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躍進記憶(2009)
王劉女:大躍進的時候,長安和虎門當時還在一起,叫東莞縣第十區(qū)。當時的區(qū)長姓方,是個從東江縱隊下來的老革命,很有魄力,做事雷厲風行,由于文化水平不高,加上為人耿直,不肯講假話,官始終沒有做上去,后來調(diào)到縣里當了一個什么辦公室主任,一直到老。副區(qū)長姓王,是個女干部,我對她的印象不深,后來聽說調(diào)到廣州去了,如果還活著,應(yīng)該有80多歲了。那時候生產(chǎn)組織實行軍事化編制,一個大隊就是一個營,當時第四大隊的營長叫蔡士元,我是副營長。每個生產(chǎn)隊就是一個連。生產(chǎn)隊長就是連長。我們的任務(wù)就是督促人們上工。我們自己也勞動,還得帶頭做榜樣,樣樣都干在前面。當時有一句話,叫著“干部干部,先干一步”,不像現(xiàn)在做干部的,坐在那里,動動嘴皮子,聽人家匯報,念念秘書寫好的材料。那時的干部好啊,不貪不占,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陳澤欽:大躍進之前是合作化運動,就是把個體生產(chǎn)的農(nóng)民組織進來勞動,開始是初級社,十幾戶幾十戶組成一個勞動單位,后來到了高級社,幾百戶合在一起,搞集體勞動。當時前坊有三個初級社,后坊也有三個初級社,后來都合成高級社了。合作社時,大家都很有熱情,很聽共產(chǎn)黨的話,對毛主席十分崇敬。上面叫干啥就干啥,沒有絲毫怨言,認為這樣干下去,很快就能實現(xiàn)“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共產(chǎn)主義,過上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好日子。誰也沒能想到,以后還有那么多的苦日子在等待我們。
陳蔡娟:我當時剛上初中,參加了學校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這個宣傳隊的全稱是“東莞縣虎門區(qū)長安人民公社長安初級中學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我們的任務(wù)主要是宣傳毛澤東思想,宣傳人民公社好,除了唱歌跳舞,就是用紙做的話筒念稿件,宣傳一大二公;宣傳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chǎn);宣傳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還有什么共產(chǎn)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反正都是前景是光明的,未來是美好的這些內(nèi)容,聽起來很是鼓舞人心。我們先是學校排練,排練好了,就到公社、區(qū)和縣里搞匯報演出,很多人都來看。有一次縣里的書記還跟我們握過手,說我們演得好。我們也到生產(chǎn)隊演出,隨便搭一臺子,我們就可以在上面又蹦又跳的,有時候來不及搭舞臺或者沒有條件搭臺子,我們爬到農(nóng)民家的瓦屋頂上去,拿著自制的話筒念稿件。有一次,我們一個隊員在屋頂上念稿件,一激動,就用身體動作搞配合,結(jié)果身體失去了平衡,從屋頂上摔了下來,幸虧屋面就是稻草堆,人倒沒怎么樣,就是把腳筋扭傷了,過了三個月才能走路,后來就變成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后來上面就不許我們到屋頂上去搞宣傳了。我的這個同學后來偷渡到了香港,前些年又回來了,買了一棟別墅,說在這里住比在香港強多了,他每個月還到香港一次,去領(lǐng)錢,叫個什么什么金,每個月八千多港幣。一晃忽間,我們都老了。
