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才成
摘 要:日本有學者認為中國神話給予日本神話的影響,除開天辟地神話中形而上學的哲學性思考的影響外,極為有限。然而,通過分析日本記紀神話及其周邊神話出典的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不僅是在形而上學的哲學層面,在宇宙卵神話、垂死化身與祓禊生神、天地漸進分離及其分離標志等具體的神話母題、意象、結(jié)構(gòu)與模式方面,日本創(chuàng)世神話也深受中國盤古神話的影響。
關(guān)鍵詞:日本創(chuàng)世神話;中國文化;盤古神話
中圖分類號:G4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458 (2015) 05-0056-08
成書于720年的《日本書紀》在其開篇中寫道:“古天地未剖,陰陽不分,渾沌如雞子,溟涬而含牙。及其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淹滯而為地,精妙之合摶易,重濁之凝竭難。故天先成而地后定。然后神圣生其中焉。[1]18”
這一段源自中國盤古開天辟地神話。日本有名的中日比較神話學研究者伊藤清司指出“《日本書紀》神代卷冒頭‘古天地未剖以下六十余字直接借用了中國《淮南子》、《三五歷紀》等古文獻的文字” [2]178,高木敏雄在提及日本開天辟地神話時,也指出“《神代本紀》 ①的開篇三十余字完全是模仿關(guān)于中國開天辟地的一種哲學思考” [3]156。中國著名學者嚴紹璗先生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指出以上文字推演自《淮南子》,并進一步分析了中國盤古神話與日本山川地貌和五谷創(chuàng)生神話的關(guān)系②,這也成為系統(tǒng)研究盤古神話在日本流布情況的嚆矢,并在神話模式上提出了不同于日本學者的觀點,奠定了中國這一領(lǐng)域研究的基礎(chǔ)。諸多中日學者不約而同地指出其影響關(guān)系,可見日本開天辟地創(chuàng)世神話受中國文化影響之深。然而,盡管如此,伊藤清司還是認為“中國文化給予記紀 ③等日本神話的影響,除上述開天辟地神話中能夠看到的形而上學的思考——儒道、神仙思想及陰陽五行學說之外,極為有限”[2]178-179。這與江戶時代國學家本居宣長等人一味強調(diào)日本文化的純粹性,極力淡化中國文化影響的觀點如出一轍。但是如果仔細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日本創(chuàng)世神話不僅吸收了伊藤所指出的所謂“形而上學的思考”,在具體神話的類型、母題、意象、結(jié)構(gòu)、模式等方面也深深打上了中國文化的烙印。
一、宇宙卵神話
上文高木敏雄提到的《神代本紀》源于《先代舊事本紀》卷一,其開篇內(nèi)容如下:“古者元氣渾沌。天地未割,猶雞卵子,溟涬含牙。其后清氣漸登,薄靡為天。浮濁重沉,淹滯為地。所謂洲壤浮飄,開辟別割是也。譬猶游魚浮水上。于時天先成而地后定,然后于高天原化生一神,天讓日天狹霧國禪月國狹霧尊。[4]3”
《先代舊事本紀》中的這段引自《日本書紀》。在對宇宙原始形狀的認識上,《先代舊事本紀》與《日本書紀》都認為宇宙原始形狀為“雞子”“雞卵子”,狀態(tài)都為“渾沌”狀態(tài),這種認為天地是由蛋孵化出來的宇宙起源觀念屬于“宇宙卵”的卵生神話,同屬進化型神話。宇宙卵神話在中國神話中最有名的當屬盤古開天辟地神話。陶陽、鐘秀兩位學者曾認為“《日本書紀》開頭講的天地混沌如雞子,同中國《三五歷紀》所說的是一個類型”[5]150。誠然兩者都屬于宇宙卵的創(chuàng)世神話類型,然而,這段宇宙起源神話與中國盤古神話絕不只是同屬一個類型那么簡單,兩者存在著絕對的影響關(guān)系。盤古開天辟地神話在《三五歷紀》《五運歷年記》《述異記》《玄中記》中均有記載,最早則見于三國徐整著《三五歷紀》。
