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人毛鳳枝金石學著作《關中金石文字存逸考》是關于陜西金石的研究性著作,足以代表清代末年陜西金石研究的最高水平。毛鳳枝自幼隨父宦游,15歲起受父收集金石碑拓影響,亦雅好其事。其后他長期往陜研究,著述頗豐?!洞嬉菘肌芬浴督鹗途帯窞檠芯科瘘c,對毛氏所收關中歷代金石,包括瓦當、墓志等進行編錄,考其存逸,并對其他書中未收、舛錯、歧義處以及作者、時代等詳加考辨。該書上限周,下限唐,十年始成。該書現(xiàn)存版本三種,一是藏于臺灣中研院的寫樣待刻本;二是光緒二十七年顧氏江西刻本;三是藏于上海圖書館的民國十年抄本。
關鍵詞:毛鳳枝;金石學;版本;史料價值
中圖分類號:G25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目前金石學,尤其是清代金石學已日益成為顯學,而長安作為周秦漢唐故都,碑碣金石之富,甲于海內(nèi),一直是金石研究的重點地域。清人的相關著作中,陜西金石占有較大比重,顧炎武《金石文字記》有近一半的篇幅著錄秦地金石,朱彝尊《曝書亭金石文字跋尾》、錢大昕《潛研堂金石文跋尾》、王昶《金石萃編》等書也各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內(nèi)容為陜西金石。又有眾多專以秦地金石為研究對象的著作,如朱楓《雍州金石記》、畢沅《關中金石記》等。清末毛鳳枝的《關中金石文字存逸考》(以下簡稱《存逸考》)也是一部專論陜西碑石的金石學著作。該書所收,一是毛氏所見前人相關著述中所有有關關中的金石文字遺存,二是毛氏所見而未為他書所載的關中金石文字,已最大限度地將清末學者所能見到的關中金石文獻載入,并做了相當深入的辨析考證,足以代表清代末年陜西金石研究的最高水平。因此對其進行全面研究,是一個有重要學術意義的課題。然而此書卻很少受到學界關注,本文擬對其成書、史料價值、版本等問題做一考論,使學界了解此書價值所在,充分利用此書,使其發(fā)揮應有的作用。
一
陜西地區(qū)的金石搜討、收藏、鑒賞、研究的風氣自宋以后始終盛行,即便在明代金石學研究整體呈衰頹之勢的背景下,陜西自萬歷之后卻出現(xiàn)一種金石研究的新氣象,重視著錄資料的準確性與可靠性,形成親身訪碑的風氣,延續(xù)至于清初,對顧炎武等人復興金石學在方法論上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①整個清代金石學,自顧炎武發(fā)其端,之后再經(jīng)錢大昕、王昶、畢沅、阮元、孫星衍等著名學者的倡導,到乾嘉以后,已蔚為大觀,這期間陜西地區(qū)的金石學家和金石著述也在在多有。這種濃厚的金石研究學術氛圍,對于毛鳳枝的金石搜集、研究、整理以及有關金石諸書的撰作有很大的助力。
毛鳳枝(1836-1895),字子林,號蟫叟,揚州甘泉(今江蘇揚州)人。少時隨父毛瀚宦游京師、荊梁、河洛等地,后其父任陜西候補知府、西安清軍同知,遂同來陜。能文好學,在當時西安官宦子弟中,被譽為無紈绔習氣,博學能文的“四公子”之一。太平天國之變后,曾為清軍文職幕僚,往來今安徽、江蘇、浙江等地。咸豐十年(1860),以父病辭任,歸西安侍養(yǎng),之后長期客居西安,以受聘于官宦人家為塾師、充任陜西地方高官幕僚為生,尤以任西安知府幕賓時間最長。