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圳
(陜西師范大學中國西部邊疆研究院,陜西西安710062)
18世紀以來,在貴族政治體系組成的西藏地方政權(quán)中有一個特殊的階層,他們權(quán)勢極大、享受著中央王朝冊封的爵位和龐大的莊園,在西藏的貴族體系中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這就是亞谿(yab-gzhis)家庭。在藏語中“亞” (yab)是父親的最高敬稱,“谿”(gzhis)指的是農(nóng)田,一般來說,亞谿家族的意思是歷代達賴喇嘛的世俗家族。在西藏政教合一政體的發(fā)展過程中,亞谿家族在地方政權(quán)中并不多見。在前六任達賴喇嘛中,并沒有這種情況發(fā)生過。一般認為,自1729年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之父被封為“輔國公”以來,西藏開創(chuàng)了亞谿家族的先河。從此,歷代達賴喇嘛被確認之后,其家族往往飛黃騰達,一躍成為西藏的顯貴。
要了解19世紀初期亞谿家族的情況,我們有必要了解一下歷史上的顯赫的亞谿家族。在西藏歷史上,一共出現(xiàn)過5個亞谿家族,分別是桑珠頗章(bsam grub pho brang)家族、拉魯 (Lha klu)家族、宇妥 (gYu thog)家族、彭康 (phun khang)家族和朗頓 (glang-m dun)家族。①據(jù)《十二世達賴喇嘛傳》所載,十二世達賴成烈嘉措為八世達賴強白嘉措親屬,清政府于1858年令成烈嘉措之父與強白嘉措的家族混居,因此除去九世達賴,自七世至十三世達賴只有五個亞谿家族。這些顯貴世系,都在歷史上發(fā)揮過重要的作用,尤以桑珠頗章和朗頓家族為甚。而在七世達賴喇嘛之后的歷代達賴中,唯一沒有亞谿的便是九世達賴喇嘛隆朵嘉措。關于這個問題,學界討論似乎并不甚多,僅僅零星的記載在一些專著中。牙含章先生認為隆朵嘉措存在亞谿家庭,即今日的姜樂建公 (lcang-locan)。②牙含章:《達賴喇嘛傳》,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5頁。對此,也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認為“這種說法不妥”③恰白·次旦平措,諾章·吳堅,平措次仁:《西藏通史-松石寶串》,陳慶英,等譯,拉薩:西藏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805頁。。亦有學者提出,姜樂建公屬頗羅鼐家族旁支,并非所謂九世達賴的亞谿家庭的說法。④次仁央宗:《西藏貴族社會變遷研究》,《中國藏學》2007年第2期。依照常理,養(yǎng)育了隆朵嘉措的叔父也曾授封“一品珊瑚頂戴”⑤第穆·圖丹晉美嘉措著:《九世達賴喇嘛傳》,王維強譯,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2頁。,地位尊崇,但緣何沒有形成亞谿家族,確實值得探討。
隨著廓爾喀戰(zhàn)爭的結(jié)束,西藏局勢趨于安寧。1793年清政府《欽定藏內(nèi)善后章程二十九條》的頒布,標志著中央政府在西藏的統(tǒng)治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駐藏大臣的權(quán)限不斷增加、金瓶掣簽制度的頒布、選官、軍隊制度的完善都顯示出中央對西藏的控制不斷深化。與此同時,自五世達賴喇嘛建立甘丹頗章地方政權(quán)以來,在清廷的扶植下,格魯派的地位日益尊貴,成為西藏無可爭議的宗教領袖。此外,1751年后在清廷扶僧抑俗的大方針下,達賴喇嘛也在世俗政權(quán)中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作為西藏地方的領袖,在一般民眾來看,這兩種權(quán)力幾乎合二為一于達賴喇嘛一身,形成所謂政教合一制度??