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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處的光陰

2015-12-08 23:46:26王選
天涯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南城房東

王選

低處的光陰

王選

女人花

有人出巷子,去看花。順手牽著孩子,孩子牽著風箏,風箏牽著一溜風。

河邊上的花一場一場地開。迎春、臘梅、桃花、玉蘭,帶著寒意,靜靜開,多是素凈的顏色,不喧不鬧。接著是丁香、海棠、櫻花、連翹,紫的、白的、粉的、黃的,一股腦全開了,嘟嚕著嘴,像賭氣。

花是年年會開的,節(jié)氣一到,不催,也就開了。坐巷子口的那個人,不去河邊,依然也看清了花開花謝。她守著小煙攤,掙點零花錢。有好多年了,她都在那里坐著,滿臉灰塵,那么舊。生意寡淡,她倚在小木柜上,一抬眼皮,目光過馬路,就是河堤,雜花生樹,草長得蓬勃,鶯卻沒有,唧唧喳喳的麻雀倒是不少。再抬眼,過湖面,就是刷過新漆的樓,擠成一堆,玻璃明亮,反射著太陽光。樓是看的,買不起。

守攤的女人,有時不出門,丈夫替她一陣,或者城管趕,她就不去擺了。女人端著碗,蹲在臺階上吃飯,碗里潑了辣椒油,一汪鮮紅。女人吸溜著面條,看著臺階上的兩盆花。一盆仙人掌、一盆令箭,都齊膝高了。也不知這花養(yǎng)了多久,看著也有些年頭了。

南城根冷,沒凍死,也算命牢。冬天花是藏屋里的,清明前后,氣溫穩(wěn)了,她才抱出來。

抱出來放什么地方,女人為難了很久。放窗臺,曬不上太陽,放地上,怕院子的狗一尾巴掃斷。最后還是放在了靠緊護欄的臺階上。

女人愛花,名貴的養(yǎng)不起,就養(yǎng)了些便宜的,后來大多都陸續(xù)死了,就剩兩盆,她也再懶得重新作務(wù)了。房子狹小,何況是租的,養(yǎng)多了也是占地方。但活著的兩盆她是憐惜的。兒子常年在外打工,很多年沒回來了,丈夫話少,只會蒙頭干活。無聊時,她便看會花,解解悶。

女人端著碗,朝背后的房東說,等六月里我把令箭給你分幾枝,你養(yǎng)。

房東用雞毛撣子,撣老梨木桌上的灰,聽到話,把頭伸出窗戶,說,狗前幾天把幾個花盆撞到院子,全打碎了。

門口蹲著房東的外孫女,三歲左右,圓圓的,像氣球。孩子把門簾卷在身上,不停地打轉(zhuǎn),手里捏一束塑料花。房東不到五十歲,但看著有些老了,眼角的魚尾紋堆了幾層,頭發(fā)灰白。她還在低聲咒罵著該死的狗,瞎了眼打碎了花盆,她發(fā)誓要找個時間把狗宰了燉一鍋狗肉。其實她經(jīng)常發(fā)誓,但從沒給狗提過一次刀子,甚至連狗毛也沒碰過一指頭。她嘴里罵狗,其實在罵人。養(yǎng)個你能干啥,除了害人,這二十年你干過啥好事,養(yǎng)個狗還有個狗樣子,還知道叫幾聲,你呢?房東罵著罵著,眼眶紅了,眼角的魚尾紋,開始擺動。

房東是有心事的。三年前,正上高中的獨生女兒,跟一個混社會的年輕人好上了。女兒長得苗條、秀氣,自小聽話懂事,學(xué)習也好,原本可以考個大學(xué)。高三后半學(xué)期,不知哪根筋亂了,偷偷跟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鉆一起,開始逃學(xué)、上網(wǎng)、喝酒、約會,當初的清純一掃而光,完全變成一個風塵女子了。那時,她十九歲。