對地方財賦軍政、利弊興革頗有參畫,為當?shù)酪兄?。晚年著書為樂,尤喜搜集碑帖,考訂金石。光緒乙未(1895)卒于西安,享年六十歲??塘鱾鞯闹饕越鹗悶橹鳎小洞嬉菘肌肥?、《古志石華補編》二卷、《金石萃編補遺》二卷,此外尚有《寓志于物齋詩文集》三卷、《陜西南山谷口考》一卷。據(jù)《續(xù)陜西通志稿》,未刊刻的著作尚有多種,多已散佚。②其生平事跡主要見于其侄毛昌杰所撰《續(xù)陜西通志稿·毛鳳枝傳》,另《存逸考》等書序跋亦載有零星資料。
毛鳳枝的父親毛瀚就有收藏金石的興趣,《存逸考》后序說:
先大夫宦京師,官國子監(jiān)助教,有石鼓之拓;出刺巴州,有南龕諸碑之拓。及改官來秦,于汧得《心經(jīng)》、《述圣記》,于隴得《楊淡經(jīng)幢》、《吳岳祠堂記》,于鄜得《寶室寺鐘銘》,于華得扶風《夫子廟堂碑》、《李元諒楙功昭德頌》。力所能致者,命工拓之;力所不能致者,或乞之友人,或購于帖肆。銖積寸累,溢案盈箱。鳳枝趨庭之暇,得聞緒論,年甫十五,即喜搜羅墨刻,無論精粗美惡,每見必購,每購必藏。時人皆笑為迂,而樂之不厭也?!w區(qū)區(qū)篤好,至今四十年矣。[1]
毛鳳枝深受其父影響,十五歲時就留意于此,終其一生,對搜集整理金石興趣不減。在陜居住多年,他日常相與來往的在陜學者,如孫三錫、張曾、李勤伯等,都有金石癖,這些學者又多為西安的書畫金石社“青門萍社”的主要成員,③交流探討碑石資料是其交流的重要內(nèi)容。其中成員之一蜀人李嘉績,在光緒初任官陜西,毛鳳枝曾入其幕府,常為其校訂所得碑拓,李嘉績編《汧陽述古編·金石篇》,所作考證大多為毛鳳枝所撰。或許受毛鳳枝影響,民國時期陜西著名學者、其侄毛昌杰于金石學亦頗有造詣;其門生顧家相之子顧燮光為毛鳳枝刊刻遺著數(shù)種,亦金石名家,著有《夢碧簃石言》等多種金石學著作。
《存逸考》就是在這種學術背景之下產(chǎn)生的。對于此書的撰作緣起,毛鳳枝認為金石易散,惟有著述可傳之久遠,因此從保留金石負載的文化意義看,這一工作是十分必要的。他在《存逸考·后序》中說:
金石文字無聚而不散之理,如歐趙諸公,以及都氏元敬穆、趙氏子函崡、顧氏亭林炎武、郭氏允伯宗昌、錢氏竹汀大昕、孫氏淵如星衍、朱氏近漪楓、畢氏秋帆沅、黃氏虎癡本驥,收藏極為富有,今其篋中拓本不知歸于何所,獨所著金石諸書,至今炳炳在人耳目。然則藏弆雖多,固不若著書之可久也。鳳枝竊托斯旨,集為是編,以為秦中掌故,且以識家學淵源其來有自云。[1]
《存逸考》即以他序言里提到的這些前賢的金石著作,以及沒有提到但是卻是《存逸考》著作基礎的王昶《金石萃編》等這些書為研究起點,對他所收藏的關中歷代金石,包括瓦當、碑碣、墓志、塔銘、經(jīng)幢、造像等進行編錄,考其存逸,并對《金石萃編》《古志石華》等書未收、舛誤、文字有異的地方,特別是對其中有關作者、時代和相關重要知識點的碑石文字,詳加考辨。這也是《存逸考》中最富學術性,對后世學者最有價值之處。此書著錄上限,作者雖云斷自秦始,實則亦收傳為周代的瓦當,下限則至于唐,共一千三百余種。四易其稿,“創(chuàng)始于光緒乙亥(1875)夏,告成于光緒己丑(1889)秋”,[1]可謂是十年辛苦不尋常。
二
