在就在門口等著我。這個臭婆娘,她是纏上我了。

父親說完轉身就走,腳步又輕又快。女人上前,把一個洗好的新鮮桃子遞到父親手里,父親站下,接了桃子,看一眼女人,回頭問:樹生,這是你從哪里找的女人,怎么還戴著眼鏡?

我臉紅了,對身邊的男人說,我爸一時清醒一時糊涂。

男人卻笑了。

父親說,我們樹生是個孝順孩子,為了我,他連個女人都不找了。他本來是可以找到女人的,是我們耽誤了他。沒想到現(xiàn)在還有女人看上他,他真是有福氣,我現(xiàn)在放心了,死也放心了。我回去就和你媽說,讓她也高興高興。

說完,父親就像一陣小風消失了。我覺得今天父親的舉動有點奇怪,走得像逃一樣,他離去的身影不像過去那樣沉穩(wěn),走路的樣子像飄又像飛。

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他們還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必須燒鬼腦了。我用一個干樹枝,在路口地方劃了三個圈,然后把燒紙放進去,然后我又從口袋里拿出了三個牌位,上面分別是:劉素英、王福建和王樹生,然后把牌位放在地上。

牌位剛放到地上,男人女人就感興趣過來了,問是什么東西。男人還一個個拿起來看,問劉素英是誰、王福建是誰、王樹生是誰。我告訴他們,劉素英是我母親,王福建就是你們剛見過的我父親,而王樹生,我頓了一下,說,就是本人。然后,我看到他們同時瞪大了眼睛,我看到女人退卻的目光,她好像用手抓住了男人的衣襟。還是男人要鎮(zhèn)定些,他用疑慮的眼神看向我,問為什么人沒死就有牌位,人沒死,就燒紙錢,而且,他說:你怎么能自己給自己燒紙錢呢?

我說這是提前給自己燒的。

女人拉著男人上了車,他們上車后,好像是,嗖地一下就開走了,和來時的走走停停尋尋覓覓完全相反。

他們走后,我開始點燃燒紙,在一片突然蒸騰起的火焰里,那輛亮銀色的小車很快不見了蹤影。

我父親王福建是鬼節(jié)那天晚上突然離去的。

父親走得突然,也在我意料之中,父親魂魄消散的一霎那,我甚至有了種解脫的快感,這快感很快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襲擊了。我想,父親現(xiàn)在死了,我終于不用擔心自己會死在他前面了,可問題是,父親死了,我怎么辦?

第二天,我為父親穿好早已預備下的裝老衣,然后把父親放到剛剛刷好油漆的柏木棺里。這些都是我一個人做的,我一個人能做好的事情絕不會麻煩第二個人。但把父親的棺材放到墓穴中去,卻不是我一個人能做的,只好求助別人。我騎車出溝到了二隊找到紅四,又讓紅四找了幾個人進溝幫我把父親葬了。

把父親的棺材放到墓穴中去,和母親的棺材肩并肩放好,我開始跪在墓地給父母燒紙。看著紙錢化成灰在風中打著小漩渦紛飛,我還是忍不住哭了一鼻子。我想,此刻我哭的不完全是父親母親,還有我自己。

葬好父親的第二天,我開始找人幫忙,把道口的那個干楊樹破成了板子,我開始準備為自己打一口棺材了,對我這個光棍來說,能有一口楊木棺材就不錯了。現(xiàn)在,趁著四頃地還允許土葬,我得為自己準備后事,我不想像王樹才那樣,最后被人拉到火葬場化成了一縷青煙,連個像樣的魂魄都留不下。

我從三隊請來了兩個木匠,讓他們連夜為我打一口楊木棺材。他們聽說,我是為自己打壽材的時候,還笑話我,說這么早給自己打棺材在整個四頃地都是蝎子拉屎獨一份。我說,閉上你們的鳥嘴,如果你們不說話,好好打棺材,我可以多開你們一份工資。結果這兩個饒舌的家伙立刻閉嘴開始干活了。

我家的小院迎來了最為繁忙和熱鬧的日子,拉鋸扯鋸聲,刨子刮木板的吃吃聲,還有斧子鑿子在木板上用力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一曲大合唱。我跑來跑去,為這兩個棺材匠幫忙,樂樂呵呵,一點都不像個將死之人,我甚至還給他們唱了兩句我經(jīng)常唱的歌:“皇帝招我當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背獊沓ゾ瓦@么兩句。我唱得那么津津有味。好像多唱幾句,就能繞梁三日,就能把這份快樂帶到正在打造的棺材中去一樣。