陳澤欽:“三面紅旗”好像是黨的八屆三中全會提出來的,就是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當時上面?zhèn)鬟_后,就組織我們游行,大家敲著鑼打著鼓放著鞭炮比過年還熱鬧。對了,我想起來了,總路線就是“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shè)社會主義”,大躍進就是全民大煉鋼鐵,糧食產(chǎn)量放衛(wèi)星,一畝田產(chǎn)糧幾千斤,上萬斤;人民公社就是“一大二公”,集體勞動,愚公移山,改造中國。毛主席當時講了一句話,中國人多,是好事,人多,熱氣高,干勁大,什么人間奇跡都可以創(chuàng)造出來。毛主席說的,誰敢反對啊,彭德懷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被打倒了;劉少奇要用“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發(fā)展經(jīng)濟,也被打倒了。還有鄧子恢副總理,還有經(jīng)濟學家孫冶方,都靠邊站了。
大躍進時期的《人民日報》
陳蔡娟:1959年大煉鋼鐵時,我在長安中學讀初一。學校響應(yīng)毛主席號召,就組織我們到道口的橫崗頭山上撿礦石,你說我們這里哪有什么礦石呢?我們就胡亂把一些看起來顏色深一點的石頭抬到學校去交差。結(jié)果當然煉不出鐵來,我們干了兩個星期就不干了。我們有一個姓孫的同學在找礦石的時候不幸跌進山崖里摔死了,才十四歲,學校說要給他申報烈士,報告打到縣里,縣里說做不了主,后來又把報告打到省民政廳,省里還派人來調(diào)查過,最后不了了之。當時公社就補助了他們家300斤糧食了事。后來縣里開展了向他學習的運動,搞了大約一個星期,就突然剎了車,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來有人說,省里有人發(fā)了話,不讓搞了,我們大家都憤憤不平。那個姓孫同學的樣子我現(xiàn)在還記得一清二楚。他是我們的班長,學習成績不是很好,但做其他任何事情很積極,他長得非常白凈,非常聽老師的話。他還是我們班的第一個共青團員。
王劉女:大煉鋼鐵的時候,大隊組織了一個婦女突擊隊,我是這個隊的隊長,隊員都是清一色的二十五(歲)以下的姑娘媳婦。我們帶上三天的干糧,跑到十里外的蓮花山砍伐樹林,在那里待了整整三天三夜。那個活又危險又辛苦,渴了,就捧著山泉水喝,餓了就啃干糧,困了,就倒在山上茅草地上和衣躺下。山上的蚊蟲多,還有蛇,我們就事先用火在茅草在周圍燒出一個大圓圈。我們下山時,一個個都像野人一樣,面黃肌瘦的??h里知道了這件事,就到第四大隊召開現(xiàn)場會,給我們戴紅花,號召全縣的婦女向我們學習。現(xiàn)在你看蓮花山上沒有什么樹了,當年可是滿山大樹的,有很多野物,除了狼以外,聽說還有豹子。經(jīng)過那次砍伐后,里面連一只兔子也找不到了。除了砍樹,我們另一個工作就是到處收集廢銅爛鐵,為小煉銅爐找原料,先是在屋前屋后找,后來在農(nóng)民家里找,只要是金屬的,統(tǒng)統(tǒng)搜走,農(nóng)民們先是敢怒不敢言,后來就發(fā)生沖突,好多次雙方都打得頭破血流。對于那些落后分子,公社就派出基干民兵請他們到公社辦學習班。后來他們覺悟提高了,就主動把自己家里的鐵器交出來。因為這些主要是鍋碗瓢盆家里已經(jīng)用不上了,各個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辦起了集體食堂??墒沁@些還不夠,于是公社就組織我們到附近的山里找鐵礦石,自然是找不到。我們把這些能找到的鐵器投到土法上馬的鐵爐子里煉,煉了幾天幾夜,那些鐵塊還是各是各,上面的人來看了,說火力不夠,要煉出鐵水來,最好是用焦炭做燃料。如果沒有焦炭,也可以用鼓風機加大火力。我們按他所說的,從農(nóng)民家里搬來風柜做鼓風機,日夜不停地轉(zhuǎn)動鼓風。又經(jīng)過幾天幾夜,爐子里的鐵塊終于開始熔化了。看著那些堅硬的鐵塊變成鐵水,我們都非常興奮??墒呛髞砝鋮s后,那些鐵水又變成了一塊巨大的鐵疙瘩,搬都搬不動,只好把它放在山腳下,上面也沒有派人來收,只有縣大煉鋼鐵指揮部的一個戴眼鏡的人來看了看,在一個燙金的筆記本上寫了一句:東莞縣虎門區(qū)長安公社第四大隊煉鋼鐵4.8噸(估)。