《藝文類聚》第一卷天部上引《三五歷紀》曰: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shù)極高,地數(shù)極深,盤古極長,后乃有三皇,數(shù)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處于九,故天去地九萬里[6]2。
《日本書紀》《先代舊事本紀》的世界卵觀念明顯來自盤古神話。除上述“雞子”“渾沌”等意象之外,兩國創(chuàng)世神話的世界卵之中,均孕育著生命。盤古神話中有說“盤古在其中”,《日本書紀》也有“神圣生其中”一句,這可以說是最直接的影響證據(jù)。孕育生命這一結(jié)構(gòu)雖在日本創(chuàng)世神話中發(fā)展并演化,但是依然能覓得蹤影。《先代舊事本紀》中天地開辟后,于高天原“化生一神”,這一神也是在宇宙卵“開辟別割”“天先成而地后定”之后隨即化生而成的,可見生命在宇宙卵形成階段已經(jīng)開始孕育,天地開辟后,神也即刻化生而出。日本現(xiàn)存最早的書籍《古事記》序冒頭曰:“臣安萬侶言。夫、混元既凝,氣象未效。無名無為,誰知其形。然,乾坤初分,三神作造化之首。陰陽斯開,二靈為群品之祖。[7]16”
《古事記》上卷開篇也有如下描述:“天地初發(fā)之時,于高天原成神名,天之御中主神。(訓高天下云阿麻。下效次。)次,高御產(chǎn)巢日神。次,神產(chǎn)巢日神。此三柱神者,并獨神成坐而,隱身也。[7]28”
《古事記》對天地形成的記錄非常簡單,僅寥寥數(shù)語,并且將盤古神話中“雞子”這一意象直接抹去了。但是從“混元既凝”的形態(tài)可以看出,混沌形態(tài)與《日本書紀》及中國盤古神話并無不同,“乾坤初分”“陰陽斯開”的天地分離情節(jié)與宇宙卵的破裂、分離結(jié)構(gòu)也完全一致,在孕育生命方面,“乾坤初分”“天地初發(fā)”之時,三神也隨即孕育其中。因此,可以說日本記紀神話中宇宙起源的創(chuàng)世神話結(jié)構(gòu)與類型深受中國盤古神話的影響。
比較日本創(chuàng)世神話與盤古神話,可以得出表1.
圓形的卵、混沌的狀態(tài)、生命的孕育、天地陰陽的分合,諸多相同神話構(gòu)造的重疊,再結(jié)合文章第三節(jié)“天地分離思想”中對《淮南子·天文訓》論述的分析,可以說這些是盤古神話東漸日本的鐵證。伊藤清司所說的“直接借用了中國《淮南子》《三五歷紀》等古文獻的文字”的說法,也是顯而易見的結(jié)論。然而,在伊藤清司所提到的六十字以下,《日本書紀》還有如下記述:
“故曰,開辟之初,洲壤浮漂,譬猶游魚之浮水上也。于時天地之中生一物。狀如葦牙,便化為神。號國常立尊。(至貴曰尊,自余曰命。并訓美舉等也。下皆效此。)次國狹槌尊。次豐斟渟尊。凡三神矣。乾到獨化。所以成此純男。
一書曰,天地初判,一物在于中。狀貌難言。其中自有化生之神。號國常立尊。亦曰國底立尊。次國狹槌尊。亦曰國狹槌立尊。次豐國主尊。亦曰豐組野尊。亦曰豐香節(jié)野尊,亦曰浮經(jīng)野豐買尊,亦曰豐國野尊,亦曰豐嚙野尊,亦曰葉木國野尊,亦曰見野尊。[1]18-20”
關(guān)于天地初開后孕育三神的記錄,《古語拾遺》 ①曰:“又天地剖判之初,天中所生之神,名曰天御中主神。次、高皇產(chǎn)靈神。(古語、多賀美武須比、是、皇親神留伎命。)次、神產(chǎn)靈神。(是、皇親神留彌命。此神子天兒屋命、即中臣朝臣祖)。[8]1-2”
