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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國病房

2015-11-24 13:56紀塵
大家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弗洛手術(shù)

紀塵

今年三月中,一個平常的下午,德國慕尼黑的一所居室里,我突發(fā)腹絞痛。

丈夫弗洛還在上班,孤單的我只好蜷在沙發(fā)忍著。

“應該是闌尾炎?!备ヂ寤氐郊?,皺著眉頭說,同時責怪我沒有早點給他電話。那時已是晚上九點了。

他的判斷跟我一樣。只是我們都太大意,以為經(jīng)過物理處理會緩解,當然更主要的是,我內(nèi)心根本就非常抗拒上醫(yī)院。

我的父親,最后幾年就是在醫(yī)院和家這兩點一線間度過的。那時候,我們一家人最熟悉的東西就是藥,就是一點一滴進入血管的冰冷液體——有時五小時、有時八小時、有時連續(xù)一周從不間斷。

那雙陪著我長大的手,變得越來越冰涼,斑斑瘀痕越來越觸目驚心。

我無法責怪醫(yī)院沒能挽救父親,但那蒼白的場所、痛苦的呻吟、度日如年的煎熬,至今仍是繞在心,讓我難以承受。記得后來清理父親房間,那剩下的整整一抽屜的藥令我失魂落魄地呆立了好久。

這世上,并非只有淚水才刺痛人心,有時候,一張相片、一枚硬幣、一粒藥丸,也能讓人顫抖不已……

凌晨一點,弗洛再也坐不住了。在他的執(zhí)意要求下,我最終還是捂著肚子上了車。

那座三層高的醫(yī)院,已算是居所一帶規(guī)模相當大、條件相當好的了。

一切靜悄悄的,急診室只有一位女醫(yī)生當班,幾位患者安靜地坐在冰冷的椅子上,一言不發(fā)。

在這個井然有序的國度,想來人們對于等候早已有了足夠的耐心。

一個多小時后,血液分析出來了。沒錯,是闌尾炎,只不過多了“急性”二字。醫(yī)生讓我住院觀察。而事實上,他們應當立即為我手術(shù)的,闌尾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闌尾穿孔,若那樣,所引發(fā)的急性腹膜炎會是致命的。

不幸我屬于后者,更不幸的是,不知是醫(yī)生太樂觀還是人手實在不夠,直至第二天上午十一點,我才被推進手術(shù)室——不僅闌尾已穿孔,炎癥也已在整個腹腔擴散開來。若手術(shù)再晚一兩小時,這些文字估計就永遠沒機會寫出來了。

德國許多醫(yī)院的確相當缺人手,特別是護士,多半都是些外來移民。工作繁忙但工資不高,也許便是人們不愿從事護理工作的主要原因。

雖然手術(shù)做得有些遲,雖然出來時我身上多了三道口子和一根腹腔引流管,但我活了下來,中國的一位好友則發(fā)來短信:“在德國做的手術(shù),就完全放心吧?!?/p>

當時沒人知道,我們都高興得太早。

A

我住的是普通雙人房,病友是位72歲的老太太。

她英語說得很好,擅長與人交談,雖然脖子的淋巴瘤手術(shù)傷口讓她有時呼吸困難。

她曾是位服裝商人,由于多年來交稅完整,因此可以享受所有醫(yī)保。那種我從頭穿到尾的圍裙般的病服,她在術(shù)后當晚就扯下來了。她有自己花花綠綠的漂亮睡衣,每天早上洗漱完畢,她必須做且放在第一的事就是化妝——衛(wèi)生間的壁柜,根本就是一個小型化妝品專柜。她的褲子永遠筆挺,皮鞋擦得一塵不染。

我不知手術(shù)那天,她是不是也帶著一臉妝容進去的。

她從沒結(jié)過婚,也沒有子女。我從沒見任何人來探望過她,偶爾,會有一些電話打進來?!岸际切┮郧暗睦嫌?,能說話的已沒幾個了?!彼f。這里的“能說話的”,指的是還活著的。

化好妝,等醫(yī)生查完房,用過早餐,她便雄赳赳地到樓下花園——抽煙。哪怕晚上她經(jīng)常咳個驚天動地。一咳,傷口就痛,可她不在乎,只要有一點可能,她就緊閉雙眼努力入睡,就像吃飯——每次吃飯她都打惡心,可哪怕上一秒剛吐出去,下一秒她又會繼續(xù)往嘴里塞食物。那段時間,我的那些動也沒動的雞腿或豬排都是她幫解決的。