金石著錄的體例,自乾嘉以后已形成一定規(guī)范,如《金石萃編》的體例是題目下注明碑刻、器物的尺寸和所在,錄文之后附有他書著錄的題跋,最后為作者的考釋或按語?!豆胖臼A》亦是志文后附按語?!洞嬉菘肌敷w例大略若此,不同之處在于分府縣立目,各府縣下按照時代先后著錄所收金石,每種著錄其書體、書者、年代、存逸、藏地或收藏者,碑志全文見于他書者略而不引,未見他書者全文備錄,已為己之另外兩部金石著作《金石萃編補遺》《古志石華補編》所收者則略引,遇有文章出色者亦備錄全文,之后對碑志文字所涉各方面知識進行考證。需要說明的是,毛鳳枝所云“關中”雖與清代行政區(qū)劃中陜西省內(nèi)的關中概念一致,但還是酌收了少量今甘肅、青海和新疆境內(nèi)較著名的碑刻,可視為對關中金石的補充或者附錄。
作者慮碑石顯晦無常,久而無征,因此重點在于著錄存逸,“俾存者可知其方隅,逸者仍留其姓氏。……茲編所載墓志,能實指其處,即云現(xiàn)在某所,否則以葬地為憑”。[1]著錄金石存逸在此書之前已有先例,如清道、咸間吳式芬的一系列金石著作,著錄了清中期以前金石文獻的存逸、所在等。對于關中金石存逸,《雍州金石記》《關中金石記》都有簡略記錄。毛鳳枝在這方面提供了更為豐富的信息,特別是關于瓦當?shù)拇嬉?,之前未有著錄,毛鳳枝首發(fā)其例。因此對于學者調(diào)查尋訪有關關中金石的下落,了解金石流傳過程,有很重要的參考價值。此書雖名為“存逸考”,實則受其他金石著作影響,碑刻所涉音韻、文字、史事等,作者都有詳細考證,多有精辟之處。誠如顧燮光所評:“要之椎輪大輅,不廢先河?!盵2]160
如卷十所收《諸葛武侯新廟碑》,是碑現(xiàn)存漢中勉縣武侯祠,石雖完好,然經(jīng)后人改鑿甚多,金石諸書多有著錄。此碑第一行云:“貞元三祀,時承盛秋,□□府王左仆射馮翊嚴□”,修廟之人“嚴□”,名已磨泐,后人有補刻此碑者臆補為“武”。嚴武為唐代名臣,位高權(quán)重,且因與杜甫關系密切而享有很高知名度。清初以來所修地方志多承此說,清康熙六年重修之《陜西通志》“諸葛武侯廟”條即載此碑為嚴武所修。畢沅《關中金石記》否定嚴武之說,定為舒王謨,沒有說明何據(jù)。稍后王昶《金石萃編》卷一百三著錄此碑,對“修廟者為嚴武”之說進行了辯駁,認為兩《唐書》未載嚴武有“左仆射”之職,且嚴武卒于永泰元年,不應貞元三年仍在世,此碑非嚴武所修無疑;同時又對畢沅之說作了辯駁,認為舒王亦未嘗有左仆射之官,且與“馮翊嚴□”亦無關聯(lián)。王昶之辯極是,但是修廟之人為誰仍不能考訂。毛鳳枝則根據(jù)其任官時間在貞元三年、官銜有左仆射、馮翊這三條關鍵材料,考兩《唐書·嚴震傳》嚴震貞元三年為興元節(jié)度使,封為馮翊郡王,勉縣正在其治下,與此處職銜若合符節(jié),可證修廟之人為嚴震無疑。今人陳顯遠《勉縣武侯祠廟“唐碑”初考》根據(jù)史書相關記載,亦考為嚴震,但其顯然并沒有看到毛氏此書,做了重復勞動。[5]
又如卷五所收《路詮墓志》,志主之姓適在缺處,全文載毛氏《古志石華補編》,志主題銜為“大唐故銀青光祿大夫、使持節(jié)泰州諸軍事、泰州刺史、上柱國、宣城(以下缺)”,志文中又有“宣城縣開國公”字樣;又志主“祖彩,魏奉朝請、禮部侍郎,周使持節(jié)(缺)恒、懷、夏四州刺史,陽平郡開國公。神機朗察,遐邇挹其清潤(缺)。父兗,隋大興縣令、內(nèi)史舍人、兵部侍郎、左武衛(wèi)將軍、長秋令、太府卿、金紫光祿大夫、閿鄉(xiāng)縣開國良公”。毛氏因志文中有“昔漢啟玄圖,伏波功參”數(shù)字,以漢伏波將軍路博德事證之,補志主姓為路。