《道德經(jīng)》第一章有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9]2,另據(jù)同書第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9]105”這些思想在《三五歷紀》的盤古神話中已有體現(xiàn):雞子之中混沌不可名狀之態(tài)即為萬物之始,雞子誕生盤古,盤古之后“乃有三皇”,三皇之后就是世間萬物的化生。與此相對,《日本書紀》中言及世界卵的狀態(tài)時,有說“狀貌難言”,《古事記》中也說“無名無為,誰知其形”,這當是道教思想中莫可名狀的“道”的存在狀態(tài),也是宇宙的初始狀態(tài)。而《日本書紀》中“天地之中生一物”,一物化三神,三神之后出現(xiàn)諸神;《古事記》中“天地初發(fā)之時”,于高天原成“三柱神”,三柱神之后眾神誕生;《古語拾遺》中天地剖判之初,天中生三神,此后眾神生成。上述三部日本古文獻中,雖然三神的名號稍異,但是天地初開之時,孕育三神的神話構(gòu)造也并無不同。這種“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道教思想經(jīng)由盤古神話改造為“一生三,三生萬物”的構(gòu)造后,直接影響了日本創(chuàng)世神話??梢?,中國道教的哲學性思考影響日本創(chuàng)世神話的,也不僅僅只是伊藤所說的《日本書紀》開篇的六十余字。從“一生三,三生萬物”的過程和文獻比對的結(jié)果來看,此處日本創(chuàng)世神話與其說直接受中國道教思想的影響,不如說直接受盤古神話的影響更為妥當。當然,道教思想對日本神話,尤其是創(chuàng)世神話的影響極深,這一點不可小覷。
二、垂死化身與祓禊生神②
盤古神話的一個重要的母題是“垂死化身”,《述異記》有載:“昔盤古氏之死也,頭為四岳,目為日月,脂膏為江海,毛發(fā)為草木。秦漢間俗說:盤古氏頭為東岳,腹為中岳,左臂為南岳,右臂為北岳,足為西岳。先儒說:盤古氏泣為江河,氣為風,聲為雷,目瞳為電。古說:盤古氏喜為睛,怒為陰。[10]1”
《廣博物志》卷九引《五運歷年記》:“盤古之君,龍首蛇身,噓為風雨,吹為雷電,開目為晝,閉目為夜。死后骨節(jié)為山林,腸為江海,血為淮瀆,毛發(fā)為草木。[11]178”
又,《繹史》卷一太古第一引《五運歷年記》:“元氣濛鴻,萌芽茲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啟陰感陽,分布元氣,乃孕中和,是為人也。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云,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里,肌肉為田土,發(fā)髭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澤,身之諸蟲,因風所感,化為黎甿。[12]73”
死后尸體化生的神話可見于世界許多民族的開天辟地神話之中。據(jù)印度最古老的詩歌集《梨俱吠陀》記載,眾神以原人布魯沙為犧牲祭祀,布魯沙死后嘴變?yōu)槠帕_門,雙臂生成剎帝利,雙腿變成吠舍,兩腳生出首陀羅,意念產(chǎn)生月亮,眼睛變作太陽,口中生出因陀羅和阿耆尼,呼吸生出風神,臍產(chǎn)生空界,頭演化為天界,雙腳生地界,耳中生四方。
“作為尸體化形的宇宙起源神話,在日本家喻戶曉的就是中國盤古神話”[13]50,因此,日本身體產(chǎn)生萬物的化生神話也深受盤古神話的影響。身體化生萬物的神話母題在日本神話中反復出現(xiàn),總結(jié)起來主要有如下幾個類型。
(一)伊奘諾尊“祓禊生神”
