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政
2015年1月,習近平同志在與中央黨校第一期縣委書記研修班學員座談時強調:縣委書記要始終嚴格要求自己,自覺弘揚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加強道德修養(yǎng),追求健康情趣,把好權力關、金錢關、美色關,做到清清白白做人,干干凈凈做事,坦坦蕩蕩為官,引導全縣形成健康向上的社會風尚。
趣味,通常指人們在生活中的愛好或追求,集中反映了一個人的品位和格調。高雅的趣味能夠涵養(yǎng)一個人的品格,使其富于人格魅力;反之,低俗的趣味則使人墮落,縱使在蕓蕓眾生中也能一眼看出其面目可憎。官員趣味是政治生態(tài)的重要內容,很難想象,一個趣味高雅、嚴于修身、習于養(yǎng)性的人,會在工作中欺上瞞下、蠅營狗茍、巧取豪奪;同樣,若是熱衷權位、汲汲名利、貪贓枉法,在生活中也必定沉迷聲色、征逐酒食、鄙俗不堪??h委書記作為一方主官,言行舉止極大影響著一方政治生態(tài),這也是習近平同志強調縣委書記應當追求健康情趣的重要原因。
回顧歷史,古代官員在這方面既為我們作出了榜樣表率,也留下了許多反面典型。
閑情逸致 ?養(yǎng)性怡情
在儒家經世濟民思想的指導下,學以致用、學而優(yōu)則仕是古代士人的理想追求與人生規(guī)劃,特別是科舉的產生,更為此提供了制度性通道,因此,中國古代在政治上的一大特點就是官員身份與文人學者身份的高度統一。以中國文學史上著名的唐宋八大家為例,八個人不僅是文章高手、詩詞大家——其中韓愈、王安石還是經學大師,而且積極投身政治,是許多重大政治事件的重要當事人。從而,毫不奇怪,大量文人出身的官員在公事之余,自然保留了吟詩作文、觀山賞水、讀書撫琴等等文人趣味,在閑情雅致中陶冶情操。
在這眾多雅趣當中,琴棋書畫無疑是最重要的方式。
琴為八音之首。音樂是儒家禮樂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孔子本身就是一名音樂愛好者,對于學琴更是頗有心得??鬃訉W琴,既學其聲,復學其法,再習其志,最后經由琴聲到達作曲者內心;又《詩》云“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因此古人常以琴聲表達對志同道合者的渴求。一曲《高山流水》,也揭示出知音之難覓與可貴。對于官員來說,琴還有另一層深意,即寓意和諧,所以琴瑟不調常用來比喻政令失度,而鳴琴而治則代表政簡刑清,是為政的造詞最高境界。
棋為人生之喻。世事如棋,由棋局之變化無常省悟人生之舍棄得失,可謂得棋之味。也因此,弈棋時的波瀾不驚,常表現出一個人定力的深沉、度量的博大,乃至面對生死關頭時的堅毅氣魄。所以,淝水之戰(zhàn)時的謝安,驟聞捷報而不動顏色;宋金大戰(zhàn)中的宗澤,敵兵抵近而從容落子,實在并非矯情為之,而是以舉重若輕來安定眾心。
書是人品表征。常言道,字如其人,人如其字,書品見人品,人品即書品,書法在中國人心中的重要地位可見一斑。甚至當書品與人品出現背離時,人們寧可因人而棄書。例如,歷史上蔡京、秦檜、嚴嵩等雖為書法大家,但其字卻因其人而為世人排斥;就連朱熹在說到自己“少時喜學曹孟德書”時,也不免被人搶白奚落一番。事實上,當人們在贊頌“顏筋柳骨”時,除了對書法本身的鑒賞,背后怎少得了對顏真卿氣節(jié)、柳公權風骨的崇敬?此外,在科舉時代,寫得一手好字更是考取功名的重要條件,歷史上因為寫字不佳而與金榜失之交臂的事例屢見不鮮,再加上平時出游應酬免不了需要題字留名,因此,對于官員來說,書法自然也就成為了一項基本功要求。
畫為心聲流露。盡管中國古代繪畫大致可分為工筆與寫意兩大類,但正如北宋時期科學家、政治家,曾深深卷入王安石變法的沈括所言:“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以行器求也?!睂τ诠賳T來說,繪畫作為一種愛好,目的同樣在于怡情養(yǎng)心,因此更多的是強調神韻而不拘形似,說到底,乃是以畫中之山水表達心中之丘壑,反之,一旦執(zhí)著于筆觸,便是落入匠氣的窠臼了。