墒鞘聦嵡闆r并非如此?!霸诓貍鞣鸾痰膬x軌下,任何一個達賴喇嘛,經(jīng)過轉(zhuǎn)世至成年期間,都要經(jīng)歷嚴格的宗教和政治訓練,隨著宗教知識的積累及年齡的增長,才會逐漸變?yōu)槲鞑卣嬲慕y(tǒng)治者”①次仁央宗:《談“亞谿”家庭》,《西藏研究》2004年第1期。。在達賴喇嘛漫長成長階段中,輔佐年輕達賴的攝政便成了人人向往的職位,可隨著攝政頻繁的更替,又使西藏的實際權(quán)力轉(zhuǎn)入世家貴族組成的噶廈地方政府手中。自九世達賴喇嘛以來,十世、十一世、十二世達賴喇嘛均是未及親政或剛剛親政便暴亡,其中緣由引人深思。在這樣的背景下,西藏的實際權(quán)力基本由駐藏大臣、攝政和噶廈貴族輪番把持。在整個19世紀的西藏,在政教合一的背景下,西藏地方實際推行的是不斷世俗化的統(tǒng)治。正是在這個不斷世俗化的統(tǒng)治時期,達賴喇嘛的亞谿家族得到了承認并充分發(fā)展。除了桑珠頗章和拉魯家族外,剩余的三個家族都是在這個時期形成并發(fā)展壯大的。
出生在康巴地區(qū)的九世達賴喇嘛隆朵嘉措天資聰穎、天賦神性,被稱為“五世達賴的化身”②第穆·圖丹晉美嘉措:《九世達賴喇嘛傳》,王維強譯,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頁。。他是在金瓶掣簽制度確立后,卻沒有通過掣簽方式產(chǎn)生的轉(zhuǎn)世靈童。根據(jù)筆者掌握的資料來看,盡管隆朵嘉措的叔父確實也接受了清朝政府的冊封,可實際上家族亞谿并沒有被繼承下去,而是被貴族索康家所吞并。③恰白·次旦平措,諾章·吳堅,平措次仁:《西藏通史-松石寶串》,陳慶英,等譯,拉薩:西藏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805頁。史料所載,隆朵嘉措身亡后,“其母含恨而去”④陳慶英,等編著:《歷輩達賴喇嘛生平形象歷史》,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74頁。,顯然對這種巧取豪奪的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不滿。駐藏大臣及噶廈政府也默許了此種行徑,攝政和噶倫們忙著尋訪新的轉(zhuǎn)世靈童,似乎這件事就如此不了了之。
對于這種蹊蹺的情況,有學者指出,也許是在九世達賴喇嘛生前就沒有確定好亞谿的地位,而九世達賴突然暴斃,使人們目光專注于尋訪新的靈童,從而忽略了其亞谿的繼承問題。⑤次仁央宗:《西藏貴族社會變遷研究》,《中國藏學》2007年第2期。也有學者提出,九世達賴的亞谿莊園存在私自合理讓渡的可能。⑥恰白·次旦平措,諾章·吳堅,平措次仁:《西藏通史-松石寶串》,陳慶英,等譯,西藏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805頁。還有國外學者利用當事家族的信件,來證明這種所謂過渡的“合理性”⑦九世達賴之父不久去世,文獻所載達賴之父實為達賴之叔父。另據(jù)《索康旺秋格勒信函》所載,九世達賴喇嘛叔父為僧侶,本人沒有后嗣,無法繼承亞谿。載于畢達克著,沈衛(wèi)榮,宋黎明譯,鄧銳齡校:《1728—1959西藏的貴族和政府》,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88頁。。以上幾種說法,雖有一定的道理,但細推起來,都存在一定的矛盾。首先,歷代達賴喇嘛所分封亞谿,都是在被認定為轉(zhuǎn)世靈童起,便予以分封。從各個文獻上來看,九世達賴之叔父不僅也授封朝廷冊封的爵位,同時也接受了賞賜其的亞谿。那么,以九世達賴喇嘛暴斃為由,來否定業(yè)已受封亞谿家族的所屬地位顯然是難以說通的。其次,在僧俗貴族占主導的西藏社會中,亞谿家族地位至高無上,九世達賴隆朵嘉措暴斃后,“其母含恨而去”,很難想象這是所謂公正合理的讓渡。第三,在這份學者提供的索康家族的私人信件中,認為其叔父的身份是僧侶,而且沒有后嗣,故而可以將其亞谿據(jù)為己有。筆者認為,亞谿屬于被冊封的達賴家族私人財產(chǎn),若以無法繼承為由而占有之,實有巧取豪奪之嫌。況且當事家族的私人信件往往具有極強的主觀性,僅憑其一面之詞,很難判定事件真相。