《日本書紀》卷一神代上,伊奘諾尊從黃泉國回來,為除去身上的污穢在筑紫日向小戶橘之檍原洗滌全身,并在洗身時誕生神靈?!耙赁手Z尊既還、乃追悔之曰、吾前到于不須也兇目污穢之處。故當滌去吾身之濁穢、則往至筑紫日向小戶橘之檍原、而祓除焉?!ㄖ新裕┤缓笙醋笱邸R蛞陨?、號曰天照大神。復洗右眼。因以生神、號曰月讀尊。復洗鼻。因以生神、號曰素盞鳴尊。[1]48-50”
《日本書紀》中的伊奘諾尊在《古事記》中稱之為伊耶那歧命,《古事記》對伊耶那歧命從黃泉國回來的祓禊,記載如下:“是以、伊邪那伎大神詔、吾者、到于伊那志許米(上)、志許米岐(此九字以音)。穢國而在祁理(此二字以音)。故、吾者、為御身之禊而、到坐竺紫日向之橘小門之阿波岐(此三字以音)原、而禊祓也……(中略)
于是洗左御目時、所成神名、天照大御神。次、洗右御目時、所成神名、月讀命。次、洗御鼻時、所成神名、建速須佐之男命。(須佐二字以音)右件、八十禍津日神以下、速須佐之男命以前十柱神者、因滌御身所生者也。[7]48-50”
文中所提到的“祓禊”是中國古代為除去不祥而舉行的一種儀式,常于春秋兩季在水邊舉行?!墩f文解字》釋“祓”為“除惡祭也”[14]2?!吨芏Y·春官·宗伯》曰:“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编嵭ⅲ骸皻q時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類。釁浴,謂以香熏草藥沐浴”[15]2075。《史記》卷四十九·外戚世家第十九曰“武帝祓霸上還,因過平陽主?!奔庑鞆V曰:“三月上巳,臨水祓除謂之禊。呂后本紀亦云‘三月祓還過軹道。蓋與‘游字相似,故或定之也?!彼麟[蘇林音廢,今亦音拂,謂祓禊之,游水自潔,故曰祓除[16]1978-1979。日本記紀神話中伊耶那歧的“祓禊”,也是在水中洗滌全身,祓除黃泉國帶來的污穢,這種儀式源自中國古代的除惡之祭。伊耶那歧為洗去自黃泉國帶來的污穢,于水中滌身,滌身時所產(chǎn)生的神,左眼為天照大御神,右眼為月讀命,鼻子為建速須佐之男命,此三神即為“三貴子”。 日本神話左眼洗出日神天照大御神、右眼洗出月神月讀命的構(gòu)造與盤古“左眼為日,右眼為月”的化生構(gòu)造完全一致。除了以上有名的“祓禊生神”之外,日本神話中還有多則與盤古“垂死化身”類似的神話。
(二)大氣都比賣神“垂死化物”
《古事記》上卷建速須佐之男命向大氣都比賣神①乞求食物,看到大氣都比賣神從鼻孔、嘴、肛門中取出食物時,認為大氣都比賣神故意拿臟東西給他吃,于是將其殺害。大氣都比賣神死后,化生作物?!肮省⑺鶜⑸裼谏砩镎?、于頭生蠶、于二目生稻種。于二耳生粟。于鼻生小豆。于陰生麥。于尻生大豆。[7]68”
《日本書紀》中亦有類似神話。天照大神聽說葦原中國有保食神,于是遣月夜見尊前往查看。月夜見尊到了之后,保食神從嘴中吐出食物招待月夜見尊,月夜見尊以為不敬而大怒,遂將保食神殺死。保食神死后身體亦化為生物?!笆菚r保食神實已死矣。唯有其神之頂、化為牛馬。顱上生粟。眉上生繭。眼中生稗。腹中生稻。陰生麥及大豆·小豆。[1]60”
盤古神話“毛發(fā)為草木”“皮毛為草木”的模式和保食神身體化生作物的模式一致,同屬人化植物的化生模式。而“這則神話中的大氣都比賣神是日本的谷物之神,與中國的谷物神后稷類似” [17]37。
(三)軻遇突智命“身死化神”
《日本書紀》收錄多本書中伊奘諾尊拔劍斬火神軻遇突智命的故事。其中一書說他將軻遇突智命斬為三段,一段為雷神,一段為大山祇神,一段高龗。另一書則說斬為五段?!耙粫弧⒁赁手Z尊、斬軻遇突智命、為五段。此各化成五山祇。一則首、化為大山祇。二則身中、化為中山祇。三則手、化為麓山祇。四則腰、化為正勝山祇。五則足、化為?山祇。[1]52”