大躍進時期,農(nóng)民在寫大字、表決心
陳澤欽:大煉鋼鐵那年,我在福建前線部隊當雷達兵。我們部隊也在大煉鋼鐵。當時的正常訓練也基本停止了。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找鐵礦石,找廢銅爛鐵,砍伐樹林。我還記得當時的一則報道,說是駐廈門周圍的一個連隊積極響應(yīng)毛主席號召,組織全連官兵大煉鋼鐵,當時連隊的炮位只有一個叫安業(yè)民的戰(zhàn)士駐守,結(jié)果從金門島上的國民黨軍隊打來炮彈,為了狠狠回擊國民黨的猖狂進攻,安業(yè)民同志既當指揮員,又當送彈員,又當主攻手。一個人對付敵人的進攻,最后光榮犧牲在自己的炮位上。我在一次實戰(zhàn)演習中見過安業(yè)民一次面。他成了英雄后,當時的報紙宣傳得很厲害,號召解放軍的全體指戰(zhàn)員向他學習。我們所在的福建前線部隊更是重視這件事,很快就掀起了一個學習安業(yè)民同志先進事跡的高潮。就是那件事后,我們部隊大煉鋼鐵熱潮才慢慢降了溫。
王劉女:當年種田講放衛(wèi)星,就是比產(chǎn)量。白天干了一整天活,晚上還要到地里突業(yè)績,主要是深翻土,多積肥,結(jié)果把生土翻出來,產(chǎn)量反而比以前低了。當時提了一句口號,叫著一天當作二十年,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集體食堂把飯送到田間地頭。如果勞動力不出工,就沒有飯吃。糧食放衛(wèi)星,說糧食產(chǎn)量有多高多高,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記得第四大隊糧食產(chǎn)量最高的是畝產(chǎn)600多斤,我是指水稻,這已是多少年難遇一回。有一次公社組織我們大隊干部去參觀,說是一頭母豬一次生了二十四只豬崽,我們感到很驚奇,后來知情的人告訴我們那是把好幾頭母豬生的豬崽放在一起的,我們當時都沒有提出疑問。因為那時有一句話,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中國人民,什么人間奇跡都可以創(chuàng)造??墒俏惯^豬的人都知道,一頭母豬一次最多只能生八九頭豬崽。那時候弄虛作假的情況嚴重得很,老百姓吃了很大的虧。
大躍進時期,家庭婦女也加入大煉鋼鐵行列
陳澤欽:當時毛主席說過一句話:一個鋼鐵,一個糧食,有了這兩樣東西,中國的事就好辦了。我哥陳澤安當時是火箭連的連長,帶領(lǐng)一批后生每天吃住在田間地頭,離家那么近,都不肯回家,要人把飯送到田里去。那時的口號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chǎn);挖地三尺,產(chǎn)量翻番”。結(jié)果把生土挖了出來,土地沒有肥力,產(chǎn)量上不去。晚上加班突業(yè)績,住在田頭,睡在田頭,家里的孩子沒人管,出現(xiàn)過孩子玩水落塘淹死的情況,好像就是前坊的陳老五家的孩子,年代太久了,我記得不太清楚了。那時候大家都學精了,開始做起表面工夫,從虎門到寶安的公路上只要有車通過,田里的人就敲鑼打鼓熱火朝天地干起來,做給車上的人看;車一走遠,大家就在田埂上躺起來,自己騙自己。這樣沒日沒夜地干,一天兩天還行,時間長了大家就受不了了??