關于這件事,筆者有幾點疑問:第一,隆朵嘉措之叔父被分封為“一品珊瑚頂戴”并賞賜亞谿并非噶廈政府行為,而是中央政府在西藏的統(tǒng)治體現(xiàn)。早在1751年平定珠爾墨特那木扎勒之亂后,清廷已在“酌定西藏善后章程”十三條中規(guī)定“藏屬人民,應禁止私占”①《駐藏大臣頒布善后章程十三條曉諭全藏告示》,《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554頁。,而后,在1793年頒布的《欽定藏內(nèi)善后章程二十九條》中,清廷更加明確規(guī)定“噶倫中如有依仗權(quán)勢,無端侵占人民財產(chǎn)者,一經(jīng)查出,除革除職務及沒收財產(chǎn)外,并將所侵占的財產(chǎn)全部退還本人”②《欽定藏內(nèi)善后章程二十九條》第二十五條,《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833頁。。那么,不論出自任何目的,地方貴族竟然敢公然侵占中央政府所分封的亞谿,這種擅自改變地方格局的情況在1793年之后的西藏出現(xiàn),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不僅如此,索康家族在侵占九世達賴喇嘛叔父的亞谿之后,貌似沒有受到任何懲罰,甚至之后一度活躍在噶廈政府中。第二,在19世紀的西藏政體下,相比較權(quán)力炙手可熱的駐藏大臣、代表達賴喇嘛的攝政活佛來說,索康家族即使權(quán)勢再大,不過噶廈政府一員而已。對九世達賴喇嘛暴斃、亞谿被奪這樣的突然變故,駐藏大臣似乎無意追查真相,攝政及噶廈政府則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料理后事上,這種默許近乎縱容的態(tài)度也同樣令人不解。
要了解九世達賴喇嘛亞谿事件的真正原因,我們不妨了解一下西藏在19世紀初期的政治和社會狀況。1792年,平定廓爾喀之亂以后,清廷在西藏頒布了《欽定藏內(nèi)善后章程二十九條》,這個被一些學者稱為治藏“基本法”的條例,③張羽新:《清代治藏要論》,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9頁。使清政府在西藏的統(tǒng)治達到了空前的高度。“二十九條”明確規(guī)定,駐藏大臣作為清廷的代表在地位上“與達賴、班禪額爾德尼平等,共同協(xié)商處理政事”④《欽定藏內(nèi)善后章程二十九條》第十條,《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829頁。,為了體現(xiàn)這種平等,清廷還規(guī)定了“駐藏大臣接見達賴、班禪時不可叩拜”⑤《清高宗實錄》卷一千四百五十八,乾隆五十九年八月丙寅。。此外,駐藏大臣還主持達賴、班禪及各大呼圖克圖轉(zhuǎn)世靈童的金瓶掣簽,在西藏地區(qū)官員的任免、一切涉外事宜、駐守防備、軍官任命等方面也都有最大的權(quán)限。不僅如此,駐藏大臣還擁有宗教的監(jiān)管權(quán)限,“嗣后各大寺院之堪布應由達賴喇嘛、駐藏大臣及濟嚨呼圖克圖三人酌商遴選任命,并頒給加蓋三方印信之執(zhí)照”⑥《欽定藏內(nèi)善后章程二十九條》第十八條,《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831頁。,以及司法權(quán)限,“凡大案、要案應事先報請駐藏大臣核擬辦理。該沒收財物一類亦應報請駐藏大臣批準”⑦《欽定藏內(nèi)善后章程二十九條》第二十五條,《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833頁。,還有一些關于財政、差稅方面的權(quán)限??傊?,“二十九條”的頒布,將駐藏大臣管理西藏的一切權(quán)限以法律形式固定下來,標志著其設立初期便賦予的“總理西藏一切事務”的職權(quán)得到了最終的完善,同時標志著清代治藏進入“黃金時期”。