這一斬殺火神②的記述同樣出現(xiàn)在《古事記》之中:“所殺迦具土神之于頭所成神名。正鹿山津見神。次、于胸所成神名、淤縢山津見神(淤縢二字以音)。次、于腹所成神名、奧山津見神。次、于陰所成神名、暗山津見神。次、于左手所成神名、志藝山津見神(志藝二字以音)。次、于右手所成神名、羽山津見神。次、于左足所成神名、原山津見神。次、于右足所成神名、戶山津見神(自正鹿山津見神至戶山津見神、并八神。)”
《日本書紀》中火神被斬為五段,五段化為五山祇,這是盤古神話“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的異化,并且化生五岳的身體部位也驚人地相似:“頭——首”“腹——中身、腰”“左臂、右臂——手”“足——足”?!豆攀掠洝分幸餐瑯佑兄@人的相似之處:“頭——頭”“腹——胸、腹、陰”“左臂——左手”“右臂——左手”“足——左足、右足”。這不能說是一種巧合,“肢體的各部位分解為山川地貌,在想象的結(jié)構(gòu)方面與表現(xiàn)方法,幾乎是完全一致的”[17]36,因此,二者明顯存在著影響與被影響的關(guān)系。
(四)伊奘諾尊“吹氣生神”
《日本書紀》還記載了伊奘諾尊吹氣生風神的神話。伊奘諾尊與伊奘冉尊生大八洲國后,見所生之國唯有朝霧,且“熏滿之”,因而吹氣以生神。此神話載《日本書紀》神代卷上:“一書曰、伊奘諾尊與伊奘冉尊、共生大八洲國。然后伊奘諾尊曰、我所生之國、唯有朝霧、而熏滿之哉、乃吹發(fā)之氣、化為神。號曰級長戶邊命。亦曰級長津彥命。是風神也。[1]42”
在這則神話與上則斬軻遇突智命為三段的神話中,誕生了日本的風神和雷神。風神為吹氣所成,而雷神為斬身所化。氣成風與盤古“氣為風”一致,身死為雷與盤古“聲為雷”有異曲同工之妙。
除以上神話外,另在《古事記》之中,還有伊耶那美在生火之夜藝速男神時,陰部被燒傷而臥床不起,其嘔吐物及糞便化為神的化生神話。
綜上可以得出,盤古垂死化身的神話被肢解到了日本以“祓禊生神”為代表的化生神話之中。盤古“目為日月”的構(gòu)造體現(xiàn)在伊奘諾尊的“祓禊生神”的神話中;盤古“毛發(fā)為草木”的人化植物的神話,在日本神話中變異為以保食神為代表的“垂死化物”的神話;盤古“頭為東岳,腹為中岳,左臂為南岳,右臂為北岳,足為西岳”“ 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的人化山岳的神話,變身為伊奘諾尊斬火神為五段后,“頭、中身(腹)、手、腰、足”五部分化為五山祇的神話;盤古“聲為雷”在伊奘諾尊斬火神為三段里所出現(xiàn)的第一段的化雷神的神話之中;盤古“氣為風”則在伊奘諾尊“吹氣生神”的神話中。
由此可見,日本神話在接受盤古神話影響的時候,并不是簡單的“拿來”,而是在理解、消化之后,融入到其神話的血液之中,衍生為新的系列化生神話。當仔細分析日本系列化生神話系統(tǒng)時,依然能尋根發(fā)現(xiàn)盤古神話的影子。正如上節(jié)所分析的,在日本記紀神話的開篇就能很明顯地發(fā)現(xiàn)盤古開天辟地神話東漸日本的鐵證,而在系列化生神話的系統(tǒng)中,日本神話依然逃不過留下盤古神話“垂死化身”母題的影子。
三、天地的漸進分離及其分離標志
(一)天地的漸進分離
盤古神話的另一個重要母題就是天地分離思想?;煦缥撮_之時,天地合為一體,陰陽不分,日月未明,盤古誕生后,天地始分開。在此之后,有一個重要情節(jié):為了防止天地再次合上,盤古立于天地之間,“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盤古成為巨人,天地也終于分離開來。日本記紀及其周邊神話中,盤古撐起天地、天地逐漸分離情節(jié)似乎被剔除了,難覓蹤跡。但如果仔細分析文本,還是可以發(fā)現(xiàn):雖然以上情節(jié)的顯露沒有如世界卵和垂死化身神話一般明顯,但是卻也暗含在日本記紀神話的天地分離思想之中。
