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驪歌

2015-12-08 23:46:26陸蓓容
天涯 2015年2期

陸蓓容

驪歌

陸蓓容

九年前的暑假,和高中同學騎夜車繞西湖,曾經誤打誤撞地來到那個高峻的門墻之前。幾盞夜燈不情不愿地透過梧桐樹葉亮下來。一行校名高懸于頂,從暗處隱隱濾出金色。門前是出名的酒吧街。霓虹燈變幻不絕,出租車不時停一停,又很快馳去。三五閑漢也不知醉了沒醉,欹斜著,款步向暗處隱沒。畢業(yè)使人興奮,升學則不然。我支著車往大樓里脧了一眼,什么也看不清;趕緊翻身上車,追著前面的同學向長橋公園騎去了。

兩月后入學報到,終于從那門臉下踏進去。左首一個微型操場,二百米的紅跑道圈住籃足兩用綠地皮,外邊一圍爬滿凌霄花的鐵絲網子。再外邊開路,路盡頭一棟樓,留學生公寓。左邊一棟樓,“國際教育學院”,全校食堂屈居此樓地下。右首全是樓,堪堪六七棟,兜住中間一片見縫插針的草坪。愣是沒有找到學生宿舍——很快知道,校園里擺布不下,安置在三條馬路之外。從綠樹紅墻庭院五進,舊操場上挖出過貢院水井,圖書館邊矗立著碑亭的高中來到這里,欲不傷心如何可得。

兩箱衣服書本真正運到宿舍區(qū),傷心更是幾乎淹沒了人。寢室在九樓,沒有電梯;浴室只一間,男女各用三天,逢周日休息。交費領寢具,清一色藍白格子床單。發(fā)一只搪瓷臉盆,一只帶蓋搪瓷杯。我瞪著那印著隸體校名的杯子,先想起幼兒園時代的搪瓷小飯碗。又想,這么大家伙,究竟是打飯使呢,還是刷牙?

人生中唯一的一段集體生活,就這樣開張大吉。我?guī)Я藭凸P,買來一疊粗黃毛邊紙。妄圖每日寫一張字,當然不可能;讀一卷書,更是做夢——白天也就罷了,九樓的夜里是門雖設而常開。學姐們穿著松垮的睡裙,飄飄忽忽,人各像一團云朵。有時云朵飄進來,拖一把凳子坐定,就講某位老師的課不好辦:“期末考試背古文哦?!?/p>

“背什么?”

“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工,四時并運……”

五只學妹眼睛一起亮一亮,又刷地暗下去。

云朵不飄進來的時候,屋里五人也常披著像樣的外衣——因為尚未鼓起“都是女人”的勇氣,公然內衣出沒——各自從那常開的門里進出不休。有人繼承高中時代的偉大戀愛,抱著電話機,曲腿坐在燠熱深長的走廊里,一勾頭發(fā)跌到額前;有人去鄰屋找老鄉(xiāng)聊天,直到日光燈統(tǒng)一熄滅,才躞蹀著挪回門內;有人打水、洗衣服、洗澡。

我就在那最后一撥人里。從前養(yǎng)成了每天淋浴的習慣,不信區(qū)區(qū)澡堂難倒英雄漢,便據守盥洗室,舀小盆冷水往身上澆。雖然逼上梁山,倒也通身爽利,不曾得病,因為杭州的秋天實在太熱了。也有同樣不喜歡澡堂的同學,不斷加入盥洗室大隊。其坦然者如入無人之境,羞的便略略含著胸,睜大了受驚般的眼睛,急急匿到角落里去。我還清楚記得自己解衣撩水看同學的時候,心里不是想起張愛玲寫女體的名句——“長長一段白蠶似的身軀”,就是想她們各自的家鄉(xiāng)。山東河北早已涼透了吧,洞庭湖上應該也刮起了秋風?