她這種頑強的生命底質(zhì)真是令人吃驚又欽佩。

某天,護士前來為她換藥,她突然有些顧忌地看看我。我們都知道,在醫(yī)院是極難維護軀體隱私的??僧敃r我哪兒也去不了,只有閉上眼睛。

但最后還是看見了——另一位護士前來為我做肌肉注射。那真是刻骨銘心的一瞥:對面的那個軀體,所有目力可及之處都布滿了橫七豎八的疤痕,不同色澤的新老肉芽四處突起、曲扭,很多地方的皮膚由于縫合拉扯,就仿佛被用力揉搓再展開的牛皮紙……

原來,她不是顧忌裸露身體,而是顧忌裸露那些可怕的傷疤。

“沒辦法,我的身體從不肯老實,總要折騰點事出來。你也看到了,這丑八怪的身體,所以我沒辦法找男人?!彼龓c兒自嘲地說,一邊迅速穿上衣服,涂好口紅,并圍上一條淺黃色絲巾。

這一生,她共做過二十多次手術(shù):胃、腸、乳房、子宮、脖子、脊柱、大腿……

她又下樓抽煙去了。我的腦袋卻一片凌亂:那具可怕的傷痕累累的軀體仍如此清晰。我不知道,要有怎樣的力量,又要有什么樣的豁達才能每天面對這樣一個身體,這千瘡百孔的人生?也正是那時,我似乎明白了:為什么她在吐過之后依然心平氣和地繼續(xù)進食,為什么從來沒有人探視容妝仍是一化再化——對一個時常面臨死亡的人,還有什么比“舉重若輕”更好的藥方呢?

一個晚上,我突然被陣陣呻吟驚醒——她正坐在床上,費力地大口喘氣。

她沒拉鈴。也許她太了解自己的身體,也許那些總是跟她談天說地的女人們在她的經(jīng)驗里并不能做到真的幫助??傊?,她就那樣,一任自己像缺水的魚般沉重地呼哧作響。

我醒著躺在那里——邊上可怕的呼哧聲如雷鳴般擊打著心臟:三年,整整三年,我的父親就是在這樣一種令人窒息的聲音中度過。整整三年,他從沒能真正地躺下,他趴在小桌子上,以一個男人的隱忍,咬牙忍受著每一分每一秒……

父親走了,而我,如今正躺在異國他鄉(xiāng)的醫(yī)院,躺在一個無兒無女的七十二歲老人身邊……

我摸索著用夾子把引流袋別在裙邊,撐起身體,慢慢挪到她床前。

“讓我?guī)湍闩呐谋嘲??!蔽艺f。endprint

她是用眼神回答的——劇烈的喘息使她說不出話。那眼神說的是:“是嗎?你真的……會這樣做嗎?”

我一下一下拍著——像一個不?;丶业呐畠?、一個滿心歉疚的女兒,拍著……

“噢,謝謝你……現(xiàn)在感覺好多了?!笔畮追昼姾?,她平息下來。

她再次望著我——這一回,疑問不在,有的是感激,以及信任。

那一晚,她睡去了。我也終于睡去。

這位相處了一周的老太太,出院時(比我早一天)緊握著我的手,在我額頭深情一吻。

“親愛的,永遠祝福你?!彼f。她剛做的時髦頭發(fā)輕輕摩挲著我的臉,香氣四溢。

她雄赳赳地走了,而我,在那鮮艷奪目的背影里,微笑地等著充滿希望的明天。

B

我出院了。

弗洛十七歲時也做過闌尾切除,由于年輕,由于闌尾沒有穿孔,手術(shù)第二晚他是在酒吧度過的。我雖病得較重,身體也較虛弱,但我、我們都以為,再過個幾天,一切都會OK——醫(yī)生不是說,一切都OK了嗎?何況醫(yī)生什么出院交待也沒有,不過是一句祝你愉快,然后拜拜。

因此僅出院第二天,我們便自駕車游山玩水,探訪朋友和古跡?;爻掏局?,我開始再次腹痛,最后甚至每走幾分鐘就不得不停下,可大意的我們啊,依然不以為然,認為只要多休息就會好起來。