關(guān)于天地分離,第一節(jié)中已經(jīng)指出,天地分離與中國陰陽思想有關(guān)?!度毡緯o》中“及其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淹滯而為地,精妙之合摶易,重濁之凝竭難。故天先成而地后定。”《古事記》中“乾坤初分”“陰陽斯開”;以及《先代舊事本紀》中“其后清氣漸登,薄靡為天。浮濁重沉,淹滯為地?!钡鹊龋寄ú蝗ブ袊庩査枷?、五行學說等哲學性思辨的影響。嚴紹璗先生曾指出“其中《日本書紀》的這一段表述的文字則是直接從《淮南子·天文訓》推演而成的”[18]30?!痘茨献印ぬ煳挠枴酚性唬骸疤斓匚葱危T馮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道始于虛霩,虛霩生宇宙,宇宙生氣、氣有涯垠。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凝滯而為地。清妙之合專易,重濁之凝竭難,故天先成而地后定。[19]103-104”
《日本書紀》開篇“清陽者”以下36字可以說跟《淮南子·天文訓》幾乎一模一樣、毫無二致,這種影響關(guān)系的存在已經(jīng)不言而喻,無需贅言了。需要證明的恐怕是隱藏在這種顯而易見的文字背后的神話構(gòu)造與模式的影響關(guān)系。
中日開天辟地神話都指出在天地開辟之后,混沌的狀態(tài)隨即結(jié)束,陰陽及混沌之物因機械性的重力作用,“薄靡”升起為天,“重濁”沉下為地,天地分開。然而天地是否很快就分離為“天數(shù)極高、地數(shù)極深”的狀態(tài)呢?盤古神話中天地的分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盤古立于天地間,經(jīng)過了“萬八千歲,天數(shù)極高,地數(shù)極深,盤古極長”,于是天地乃變?yōu)槿缃裰畱B(tài)。這是一種漸進的分離,俄國葉·莫·梅列金斯基在其著作《神話的詩學》中曾指出:“相傳,因陀羅和盤古之分天地,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天地之距離伴隨其身軀漸長增大”[20]224。日本神話中對天地開辟的交代極為簡單,分開后旋即進入伊耶那歧和伊耶那美二神的生神造世過程,導致不少研究者如伊藤清司一樣,以為中國神話的影響就到此戛然而止,或者極為有限。但是,除上節(jié)中分析的盤古垂死化身神話在日本生神的神話中反復出現(xiàn)之外,天地逐步升起的天地分離思想在日本神話中也能找到影響的痕跡。
《日本書紀》伊奘諾尊與伊奘冉尊生大日孁貴①時,有如下記載:“此子光華明彩、照徹于六合之內(nèi)。故二神喜曰、吾息雖多、未有若此靈異之兒。不宜久留此國。自當早送于天、而授以天上之事。是時天地相去未遠。故以天柱、舉于天上也。[1]36”
二神覺得大日孁貴神不尋常,出生時其光彩即照徹天地六合之間,因此認為不應留下,而應送至天上,并授之以天上之事,所以以天柱舉于天上。這段神話中 “是時天地相去未遠”一句應當引起注意?!笆菚r”說明的是當時的情況,暗含現(xiàn)在的情況已然與當時不同,證明天地的分離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是時天地相去未遠”說明天地的發(fā)展是經(jīng)由天地相距較近,到逐步漸行漸遠的過程。據(jù)此,可以判斷,在日本神話里,天地的形成、發(fā)展也經(jīng)過了由混沌到分離,再到天逐步升高、地逐步下沉的演變過程,天地的形成是類似于“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的漸進,而不是突變。這與盤古神話的構(gòu)造思想基本吻合。