在那小小的屋子里,我第一次獻出過分直接的善意,買了一罐辣醬,放在寒素的姑娘桌上,第二天收到她親手做的鞋墊,幾乎羞愧不能言。第一次夜不歸宿,就在樓下的小禮堂里貓著,投影屏上放了一宿金基德的電影。第一次熱得睡不著覺,起來跑到學校樓頂,在吳山的晨曦中橫臥補眠。也是第一次知道女生之間的矛盾是怎樣產生、擴大,乃至憤然不可收拾。

曾經請書法系的同學寫過一張“君子慎獨”,粘在書桌對面朝夕惕厲,最終卻扛不過家鄉(xiāng)遲來的初冬——穿毛衣的季節(jié),冷水澡宣告失敗,我每日課后回家。

據說學生的主要任務是學習,在這里,這成了一句虛話。本科四年,上三年課。除了一位老師講《蘭亭集序》,另一位老師真的讓我們背古文以外,具體知識已經遺忘殆盡。印象最深的總是軼事。講古代遺址,老師帶來串玉件,往我們手里一放?!昂煤每矗瑩f是良渚東西。至于怎么來的嘛,不好問?!敝v漢代封泥,又拿來一堆陶泥塊,上面印文儼然。“年輕時候做著玩的,封泥就長這個樣子?!蔽覀円仓v西方美術史,拉斐爾的和諧、《雅典學院》的構圖、塞尚故意把蘋果畫得就要從桌子上滾下來,以及“達·芬奇太土了,我們美術學院的學生,應該管他叫萊奧納爾多”。我對他們多數人都沒有什么直觀的感受,有時作業(yè)要寫“賞析”,就硬著頭皮從一堆拗口的洋名字里挑出一兩個勉強知道的,抱著隱約的一絲歉疚動筆殺熟。

有門書畫鑒定課,是那時難得的期待。因為老師家富收藏,會帶著實物來給我們開眼界。有幾回是大立軸,個子最高的男生幫忙,從黑板頂端掛下來,下擺還要人托一托。一次拿來一個手卷,這掛不得,只好全班同學湊到講臺前面,烏壓壓地一齊看??淳~絲包首舊得很了。絹素暗沉,上面漂浮著些幾百年前的人物狗馬。所有這些東西,一概不談真假,不講價格,仙氣沾到,寶物收回。鑒定需要眼力,紅口白牙可講不清。老師大約覺得跟我們永遠談不到這一層了,便盡說些印章、紙墨、題款、著錄的常見知識。我坐著,只能每回看他中式對襟衫子上,那幾條砂金線繡的暗紋龍。到期末考試那天,簡直是請君入甕:黑板前又掛出一幅大畫,人各發(fā)一張白紙,要求寫明鑒定意見及理由。允許使用一切資源,谷歌百度不在話下,當然,其實什么也搜不到。他笑瞇瞇地說:“歡迎同學們望氣而知,望對了一樣得分?!蔽覐淖簧险酒饋恚文_就去圖書館找參考書。他還是那么笑瞇瞇地虛攔一下,“這么認真就不好玩了呀”——合著他是來玩兒我們來了!

好在世事總是公平。借著每年暮春下鄉(xiāng)考察的機會,我們也可勁玩兒過。一年到南京,大巴把城郊接合部的路壓出一溜土印子,拉著一車年輕的靈魂去酒醒天涯問六朝。到時已是薄暮,梁陳帝陵荒蕪不顯,只剩下各種吐著舌頭的石辟邪,微笑著,站在村莊、野地或小學校的涼棚里。深春如醉,草色齊腰,起不了半絲荊棘銅駝之感,只是竭力躍起來坐上底座,或者和它們一樣微笑起來,匆忙拍幾張照片。次日又到棲霞寺,一發(fā)僻遠無人跡。吃幾色偽裝葷肉的淡素,咽兩杯濁茶,然后在千佛巖下站成一排,仰著臉看中國唯一的南朝造像。青苔有腳,悄悄爬到佛頭,遮住了菩薩的半邊身子,嬌俏地垂望我們。有一處可以攀援,自然要上去登臨送目。一只腳穩(wěn)踏房檐,趕緊側過半個身子,摸摸造像的臉——多已在四十年前被鑿去。

又一年去山東,那里有我爺爺的故鄉(xiāng)。臨出發(fā),老頭子一口濟南話諄諄囑咐,曰,綠豆煎餅,無上至味。剛到曲阜,我就亟不可耐地代老人家一抒鄉(xiāng)情,躉到暗黃燈泡照著的夜攤棚上,獨自要一套煎餅果子,配胡辣湯。還不到深夜,臉上剛沁出一點油汗,小城已在眸中漸漸變暗。第二天到孔府孔廟,人多如蜂群,幾乎下不去腳。北地風多,冷意夾著塵土,劈頭蓋臉地朝身上裹。倉皇撤出,只想去孔林行禮如儀——一腳踏進,卻是整個人都驚暖過來。百歲千歲的樹,向天空婉孌伸枝,藤蔓纏綿在每一塊石碑上,教你忘了那底下睡著人。幾道溪水流得平緩,輕輕一跳便可越過,身前身后開滿了無知無覺的二月蘭。