駐藏大臣權(quán)限不斷提升的情況下,達賴喇嘛在西藏政治上的實際控制力卻不斷削弱。五世達賴喇嘛圓寂后,達賴喇嘛在轉(zhuǎn)世靈童的遴選上長期存在著貓膩,“拉穆吹忠往往受囑,任意妄指,以致達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等親族姻婭遞相傳襲,總出一家,與蒙古世職無異。”⑧《清高宗實錄》卷一千四百十一,乾隆五十七年八月癸巳。在這種姻親相傳、家族利益控制的背景下,很難保障作為西藏格魯派領袖的人物擁有非凡的能力和卓越的領導水平。經(jīng)歷了真假六世達賴喇嘛風波及七世達賴喇嘛家族參與的1727年衛(wèi)藏叛亂以來,清廷對達賴喇嘛的信任大不如前,1751年珠爾默特那木扎勒叛亂平定后,為了鞏固西藏統(tǒng)治,噶廈政府建立的同時,駐藏大臣的權(quán)限也得到全面提升,但這一措施仍不足以彌補西藏政治體制的缺陷。問題一直持續(xù)發(fā)酵到八世達賴親政,乾隆帝對噶廈政府第一次廓爾喀戰(zhàn)爭中的表現(xiàn)極為不滿,在業(yè)已親政的強白嘉措身邊仍然安排了攝政輔佐,“著濟嚨呼圖克圖前往協(xié)同達賴喇嘛妥慎辦事”①《清高宗實錄》卷一千三百七十八,乾隆五十六年五月庚辰。。從此,原本在達賴年幼時代理政務的攝政,在19世紀的西藏政治中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西藏攝政的地位極高,任免在于清政府,一般流程是由駐藏大臣上奏人選并經(jīng)過中央批準,頒發(fā)詔書及銀印、冊封諾門汗之稱號。就攝政發(fā)展歷史來看,攝政任期一般沒有具體年限,大多為新任達賴喇嘛成年親政為止,可新達賴喇嘛若未親政便圓寂,攝政則可以繼續(xù)任職,直到去世或下一任達賴喇嘛親政為止??v觀近200年 (1757一1951)攝政的歷史,自八世至十三世達賴喇嘛時期,由于西藏地方貴族內(nèi)部斗爭,導致歷任達賴喇嘛年幼身亡,活佛攝政達136年之久,而達賴喇嘛親政總共不到40年。那就意味著在19世紀的西藏,相對于年幼的達賴,攝政在西藏的政治博弈中發(fā)揮著更大的作用。
除了駐藏大臣與攝政之外,19世紀時西藏傳統(tǒng)的世俗貴族依然在政治上保持著強有力的影響力。西藏的貴族政治經(jīng)歷了風雨滄桑,目前學界認為,19世紀乃至20世紀的西藏貴族大約有200個,他們絕大多數(shù)來源于18世紀中葉的頗羅鼐時期的內(nèi)閣成員后裔。②畢達克:《1728—1959西藏的貴族和政府》,沈衛(wèi)榮,宋黎明譯,鄧銳齡校,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4頁。這也是藏王制的貴族政治對19世紀西藏政體影響的直接體現(xiàn)。1757年,藏王制度被取消以來,在清廷扶僧抑俗的政策下,世俗貴族遭受了嚴峻的打擊。可是,整個西藏政治體制的運轉(zhuǎn),離不開西藏世俗貴族的支持,清廷所制訂的“二十九條”中也明確規(guī)定了“文官仍以仲科爾 (貴族)中選任”的特殊地位。③《欽定藏內(nèi)善后章程二十九條》第十七條,《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831頁。作為西藏農(nóng)奴制度的根基力量,他們在以貴族為大本營的噶廈政府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19世紀,僧侶的至高權(quán)力、清代中央王朝、貴族勢力三者相互作用,這種作用力“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噶廈政府的內(nèi)部平衡,從而使上層貴族、下層貴族及新興家族相繼在噶廈中獲得了優(yōu)勢”④畢達克:《1728—1959西藏的貴族和政府》,沈衛(wèi)榮,宋黎明譯,鄧銳齡校,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5頁。。