第六天晚上,正在喝水的我突然一頭倒下并像只蝦一樣全身拱起——突如其來的劇烈痙攣就仿佛一只大手正在體內(nèi)抓撓。

又是凌晨一點,又是雙人病房,不同的是,這次醫(yī)院安排做了CT,而那位長發(fā)飄飄的主治帥哥也換成了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男醫(yī)生。中年醫(yī)生握著我的手一再說:這次我來幫你做手術(shù),一定沒事的。

我能說什么?當你肚子上的三個切口才剛剛拆線又得重新切開;當那可怕的引流管又要再次從你的腹腔穿進穿出;當又要面對也許半夜用一頓狂喘將你驚醒的病友,我能說什么?

只有接受。我并發(fā)了嚴重的腹腔膿腫,也許是上一次手術(shù)沒完全將炎性物質(zhì)清除,也許是術(shù)后沒有照顧好自己,我認為,責任各半。

雖然“德國制造”舉世聞名,但其實醫(yī)療事故發(fā)生率卻并不算低。至少我看過的一份在德華文報是這樣說的,它說,全德國大大小小的醫(yī)療事故加起來一年會達一萬起。不知這數(shù)據(jù)可靠度怎樣,但弗洛外公如今的腿疾卻千真萬確是醫(yī)療事故造成:一次髖部手術(shù)傷到了坐骨神經(jīng)。自那以后,外公的右腿便總是麻木脹痛,直至現(xiàn)在,他每周都得到私人醫(yī)生那里進行理療。

看到我又出現(xiàn)在手術(shù)室,那位可愛的麻醉小姑娘吃驚極了。她非常喜歡跟我聊天,也許只會英語的患者實在太少,而且還是遙遠的亞洲來的。當麻藥注進血管時,她一臉同情地說,希望能再見到你,只是千萬不要又在這里。

手術(shù)完成了。這一次,是兩條引流管,分別穿進我的左右腹,以讓那些“壞東西”一點點引流到掛在外面的袋子里。更難堪的是,由于術(shù)后無法自主排尿,所以還多了條導尿管,再加上輸液管,我看上去真是恐怖極了。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徹底地感到無助——不是對不幸,而是對肉體完全的無能為力。它軟綿綿地平攤著,沉重又了無生氣。大量的抗生素使本就虛弱的腸胃徹底失去抵抗力——無論任何東西,一吞下去就馬上嘔出。嘔吐又導致腹部痙攣,痙攣之下,引流管便東一下西一下戳頂內(nèi)臟……

還有背、肩、腰、腿——幾十小時的一動不能動使它們即便什么也沒做就已酸脹到極點。事實上,就算有力氣我也不敢輕易動,因為只要稍動一下,與身體相連的各種管子就會讓我付出倒吸冷氣的代價。

在那可怕的日子,我只絞盡腦汁想一件事:要怎樣才能使身體向左或向右側(cè)起一點?哪怕只一厘米。要怎樣胃的痙攣才能緩解一下?哪怕只半小時。

但那具可恥的身體已全然背叛了“我”。它任性又敏感地源源不斷向“我”傳遞著每一點或狂暴或精致的痛楚,絕不謊報、無遺漏。

記得一天,弗洛剛將一勺湯送進我嘴里,幾乎就在同時,湯跟胃酸便一股腦地噴射出去,引流管則趁機毫無憐憫地在腹腔一陣亂頂。那真是永生難忘的一次翻江倒海,汗水濕透衣裳,床單污穢,鼻涕淚水橫流。不僅五臟六腑,甚至靈魂似乎都全被掏空。

我氣喘吁吁、死氣沉沉地半靠在愛人懷里,然后,我哭了——那是這輩子第一次,因為肉體的痛苦,我終于哭泣。

煎熬的日子似乎永無盡頭。

原來,人真的可以一動不動聆聽鐘點滴答好幾小時,可以將墻上每一條細微褶皺,銘記于心。

白天,我總是請求護士盡可能拉開窗簾——窗外那片樹林和林中掩映的教堂,便是恒遠不變的風景。那個小教堂,數(shù)十年前,曾為一位女嬰——弗洛的母親,進行洗禮。多年以后,一個男嬰誕生了——弗洛,也在那里受洗。