又考《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路氏有“文升,字文升,平、愛、秦三州刺史,宣城縣公”,其“祖彩,后周夏州刺史;父兗,隋兵部侍郎,閿鄉(xiāng)公?!盵5]3408與此志志主及其父祖名字、官銜適相一致,因此斷為一人。由此亦可補《新唐書》之缺?!度莆难a遺》第七輯亦收此志,補志主姓為馬,未說明理由。[7]262當同樣以“伏波功參”句,因漢另有一伏波將軍馬援,因此定為馬姓,然未有其他證據(jù)支持,仍當以毛氏所考為是。
由于此志稱路詮為陽平清水人,毛鳳枝遂以為路氏郡望,并以之糾正他書之記載。如韓愈有《路應神道碑》,云路應為平陽人。毛鳳枝引《舊唐書·路隨傳》云路隨“陽平郡人”,《路嚴傳》云路巖“陽平冠氏人”,認為韓愈的“平陽”之說乃“陽平”之誤,應從志以“陽平”為正。實際上唐人所謂“某地人”的說法很模糊,或指郡望,或指鄉(xiāng)貫,或指本籍。毛氏既考志主為路氏,《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云路氏自漢博德始居“平陽”,則平陽當為路氏郡望,路氏后人或移居陽平,陽平為其鄉(xiāng)貫或本籍亦未可知,韓愈所說未可遽斷為錯。
毛鳳枝在考證碑刻同時往往又說開去,附錄多有其他考證,如卷二附錄《尚書八座考》,對“尚書八座”到底指哪些官職、從秦到唐的演變都做了詳細討論,認為唐時“八座”指左右仆射與六曹尚書,非如有的觀點所認為的指各部侍郎。又如卷三《金滿縣考》、《沙州考》、《和林考》,詳考這些地名具體所在,名稱演變過程,給后人提示了一條清晰的線索。卷四《〈周禮〉“廞”字考》,列述《周禮》中出現(xiàn)的“廞”字,鄭眾、鄭玄等的解釋,結(jié)合《說文解字》,梳理出來 “廞”字具有三種不同含義:陳設、欣喜、淤塞。考證功力深厚,貢獻頗多。另此書末附《石刻書法源流考》一文,對于指示古今書法南北派別,眼光獨到,評騭允切,至為詳盡,且有對各種金石文字的真?zhèn)慰甲C,可視為一部中國唐前書法碑刻簡史。
但此書也存在很多疏漏之處,顧燮光說:“當時山河修阻,交通阻滯,而征引諸書未廣,且斷自唐代,亦嫌稍隘”,并且計劃“暇時擬廣輯群書,為之補正”,因種種原因未能完成。[2]156又顧燮光友人黨晴梵亦云:“暇日亦嘗披覽,疏漏實多?!盵4]44岑仲勉《金石證史》中針對此書有數(shù)十條辯誤。[8]
這些疏漏涉及音韻、文字、史事考證等多個方面,如上述關于路氏族郡望的判斷,是因?qū)μ迫思灡磉_情況不了解所致。其他還有斷句錯誤,如卷六所收《常丑奴墓志》,志文敘其歷官云“遷天官府治中士。司會治本,文昌樞密?!泵P枝在志文后考證云:“遷天官府治中士司會。案……《北周書·宇文護傳》有膳部下大夫,天官府治中士司會,亦其屬也?!卑粗疚闹小八緯辈慌c“中士”相連,而應斷屬下句?!短屏洹肪砹氨炔坷芍幸蝗?,從五品上”條注云:“魏氏置,歷晉、宋、齊、后魏、北齊,皆有郎中。后周天官府有計部中大夫,蓋其任也?!盵6]194司會本為《周禮》天官之屬官名,職掌財務經(jīng)濟,后亦用為動詞,指掌管財務。據(jù)《唐六典》,比部(計部)所掌為財務諸事,故“司會治本”,即對所掌事務之說明。且“司會治本,文昌樞密”這種對舉的寫法,也是時人行文的風氣。
引文不嚴謹,如卷五《皇甫景元等造千佛像碑并碑側(cè)》,毛氏引《咸寧縣志》一段文字,考碑之所在與來歷,云出馬氏《陜西通志》。實則所引文字俱節(jié)自清嘉慶《咸寧縣志》卷十二《祠祀志》“圓通寺”條,并非出自馬理等修(嘉靖)《陜西通志》。