我就這樣度過了四個春天。歡欣都歷歷在目,愧悔也一樣不可消磨,因為犯過很多錯誤。像小時候到處展示自己擅背唐詩那樣,標榜著讀了那些應該讀給別人看的書。很快忘記書里寫的什么,又急急忙忙地打開了下一本。積年回首,恨不得把臉折巴折巴疊起來,再埋到地底下去,但當時并不如此。老師們個個寬容,他們大概都還沒有忘記自己年輕時候的經驗,對學生們煞有介事的啃書,半是鼓勵,半是不在乎。要為自己讀書,這是多么淺顯的道理,然而隨著年歲漸增,終于得之自悟,卻比由他們開口相告痛切得多,并且終此一生永不再忘。

我的畢業(yè)和升學是連在一起的。大三大四衰病相仍,百廢不興,連標榜都懶得再標,常常約一個低年級小學妹,一人一輛自行車去繞西湖。從清波門出發(fā),經過凈寺,轉楊公堤。從一座高橋上望見于謙祠堂的牌坊頭。曲院風荷后門種一排木芙蓉,霜秋時候臨水肅妝,我們便目逆而送之,停下來喝點水,再向南騎回學校去。有時我一個人放學,則循湖濱步行,走到北山路上回望,城隍閣巋然在眼,往下卻找不到教學樓。天鵝排隊來跟人問好,偶爾一兩條笨魚游到種荷花的淺泥中來,擺擺尾巴脫遁不得。春潤廬——一棟民國別墅,如今是住家了——里面冬天枇杷花,夏天櫻桃果子。浙大附中對面小攤定點賣雞蛋餅,我腆著老臉,跟那一群半大孩子排隊搶食吃。

有時候凌晨去中醫(yī)院排隊看病,雨絲低密,烏桕結了子,一小串一小串留在樹枝上,路燈畫出它虛瘦的身軀。通宵火鍋店里還有人影,蒸汽溫柔地罩住他們。又有時黃昏去上??磮鰬颍胍乖倮潜减雇坏刳s回來。路邊總有夜宵攤子。三兩個人等候,樹蔭下驚走一只貓。標榜傷感和文藝,與標榜讀書一樣無聊;幸而賤恙粗平,著名折子戲亦多已看過,我不再有很多機會走這兩條路了——凡走這兩條路,出租車必開過學校。校名還和當年那樣,隱在夜色里黯淡不清。

直到雙腳踏進碩士的門檻,才終于稍為振作。南山路上的酒吧在四年間漸次偃旗息鼓,學校對面新開幾家中西餐館,和一個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法國面包房。我很高興,課前先買一片當點心,再到水房泡一杯茶,施施然穿過那些以神秘棧道相連的樓們,去上政治或者英語課。我已經不會再在這個迷宮般的“樓陣”里迷路,在無聊之極的課堂上,看完了各種各樣的歷史八卦和日本輕小說。

學校以新的姿態(tài)展現在面前。當然,變的是我,而不是它。我能逃更多的課,就有更多時間探索那個袖珍的圖書館。二樓是綜合閱覽室,新書架更新極慢,好書卻多。別擇之際,常常登上小梯,在一個架子前攀登至頂,徐徐下掃。下梯子,彎腰,滑稽地撅一會屁股,最后蹲下。掃視完畢,換一個架子,如是重復下去。其間常常沒有人,校園爛漫而岑寂。不刮風,鳥更是一叫不叫,滿池錦鯉游泳唼喋。久蹲之后陡立起來,少不得眼黑腿軟,伸手扶住鋁合金書架,心跳怦然作聲。我熟悉這里的每個架位,能夠準確地找到散文、詩集、歷史論著、科普讀物,乃至健康讀本和言情小說。我認得窗臺上的大多數花草,知道最后一排書架背后置有把沒人坐的椅子,墻角躲著一扇暗門。

四樓有專業(yè)閱覽室,這就多些人氣。各種繪畫專業(yè)的同學面前攤開畫冊,手下不停,不多時紙上就臨出一個幾乎一樣的形象來。這里很好,一大面一大面的書墻,俱戳著硬殼精裝中外文獻。好多著名學術工具書,過去因為我的無知而相見不相識,如今卻成了親密戰(zhàn)友。有時抱下一本索引,本來只為查一個人,不想卻為其他人的作品勾走魂魄,瞇著眼睛去認那題跋款識了。窗前的吊蘭太過肥美,看得人貪饞不已,偷掐回來的一枝,如今早已長瘋。