(二)天地分離的標志性事件
大林太良在《日本神話的構(gòu)造》(1975)一書中,論及天地的分離時,發(fā)現(xiàn)了日本神話的一個有趣結(jié)構(gòu)。在伊耶那歧和伊耶那美二神的兄妹婚配中,可以視伊耶那歧為天父,伊耶那美為地母,二神的結(jié)合象征天地的結(jié)合。伊耶那美生火神死去進入黃泉國,意味著二神分離,也象征著天地的分離。
另一則是建速須佐之男命和天照大御神的神話。此二神也為兄妹,曾在天安河交換物品,并將交換的物品化生生子。利用物品生子的形式,雖然沒有肉體上的接觸,但在多數(shù)學者看來,依然包含兄妹成婚的因素。建速須佐之男命和天照大御神的兄妹婚配中,天照大御神統(tǒng)領(lǐng)天上,象征天,建速須佐之男命統(tǒng)領(lǐng)海原,象征地。因此,建速須佐之男命和天照大御神的結(jié)合也意味著天地的結(jié)合,這一結(jié)合的結(jié)果是天照大御神最后被迫躲進了天之巖屋,寓意著女神的死去,象征著天地的分離。
通過對兩組神話情節(jié)與意象的對比,大林太良認為:“基本相同的情節(jié)在伊耶那歧、伊耶那美神話與建速須佐之男命、天照大御神神話中兩次重復出現(xiàn)” [21]10。并且,根據(jù)大林太良的分析,日本神話出現(xiàn)的這種象征天地分合的結(jié)構(gòu)中,天地的分離是以女神的死亡為最終分離的標志的。第一則神話中,伊耶那美死去之后天地分離,第二則神話中天照大御神“死去”以后天地分離。神死去后天地成功分離的神話結(jié)構(gòu),也是盤古神話的主要結(jié)構(gòu)之一。盤古劈開天地,立于天地之間,直至死時才倒地化身萬物,天地才真正分離,也就是說天地的最終分離是以盤古的死亡為標志的。中日神話天地分離的標志也具有驚人的一致性?!拔覀兛梢赃@樣說‘記紀神話關(guān)于天地起源的解說,不僅植根于日本原始的觀念,而且深受中國古典哲學理論的影響”[17]18。這一卓見為研究日本創(chuàng)世神話與中國文化的關(guān)系提供了重要的線索,奠定了中日創(chuàng)世神話研究的基礎(chǔ),甚至也可以進一步說,不僅是在中國古典哲學理論方面,就是在神話結(jié)構(gòu)與模式等方面,中國盤古神話也給予了日本創(chuàng)世神話極大的影響。
綜上所述,在天地分離思想上,盤古神話除了中日學者指出的陰陽思想、五行學說等哲學性思辨的成分對日本神話有較深的影響之外,在天地分離的進程、標志等神話結(jié)構(gòu)和模式方面,對日本神話的影響也頗深。
結(jié) 語
日本創(chuàng)世神話深受中國文化的影響,尤其是盤古開天辟地神話。中國古代人類初始的宇宙卵神話母題直接影響了日本。中國的世界卵神話主要是以盤古創(chuàng)世神話為中心,在這一神話母題的連帶影響下,盤古垂死化身神話影響著日本神話中系列祓禊生神的神話母題,而盤古神話中的天地分離進程、天地分離標志等神話結(jié)構(gòu)和模式也與日本神話有些許關(guān)聯(lián)??梢哉f中國盤古開天辟地的創(chuàng)世神話影響了日本神話的諸多方面,成為中日神話交流史上的一個重要的研究課題。日本創(chuàng)世神話與中國文化的課題,不僅僅只限于盤古神話,還有很多方面留待研究者去考察,去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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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孫 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