《存逸考》引書雖廣,然難免疏漏,有些甚至令人扼腕嘆息。如卷七收《李楷洛碑》。李楷洛是平定安史之亂,有唐室中興再造之稱的功臣李光弼之父,新、舊《唐書》附傳于李光弼,事跡記載甚為簡略。此神道碑為楊炎所撰。楊炎為人所熟知的是他在財政經(jīng)濟制度創(chuàng)建方面的貢獻,在德宗朝任宰相時,創(chuàng)行兩稅法,是中國稅制史上具有重大意義的改革。楊炎在當時文名隆盛,代宗大歷時官吏部郎中、知制誥,掌詔敕的撰寫,文筆頗受朝野人士贊許,與同享盛名的常袞合稱“常楊”。所撰《李楷洛碑》堪稱是他的代表作,“詞甚工,文士莫不稱頌之”,[10]3419甚至唐德宗“嘗得炎所為《李楷洛碑》,置于壁,日諷玩之。”[6]4722毛鳳枝將此碑文全文備錄,但毛氏所見碑銘磨泐過甚,所錄缺字過多,很多地方難以讀通,銘文部分尤甚,所錄什二而已。而銘文恰是古人逞其文彩斐然之處,故所闕尤令人嘆息。
然查閱宋徐鉉所編《唐文粹》,此碑文恰收其中,且相當完整。與毛氏所錄字數(shù)基本相同,文字差異甚小,不同處多屬碑字辨識不同所致,可以確定為二者同源。用《唐文粹》之文,恰可補足毛氏錄文所缺。又,毛氏斷言碑文是《文苑英華》版刻文字的刪節(jié),因為他注意到《文苑英華》亦收此文,曰碑文計九百余字,而版文一千五百余字,字數(shù)較碑文多出六百,且文字差異較大,因此認為是“上石時重加刪節(jié)”。實際情況則并非如此。以銘文而言,一百六十字,毛氏僅錄出四分之一?!短莆拇狻匪浐汀段脑酚⑷A》相較,二者用韻不同,字句不同者亦超太半,故此當視碑文為勒石時,或因原文過長而作者另行撰作,毛氏刪節(jié)之說并不可信。一位墓主之神道碑而兩作,且各有千秋,楊炎之文筆縱橫,可謂名不虛傳。清嘉慶年間編《全唐文》,楊炎兩篇《神道碑》均被收入,亦可見編者將其視為兩篇不同作品。由此可見,毛鳳枝并未閱過《唐文粹》,亦未翻檢《全唐文》。
三
《存逸考》的刊刻,費盡周折。毛鳳枝生前曾受門生顧家相資助,準備刊刻而未果?!洞嬉菘肌窌箢櫦蚁喟衔脑敿毭枋隽诉@一過程:
既官萍鄉(xiāng)之三年,得先生札,稱手著《金石存逸考》成書,家相亟郵致百金,慫恿付梓。尋又得先生書,謂遭家難,前寄資已耗去,未及開雕。家相復言江右刻工值廉,乞以定本見畀,當獨任其事。顧先生不欲重累家相,又其時別有允佽寫刻之費者,遂未許家相所請。
顧家相光緒丁亥(1887)調(diào)任江西萍鄉(xiāng),毛鳳枝是書成于光緒己丑(1889),正是顧家相在萍鄉(xiāng)之第三年。雖有顧家相的資助,但是還未刻成,毛鳳枝不幸于光緒乙未(1895)去世。兩年后,顧家相遣人專程前往西安,終于拿到《存逸考》稿本,并予以刊刻。
今歲之夏,遣伻赴秦,間關三千里,往返數(shù)閱月,一昨言歸,出豐山畣書,乃赍是編藁本偕來。數(shù)年之愿,幸而獲償,不禁狂喜,而又涕泣隨之,悲吾先生之已不及見也。……家相于金石之學,曾未究心,不能為一辭之贊,爰命兒輩就藁本寫定尺寸行列,悉依《南山谷口考》之式,付諸手民,并述其緣起如此?!饩w廿有三年倉龍丁酉長至前十日,門下士會稽顧家相拜手謹跋。