刹贿@樣不行啊,大家都這樣,你不干,就說你反對“三面紅旗”,反對毛主席,這個罪名誰也擔不起。有時為了讓人參觀,把幾塊田地快要成熟的稻子移并在一塊田里,放不下,就把稻子的根砍掉,由于稻子太密,一棵挨著一棵,就好像一個大稻草垛。如果有人問,這稻子是如何種植的?怎樣管理的?回答就說這是采用密植的方法種植的,深翻土地,多積肥料,一畝地要一百多擔糞肥,白天用鼓風機向里面吹風,晚上要用燈光照明。還有就是把幾塊田的番暑移并到一塊地里埋起來,計算產(chǎn)量,每畝產(chǎn)量要達上萬斤。當時報紙上說有的地方糧食產(chǎn)量達到18萬斤。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天大的笑話,但在當時,我們還是很相信的,因為那則消息是《人民日報》登出來的。這就是放衛(wèi)星啊,誰的產(chǎn)量高,誰光榮;誰的產(chǎn)量低,誰狗熊,當干部的出去開會,沒有面子,安排坐在會議室的角落,還要撥(拔)白旗,撥(拔)白旗說白了就是開批斗會,幫你提高認識,讓你把產(chǎn)量也提上去。我們所在的部隊也搞放衛(wèi)星,不是比糧食產(chǎn)量,而是比寫詩歌。那時候全國人民都是詩人。聽說當時有的人一晚上可以寫一百多首詩歌,最后寫不出來了,就寫“南瓜南瓜地上爬”也算一首;還有的在一頁紙上寫一個字也算一首詩。有的戰(zhàn)士文化低,就對著字典抄,隨便抄幾行字,也算一首詩歌。反正也沒有人懂得詩歌,到評比的時候,只比誰寫得頁碼多。當時我寫過一首詩:誰駕飛機不小心,把我們公社的糧倉碰倒了,幸虧公社新砌了糧倉。本來是歌頌糧食產(chǎn)量大豐收的,可是這首詩差點給我惹來禍,以為是階級敵人搞破壞,后來上面派人到我的家鄉(xiāng)調(diào)查,家鄉(xiāng)的人幫我說好話,才算免除了處分。那時郭沫若是中國最大的詩人,很多人就抄他的。什么“才報繁昌七萬八,又聞徐水十八萬,社會主義多優(yōu)越”之類的?,F(xiàn)在想來,十分可笑,但在當時,這卻是一件十分嚴肅的事情。
陳蔡娟:吃大鍋飯,集體派人煮飯,家家戶戶都不許開伙,大人孩子統(tǒng)一到食堂吃。開始的時候飯夠吃,就是菜不夠,也不好;菜里的油腥早被大師傅事先嘗完了。后來飯也不夠吃了,吃稀飯,吃蕃薯。那時我在學校搭伙,自己帶糧食到學校去,沒菜,經(jīng)常白飯就醬油,我的同學大多數(shù)都是這樣的。沒有油水,飯不頂餓,每天上課的時候就想著吃飯,晚上睡覺餓得睡不著,就喝白水,一晚上喝好幾次,弄得老是往廁所跑;下了課也不出教室玩,沒力氣,就躺在桌子上,上課沒精打采的。
王劉女:我吃集體食堂的時間不長,大約有半年時間。那時食堂和食堂之間經(jīng)常開展評比活動,看哪個食堂辦得好。有人參觀時,食堂的伙食就好一些,菜湯上的油花一朵接一朵的,碰到上面領(lǐng)導帶著外地人來參觀,食堂里還有肉吃,肥顫顫的,好吃得很。平常的日子,就吃得很差,白水煮菜,加幾滴醬油,起鍋的時候,再在上面點幾滴花生油。我記得開始吃集體食堂的時候,還有魚蝦,后來魚蝦吃光了,食堂就吃粥,吃蕃薯、木薯、南瓜,甚至吃甘蔗渣磨的粉,這種甘蔗粉很難吃,沒有營養(yǎng)。很多人得了水腫病,好多婦女都閉了經(jīng),就是連月經(jīng)都不來了,不生仔。后來集體沒糧食了,食堂就自動解散了。
陳澤欽:當時的生產(chǎn)隊就是這個樣子的,以農(nóng)業(yè)為主,主要是種稻谷。本來插秧要直插的,后來上面有人說把種子直接撒在地里產(chǎn)量更高,結(jié)果種子全浪費了。當時沙頭有稻田8300多畝,其中淡水田有100多畝,可以種兩季;咸水田7000多畝,只能種一季。絕大部分用來種稻谷,只有一小部分用來種甘蔗,種水草。水草就用來編席子的,出口用的,賣的錢歸集體,個人沒有。人民公社化開始的時候,農(nóng)民沒有自留地,社員吃的菜是集體種,食堂用。到了后來,大約是1962年之后,社員才分了自留地,每人有一分田的自留地,主要是旱地,社員在上面種蔬菜、豆、花生等補充食品,這時候社員的生活才有了改善。