后來,巷子里有人看見她女兒跟那個男人在一片薔薇花下抱著親嘴??匆姷娜耍言拏鞯剿???赡菚r,已經(jīng)遲了。女兒懷孕了。去醫(yī)院檢查,都四個多月了。不能流,只好生下來。那個年輕人剛開始還口口聲聲說一切他負責,惱怒之下的房東照嘴一巴掌,罵了句,你負責個屁。也就那一巴掌,把他扇跑了。從此再沒有出現(xiàn)過。

后來孩子生下了,留給了她,女兒到外地打工去了,一年回來一兩次。巷子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這事,雖不明著提,但背后還是議論。從那以后,房東的頭上壓了一塊磚,也就很少出門了。

雞毛撣子剛放床上,門口的外孫女把門簾扯斷了,摔倒在地上,塑料花戳在腮上,疼得哭了起來。

房東跑出去,抱起孩子哄。孩子依舊哭。住隔壁的姑娘走過來,蹲下去,給孩子喂了一顆糖,哭聲才止了。

隔壁的姑娘是租房的,二十多歲的模樣。給孩子喂完糖,替她擦了眼淚,領(lǐng)到她房子玩去了。房東說,跟這個姑姑玩去,我洗衣裳。孩子乖乖走了,濃密的眼睫毛上挑著淚珠。孩子進屋,姑娘塞給她一只毛絨玩具,讓她抱著。姑娘蹲在地上,移栽著一盆吊蘭,吊蘭是新買的,葉子泛著細微的綠光。

姑娘栽著,孩子看著。沒有人說話。

姑娘是去年臘月租進來的,沒有人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她從租進房子的那一天開始,就把自己關(guān)進了屋子,不上班,不玩耍,不說話,除了買吃的,她整天不出門。整個冬天,滿院的人,幾乎忘了三樓還住著一個女的。過年,她也沒有回家,依舊睡在那間常拉著窗簾的黑屋子里。她把自己藏著,嚴嚴實實藏著,甚至像害怕自己被自己發(fā)現(xiàn)一樣。

當人們懷疑她發(fā)霉時,偶爾天晴,她洗過頭,會推開窗戶,站在窗口,讓風吹濕漉漉的頭發(fā)。她的臉白得像河邊的梨花,失血,疲憊,似乎風一吹,就掉下了。偶爾下雨天,屋子會發(fā)出濕濕的哭聲,輕輕的,像從雨珠里抽出的一根絲。

她是那么神秘,沒有人知道她的前世今生。

直到最近,她突然出現(xiàn)在了院子里,她買菜做飯,她洗衣曬被,她偶爾還會哼幾句歌,跟院子的人微笑點頭,打個招呼。她還跑到花鳥市場買了幾盆花,擺在了屋子,還把屋里也精心收拾了一番,貼了壁紙,換了窗簾。

河邊的花,依舊一場一場開著,海棠謝了,櫻花落了,馬蓮、梧桐和紫薇次第開了。有人出巷子,去看花。三樓的姑娘,吐著酒氣,兩腮微紅,腳步有些亂。她借著下午的陽光,牽著孩子,孩子牽著風箏,風箏牽著一溜風。她們一起去看花了。

那時月光

大寒,沒有雪,整個冬天都沒有幾場雪。不比以前,大雪下幾晝夜,天地蒼茫,冰凍三尺?;蛟S世道變了,天也變了。

過了大寒,就該打春了。那個南城根的老人終究沒有活過這個冬天,悄悄然,死了。

很多老人都熬不過一個冬天,像邁不過一道坎,死了。

我是在一個夜色四合的傍晚回到南城根的。南城根依舊,小巷幽深,天光昏暗,破損的路面,漂浮著黑掉的人。當我鉆進巷子時,看到了巷口,一個花圈背著水泥墻,定定站著。沒有風,一動不動。一個人死了,用五顏六色的紙片,似乎跟人們打著最后的招呼,告訴那些人,他走了,不要惦記了。