因此,西藏的權(quán)力運行體系,在清代經(jīng)歷了蒙藏貴族聯(lián)合政權(quán)時期、 “政教分離”的第巴 (藏王)統(tǒng)治時期、“扶僧抑俗”的噶廈政府時期3個階段。1793年以后,清廷“二十九條”的實施,給西藏地方政體的運行確立了良好的范式,即駐藏大臣監(jiān)督及總攬全局、攝政代行及協(xié)助達賴喇嘛負責決策、噶廈政府負責具體執(zhí)行。這樣一方面革除了郡王制時期的積弊,加強了中央政府對西藏的控制;另一方面攝政制度的推行,有效的防止了達賴親族擅權(quán)的出現(xiàn),有利于西藏地方政府決策的科學性。這種相對合理的政治架構(gòu)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西藏的政局安定,有利于社會發(fā)展??墒?,這樣一種相對穩(wěn)定、健全的政治體制,是建立在清朝對喜馬拉雅山麓大規(guī)模軍事行動基礎之上的。清廷的果斷出擊,為西藏地區(qū)政體運行提供了相對安定的國際環(huán)境,體現(xiàn)了中央政府在西藏強大的影響力。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駐藏大臣的權(quán)限才能得到承認和保障。這種相對穩(wěn)定的局面一直維持到19世紀初期,駐藏大臣的影響力隨著清王朝的由盛轉(zhuǎn)衰,也在不斷發(fā)生著變化,這種變化的直接體現(xiàn)就是關于九世達賴的遴選問題。
隆朵嘉措出生于西康鄧柯地方,為春科土司之子,3歲時 (1807年)被認定為達賴喇嘛的轉(zhuǎn)世靈童,迎至拉薩。隆朵嘉措天賦聰穎,由七世班禪、攝政濟嚨呼圖克圖及三大寺代表一致向駐藏大臣提出要求,確系“第五世達賴喇嘛轉(zhuǎn)世,請奏明皇上免于金瓶掣簽”⑤牙含章:《達賴喇嘛傳》,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5頁。。九世達賴的產(chǎn)生,原本應該通過業(yè)已制定的金瓶掣簽方式來產(chǎn)生,可西藏僧俗勢力卻以靈童天賦聰慧為由,拒絕使用金奔巴瓶,顯然這是在1793年在明確規(guī)定了達賴喇嘛的產(chǎn)生方式以來,首度對金瓶掣簽制度的挑戰(zhàn)。在這一件事關政體運行的事件上,駐藏大臣沒有起到監(jiān)督的職能,清政府只能讓步妥協(xié),下旨“無須復令貯瓶簽掣”,同時提出“嗣后自應仍照舊章,不得援以為例”⑥《清仁宗實錄》卷一九二,嘉慶十三年二月乙亥。。在這一事件上,相比駐藏大臣及中央政府,西藏地方僧俗勢力顯然略占上風。我們知道,“轉(zhuǎn)世的理論實際上服從于神秘的利益的支配;一朝達賴去世,一些世家和集團從其本身政治利益著想,渴望達賴轉(zhuǎn)生于他們之中,這時他們的野心欲望勃然而生”①(意)杜齊:《西藏中世紀史》,李有義,鄧銳齡譯,中國社科院民族研究所民族史室、民族學室,1980年版,第139頁。。關于金瓶掣簽制度之前達賴喇嘛在遴選時所出現(xiàn)的種種弊端,前文已有所提及,那么,關于九世達賴喇嘛的遴選過程,清政府輕易放棄了業(yè)已形成的政治架構(gòu),無疑對19世紀初期的西藏政治問題開了一個惡例。