琴棋書畫之外,梅蘭竹菊則是最好的伴侶。梅的傲骨,蘭的空幽,竹的氣節(jié),菊的高潔,都被賦予了人格上的象征意義。特別是在那些懷抱強烈理想情懷的官員心中,面對俗世的羈絆負累、官場的波譎云詭,這樣的人格無疑更為可貴,四者也因此被合稱“四君子”。事實上,古代官員大量詩歌辭賦、書畫作品,也都正是以這四者為對象,用以寄寓心志。
如果說琴棋書畫、梅蘭竹菊的陪伴尚需要借助一定的物質條件,讀書作為古代官員最普遍的志趣愛好,可以隨時隨地進行,也因此格外受到重視?!墩撜Z》以“學”為開篇,也表明了讀書學習的重要地位。正如黃庭堅所言:“士大夫三日不讀書,則義理不交于胸中,對鏡覺面目可憎,向人亦語言無味?!庇秩缬谥t所說:“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p>
腹有詩書氣自華。正是因為飽讀群書、博覽眾長,古代官員普遍具有豐厚的文學藝術素養(yǎng),不論是詩歌辭賦,還是書法繪畫,往往興之所至,揮毫便來。即使是公文案牘,也往往充滿文采,如李斯《諫逐客書》、賈誼《治安策》、諸葛亮《出師表》、魏徵《諫太宗十思疏》等等,既是振聾發(fā)聵的政論名章,也是不可多得的文學佳作。也因此,在中國古代文學選本中,這些都屬于重要的篇目。
樂山樂水 與民同樂
《孔子家語》中記載,孔子觀于東流之水,子貢問他:“君子見到滔滔大水就要觀賞,這是為何?”孔子回答:“你看那大水,川流不息而又謙卑從容,浩浩無盡而又勇往直前,遇物則平而又公正律己,明察細微而又堅持操守,更加以蕩滌萬物、感化生靈,仿佛具有著德、義、道、勇、法、正、察、志、善化這幾種品格,因此君子見到它,就一定要駐足觀賞,以啟心志??!”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
孔子曾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與其說這是在自然山水中感受智與仁的存在,不如說是將智與仁化作自然山水般的客觀存在,使“天道”與“人道”貫通合一。一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更是充滿深邃的時空感與詩性沉思。受這一傳統影響,古代官員常常走出書齋,登山觀水,俯仰世界,在天地自然之間叩問人生、尋找本真、回歸自我。不論是柳宗元《永州八記》中的“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王禹偁《黃岡竹樓記》中的“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還是王安石《游褒禪山記》中的“世之奇?zhèn)ス骞址浅V^,常在于險遠”,蘇東坡《前赤壁賦》中的“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都是借由自然山水表達其人生哲學,而天地景觀也仿佛是為契合其人生際遇而設。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在山水游歷之間,一些官員也不忘心憂天下、弘道為民。例如,白居易與蘇東坡遷守杭州,固然留下了“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等等膾炙人口的詩句,但更讓百姓懷念的卻是他們疏浚西湖,先后修建白堤、蘇堤的仁政;歐陽修在《豐樂亭記》《醉翁亭記》中固然記載了滁州山川之美,但更重要的是強調“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意思是,與民同樂、使民安樂,才是他的目的所在??!也因此,范仲淹雖然沒有親眼目睹洞庭湖的壯觀,卻可以憑借一幅《洞庭晚秋圖》,寫下《岳陽樓記》,借洞庭湖的浩淼煙波感慨“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笙歌犬馬 敗德毀政