除了種稻谷外,大隊還有副業(yè)組,主要是種菜;打漁組,主要是打漁,統(tǒng)統(tǒng)用部隊編制,干部叫營長、連長、排長什么的,后來又改回生產(chǎn)隊。當時社會上有五種風,一是共產(chǎn)風,農(nóng)民家里什么東西都要交給集體,拿出去和大家共產(chǎn),那時候有一句話,叫著集體再小的事也是大事,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二是浮夸風,就是虛報產(chǎn)量,你報500斤,我報600斤;你報1000斤,我報1200,生怕報少了,成了落后分子,因為大家都想撥紅旗,當先進。以致于后來產(chǎn)量最高報到18萬斤,好像是河北一個叫徐水的地方;第三個就是強迫命令風,只要上面發(fā)了命令了,你就得去執(zhí)行,不執(zhí)行不行,什么都靠行政命令,不執(zhí)行就扣你的口糧,批斗你,說你壞分子;當時的五大敵人就是“地富反壞右”;第四個就是干部特殊化風,就是多吃一點,多占一點,少干一點,其實這些事情放在今天不算什么回事,但是當時大家都窮啊,誰嘴里多吃一口飯大家都盯得緊緊的,更不說你穿上尼龍襪了,戴上手表了,騎上自行車了;最后一個呢,就是瞎指揮風,什么都不懂的人在那兒發(fā)號施令。比方說,挖地三尺,他認為產(chǎn)量會高一些,都是些想當然的事,沒有科學依據(jù)事實的。其實那些是生土,沒肥力,產(chǎn)量更低。這“五風”浪費了很多人力物力資源,害了很多人。
陳蔡娟:我初中畢業(yè)后回鄉(xiāng)參加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當時隊里一天給我記8分工。當時工分分三個等級,一等是10分工,二等是9分,三等是8分。婦女們大多是8分,男的掙10分。婦女中身體強壯的,男人中身體較弱的記9分,生產(chǎn)隊集體開會評的,大多數(shù)舉手才算通過。在生產(chǎn)隊干活的時候,我的心情很好,認為今后的日子會越過越好,只要我們聽毛主席的話,老老實實干活,共產(chǎn)主義很快就會實現(xiàn),到那時候大家就能各盡所能按需分配了。這些都是當時報紙和廣播上講的,我們都非常相信。
陳澤欽:當時講“一員三社”。一員呢,就是公社的社員;三社呢,就是農(nóng)業(yè)社、信用社、供銷社。社員2元一股參加信用社,2元一股參加供銷社。農(nóng)業(yè)社出勞力,干活掙工分。高的工分每天可以掙到12分,13分,最低是3分,看一頭牛是3分,看兩頭牛6分,標準分是10分,圍繞10分上下浮動。有時候包工一天可以掙幾十分。工分最后折算成錢,好的年成一天可以掙接近一元錢,不好的看成一天的工分只值不到四毛錢。半年下來預(yù)算預(yù)分,年終搞決算。有的家庭超支,就是一年干下來,除了集體分配的口糧、油、糖外,還倒差集體的錢,主要是那些吃飯人口多而干活人口少的家庭,這樣的家庭大約占到總數(shù)的10%左右;有的家庭剛好持平,就是說一年干下來,剛夠吃飯,這樣的家庭要占到40%左右。其余的家庭有節(jié)余,主要是家里的勞力多,掙的工分多,最好的家庭每年可以掙到200元到300元,這是最好的收成了。
大躍進時期,河南安陽縣農(nóng)民在運礦煉鐵
王劉女:當時的口糧標準是每人每月50斤稻谷,按70%的出米率,就是35斤稻米,剛夠吃。其中最高的60斤稻谷,是分配給壯勞力的,最低的有40斤,是分配給老人和小孩的。剩下的糧食要交公糧。因為缺少油葷,而且干的都是體力活,那時人們吃飯就吃得多。有的人每餐要吃六碗、七碗,最少也要吃兩三碗,吃個四五碗是很平常的事情。當時有一句話叫著:三碗四碗是中人飯,五碗六碗給人彈。修五點梅水庫的時候,左坊有一個人一頓就吃了八碗,白飯,不就菜的,當時就把人嚇壞了,以為他會撐死,結(jié)果一點事沒有,下午照樣拉著運土的車跑得飛快。這個人現(xiàn)在還活著,有80歲了,聽說還能吃,每餐兩碗滿滿的飯,一餐不落,雷打不動?,F(xiàn)在人們吃個兩碗就了不得了,主要是有油水,再一個呢是不干體力活了。