1808年,隆朵嘉措正式在布達拉宮坐床,拜七世班禪為師剃發(fā)受戒。與此同時,“大皇帝賞賜達賴父親珊瑚頂帶,賞一品頂戴”②第穆·圖丹晉美嘉措:《九世達賴喇嘛傳》,王維強譯,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2頁。,九世達賴喇嘛家族成為不折不扣的亞谿貴族。原本位于頂端的貴族卻因突如其來的變故發(fā)生了變化,短短7年之后,年僅11歲的九世達賴喇嘛在布達拉宮內(nèi)暴亡,其亞谿封地也被索康家族所奪走,其母含恨而去。目前,唯一貌似合法的說法來自于當事家族——由于九世達賴喇嘛父親早亡,其被僧侶身份的叔父養(yǎng)大并尊為“父親”,由于其叔父的特殊身份且沒有后嗣,作為迎娶了九世達賴妹妹的索康家的策墊多杰,自然成為該亞谿合法的繼承人。③《索康旺秋格勒信函》,轉(zhuǎn)載于畢達克:《1728—1959西藏的貴族和政府》,沈衛(wèi)榮,宋黎明譯,鄧銳齡校,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19頁。盡管西藏政體中確實存在瑪巴 (mag-pa,女婿)制度來實現(xiàn)貴族系統(tǒng)內(nèi)部的世系轉(zhuǎn)換,④《索康旺秋格勒信函》,轉(zhuǎn)載于畢達克:《1728—1959西藏的貴族和政府》,沈衛(wèi)榮,宋黎明譯,鄧銳齡校,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4頁。但19世紀初期的西藏政體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復雜的多。
關于攝政與駐藏大臣及噶廈政府三者之間的關系,前文已略有提及。誠然,“二十九條”的頒布和實施為西藏地方政體提供了可參考的行政架構(gòu),可這種架構(gòu)在真正實施過程中,受執(zhí)政者本身素質(zhì)的參差不齊、社會背景的變化、中央王朝實力的強弱等各方面原因的影響,往往很難按照既定規(guī)范去執(zhí)行。在九世達賴喇嘛的遴選過程中,顯然受到了各種因素所左右,導致并沒有按照原本已制定出的行政結(jié)構(gòu)來執(zhí)行。“二十九條”的規(guī)定僅僅在制度上給予駐藏大臣相應的權(quán)限,可從中國歷代治理邊疆的經(jīng)驗可以看出,邊疆大臣權(quán)力的獲得及認可,一方面在于中央王朝對邊疆地區(qū)的影響力,另一方面取決于邊疆大臣自身在不斷實踐其權(quán)限的過程中所積累的威信和功績。眾所周知,19世紀以來,清王朝由盛轉(zhuǎn)衰,再無力在西藏發(fā)動諸如1792年一般的軍事行動;可是更重要的是,駐藏大臣在實踐其權(quán)限上往往顯得過于消極,彼此之間互相不信任的事件時有發(fā)生。在19世紀初期,諸如“策巴克與成林互相參訐”“策巴克明系挾嫌指訐”的內(nèi)訌,亦或者“查詢糧員,知歷任駐藏大臣,多有借支之案”⑤張其勤:《清代藏事輯要》,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72頁。的大肆挪用公款,又或因瀆職導致“文弼革職、陽春降三級調(diào)用、慶惠罰俸一年”⑥張其勤:《清代藏事輯要》,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78頁。的各種消息不絕于史。歷任駐藏大臣尸位素餐、庸庸碌碌、誤國誤君的行為,破壞了有清一代在西藏所積累的統(tǒng)治威信,這也是緣何在九世達賴喇嘛靈童的遴選上,西藏僧俗膽敢挑戰(zhàn)駐藏大臣的原因之一。
攝政原本作為達賴成年前宗教和世俗方面的代理人,理應享有很大的權(quán)力,可19世紀初期,在清朝中央政府強有力的控制之下,攝政這一職位并沒有掌握充分的世俗權(quán)力。從史料上來看,與其說時任攝政濟嚨呼圖克圖是達賴的代理,不如說是駐藏大臣的助手。攝政“辦事較軟,一味沽名邀譽”,為人圓滑,巧妙的周旋于積怨的駐藏大臣之間,“本系意見相同,及策巴克閱兵去后,濟嚨呼圖克圖又告知成林礙難遵辦,成林即附和中止”⑦張其勤:《清代藏事輯要》,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67頁。。在指控歲本堪布格勒克佳穆參“任意侵漁,致斃人命”后,又可以將堪布的“赤金緞匹等物,均經(jīng)收受,遂將前控事件,當面講和寢息其事”⑧張其勤:《清代藏事輯要》,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71頁。,從而不必過分觸怒于僧侶集團。