兩個棺材匠的活兒挺細,一口普通的楊木棺材,他們也用了五天時間。五天后,棺材做好了,就停在我家的院子里,像是一艘剛建好的小型航船,停泊在雪浪花一樣的鋸末中間。我圍著那口棺材看了又看。從今天起,這口棺材就屬于我了,是我到另一個世界報到的通行證,也是我在另一個世界睡覺的床。我用手一遍遍撫摸它,這口棺材看上去可真不賴,它又白又亮,嶄新、漂亮、結實,里面的空間也足夠大,而且通體散發(fā)著楊木的清香,如果不是兩個棺材匠在,我真想翻身躺里面去好好歇會。不過,急什么呢,我距離真正在里面歇著的時間已經(jīng)不遠了。這兩天,我白天忙里忙外,可夜晚卻整宿睡不著覺,我已經(jīng)聽到死神遙遠的呼喚,恐懼、驚心,又帶著些許無奈。還好,棺材終于打好了,我已經(jīng)不再懼怕死亡的幽靈在窗外肆意徘徊的聲響。endprint

棺材做好的當天,我開始給棺材上油漆。打底漆,刷油漆,最后再刷一遍清油。我刷得很認真。刷最后一遍漆的時候,是一個下午,就像為父親刷漆那個下午一樣,我老遠聽到了汽車的響聲。我當時就想:他們又來了!然后就跑到院子里,果然又是那輛亮銀色的小汽車,它在山道間不再像過去那樣猶豫徘徊,而是目的明確地直奔波羅溝過來了。

我沒想到他們自己會順著那條林間小道找到我家來,我那時正被一種清油的漆香所包圍。他們來后煞有介事地問我,還認不認識他們。我笑了,說即使此刻躺在棺材里也能認出他們來。他們問我在干什么,我說為自己的棺材刷油漆,他們并沒緊張和恐懼。后來他們問起我的父親,我說他已經(jīng)死了,就在你們走后的那天夜里,就是在七月十五的夜里。男人痛心疾首地說,哎呀,老人家怎么說走就走了呢,我回去給我姥爺打電話,他想找的人正是這個王福建,老人家當年救過他一命!

我一點都不吃驚,但我還是為父親感到了某種遺憾。

男人說,他姥爺現(xiàn)在美國,已經(jīng)是九十歲高齡的老人,他坐在輪椅上,怕是這輩子也回不到波羅溝了。他想找到當年救過自己的王福建,謝謝他,誰知,電話中他記錯了名字,錯過了上次當面感謝老人的機會。

男人說完,和女人把手里拎的滿滿的東西放在堂屋中。他們眼中的遺憾讓我覺得對不起他們,好像父親的死,是我的錯,我不該讓父親那么早就死掉。可父親確實死掉了。

我勸他們把東西拿走,說父親死掉了,用不到這些東西了。

他們說老人家走了,還有你啊。

我?我苦笑了一下,想說,我也用不著了,我也快死了,可我最終沒說出這句話來。

我想請他們進屋坐下來,一起說說話,也許他們是最后陪我說話的人了。但這次,男人和女人都很堅決,說今天還必須趕回北京,不能耽擱了。

那……你們還會來嗎?

會,男人說。

會的,女人也說,一個星期后我們還會回來。

那我……求你們幫我一件事。我吞吞吐吐地說。

說吧,只要我們能幫得到的。

我順手指向家門前的那個土坡,土坡上的那個墓地。我說,如果七天之后,你們回來找不到我,就請你們到那里去看看。那里有一個墓穴,那個墓穴會有一堵沒完全堵上的墻,到時候你們替我把墻給堵上就行了。

他們瞪大眼睛吃驚地看著我。

就是兩塊磚頭的事。我突然輕松下來,還沖他們笑了笑。

男人愣了愣神,說那好吧。

男人領著女人走了。我去送了他們,一直把他們送到路口,看到他們上了那輛車子,看到他們搖下車窗和我告別,看到那輛車子像一支離弦的箭一樣飛出波羅溝。

三天后,我讓紅四幫忙找人把棺材放到墓穴里。那個墓穴建得合理、寬敞,正好放進三口棺材。棺材放進去的時候,我還對紅四說,下次你來找我就要到這里來了。紅四說,我才不找你,我現(xiàn)在忙得很,如果不是你求到我頭上,我連給你搬棺材的時間都沒有,高鐵征地就要開始了,樹生,我就要發(fā)大財了。說完這句話,他就像個兔子一樣從墓穴里跳了出來,我才不會上這個鬼地方來,染一身晦氣。你這個晦氣的老光棍,想死就快快死吧,我還要好好快活幾年呢!

紅四走后,我開始處理家里的用具,葬父親和為自己打棺材我已經(jīng)花掉了所有的積蓄,我現(xiàn)在是真正一文不名的老光棍了。我想把家里沒用的東西都賣掉,然后給自己和父母買下足夠花幾輩子的紙錢。處理家里的舊東西時遇到了麻煩,我連著出去轉了兩天居然沒一個人想買我這屋里舊貨的。最后,只好在買紙錢的小賣部那里,委托他們碰到外面來收東西的小販,讓他到我家里一趟,錢多少不管,好賴都賣給人家得了。