王劉女:那時候沙頭每年要交多少公糧給國家我記不清楚了,反正是按口糧標準外其余的都要交給國家。開始的時候,公糧要交給虎門的太平糧站,先把糧食挑到沙涌、正涌、龍涌三個碼頭,然后裝船運到太平糧站。有時候稻谷沒有曬干,就要在太平把裝好的糧食重新倒出來,鋪在平地上曬干,得有專人在那兒守著。如果突然碰到下雨天,那事就麻煩了,就要搶時間收起來,找熟人的地方堆起來,等天晴了重新曬,重新排隊,等糧站的人來驗收過磅。驗收就是用一根帶鐵尖的錐子戳進糧包,帶出糧包中間的谷子來,用嘴咬一咬,檢查它的飽滿程度和干濕程度,然后定級。一切要從頭來,我就經(jīng)歷過幾次。糧站的人說這糧食是幾級就是幾級,一級要賣到一毛多一點,二級就到不了一毛錢。有幾次,為了讓糧食順利過關(guān),我們就私下地給糧站的工作人員塞煙,一次兩包或者三包,經(jīng)濟的、聯(lián)盟的、圓球的、大公雞的,最好的煙是游泳的,要二毛九一包,其他的都是幾分錢一毛多的,我記得大公雞是一毛五分錢。糧站的人收了煙,在檢查和定級上就馬虎得多。后來,我們長安設(shè)了糧站,我們就用手推車把糧食送到長安糧站去。有一次,我們推著小車過一條水溝時,不小心把糧車弄翻了,糧食全浸濕了,糧站的人不收。我們又推回來,私下分給社員了,每家分了大約有三十斤,總算讓社員吃了一頓飽飯。后來聽掌車的陳五說,他是故意把糧車翻到水溝里去的。這樣的事還有,還是這個陳五,有一次耕田的時候,故意讓牛走上田夼上,摔死了,每家每戶都分到了五斤多牛肉,家家戶戶都開了葷。那時候苦啊,有時候幾個月吃不上一頓肉。當時大隊和公社都派人調(diào)查,懷疑有階級敵人搞破壞,一調(diào)查,陳五家里是貧農(nóng),而且平時干活肯出力不藏奸,事情就過去了,但陳五最后還是被扣了五十個工分。
陳澤欽:那時候不僅糧食缺乏,什么都缺,大家都搞階級斗爭去了,沒有心思搞經(jīng)濟,或者說搞經(jīng)濟的路子不對頭。買什么都要證,到外面餐館里吃飯除了要帶錢以外,還要帶糧票,否則就只好干瞪眼;買布要布票,國家每年給社員發(fā)八尺或一丈的布票,否則就穿不上新衣服,家里人穿衣服都是大老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補丁加補丁。當時有一句話,說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還有糖票,火水票——就是煤油票,自行車、手表、衣車三大件都要用外匯券買,要用香港寄回來的錢買,這些都是緊俏商品,沒有關(guān)系,不走后門,沒有指標是很難買到的。那時候就一輛好的自行車,如上海永久、鳳凰、天津的飛鴿,都是身份地位的標志,比現(xiàn)在有一輛名牌小車還要威水。有時候香港的親人回家探親,有時會帶一輛自行車來,大家都羨慕得不得了。自行車還可以用作出租車,經(jīng)常有人在車站碼頭用自行車載客,按路的遠近,一次收一毛、兩毛、五毛不等,運氣好的話,一天可以掙上好幾塊錢。當然,這都是上面不讓干的,說是走資本主義道路,要割掉這些資本主義尾巴。那個時代,自行車不僅是交通工具,還是身份的象征。
王劉女:大躍進之后的幾年,就進入了所謂的三年困難時期,人們?nèi)背陨俅谑蔷捅┌l(fā)了1962年的大逃港風潮。
陳蔡娟:1962年,我剛從長安中學初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勞動。我經(jīng)??吹揭蝗阂蝗旱娜搜刂珜毠废驏|走,他們走到深圳,抱著車胎游海過去,也有人是坐船過去的,很多人在海里淹死了。我的很多同學也去了,他們喊我去。我就和媽媽商量,媽媽沒說讓我去,也沒說讓我不去,只是流淚,后來我終于沒去,因為我舍不得媽媽,媽媽就我這一個女兒。