不僅如此,攝政在面對噶廈貴族時,同樣難有作為?;氐絹嗀G問題上來,西藏土地兼并問題似乎長期存在。中央政府為了壓制貴族政治,曾在1751年和1793年分別頒布了限制私人土地兼并的條例,對此,濟嚨呼圖克圖的繼任者,第穆呼圖克圖試圖有所建樹,致力于“新定寺廟和莊園工作,絕不能將政府的大小寺院分給私人仲科做衣食田”①恰白·次旦平措,諾章·吳堅,平措次仁:《西藏通史-松石寶串》,陳慶英,等譯,拉薩:西藏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801頁。的改革。但就九世達賴的亞谿事件看來,這項改革并沒有取得多少效果??梢姡诋敃r的政治環(huán)境下,不論攝政主觀意志如何,都很難在西藏政體中產(chǎn)生足夠大的影響。
在19世紀初期,貴族集團一度在西藏政局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在噶廈政府中,地位顯赫的三大噶倫分別來自索康、赤門和沙扎家族。索康家族號稱是四世達賴的后裔,②畢達克:《1728—1959西藏的貴族和政府》,沈衛(wèi)榮,宋黎明譯,鄧銳齡校,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16頁。1804年,索康家族悉覺才丹晉升噶倫,成為噶廈政府中炙手可熱的人物。其子策墊多杰也在西藏的涉外、軍事上有活躍的表現(xiàn),他參與了森巴戰(zhàn)爭,迎娶了九世達賴的妹妹并吞并其亞谿。赤門家族影響力同樣很大,鑒于1792年廓爾喀戰(zhàn)爭中的表現(xiàn),赤門家族多爾濟策楞被清廷封為噶倫。沙扎家族的沙扎貢噶班珠兒是廓爾喀戰(zhàn)爭中藏軍統(tǒng)帥,1794年升任噶倫,1808年參與了九世達賴的確認、同年還平定了馬爾康、館覺、昌都地區(qū)的叛亂。貴族爵位及領地世代相襲、貴族之間彼此盤根錯節(jié)、勢力龐大。他們既是中央和寺院集團依賴的統(tǒng)治基礎,又是制約中央與寺院勢力的重要力量。如此看來,我們不妨大膽假設:關于隆朵嘉措為“八世達賴的偏愛、勒佛殿塑神圣度母像的預言、阿旺饒登被乃瓊護法神附體”③第穆·圖丹晉美嘉措:《九世達賴喇嘛傳》,王維強譯,拉薩:中國藏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7頁、第11頁。,其實這一切都是被貴族們所精心策劃的。在這樣的背景下,九世達賴的亞谿歸屬也許根本不是一個問題,或者說這僅僅是在駐藏大臣逐漸失去其優(yōu)勢地位,攝政權(quán)力系統(tǒng)尚未形成的階段,貴族勢力再次侵襲了這個權(quán)力的真空地帶的嘗試。正是失去了權(quán)力的制衡與監(jiān)督,才使索康家族膽敢肆無忌憚的吞并九世達賴喇嘛的亞谿。而作為監(jiān)督者的清廷,本身對于九世達賴的遴選方式就有所芥蒂,認為“從前各處呈報呼畢勒罕出世,每多附會,爭端漸起、弊竇叢生”④《清仁宗實錄》卷三五五,嘉慶二十四年三月戊申。,以至于西藏僧俗集團企圖再次讓十世達賴喇嘛靈童同樣逃過金瓶掣簽時,被嘉慶以“今理塘所報幼孩,其所述靈異何足為信?此次理塘幼孩,即作為入瓶掣簽之一”⑤《清仁宗實錄》卷三五五,嘉慶二十四年三月戊申。為由果斷回絕。可見,回歸“二十九條”所制訂出的政治架構(gòu)才是清廷一如既往所追求的目標,至于九世達賴的亞谿根本不屬于清廷關注的范圍,正因為如此,清廷才會對于索康家族吞并九世達賴喇嘛的亞谿的行為置若罔聞。可以說,亞谿家族的出現(xiàn),改變了西藏僧俗貴族博弈中相對制衡的局面,是在清廷完全掌控西藏后,對其地方政體運作的一次嘗試。一方面,朝廷建立亞谿家族就是有制衡西藏政治的考量,另一方面,貴族集團也不希望有新亞谿家族的出現(xiàn)來改變目前的政治格局、分割其既得利益。由此,在清廷鞏固西藏統(tǒng)治之后,各方勢力藉此展開政治博弈,而九世達賴喇嘛的亞谿問題本質(zhì)上便是貴族政治一度占上風的表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