與閑情逸致、風雅淡泊的趣味相反,是另外一部分官員對聲色犬馬、紙醉金迷、窮奢極欲的追求,或是沉迷酒色,或是流連游宴,或是貪戀財物。簡而言之,就是脫離了精神層面的追求,而陷于物質、感官的
享樂。
早在兩千多年前,孔子在回答顏回如何治政時,就強調“遠離鄭聲”(放鄭聲),這是因為他認為鄭地樂曲不夠節(jié)制,屬于靡靡之音,與帝舜的《韶》樂、周武王的《舞》樂不能相比,因此不宜奏聽?!斑h離鄭聲”實質就是告誡執(zhí)政者不能耽于享樂,否則將導致荒政怠政,甚至倉皇辭廟、身死國滅。從商紂王酒池肉林、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起,歷朝歷代亡國之君大都如此,至于文臣武將因為困于所好而身敗名裂的,更是不勝枚舉,所以歐陽修才說:“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老子》中甚至直接斷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p>
對于官員來說,原本為陶冶心境的趣味一旦異化為物質的攫取、感官的放縱,不但會迷亂心智,更嚴重的是還會伴隨權力的腐蝕。道理不言而喻,無論是對什么東西的追求,一旦越過了正常范圍,超出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作為手握權力的官員,必然會萌生出用權力交換的念頭,進而走上貪贓枉法、徇私受賄的不歸路。
小嗜大道 終須有界
如前所述,趣味關系著官員品格的習成,但官員主業(yè)畢竟是治政為民,兩者說到底還是小嗜與大道的關系。古語云,玩人喪德,玩物喪志。器物原本為人所設,一旦主客顛倒、身陷其中、不能自拔,莫說笙歌犬馬不足為取,就是再高雅的愛好也會變成負擔,甚至成為敗德毀政的導
火索。
翁同龢是咸豐六年(1856)的狀元,位至光緒帝師,他力主維新,被康有為稱贊為“中國維新第一導師”。難得的是,盡管身居高位,但他為官清廉,晚年罷官后,竟要靠門生故舊接濟。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清流領袖,也免不了被小人算計。當年慈禧挪用海軍軍費修建頤和園時,翁同龢正任戶部尚書,掌管國庫銀兩劃撥。由于翁同龢原本極力反對修建頤和園,承建頤和園的奸商李光昭為順利從戶部取得撥款,先是派人以重金向翁同龢行賄,被翁同龢大罵而出后,打聽到翁同龢酷愛書法,便裝成也是書法愛好者,將翁同龢與其父的書法編集成冊,恭送翁同龢過目。翁同龢見到集子后果然大為高興,再經過一番言談,當即引李光昭為同道知交。于是乎,當李光昭提出需要劃撥采辦南洋木材的款項時,翁同龢未加思索便一口答應。后來李光昭謊報木價中飽私囊的事情敗露,此事也成為翁同龢一生的遺憾和污點。
在這一點上,王安石可以說深解其中奧妙。王安石喜好下棋,棋藝卻不甚高明,更要命的是,他下棋從來不加思索,隨手疾應,一旦發(fā)覺棋勢不妙,便推枰不下,并振振有詞道:“本圖適興忘慮,反至苦思勞神,不如其已?!币馑际窍缕灞緸榱讼玻绱撕馁M心神,不如罷了。不僅如此,王安石甚至還將自己這一番高論寫成一首《棋》詩:“莫將戲事擾真情,且可隨緣道我贏。戰(zhàn)罷兩奩分白黑,一枰何處有虧成?!鞭钠鍎儇撛谒闹锌梢哉f無足道哉!顯然,從棋手的角度上看,王安石無疑是不合格的;但從小嗜與大道的關系來看,王安石倒是真正明白了不以小嗜亂大道的真諦,體現出了政治家的風范與氣度。聯想到如今一些官員以收藏字畫、古玩等雅好為開始,卻以貪污受賄、鋃鐺入獄為結束,有的甚至直接打著“雅好”的旗號行“雅賄”之實,兩者相較,高下立判,也足以令人深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