岔巷里,站著更多的花圈,兩根瘦腿吃力地立著,舉著花花綠綠的腦袋,兩溜子。岔口正對的大門開著,門口一個鐵盆,插著一爐香,香斷斷續(xù)續(xù)燃著,青煙可有可無。鐵盆邊奠著一杯冷茶水,落著幾張冥票的灰燼,像黑蝴蝶,鋪開翅膀,靜靜睡著了。院子里人來來往往,顯得雜亂,紅漆鐵門半敞,遮住了半邊院子。有人掛燈,有人鋪紙,有人忙著借桌椅麻將,好像人們在準備一場晚會,其實,是一個人死了。白紙黑字對聯(lián)貼上了,子女親戚告知了,海藍色綢緞老衣上身了。一切妥帖,沒有累贅。似乎人們早已為一個人的死亡做好了準備,只等他咽氣,就像冬天南城根的小院,都掃過了,只等著,來盛接一場雪的尸體。

沒有哭聲。夜深了,臘月的寒氣,流浪漢一樣,四處游走。滿月,冷冷的,但月色燦爛,照在南城根的房頂,照在一方塞滿悲傷的院落,照在一個人停止走動的脈搏上,照在去另外一個世界的草木路上,路冷冷的,月色冷冷的。

還是沒有哭聲,或許哭泣已不時興,或許人們已泣不成聲。月亮也不知道哭了沒?

只有偶爾傳來的麻將聲,噼里啪啦,拍打著干硬的夜空。坐夜的人,圍火取暖。有人添煤,有人抿一口白酒,有人燒香,有人瞇著眼摸起了一張白板,胡了。今夜,他們不回家去,他們坐著,陪這個不再說話摸牌的人坐坐,一輩子,就陪這最后一次,下來,就是天道輪回,就是來生了,何況有沒有來生,誰知道。就安下心陪這一夜,一個人,終究要陪著別人一個個離開,去很遠的地方,然后,再讓另外的人陪著自己離開。像靈堂的蠟燭,照亮那人生遠去的最后一截路。

南城根靜悄悄的,跟所有冬天的夜晚一樣,寂靜得可以聽見白月光照在事物上的細微聲。一個人離開南城根了,很多人都離開了南城根。他們合上翅膀,閉上眼睛,把卑微的一生收斂回來,讓活著的人,獨自活著。

我去找老賈,老賈坐在黑屋子,六十歲的老賈,說起了那個人的生和死。老賈說那個死了的人今年五十八,老賈說他們自小在南城根長大,老賈說他后來去了靖遠煤礦,退休了回來了,老賈說他就一個姑娘,他一死一院房全是姑娘的了……老賈摸出了旱煙,捏一撮,摁進煙嘴,點火,皺著一張臉,吸了起來,那么拼命地吸,吸得老臉皺成一疙瘩。老賈說,五十八,死得早了,前幾年身體還硬朗,今年過來,垮了,害的怪病,前兩天我門口看見,臉上陰了,我覺著活不下去了,結(jié)果……老賈還在抽煙,眼睛定定的,是想起了那些年少時南城根的光景?還是有一天他也會孤零零獨自走了?或許都有。月亮照進窗戶,一片水跡。沒有人知道,今夜,有人說起了一個人的生老病死,像攤開了一生的手掌,給另一個人看看,這如此的生,這如此的死,是多么匆忙,多么慘淡。

第二天的早晨,我還是路過那個門口。一切如舊,花圈、涼茶水、香、紙灰,只是多燃了兩支蠟燭,燭淚斜流,火焰虛弱。院子里還是散亂的人,滿臉寒氣,端著碗,啃著蒸饃,就粉湯菜吸溜吸溜吃。正對門口的院子,停著一具棺材,松木的,棺蓋打開,斜一邊,棕黃的油漆,刷了一遍,沒有畫,沒有雕,只有小檔處刻著一個碗口大的福字。人已死了,此生再無福可享,就等下一輩子了。

住南城根的人,主要是房東,多為老天水人,北山、南山都有墳,人去世了不進公墓,就直接埋到山上。山上好,北山陽,暖和,一抬眼皮,就能看見城,也能發(fā)現(xiàn)塵埃深處的南城根。想了,就下來,偷偷來看看,看兒孫們的生活,看自己磨舊的院落。