目前所見《存逸考》的版本主要有兩種。一藏臺灣中研院,標為“清光緒間作者手定底稿本,宋體工書”,原本無緣見到,然已影印收入《續(xù)修四庫全書》,據(jù)之可以判定實為寫樣待刻本。④可以看出刊刻工作毛鳳枝生前已經(jīng)做了一些準備,當光緒己丑年書成之后,寫樣準備上木。前有總目,標為十二卷,毛鳳枝序、例言、引用金石書目,正文僅八卷,有毛鳳枝批注。書未刻成,原因有多種,內(nèi)容尚需完善也應是其中之一。就這八卷而言,和后來的刻本前八卷相比,仍缺少部分內(nèi)容,如卷一西安府無“補遺”部分,并脫北周《平東將軍右銀青光祿造像題字》條大半文字;卷八脫《莒公唐儉碑》《尊勝陀羅尼經(jīng)咒石鼓》《雍州同官縣武定村造阿彌陀四面像銘》等條。從作者在此本上的大量手批字句可見,他對此本是不滿意的,雖已寫成樣例,然并不準備以此付諸棗梨。
毛鳳枝在寫樣本中的批注主要有四種情況:一是文字措辭的修改、格式的調(diào)整,如“現(xiàn)在”改“見在”,“《春秋左氏傳》隱公元年傳”,改為“《春秋隱元年》左氏傳”等。又如卷一《嶧山刻石》條對“陀”字的訓釋,原文作:
碑云:“追念亂世,分土建邦,以開爭理。功戰(zhàn)日作,流血于野,自泰古始。世無萬數(shù),陀及五帝,莫能禁止?!标愊闳弦囔督鹗菸匿洝吩疲骸啊蛹拔宓壑蛹础??!苯癜?,石刻本“陀”字本作“阜”旁,不能改作“他”字,且“他及五帝”,其文不詞。案古字從“它”從“也”之字可以互通,此“陀”字當作“阤”解?!职浮墩f文》“阤”字從“也”,秦碑從“它”。
批注修改為:
碑云‘陀及五帝”,案“陀”或作“阤”,“ ”、“ ”二篆相似,故古書從“它”、從“也”之字每每互易。本作“迤”,有連延義。
凡此種修改,關乎到準確理解訓識文義,因此不能說完全沒有意義。二是調(diào)整順序。如卷一《王智明造白玉石像記》條,批注曰“補”,當是移入“補遺”。三是內(nèi)容修正。如卷一《周驃騎將軍云陽縣開國男鞏賓墓志銘》,原文作“全文見《隋唐石刻拾遺》”,改為“全文見《古志石華》”。四是補入新的內(nèi)容。如卷一《嶧山刻石》條,文末補入“今世以傳有《永樂大典》本、鄒縣本、江寧本、日本重摹本,皆字畫小”數(shù)字;卷二《東陵圣母帖》文末補入:“翁覃溪曰:石屬□‘大和四年裴柳同登楷題四行,即唐雁塔題名殘刻之尚僅存者,宋時借用其前半空石刻懷素草書耳”數(shù)字;卷四《太常寺奉禮郎李繼墓版文》上,批注添加“《李術墓志》,李翱撰,元和九年正月十九日。查原文補入?!?/p>
毛鳳枝自言此書歷十余年方才完成,前后修訂數(shù)次。寫樣本的批注修改正可以反映出作者不斷搜羅金石、不斷完善文字的真實過程,亦可識其著書為學之歷程。
另一種版本為光緒二十七年顧氏江西刻本,封面書名篆書,題簽者為“豫寧葛成春”,豫寧乃江西武寧舊稱,葛成春即此書顧家相《跋》所云“同校字者……武寧葛明經(jīng)成春”。扉頁記云“光緒辛丑夏會稽顧氏刻于江西萍鄉(xiāng)縣署”,辛丑為光緒二十七年(1901)。正文半葉十行,行十八字。前有毛鳳枝序、例言,十二卷,后二卷為目錄,后有毛氏后序,附錄《石刻書法源流考》,末有顧家相跋文。
另據(jù)顧燮光自云此書:“己亥家君為刻于長沙,余與校讎之役”,[2]156“光緒末葉,燮光奉先君子命監(jiān)刊于長沙”,[3]其友人黨晴梵亦說:“此書鼎梅(顧燮光字)之先君為刻于長沙,板存西安顧氏寓中。鼎梅久居上海,板為家人竊售于竹笆市瀛記書局。鼎梅今夏舊地重來,始贖還之,璧還珠歸,亦一幸事也?!盵4]44光緒己亥為光緒二十五年(1899),于辛丑僅先二年,揆諸情理如此短期不應有重刻之舉,顧氏所云長沙本與萍鄉(xiāng)本當是一刻。另從這些記載看來,此書刻成后確未再刻??虝鴷r間、地點之歧異或為肇始于長沙而畢功于萍鄉(xiāng)所致,抑別有原由。