但學校之為學校,就必有各種龐大機構的不好處。圖書館員的素質是其一。他們眨著眼睛,穿著愚蠢的全套大嘴猴運動裝,或者只有時裝周上才會出現的布片和麻袋,延遲到位,提早鎖門。上班時間大聲打公家電話,串門聊天,笑得人心頭無明業(yè)火,化作兩條憤恨的眼刀。好幾次我借了書,都想“以一個知識青年的身份”和這些毫無敬畏之心的婦女談一談,然而不敢。又想給校長信箱寫信,然而校長真的看信箱嗎?

隨著所謂學術生涯的展開,書畫琴棋詩酒花撒開大步棄我而去。我用書日多,讀書日少,風流折盡,老境初來,成了一個枯淡無趣的生產工具,生產一些對歷史現象的觀察和解釋,盡管十之八九會很快成為廢紙——在這個學術潮流比數碼產品換代更快的時代就尤其如此。然而我并不自悔。人總要選擇一種方式過完這一輩子,有時并不是你有功于歷史,而是它恩澤了你,讓你知道自己是怎樣思考和認識世界的。想明白這一點,我就不再焦慮一切終極問題,老實地獨自玩智力游戲,像一只努力捉尾巴尖的貓。

這只貓生產出一些廢紙之后,痛感知識很不夠用。在學界,你能看到什么、討論什么,取決于你有什么樣的曾經。人的智商其實相去不遠,彼此不同的只是平臺。好平臺推你往更高的地方爬,壞的則坑你沒商量。那些寫不出漂亮論文的人。只怕多半不是因為笨,而是根本沒有機會知道研究不必一定寫成樣板戲。此時我不得不承認,這所學??梢运闶且粋€好地方。它雖然永遠只能有微型操場、地下食堂、幾顆并不巍峨的年輕松樹和兩株花期極晚的遲鈍玉蘭花,我卻看到系里有三五只優(yōu)秀的腦袋,在想著一些對現實生活毫無補益,而有助于愉悅心靈的奇妙問題。可惜,本科時代卻沒有能力認識這一切。如今也還是眼高手低,怎樣也追不上他們的步伐。

其實沒有什么時間糾結功力問題。因為在這個體制里,再差勁的人也要拿一疊論文換畢業(yè)文憑。比起花錢買學位來,好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總算還不太虧心。我克盡人事,去北京查資料,拜多年老友所賜,得以借住北大宿舍。每天早起去圖書館,棲鴉桀桀,暗藍的天角被枯枝劃破,一勾月痕趕緊補將上來。偶爾來得及吃食堂的早飯,便與她分一盤餃子、一碗粥。我還攘臂爭先,幫她打水,盡一點可笑的客氣之義。窗下一排白楊樹早已禿得徹底,有時一個男生在樹下吃一陣子風,就能抱到從樓上飛撲而下的姑娘。

與回憶個人的事相比,追溯友誼遠更難堪。本科畢業(yè)區(qū)區(qū)兩年,同學們的姓名和容貌已經差不多被忘光,高中、初中和小學的就更不必提。偶爾遇上一個敢于以老朋友自居的對象,甚至于常常不能自信,怕終有一日也會彼此陌生。世事總在變,自然規(guī)律是無從違抗的。我順應它,并不困難,也不想矯情??墒遣荒苁帐昂没赝皦m時的一點點遺憾。

許多高中和本科時代的朋友都在我默默的遺憾里疏遠,乃至消失了,而她仍舊在。以至于我沒辦法把各種往事寫進文章里,仿佛消費回憶就會剪滅友情。我能說什么呢?至我讀博,她已經在京城一角工作生活。我又去查資料的時候,在那簡靜如清淵的家里吃到熱粥、小菜、水蜜桃。她整晚做她的勝業(yè),靜如不存在,我每小時卻寫不上三句話。