陳澤欽:其實大規(guī)模的逃港事件有三次,第一次是1949年前夕,逃出去的主要是地主富農(nóng)和舊社會有劣跡的人,他們怕窮人斗爭他們,怕人民專他們的政,怕共產(chǎn)黨政府找他們算賬。前坊就有一個,帶了家產(chǎn)變賣來的銀元,去了香港,后來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在美國做教授,一個回來辦廠,發(fā)了大財;第二次是1962年,這次逃港的主要以農(nóng)民為主,主要是青壯年男人,也有女人。沙頭大部分家庭都有逃出去的。主要原因是這邊窮,香港富。第三次逃港事件發(fā)生在1978年,主要原因是這邊沒有自由,感覺再這樣過下去沒有希望,他們認為香港經(jīng)濟繁榮,人也很自由,可以掙到很多錢。事實上,只要家里有逃港出去的人,家里的日子都過得好一些,他們從香港寄回白糖、豬油還有各種電器,像手表啊,收錄機啊等。農(nóng)村干部沒有逃港出去的,但有干部家屬。逃港是死了很多人的,主要是在海里淹死的,當然還有別的原因死的,據(jù)我所知,光是第四大隊,就死了不下十五人。死了也要逃,只要有機會。
王劉女:逃港是政府明令禁止的,為了阻止逃港,公社就組織民兵到海邊捉人,結(jié)果這些民兵中也有的逃到香港去的,后來這些民兵執(zhí)行抓人任務(wù)之前,都要在保證書上簽名。被捉回的人就質(zhì)押送回鄉(xiāng),辦學習班。這些人老實兩個月之后,又逃。有的人逃了五次都沒有成功的。因為大家相信,樹挪死,人挪活,換一種生活方式也許就能改變?nèi)说拿\。
陳澤欽:逃港戶在生產(chǎn)隊是要吃高價糧的,就是要用現(xiàn)金出高價買生產(chǎn)隊的糧食吃,還要交公積金和公益金,政府在海邊攔不住,就用經(jīng)濟手段來阻止人們逃港,但這些措施基本上沒效。因為逃港戶從香港源源不斷的支援中所得的好處遠遠大于這點小小的處罰。按理說,逃港戶在大隊是要受到歧視的,因為上級要求也是這樣的,可事實上,逃港戶在村里反而受到尊重,因為他們家里的經(jīng)濟好了,地位也就提高了。特別是能收到從香港寄很多錢的家庭。
王劉女:這些逃港的人到香港后主要是做泥水工、木工、土建工,稱為“三行仔”,基本上干的都是苦力活。很長一段時間,大陸人到香港投親靠友,香港人都會說,大陸的燦叔來了。于是“燦叔”在香港就成了大陸窮人的代名詞?,F(xiàn)在這邊生活好了,很多先前逃港的人都想回來定居,這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王劉女: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當時說逃港是不熱愛祖國,不熱愛家鄉(xiāng),其實事情沒有那么嚴重。1978年之后,最早到我們這里投資的,就是當年逃到香港的家鄉(xiāng)人。是他們在這里辦起了第一間工廠,又經(jīng)過三十多年的這里就變成了全國有名的富裕地區(qū),當年逃港的好多人都回來了。
[資料記錄者附言]:2009年7月,為紀念建國60周年,本地一家電視臺要搞一個“60年珍藏記憶”的特別節(jié)目,委托我寫其中之一的關(guān)于“大躍進記憶”的電視腳本。我通過多方打聽并讓熟人從中介紹,終于找到了三個肯講能講當年事情的當事人。他們分別是原東莞縣虎門區(qū)長安公社第四大隊的陳澤欽老人,曾擔任過多年的大隊文書,男,現(xiàn)年78歲。王劉女老人,女,現(xiàn)年80歲,曾擔任過多年的大隊婦女主任。陳蔡娟老人,女,現(xiàn)年65歲,曾擔任過多年的長安第四大隊前坊小隊的婦女隊長。以上為三人口述實錄。
資料記錄者:馬云洪,文員,現(xiàn)居廣東東莞。以上資料由其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