這世間,生命與生命,究竟有多少神秘的息息相關(guān)啊。

每天,我就那樣凝望著,從黎明到天黑。這種咫尺天涯的渴望真令人傷感。我無法越過那條與醫(yī)院相隔的小溪,無法走到溪邊的草地,我甚至無法趴到窗欞上——無法哪怕只靠近它們多一寸。

偶爾,在林間小道上,會有跑步或是牽著狗散步的人,以前我永不可能想得到,有一天自己竟會對這些再平常不過的身影產(chǎn)生出刻骨銘心的羨慕和疑問:他怎么竟能走得那么穩(wěn)?她怎么竟能那樣輕松就做到下蹲?他們居然能夠一邊聽耳機還一邊騎車?還有他、她……

我驚奇又失落地注視,窗外每點生命的律動都在內(nèi)心造成沖擊。也正是從那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協(xié)調(diào)的步伐、一次隨意的伸展、一個輕輕的跳躍,竟都煥發(fā)出無與倫比、令人神往的自由美麗。也正是那時,我才徹底領(lǐng)悟,那些年來,父親是以怎樣一種令人痛徹心扉的驚人克制,才可能度過那漫長而灰暗的每分每秒……

不要輕言什么的無謂生死——若你還不曾真正地站在死亡邊緣,不曾親歷不僅摧殘肉體也摧殘意志的痛苦。對死亡,并沒什么欣然的迎接,更多的是,精疲力竭之后的不得不接受。一種被動、疲憊、漠然的接受。endprint

有一陣子我便是處于這樣的漠然。如果還會有第三次、第四次手術(shù),如果真的就要死掉,我所能做的,也只是點點頭,聽之任之。

但最終我還是重新站了起來。

窗臺、衛(wèi)生間、開水房、半條走廊、整條走廊……那些日子,我像個稚嫩的嬰孩,像個蹣跚的老人,一步步、一米米、一天天,顫抖晃蕩著行進。

一天,我終于站在了朝思暮想的小溪邊,再后來,抵達了那所小教堂……我懂得了,每個邁步、每點攀爬、每次跳躍,都是生命的恩寵與幸運。

C

第二次住院我有過兩位室友。

第一位只與我共處短短三日。

那天,當我捂著肚子進入房間,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件淡藍色罩裙。它掛在墻邊的衣架上,可愛的卡通圖案給清冷空間帶出一片清脆驚訝。罩裙之下,是一雙同樣卡通的拖鞋,短短的、胖胖的,我想這新室友該是個孩子。

但這推斷僅持續(xù)了兩秒——室友不僅不是孩子,而且是個祖母甚至是曾祖母。

沒錯。她就是那件卡通罩裙和卡通拖鞋的主人——一位90歲的老太太。

我搞不清她為什么住院,因為她牙齒好胃口棒,一頭銀絲下臉蛋紅撲撲,動作不快但輕巧,而且不用吃藥也不需打針。除非耳聾也是德國人的住院標準。

她好奇又充滿同情地看著這位捂著肚子的新室友,而當護士扎緊我的血管并拿出注射器,她悄悄地、悄悄地捂上了眼睛。

我記得那雙遍布皺紋的眼——流出無盡純真。

當我醒來,她便試圖上前交談,哪怕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她輕柔地說、認真地比劃,見我實在不懂,她便禮貌地退回到自己床上,笑著打開電視機——她只看卡通片和與動物有關(guān)的節(jié)目。

那時候,我唯一自由而笨拙的左手經(jīng)常碰落床頭柜上的東西,她總是及時過來小心地幫拾撿起:桔子、梳子、卷筒紙……有一次,我什么也沒碰到,可她依然過來小心地從地面撿起什么——她撿起的竟是花瓣!那花,是弗洛帶來的,每天一小枝,來自去往醫(yī)院的路上。

她小心將花瓣捧在掌心,仔細觀看,然后輕輕放到桌子上。見我笑了,她蒼老又光潔的臉龐一片流光溢彩。

這個奇特的老人,她的年紀是那么老,可給人感覺卻仿佛她才剛到這個世界,仿佛每樣東西都是這世界的第一片新葉。

下午三點左右,她通常會陷入兩三個小時睡眠,然后就再也不睡了。很多次半夜醒來,都見她要不坐在床上以耳語般的聲音說著什么,要不就是趴在窗欞看天上的星星。

起先我認為她是自言自語,但漸漸地,我越來越懷疑自己的想法——無論是她的語調(diào)、表情、還是那顫悠移動的身影,無一不是在對話,而且這對話對象只能是孩子,或是小動物。