不過我敢于消費愛情:拜查找資料所賜,認得一位八竿子打不著的工科男,研究“回轉壽司的傳送帶,自動扶梯的滾動扶手……歸根結底,一種哲學思想的理論應用”。就在碩士期間,去北京查資料的那一次。他也從南方來,陪我廝混了三天,吃過炒肝、牛街、糖葫蘆,看過煙袋斜街上一個乞討老爺爺笑呵呵地拉一把不知什么琴。然后我們就各自滾回各自的學校,繼續(xù)當工蜂。西鶼東鰈,這戀愛談和不談一個樣。兩下無架可吵,平日談談書,夸贊或埋怨一下導師,很不認真負責地互相調戲一兩句。又陷入下一個這樣的循環(huán)。

想得多,大概特別容易導向涼薄??梢哉務剷?,這個難得的作用力像大麻一樣狠命地致幻,才能抵住各種擰在一起的反作用力,起碼使我遠隔山川湖海,依然還坐在這只愛之船上。有時深夜寫完一長段,滅燈枯坐,先想起“聽譙樓打初更玉兔東上”,心中默默,胡亂接上一句,“我好比潛水龍困在沙灘”。全心全意的依賴也許在某些時候悄然來過,像西洋畫里那些垂著眼皮的大天使,看我們一眼,便又悄然飛向別家去。我到他的學校去,只覺得圖書館的書好,食堂的飯好,天上的星星和半山燈照的暈黃海水,當然也很好。我在那里干什么呢?依舊攤一堆書,刷半天網頁,寫論文。

但戀愛的消息傳到自家學校,卻著實炸了個不大不小的窩。在師兄師妹湊一對,師兄還是香餑餑的專業(yè)里,“學姐找了個工科男博士”,簡直是新聞。學妹們問我,渠是什么樣的?我說:當發(fā)現我連四則運算都玩不轉的時候,渠就笑得很囂張。這居然也令她們艷羨不已,說有助于下一代的基因!這幫小蹄子還來排隊掛號,請“學姐夫”若去哪所理工科高校工作,千萬要記得介紹優(yōu)質男青年來一緩饑荒。

戀愛是如人飲水,讀書亦然。男朋友來自讀書至上的北方老城。他的娘親大人聽說我要考博,一迭聲的“讀書好”,著實把我驚了一呆。要知道在我們南方,死讀書是會被叫作酸戶頭的。我果然很酸,應景生了兩天嬌病,捧著腸易激的肚子粉墨登場,在一個由春入夏的日子里結束了學生生涯中最后一場大考,結果在意料之中。

碩士就算高學歷,這在舉國上下普遍擴招的大環(huán)境下簡直笑話。我去面試,去報到,走那些熟門熟路的老程序時,覺得博士還是烏泱烏泱的一大群人。本科期間的老面孔一個不剩,碩士同學也鮮少直升。至此仿佛大棚里的一畦菜,瓢白肉厚的早都上市,成為各種用人單位的盤中餐,只剩我孑然一顆,負隅頑抗,還想把自己養(yǎng)得更肥。至于新同學,大多很老。他們常常已是被吃過一茬的菜幫子,為了重新長出嫩葉來再賣個善價,不得不回來再下一遍坑。

優(yōu)越感大概是世上最愚蠢的事物之一。然而在一群人模狗樣的博士生身上,這玩意兒實在難免。我已經無數次在研究上深感挫敗,誠不認為今吾多識,勝于故吾,只是矜喜于自己的年輕——當然,是和那些老菜幫子們比出來的??上н@種勝之不武的喜悅總是虛妄,自己輕輕一戳就會破滅。有一次導師跟我說,你還小,可有諸多愿景和希望。我想了一下,回答說:我不過是從前話本小說里寫的,那一等“二十五六歲的中年婦女”罷了。

同學們的優(yōu)越又有千萬種原因。有一位已在普通高校任教多年,能寫會畫,起有各種齋名堂號。發(fā)過論文得過獎,承擔項目若干條。我沒有那么八卦,去檢索旁人履歷,這一切都是他自己說的。研究規(guī)劃作匯報,他上臺先作個人介紹,一口南方普通話,西服里面羊毛衫褶出幾道無趣的橫紋。我在下面看老師們的表情,真是于無聲處聽驚雷。又有一位資深媒體人,在“文化名城”之間到處飛,見人先露三分笑,粉面常年電視妝,自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開題報告那天,她頭發(fā)挽成民國髻,蕾絲暗花藍旗袍,裊裊婷婷宣講完畢。對面一行博導各學廟里羅漢,沉默思維。終于有個半老頭子從瞌睡中睜開眼睛,誠懇地看著她說:你這寫出來不是論文,是教材。

此刻我已在校多年。知道它雖然也揣著揚名立萬的春心,實則要臉,更害羞。它仿佛知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其欲扶搖直上者,能得它伸手相托;若想著知白守黑,或者竟然連白都不知,它也會溫柔地放你走人。它不怎么宣稱自己是名?!@真真是極好的——傳言名校本科生源最好,碩士差一截,博士再差一截。然而最能干活的可不就是那差了兩截的博士么?