我在家里差不多又等了三四天,就在死神向我發(fā)出召喚的前一天下午,一個小販上門來了。他進屋看了一圈后,什么舊家具都不肯要,他把我家里的舊家具貶得一文不值,而且語氣相當不屑,說這些東西就是白送他他都不要了。這個小販是三河人,我一聽口音就知道了。年輕時,我跑了那么多地方,三河人給我留下了惡劣的印象,他們欺生、勢力、霸道,我在那里時沒少挨他們那里的人欺辱。現(xiàn)在居然有個三河的小販上門來了。這個小販在貶斥了我屋里所有的物件后,只看中了家里那個舊彩電。那是我家中最值錢的東西了,本來我想把它帶到墳墓里去的,現(xiàn)在沒辦法也想賣掉了。但他說我這彩電最多只值五塊錢,還說五塊錢都是多給我了!那一刻,我的肺都差點沒被他氣炸了。我一生沒干過惡事,他的到來卻讓我想干一件惡事了。我想,他真是找死,我真想弄死他!我不由得就把身邊的瓦刀拿到手里了。

我說你說什么?

他說,五塊錢,這破彩電,五塊錢頂?shù)教炝恕?/p>

我說你再說一遍!

他說五塊錢!

我說你有本事再說一遍!

他說,五塊錢,真的不少了!

我說,操你媽的,你說這話就是該死,是找死!

他說,你想干什么?你不賣可以,我走人。

我說,你想走?想走?想走!

他說,我不買了還不行嗎,我走還不行?

我說:不行,他媽的。不行,別人行,你們?nèi)尤瞬恍校?/p>

他說,你在威脅我嗎,大哥?

我說,我威脅你、威脅你?我今天弄死你信不信?

他看了看我手中的瓦刀,說,你要殺人嗎?大哥,殺人是要償命的。

我說,我他媽不償命也要死了,你沒看見我給自己打的棺材嗎?

他說,大哥,你饒了我吧,我不過是個收破爛的,我沒錢,也沒害過人。

我說,你收我個彩電給我五塊錢還不是害我!

他說,我多給你錢你是不是就不殺我了?

我說,那看你給多少了,給得少,我照殺不誤,反正我就要死了,拉一個陪綁的一起死,正好給我做個伴兒。

他哭了,說大哥,我手里只有五十塊錢,大哥,你就放過我吧。嗚嗚嗚。endprint

他從口袋里掏出五十塊錢,哆嗦著遞給我,轉身要跑。

我大喝一聲,你回來!

他就像被釘子釘在那里一動不動,樣子像頭待宰的羔羊。

他說,大哥……

我說,進屋,抱上你的彩電,給我滾蛋!以后再也不許你到波羅溝來了!

他愣怔著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然后進屋,小心地把彩電抱出來。到院里時,他又看了我一眼,說,謝謝大哥!

我說,滾……滾吧。

他就滾了。

我開始做活著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進到了墓穴里,墓穴里充滿了奇異腐敗的尸臭,那是我父親死后的身體散發(fā)出來的,我甚至看到父親身體的汁液順著棺材的縫隙蟲子一樣爬出來,墓穴里滿是蒼蠅的轟鳴和到處亂爬的蛆蟲。我毫不在乎,我打開棺材,留下個能容我進去的空隙,然后到墓穴口,把早已備好的水泥和沙子活好,拿出那把最漂亮的幾乎陪伴了我一生的瓦刀,把運棺材進來時推倒的墓穴的墻重新壘起來。我是個出色的泥瓦匠,這點活難不倒我,我的力氣還夠我把這堵墻壘起來。我不但要把這堵墓穴的墻壘起來,還要留下最后的力氣讓自己順利地爬到棺材里去,再把棺材蓋上,那樣我就可以安心地告別這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去見我的父親母親,還有紅蓮了。對了,忘了說,紅蓮也死了,兩年前,改嫁后的紅蓮,在鷹城街上被一輛沒有牌照的三馬車給撞出了老遠,到醫(yī)院搶救了一個星期后,人還是死了。紅蓮當初改嫁,我恨過她,可后來不恨了,何況紅蓮嫁走也沒什么錯,誰不愿意走出波羅溝呢,只有像我這樣的光棍才留在這里。我就是在紅蓮死去的醫(yī)院突然暈倒,后來到北京查出那個莫名的絕癥的。

墓穴的磚墻砌好,我留下兩塊磚沒砌,只有這樣,我才能保證在爬進棺材時不會因缺氧而憋死。那兩塊磚,就是我拜托那對城里男女做的事,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來,會不會幫我做這件事。

壘完最后一塊磚,我真的有些累了,我靠著磚墻歇了會,然后借著那兩塊磚透進來的微弱光亮摸索著來到自己的棺材前。讓人意外的是,我翻進自己的棺材居然沒費什么事,就像當年翻身進入紅蓮家的院墻那樣輕而易舉。就在我進入棺材的那一刻,在我還沒來得及把棺材板重新蓋好的時候,我隱隱聽到了汽車進入波羅溝的聲響。

我笑了,那是我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個微笑,然后巨大的棺材板被我舉重若輕地蓋上了,一個黑暗而幽秘的世界瞬間擁抱了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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