顧家相最終拿到、據(jù)以刊刻的稿本和寫樣本并不盡一致。毛氏在寫樣本上的批注,僅有很少一部分見于刻本,如上所述批注的第二、三種情況。另外兩種情況,文字的改動,不知是否因作者認為字句之爭,無礙大義,后來再作修訂時并未采用;補入的內(nèi)容,特別是要補入的墓志,在作者晚年,這些技術性的工作可能主要依賴于子侄輩,這大概也是這些文字未能補入的原因。
除此之外,刻本和寫樣本在文字上亦稍有差別,如卷二《東陵圣母帖》條,寫樣本作“此帖字跡頗難識認……出此帖釋文以示余”,批注改“識認”作“辨識”,刻本作“此帖字跡難識……嘗為此帖釋文,出以示余”。因此顧氏所據(jù)既非寫樣本,亦非寫樣本毛氏所改,當是寫樣本之后,毛鳳枝還有一種最終的修訂稿本。
目前所見除了這兩種本子之外,另有一種撮錄不分卷的民國十年(1921)鈔本藏于上海圖書館,作者不明,僅撮錄碑志名稱及書體、年代等基本信息。⑤
綜上,《存逸考》的可貴是由其內(nèi)在的價值所決定的,這是由作者對關中地區(qū)的金石碑刻收羅較為全面,集中反映了關中地區(qū)碑刻文化的深厚底蘊,雖然其中存在一些問題,仍不失為具有較高學術價值的金石學著作,只要細心地加以清理,就能克服其缺點,煥發(fā)其應有的光彩。
注釋:
①關于明末清初陜西金石研究對于顧炎武復興清代金石學的影響問題,筆者擬撰
專文討論。
②據(jù)毛昌杰所撰《續(xù)修陜西通志稿·毛鳳枝傳》,有《關中金石文字古佚考》二
卷、《關中金石文字古存考》一卷、《四部提綱》一卷、《季漢忠烈贊》一卷、
《滕王閣詩敘批注》一卷、《汲古閣兩漢書??庇洝范怼ⅰ对⒅居谖稞S隨筆》
三卷、《詩文續(xù)編》二卷,均未刊刻,均已散佚;又有《兩漢書地理志今釋》、
《通鑒地理今釋》兩書未竟。但據(jù)顧燮光《新編·跋》說,陜西學政柯逢時曾
繕錄毛金石全稿,后歸顧家。又其《夢碧簃石言》(王其祎校點、顧燮光著,
卷五《毛子林太夫子考訂金石著作》,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說《關中
金石文字古逸考》稿本尚存顧家。則毛氏金石著作或仍有存者。
③清光緒十四年(1888)由樊增祥在西安發(fā)起組織,主要成員有譚西屏、萬伯舒、
方黝石、彭洵、顧耳山、李嘉績、李勤伯等十余人。
④陜西師范大學賈二強教授定此為寫樣待刻本,甚是。在此謹致謝意。
⑤此本由好友上海大學石曉玲博士后代為查閱,在此謹致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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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向菲,女,陜西臨潼人,西北大學博士后,西安文理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文獻學。
(責任編輯:李直)
基金項目:陜西省“十二五”古籍整理重大項目子項目(SG13001·史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