我常常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往前看。各種各樣的長發(fā)、燙卷、馬尾,或者包成發(fā)髻。是的,女生很多。世人對女博士玩笑一般的恐懼不知從何而來,人大概總是無法理解自己沒有走過的路,再加上男人也總是無法理解女人吧?身份從來都是拘束,自己背上的尚且要竭力卸掉,外加的就更不值一提了。我從未聽說哪個妹子因為是博士而沒能嫁掉,只見到自家?guī)熃阋粋€比一個深美閎約。她們都能寫一筆好故事,很能干、很聰明。以高等動物自居的我,才懶得拿她們去比男生。

人各有志,我勸過怕成為“女”博士的師妹,也有過一個勇于跳坑的同學。她在一個奇異散漫的家庭中長大,很難得地既不缺乏慈愛,也沒有犧牲自由。她目標明確,意志堅定,有幸福就曬,有壓力就嚷。第一年落榜,也不愁眉苦臉,獨自找到上海美術館實習。整理了大量相關材料,連博士論文的選題也定了個大概。第二年長發(fā)及腰,聲勢見長,喊著“我好緊張啊”,狠狠甩掉一票人,卷土重來。我有時真羨慕她,做事循序漸進,心情中等偏上,輕松地積跬步以至千里。我要祝她幸福。

因為各種原因,我將提前離校一年。在這件事悄悄拉開序幕的9月1號,我來學校報到。站在面包房門口看校門,秋陽滑過滿墻爬山虎,葉片瀏亮,聚攏了一小疊一小疊的反光。校名終于在藍天下熠熠生輝,幾輛校車停著,一群學生打扮的人正要混上去,坐它到錢塘江畔的新校區(qū)。那里有奇形怪狀的房子,就在校園里的寢室,還有鵝和向日葵。我只去那里考過幾回試,其余時間都消磨在眼前這片彈丸之地上。我在門背后寫過的字已經被好幾次粉刷徹底掩埋,那兩株映照我見導師的玉蘭花,葉子又在悄悄黃落。我也不知道在這里砸出去的,將是人生的幾分之一?也不知道用市儈婦女的眼光來看,這九年是不是真的值得?

與高中畢業(yè)時無可置疑的眷戀相比,如今站在門前,好像沒有什么強烈的瞻依之情。財務部的中年婦女曾經算錯獎學金,兇神惡煞地打電話來,叫我立刻到校繳還。圖書館曾經貼錯一大套書的書號,直到我拈了一本去刷卡,工作人員才理直氣壯地說:不借了。還有一位老師,曾經在私人微博上布置作業(yè),抖著機靈,揚言次日必須交齊。我心情復雜地想:做出這些事情的人,和在外開“學術會議”時的我一樣,所倚仗的,無非就是那塊燙金的校名。也許它還是黯淡一點為好,起碼在我心中。

雖然不會有機會開口,回想起來,最不舍得的還是老師們。右手電梯到五樓,穿過一條直廊,再向右折,左首是三間教室,我都坐過。講臺上站過一個土匪頭子似的莽漢,絡腮胡和頭發(fā)一樣剃得很短。他的論文像小說,聲名在四方。有一次我到香港,有人特為來致意,說讀過貴校某某老師的大著,精彩之極。也站過一個瘦高男子,戴著胡適之風格的小圓框眼鏡,聲情并茂地對我們說,康德去世前九天,還沒有失去人文的意識。還站過一個愛喝咖啡和吃奧利奧的大叔,冬天帶我們去孤山浙圖古籍部,身上裹一件棕色厚衣服,遠看就像一只微微哂笑的熊。他們已經不再是“白身”,成了各種小領導,我則從來到去,即將與這一切作別。