兩天后的一個半夜。那個死了的人被送走了。下弦月,露著微微的缺口,隱沒在西邊。月色依舊冷清,多少年了,似乎從未溫過,還好,多少年了,月色還似當初,沒有陳舊的痕跡。丑時已過,雞打鳴的聲音隱隱傳來,像給一個即將起身的人,提著醒。寅時到,該上路了。鞭炮聲響成一串,在老城墻下激蕩著,吵斷了殘夢,吵醒了余生。似乎白晝的鐵皮門早早給南城根的人打開了。院子里人聲鼎沸,提香蠟的,收花圈的,細細哭泣的,抬棺材的,在月色隱沒后的夜色里,蠕動著,忙亂著。棺木擁擁擠擠抬出了巷子,上車,拉走了。

在這紅塵人世里活了五十八年,終究抵不住一場疾病。然后抽身離去,干干凈凈走了。南城根,從此少了一個干咳不止的、面色蠟黃的、黑衣藍帽的人。除了兩天的白事情,過了,就沒有人想起這檔子事了,人們陷于生活的泥淖,無法自拔。除了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沒有人知道有人死了,最后趁著夜色走了,再也不來了。南城根知道不?這片養(yǎng)育過那個老人的土地,是否還會常常想起四十年前的少年,多么精干,也是否還會常常想起四十年后從他鄉(xiāng)歸來的老人,多么孱弱。南城根或許知道,因為它再也聽見那咳嗽了,再也感受不到那雙顫巍巍的腳底了。

舊時的月光,鋪了一地,像南城根的眼淚。

我在一個夜色收攏的早晨,走出巷子。岔巷里,沒有了花圈,香火收了,冷茶倒了,紙灰掃了,依舊清靜。似乎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似乎那個人沒有死,或者說,那個人根本就沒有從世上來過。

我出巷子,一個佝僂著腰的女人,晃動著出了門,端著一瓷盆粉湯菜。她的腰佝成一座山,滿頭白霜,還沾著昨夜的月色。她應(yīng)該是那個剛剛死去的男人的老伴。她很老了,老得像一紙灰燼,風一吹,就化了。

一個人的南城根

海棠敗了,丁香落了,薔薇謝了,還有櫻花、月季、玫瑰,一樣樣開到花事荼靡。就像有人,把她珍愛的精致瓷器,擦干凈,擺了擺,又一件件收掉了。

接著,六月,芒種。石榴花,不緊不慢地開,像挑起的一團火焰。

南城根,看不到花,只有時間靜靜地流淌,如一架老鐘表,指針上沾著灰,一步步遲鈍地走著。向南,出南城根,藉河邊,倒是載滿了名目繁多的花草,開了,敗了,更替著,來來往往。住在南城根,看花,是沒有意思的。不如找個午后,坐在77號院的二樓樓道上,看看風,看看遼遠的日光,還有遠處晾曬的衣裳。這樣,多好。

泡一杯茶吧,就花茶,價錢便宜,味濃,放點棗和冰糖。搬個椅子,坐下。有本書也好,隨便翻幾頁。迎面吹來淡藍色的風,讓人想起六月的鄉(xiāng)下,開藍色花朵的胡麻,閃爍著,卷起了波紋。風是溫的,從四周的房頂擠過來。

抬起頭,看天,天被切割成一口井,云是軟的。陽光濃密,明亮的光線,從西邊鋪排過來,潑在對面的樓頂上,泛著微微的光芒。你不知道還有多久,光線會退干凈,把黑夜交到你手里。天空還有鴿子,大約五六只,團在一起,飛著圈,一遍又一遍,不知道累不累,沒有綁哨子,鴿子飛著是安靜的,只有掠過頭頂時,才會聽到呼嘯而過的聲音。