這都還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這樣的情景不但沒帶出任何不快和恐懼,恰恰相反,你竟莫名地感到甜蜜和安詳。我從沒有過這樣的經(jīng)驗,從沒在任何一個成人身上感受到這樣的“氣場”。這氣場是如此自然、清新又明媚——它徹底顛覆了這死氣沉沉的病室,它使你完全撇下理性的分析和判斷,它像空氣、像呼吸一樣輕盈流轉(zhuǎn),你身置其中卻又渾然不覺。

她已90歲,夜已深,可呈現(xiàn)在面前的卻活脫脫就是個小姑娘——一個正與滿天可愛精靈對話、玩耍、快樂得要飛起來的小姑娘。

除此之外我再找不出別的形容。

只有一顆純度達到了不可思議地步的靈魂才可能如此自然又毫無疑義地傳遞晶瑩。

出院那天,一位年約40、看起來極有耐心的男人過來接她。他微笑地給她換上另一件卡通罩裙,微笑地聆聽她不時發(fā)出的驚喜細語。

“我奶奶說,你床尾有一只小蜻蜓,請你好好照顧它?!背鲩T前,男子笑著對我說。他似乎早已習慣面對人們的驚訝,亦習慣用充滿善意的眼神迅速撫平人們的驚訝。

老奶奶走了——神奇魔法師走了。

我不知這世上,有誰比她更快樂。

D

又一位病友到來。

她年約50,清瘦、短發(fā),一副很大的近視眼鏡幾乎擋掉半張臉,素雅合身的運動服使她看上去輕盈敏捷。

顯然,這是一次猝不及防的“事故”——兩小時前她還在商店高興地挑選鮮花,然后一個電話,她進了醫(yī)院。

電話是她的私人保健醫(yī)生打的,那個男人嚴肅地說,很可能,她患了腸癌。

“您好,希望沒打擾到您?!边@是進屋后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她看起來略帶緊張,但良好的修養(yǎng)令她身處憂慮仍不忘禮節(jié)。

她的確是位特別禮貌特別安靜的人。

很多時候,我以為房里只有自己,然而一轉(zhuǎn)頭卻通常發(fā)現(xiàn)她也在。陽光從窗子灑進,一個影子在地面無聲變幻——她在吃藥、看書、更衣……什么聲響也沒有。她經(jīng)常看電視,但我從來聽不到任何聲音——她永遠都是先戴好耳機才開電視。還有手機,一定是調(diào)成了靜音模式,因為我經(jīng)常什么也沒聽到她卻已拿著手機快步走進衛(wèi)生間或者門外。

她就像一片安靜的葉子,而她到這世界的最主要職責,就是不擾一物。

等待檢查結(jié)果的日子,她只允許吃極少食物,但得飲大量某種藥水。那種藥水我也喝過一兩次,感覺就像無色的柴油。為此我曾吐得天翻地覆。

但她每天都得喝,并且是在兩小時內(nèi)——兩小時喝下800ML柴油是什么感覺?第一天,她忍住了,捏著鼻子大口大口往喉嚨灌。第二天,她開始反胃。第三天,才一開瓶蓋她就快步?jīng)_到衛(wèi)生間。吐完,她對我投過抱歉的微笑——為嘔吐聲也許打擾到我。

“我寧可死也絕不再喝這鬼東西了?!币惶欤蝗徽f。字字響亮堅定。而平時,若我不說話,她是絕不會先開口的。

我點點頭。理解。我一樣偷偷扔掉不少藥。我一樣——曾為父親偷偷扔掉不少藥。

我的父親,那些最后時光,由于難以吞咽,那每天幾十片的西藥,竟是一片片在口腔里先慢慢磨碎再一點點吞下去的。他不想再為任何人增加任何一點麻煩,他總說等等,等等,然后,沒人的時候,他便一片一片,將藥依次塞進嘴里……endprint