所幸如今我仍在此,平靜生活。有一天經過老師們面朝西湖的辦公室,忽然停住,想起一件半年前的舊事。當日為一份校樣去找某位老師。辦公室兩邊書柜,中間一條大長桌。門邊一面墻原是空的,低低陳著一條大橫幅。裱過,加了框子,玻璃表面映著日光燈黯黯一閃。里邊卡通畫一般畫著“溫柔敦厚”四個大字。幾把椅子頹然地散在這字兒前面。他叫我在那椅子上坐,我捏著校樣商量了幾句,便覺氣氛沉悶難堪。一會兒望見桌子對面放了一張琴。琴啊,我仿佛找到救命稻草似的,趕緊拈起話頭來。不料他很和樂地,就那么問我:想聽么?一邊說,一邊把我讓到了琴面前。他也坐下撥弄數聲,側過手去調音。調一響,雙手起個勢,拈一段樂聲出來。那音總也不準,只得輟了曲子再調去。我心里暗暗替他著急,又怕他尷尬,什么話也不能說。他卻開了口,解嘲似的把一雙大手在褲子上擦著,說:有汗不能彈啊,夏天不能彈。那么著擦了三幾遍,音終于好了。彈個什么呢?開口問,回答說:我先彈了,一會兒你猜,好不好?我只能說好,努力回憶記得不多的幾個調子。其實對我來說,若非旋律明顯,所有的古琴曲聽著都一樣?!稓w去來辭》是好的,因為節(jié)奏清楚,像一個人搖頭晃腦地在念那篇文章?!读饔x》也是好的,緣由一樣,閉閉眼睛,能想到酒杯在水流里打著旋。那曲子卻出乎意料地長。起手一段彈得很順,越到后來,越是舉步維艱。他那雙大手停在空中的時候,幾乎比落在琴上的還要久,像是拿不準該去捉哪一根弦。音聲滯重,繞在暗沉沉的天光里。我當著十三徽趴在桌上,那琴聲帶得木桌子低鈍地共鳴。有一些音總是彈不出來,只是捺著弦,溜過去了一小陣空白。我越發(fā)不敢看他,只是用力聽。有一回手在空中,他竟然還低笑了一聲,說自己忘了。從前上本科的時候,他給我們上過很多課。那時他還不那么顯得老,頭發(fā)還黑,面色也不那么深重。其實他現在也不過盛年,而頭發(fā)已花白,身上煙味重極。我在那大桌子上四處看著,有好多毛筆,一大瓶玄宗墨汁,一些亂七八糟的書,一個景泰藍色的瓷盒子。毛氈子上跌滿了墨痕。又把眼睛挪回琴上,正趕上一個漂亮的手勢。四根手指直直張開,往回里一帶,突然硬掠到弦上去,在空中略作一停,叫人想起“手揮五弦”。那曲子終于結束,堪堪二十分鐘。我瞅到桌上一疊減字譜,看是《廣陵散》。他說,是啊,就是《廣陵散》。問他是跟哪位老師學的,答說:自己學。又問:這二十分鐘是怎么記下來的?答說:硬記,記音。我說起近在勾山里的西湖琴社,他恍若不知。驚佩交加,一時不知還能說什么。過了一會兒,我想起自己喜歡的有限幾個曲子,就數給他聽:《酒狂》《關山月》《長相思》《秋風詞》。那邊已經又埋在琴上。前半段我實實在在記不得,由著一堆散亂的音跌跌撞撞往外滾。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這兩句卻記得千真萬確,就那么幾個不長不短的停頓,在心上一把掐緊??伤滞?。他不泄氣,自顧找。在幾根挨著的弦上,找下一句的關節(jié)處。我自五音不全,只能記個影子,聽這幾個像是對的,那幾個也像不錯。兩個笨人在將將開霽的黃昏里心無旁騖。我很為他的勇氣感動,心里掙扎般的低吟著那一句,盼那琴聲湊得上來。終于對了,早知如此絆人心?!敖O人心”三字是好容易找著的,彈出來有如敲打。何若當初——莫相識。初字后面好幾個音符,像再也下不了決心說那么沉痛的話,在口邊百轉千回地猶豫著,而終于無法掩藏。一個小姑娘敲門進來,也許是他的碩士生。我說就走,他叫住我。我站在“溫柔敦厚”前邊,聽他完完整整地又彈了一遍。初夏天色時時變換。一線夕暉,又被帶雨的灰云蓋住。騎車時心思大亂,抬頭看樹,渺渺然綠了一天。

于今想來,那一天的難過,無非是毫無長進,狠不下心寫這段驪歌。

陸蓓容,作家,現居杭州。已發(fā)表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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