南城根的天,像鄉(xiāng)下,是藍的,但又是狹窄擁擠的,沒有讓人要飛的錯覺。

正對面,是一戶人家的民房頂子。鐵絲綁成的晾衣繩,拴在焊于樓頂?shù)匿摴苌?。有長滿碎花的米黃色被子,搭著,晾曬,沾滿了陽光的味道。還有一條玫瑰紅褲衩,女式的,掛了兩天了,沒人取,風吹過,擺了擺,又擺了擺。是忘了?還是人不在?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租房的女子,這么粗心。想不來。

晾衣繩的鋼管上,蹲了只麻雀,什么時候來的沒看清楚,它歪頭,用嘴梳了梳羽毛,又開始發(fā)呆,在想些什么呢?或許小小的麻雀也有小小的心事。小小的心事里,盛著一座小小的城,小小的城池里,會有什么樣的愛恨情仇?或許什么也沒有,它只是歇歇,就歇歇腳罷了。

喝杯茶吧,看著看著就眼睛酸了,眼淚粘在睫毛上,哭了嗎?怎么會呢。

左邊,就是南城根的老城墻遺址,約五米高的地基,形成斜坡。有些地方,磚頭從下到上砌了,防止裂開塌了。沒有夯磚的地方,裸露著酥松的黃土,還有摻雜的石頭。這些,曾證明,一墻之隔,就是城里鄉(xiāng)下,像一道標簽,緊緊地貼出了不同的生活,不一樣的流年。地基邊,長著一溜稀稀拉拉的蒿草,可能是光照充足,雨水充盈,單株都長得郁郁蔥蔥。

南城根上面,就是真正的樓房了,一排,兩排,三排,七八層,雖然有點舊,漆都開始剝落了。但是像一個巨人,本來站得就高,俯視著擁擠、低矮、陳舊的南城根。這樣一比,倒覺得南城根可憐兮兮,像個沒娘的長不大的孩子。不知道住在樓上的人,爬在陽臺,低下頭,看南城根灰撲撲的民房和院子里熙熙攘攘的人,會作何感想?

有時候,樓房上會有說話的聲音,從窗戶里滲出來,落在南城根頭頂上。也有時候,會有人從窗戶扔下一個啤酒罐,“哐當”一聲,砸在民房頂子上,或者房背后。水泥與罐子相撞的聲音,異常清脆,南城根醞釀了半個下午的寂靜,瞬間打碎了。院子里,閑臥的看門狗受到驚嚇,就勢一躥,狂吠著,滿院亂跑,像蒼蠅把頭掐了。房東鉆出屋,仰著頭,朝對面的樓上咒罵幾句,你怎么不把你們家先人牌牌扔下來,你住得高就越不要臉了。狗看著主人罵,就交權(quán)了,又臥下,打起了盹。樓上沒動靜,也不知誰扔的,罵幾句,唾口唾沫,歪著脖子又進屋了。

陽光慢慢收斂,巨大的陰影開始一寸寸攤開。風吹過,搖晃著掛在防盜欄上的干辣椒。

突然又聽見細細的哭聲,從右邊的民房窗口里,細細地飄過來,在干燥的空氣里,哭聲很快就干了,化了。怎么回事?也沒聽見吵架聲,莫名其妙,那哭聲變成了哽咽,一抬頭,一個長頭發(fā)的女子,穿著碎花裙,捂著紅紅的臉,倚在窗臺上。倚著倚著,就不見了。

茶涼了。太陽合攏了翅膀,黑夜?jié)u漸包圍了南城根。椅子搬進屋,風替你揭起了門簾。一個人,就這樣把整個下午的光陰打發(fā)了。

剩下的涼茶水,就倒進花盆吧。

去他鄉(xiāng)

我去安海的房子溜達。安海在掃地。滿屋子煙味,像麻將館。

我坐在他干木板搭成的單人床上。他給我倒水。完了打開窗戶,用干毛巾往外扇煙味,一顛一顛,像趕蒼蠅。

開始抽煙了?