曾經(jīng),我總認為父親性格有些懦弱,但漸漸地,我越來越明白:在那具孱弱消瘦的軀體里,在對家人沉默而深切的愛中,他的堅強似雖千瘡百孔但仍屹立的銅墻鐵壁。

某天,當我無意進入父親房間——當發(fā)現(xiàn)他吃藥的“秘密”,我躲在房里大哭了一場。從那時起,我開始偷偷扔藥:中午的藥少點,就扔少點;晚上的藥多些,就扔多些。

我從不后悔這舉動。從不。那些苦澀的沒完沒了的藥片,在灰暗的最后時光,除了陡增病人痛苦,毫無意義。

病友果真不再喝藥了。當護士離開,她便輕手輕腳把藥水倒空,當護士回時,她便微笑著將空瓶遞過去。

護士滿意地點點頭,我們則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

我們不會結(jié)下什么深情厚誼,不過是偶然的萍水相逢,但隨著這扔藥小把戲成為共同的隱秘游戲后,我們之間似乎也有了某種微妙的默契。

她少言,我也不是喧嘩之人,因此大部分時間病房都非常安靜。只有當那個男人出現(xiàn),這沉寂之地才會變得活躍響亮。

那個男人,用我們的一個詞語來形容就是——“屌絲”,大大咧咧的、散漫無謂的。我想他是她丈夫,因為他每天都來:給她帶來換洗衣服,握著她的手在耳邊輕聲細語,或是撓抓她的足底引出嘻嘻笑聲……

我也非常歡迎這個男人——讓人發(fā)出快樂大笑可是他的拿手好戲。

但有兩天他卻沒出現(xiàn)。

我有些失望。我相信她也一樣:每次有人敲門,她都急切地坐起,但結(jié)果卻只是送藥收藥的。

“哦,昨天是他女朋友生日……好在我想起了,現(xiàn)在不用擔心了?!钡谌?,她輕輕地說,臉上一片如釋重負的安寧。

什么?什么什么?我暈了一下——他竟不是她丈夫么?然后立即想起,無論看起來多親密,他們卻從不接吻。

后來,我知道了,他是她前夫。離婚好多年了。平時不太來往,但從沒有抹去聯(lián)系。在節(jié)日,在孩子生日或是其它什么應該家人一起度過的日子,他們有時會碰個面,有時則打電話彼此祝福問問近況。他們之間沒有怨恨,或者,怨恨已隨時間流逝而消隱無蹤。她甚至記得他女朋友的生日。我想,如果不是因為生病,她很可能會給他女朋友送去真誠的鮮花。更觸動我的是,她臉上的安寧明白無誤地說明了——她所擔憂的不是前夫跟誰在一起,而是,他是否平安。

第四天傍晚,他終于出現(xiàn)了。風塵仆仆,肩膀和脖子掛著一堆大包小包,更令人吃驚的是——他臉上竟套了個大紅假鼻子!

他就像滑稽劇中的可愛小丑,頂著那個好笑的大鼻子夸張地比手畫腳,像一道春風、一輪暖陽般突地躥進這寂靜之地。他跑上前,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給我一個用力的握手。他的包里有糖果、書本、彩筆以及一堆女人的內(nèi)衣內(nèi)褲。

他不斷做著古怪表情,不斷逗我們發(fā)笑,仿佛要竭盡全力彌補兩天的缺席。

好幾次我都不得不請求他暫停,請求不要讓我笑得太多——肚子上的引流管已發(fā)出數(shù)次警告了。

那是個美好的下午,那是兩個美好的人。

他不再是她丈夫,但卻是——無助時她要第一個打電話通知的人,是在不安憂慮時能讓她發(fā)出微笑的人,是——她依然關(guān)心、信任的人。

她不再是他妻子,但卻是——困難時第一個要趕到身邊給予安慰的人,是依然記得鞋子和衣服尺碼的人,是——他愿意冒著凜冽寒風穿越整座城市相見的人。

檢查結(jié)果終于出來。她很幸運的沒得到壞消息。

回家那天,他來接她。他們高興地跳起來緊緊抱在一起。他將把她平安送到家,然后,他們的生活將回到以往:不常來往但絕不抹去聯(lián)系。

是的,他們依然相愛。只不過這“愛”,如今是以另一種方式——一種更自由遼闊的方式、詮釋和抵達。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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