我爸前一陣吸的,我連煙的味道也聞不慣。

我還以為你改正歸邪,吃喝嫖賭都來了。

安海笑笑,露出了兩顆虎牙。安海我什么時候認識的,記不清了。他住南城根,我也住南城根。他是鄉(xiāng)下進城來上班的,我也是。他父母是農(nóng)民,我父母也是農(nóng)民。他在狹小的屋子里過著一個人的嚴寒酷暑,我也如此。我們真像,我像他的翻版,或者,他是我的復(fù)制品。我們唯一的區(qū)別,安海是公務(wù)員,在政府部門當秘書,我是事業(yè)單位的一般人員。還好,這樣細小的區(qū)別不足以讓我們產(chǎn)生多少距離,倒是相同的出身和現(xiàn)狀讓我們有種患難兄弟的感覺。我們經(jīng)常打開天窗說亮話,沒有忌諱。

安海有點胖,一張彌勒佛一樣的圓臉,似笑非笑。進城之前,他在學(xué)校,經(jīng)常西褲搭運動鞋,邋遢,不講究。進城后,突然換了行頭,皮鞋锃亮,夾克筆挺,嘴上的胡子刮得寸草不生。安海變得人模人樣了。他說,要重新做人。我說,好好表現(xiàn),還要善于接受潛規(guī)則。安海話多,或許是學(xué)校幾年說慣了,不說,憋得慌。

屋子的煙淡了。安海打開燈,屋里亮堂了許多。鋪著方格油布的桌子,床頭的幾本閑書,地上的紅塑料盆,還有掛在墻上的一株吊蘭,都披上了柔弱的亮光。這屋子真暗,白天也要開燈。

安海跪在床前,從床底下摸出了幾瓶啤酒。他打開,倒了兩杯,酒沫子溢出來,沾到手上,有泡沫破碎的聲音。我們開始喝酒。

你爸逛城來了?

沒那福氣,到北京去。

干啥?

打工。

快五十的人了還打工去?

有啥辦法,申請了一套經(jīng)濟適用房,砸鍋賣鐵,又借又貸,先付了十萬,剩下的二十萬還沒音訊呢,家里沒一分錢渣渣了,我的一點死工資就夠養(yǎng)活我。安海抿了一口酒,酒沫子,糊在下巴上,他揩了。安海今天話也多,可能是喝了酒吧。不出去弄不成,一套房逼死人。

北京干啥?

一個工地上做飯的,一月兩千多,他光搟面,一天早晚兩頓。他腰不行,去年臘月剛做過手術(shù),我讓他在天水隨便找個活,出遠門不方便,他嫌掙不下錢。

地上蹲著四個空酒瓶,一個躺著,瓶口流出了酒水,地上濕了一坨。真像一具尸體,嘴里流著血。院子里有人咳嗽,咳嗽聲在低矮的樓房間回蕩,回蕩。南城根多安靜,這是周末的午后,陽光如漆,均勻地涂抹在這塊地方。有人上街,有人做夢,有人抱著別人的女人睡覺??湛盏哪铣歉瑳]有人知道我和安海的談話,像濕漉漉的羊鞭,抽打著午后的空氣。

安海和我碰杯。他酒量差,白酒二兩,啤酒兩瓶,多了就吐。我們不劃拳,不挖坑,有一搭沒一搭喝,我常說安海你酒量真慫,不像男人。安海說男不男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我說我不好那一口。

今天,安海喝了兩瓶半,竟然沒醉。安海爸前一陣剛走,晚上六點多的火車,他要送到車站,他爸說去一趟北道來回要六塊錢,你省下吃一碗飯。然后自己背著他上初中時背過的那個爛書包,佝僂著腰,走了。安海說看著灰撲撲的老人從南城根消失的那一刻,他心上,像釘子扎,難過得流血啊。

家里的地呢?

全撂了,啥也不種了,牲口也賣了,大門鎖了,人走光了。安海用牙齒吃力地撬開了一瓶啤酒,給我們添上。他捏著瓶蓋在手背上摁,使勁地摁,直到他長滿酒窩的厚手背落滿了紅色的鋸齒形的印痕。安海的表情都點木。

安海媽常年在天津打工,有時當保姆,有時在食堂洗碗。有時候沒活,一連十天在人力市場啃著干餅等活干,一瓶一塊錢的礦泉水也舍不得買。一年給家里寄來一萬多,已經(jīng)有四五年了,年年如此,有時過年也不回來,家里留著他爸看家、務(wù)農(nóng)。到年三十,她才急急忙忙打個電話,報個平安,就掛了。安海給祖先燒香,聽到電話,眼淚打濕了剛點著的火柴。

我媽又兩年沒回來了,一想,連人的模樣都模模糊糊。安海呆呆地坐著,忘了喝酒。王選,你說父母養(yǎng)我們有啥用?打小拉扯大,受盡了罪,到老了,還要出門打工、伺候別人,我覺得我在作孽。

我剛要說話。房東在窗口喊,安海,電費,92元5角。安海應(yīng)了一聲,從衣兜里翻出了一堆皺巴巴的錢,數(shù)了半天,91元。還不夠,給1元5角。我找了1元5角,給了他。

安海出去給錢,腳步有點亂。房東問,你爸走哪了?北京打工去了。房東拉得很長地嗷了一聲。上樓了。

地上放著七個空酒瓶,瓶口張著,像死不瞑目的人。安海忘了碰杯,一抬頭,獨自把一杯啤酒灌了,紙杯子捏成了一團。

安海醉了。醉了的安海多像倒地的酒瓶子,嘴角掛著白沫子。此刻,南城根多安靜,靜得可以聽見安海的心跳。跳著,跳著,像泡沫一樣,就破碎了。

豆豆是條狗

豆豆,77號院一條蘇格蘭牧羊犬的名字。我不愛狗,也不知品種是否純正。

這狗應(yīng)該很老了,我剛搬到77號院住,它就老得蔫不拉幾,現(xiàn)在,更是蔫不拉幾了。給一條老掉牙的狗取一個很嫩的名字,多少讓人感覺好笑。但滿院人,都這么叫,也就習以為常了。

狗是什么時候養(yǎng)的?沒問過,買的還是討的?也不知道。不過房東老漢的兒子,倒是愛養(yǎng)一些貓狗之類,閑來無事,他便脫了上衣,穿條花褲衩,打著口哨,惹惹貓,逗逗狗。如果天氣晴好,他把豆豆領(lǐng)到院子,打盆涼水,會洗個澡。洗完了,狗屁股上一腳,說,樓上曬太陽去。狗披著濕漉漉的黃毛,渾身一抖,水點四濺,唰一聲,躥上了臺階??磥碓倮系墓?,也能擠一點勁,顯一顯當年的身手,要不,就只有等剝皮熬骨的份了。

豆豆愛虛張聲勢,我不知道這是蘇格蘭牧羊犬的特性,還是南城根狗的個性。有生人進門,它總是跟上戰(zhàn)場一樣,吶喊著,沖下樓,扎出拼個你死我活的架勢,呼啦一聲,撲到了你面前。你要是心虛膽小,逃之夭夭,那也就罷了。狗罵幾聲,無聊了,竊喜著,也就懨懨而去,繼續(xù)做白日夢了。你要迎上去,假裝對著干,它立馬就蔫了,晃著尾巴,滿臉媚笑和歉意,躬身而讓。

當然,作為一條有了年歲的狗,比起南城根其他年少輕狂的狗,豆豆就顯得頗有風度,至少有一種成熟的穩(wěn)重,那種輕薄的虛張聲勢,也不輕易示人了。不像24號院那只拳頭大小的黑狗,每天站門前,只要有人經(jīng)過,就撕破嗓子叫罵,貌似路是它家的一般,像流氓、小混混,欠揍。更不像那巷子里流浪的野狗,嗅到肉香,就蹭過來,聞到火藥味,就夾著尾巴逃跑了。

很多時候,其實豆豆是把那種故作的虛張聲勢,收斂成了一個午后,或者半個黃昏的沉睡。那些裝腔作勢,只是偶爾拿出來,練練腿腳罷了。它都一把年紀了,看家護院的擔子,留給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肥貓吧。再說,沒幾個賊愿意跑到77號院來偷個床單鍋碗之類,這里是死胡同,好進難出。這些,一條把南城根生活舊了的狗,比誰都清楚。

于是,多數(shù)時間,它趴著,像一團爛布,閉上眼,打著盹,或者思考著什么,誰知道呢。一個人,到知天命之年,就喜歡把松散的骨頭攤開,讓陽光烤烤,烤出松木的味道,也喜歡閉上昏花的雙眼,提前適應(yīng)那即將鋪天蓋地而來的黑暗。一條狗,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剛搬進77號院的時候,豆豆就老了,把蘇格蘭牧羊犬的那種老相全盤托出來,修長、消瘦的面孔,下垂的尾巴,散亂、繁雜的狗毛,多像一位在領(lǐng)導(dǎo)崗位退下來的老干部。我住一樓時,它便每天晚上臥在我門口,再也不回狗窩了。我很納悶,我不愛狗,也不施舍,更不親近,它為何老呆在我門口。有段時間,總有“篤篤篤”的敲門聲,我以為有人,喊,誰?。繘]聲息,又是“篤篤篤”。我只好咒罵著起床,開門,兩邊一瞅,沒人,郁悶。如此一段時間,才知道是狗在用尾巴敲門。它想進來喝茶?敘舊?還是僅僅玩玩惡作劇?狗從來沒有告訴我。

后來,我搬到二樓,本想著狗晚上就不來了??伤€是不離不棄,臥到了二樓門口,只是敲門的次數(shù)少了。但有時,當門虛掩著,它就揭起門簾,探進頭,朝屋里瞅一眼,好像在看我干啥,我罵一句,你有偷窺癖嗎?它脖子一縮,嘴角一撇,走了,似有委屈,似有無辜。我也納悶,院子住著七八戶人家,為何偏偏跑到我門口,難不成我命中有狗緣。于是,有段時間,我會莫名想起,大雨瓢潑,茅草屋下,燭光搖曳,書生和狐貍的昏暗故事。

除了敲門、窺探,豆豆還有一種讓人迷惑的習慣?;蛟S,作為一個狗,沒有幾個怪癖,是不足以在狗界混出點名堂的,這和人一樣。每當有飛機從頭頂飛過,或者放鞭炮,豆豆一遇此種情形,就會失常,總是昂頭朝天,奔上躥下,狂叫不止,如打了雞血一般。我聽過狂犬吠日這一詞,但是狂犬吠機,倒是罕見。試想,炎炎夏日,午睡正濃,飛機滑過小院,狗便聲嘶力竭,嚎叫不休,這是多么讓人咬牙切齒的事,真想翻身而起,給它當頭一棒。

不知其他狗有沒有看見飛機、聽見炮聲,就會有抽筋一般的舉動。于是,我常聯(lián)想,這狗,或許上輩子是被鬼子的飛機用炮彈炸死的,所以,這輩子,一看見飛機,聽見炮聲,就充滿了無端的恐懼和不共戴天的仇恨,這么一想,我倒心寬了。

在南城根,一條狗比一個人更了解這里的細節(jié)。正如豆豆,它知道什么時候把自己裝得更像一條狗,嚇唬嚇唬陌生人。當人們在時間的灰塵里,步履匆匆時,一條狗用緩慢的步子,在巷道里溜達一圈,它比我們熟悉巷子里菜色的面龐,也更比我們熟悉城墻下那生活的本色。我們呢,在這里漂泊上兩三年,甚至更短,就流落別處了。而狗呢,尤其是豆豆,它用一輩子把一個地方活得泛白、發(fā)舊,它把心貼下來,最后也就成了南城根的一部分。在夜晚,大地之上,星辰之下,南城根的人,都包裹在夢里了,只有那條狗,還醒著,它掀開大門,披著滿身蒼老,蹣跚而行,它想看看南城根,這再熟悉不過的地方,是否還有什么落下的往事。

而此刻,漆黑的巷道,飄過了一個比黑更黑的影子。

王選,作家,現(xiàn)居甘肅天水。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南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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