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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紀(jì)詩歌精選之十七:90后詩歌大展

2015-12-09 21:45
天涯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現(xiàn)居

21世紀(jì)詩歌精選之十七:90后詩歌大展

在黃昏(外六首)

陳不晚

一個人對著落日,是危險的

就像一只蝴蝶,對著整個春天的花朵

在黃昏,落日就是一個火化爐

我們?nèi)舫志玫赝?,那些死?/p>

花朵般鮮艷或枯萎的面孔,就撲打過來

一個人的臂膀,或一只蝴蝶的翅膀

是無法承受的。在黃昏,一個人最好

摘下自己的眼睛,掛在天空這面鏡子背面

在墓地

突然我就安靜了

我不敢大聲說話

墳?zāi)股?/p>

茂密的雜草

已堵住我的嘴巴

我不是畏懼死者

而是因?yàn)殡s草

已高于魂靈

在黃昏,我翻閱一本書

在黃昏,我獨(dú)坐在木橋邊上

翻閱一本年代久遠(yuǎn)的書

四周是一大片安靜的時光

我翻到第一頁,一股腐蝕味

撲鼻而來。我翻到第十八頁

字體在微光中變亮

繼續(xù)地,我翻到第四十五頁

蝙蝠們在空中神秘穿行

一些字體形跡開始模糊

最后我翻到頁末,落日倏地墜落

字體融成一片陰影

輕輕合上書,我靜望著那西邊的墨山

橋下的流水緩緩而過

一副不可挽留的樣子

書信

在昨天的流水上

寫一封書信

寫信者死于流逝

在昨天的秋風(fēng)中

寫一封書信

寫信者死于吹拂

收信者獨(dú)守深山

死于墓碑

死于等待

送信者牽騎病馬

死于路途

死于奔跑

一生的白馬

我們的一生

該喂養(yǎng)一匹白馬

清晨起來

給它嫩草、清水,和草原

把它喂得

像奔跑的白云一樣干凈

如果到了傍晚

它就會安靜下來

不再奔跑

像晚霞那樣,側(cè)躺著身軀

像鮮花一樣

簇?fù)碓诤舆?/p>

你慢慢走近

撫摩著它的鬃毛

它健壯的身軀

開始泛起美麗的斑紋

異鄉(xiāng)的蘆葦?shù)?/p>

這片土地

到處生長著野蘆葦

秋天到了

我這個落寞的異鄉(xiāng)人

像野蘆葦一樣

站在這片土地上

秋風(fēng)吹打著我

以及這些野蘆葦

我在采摘野蘆葦

但我的手并不像秋風(fēng)

我想趁著它們

未被秋風(fēng)綁走之前

在我內(nèi)心深處

讓它們再盛開一次

悼友人

埋下尸首。像海水埋下一座島嶼

此后,你的睡眠如磷火

埋入獅子的眼眸。此后,你將獨(dú)睡于這寂靜的山嶺

如若你夢見人間,獅子便會帶領(lǐng)整座山嶺醒來

陳不晚,現(xiàn)居???。

只有寂靜能聽見我(外四首)

玉珍烏

不要吵,除我之外的人都睡了

除了星辰不要渴望什么,除了光明不要

多余的黑暗,我救了我的眼淚

將他們交給月光

一人走過長長的大街,萬籟俱靜

全世界跟隨著——此刻他屬于我

但我屬于什么?

我想起一些美好的回憶,那些毀滅過我的

堅(jiān)硬的迷惘,從記憶的源頭

長出一個新的我,它們因時間

發(fā)出不同的聲音

而我不得不沉默,這是我

存在的聲音

除了寂靜,還是寂靜——

喧囂聽不見我

在烏拉河畔

我們終將在河流面前沉默

認(rèn)識水與善,認(rèn)識柔軟

認(rèn)識女人與新世界

唯有水兼具妥協(xié)與反抗——

在烏拉河畔,星羅山投下莊嚴(yán)的星群

沒有彗星打東山掃過,沒有狼煙與狼

一條河安靜躺著,裝下我瘦小的爺爺和他

矮胖的大黃牛。青草年年轉(zhuǎn)眼萬代

我是年幼和衰老的我,屬于時間堅(jiān)實(shí)的首尾

沒有什么比水更柔軟,而火讓它堅(jiān)硬

哭聲包含在浪花里,觸摸它的人體會到公平

一條河始終不曾在反悔中倒流

但水中的人知道岸,岸邊的人知道盡頭

你的瓢裝下血液,狂風(fēng)中炊煙如呼吸

唯有水詮釋了女人的歷史

風(fēng)中的屋頂

一片云也是盛大的

它的消亡來自風(fēng)

看不見的手才是命運(yùn)的手

我驚愕這樣的人生

在我的直覺里連續(xù)應(yīng)驗(yàn)

那些畫面遮住了我的眼

但淚水依舊溢出

從今天開始我想做個蠢貨

只有無知會讓我快樂

既然如此失望為什么還要活著

我一個人在屋頂這樣想

沒有什么能安慰一個完美主義者

這世上只有死亡對我最公平

對此我充滿感激

草莓

草莓的使命就是

被人吃

它身上唯一的美學(xué)莫過于

讓被吃充滿想象

一顆爛草莓的使命絕不比

一顆漂亮草莓卑微

我愛所有草莓包括

它們的衰老

而吃是危險的動作

危害了草莓平等的美學(xué)

唯一的區(qū)別是

我在吃到爛草莓的時候說了句臟話但那依然

不是草莓的問題

是我沒有口德

沼澤

在水的下游有另一條河流

從你找不到的出口,溢出冰涼的地下水

我愛過的鳶尾花,曾在曦光中矗立,

它的沉默就像啞女蓮香,

那時男人在溪谷邊忙活,花叢旁邊

水流晃動時間

——蓮香在洗衣服

那濕濕的晨曦粘在認(rèn)真的額頭

美得恍惚——蓮香在做飯,蓮香在哭

蓮香在燒紙錢

沼澤地永不干枯,她的孩子,在里面發(fā)芽

一個火燒云發(fā)瘋的傍晚

她脫下鞋獨(dú)自朝深處走去

她想到沼澤底下去,看看她的兒子

火燒云鋪滿水面。那種紅,淹沒了她的頭發(fā)

“三寶,三寶?!睘貘f在哭

蓮香和她的孩子,在沼澤地發(fā)芽

在水的最深處有另一個世界

你找不到它的出口

玉珍,現(xiàn)居湖南株州。

鴉萿 了別家(外三首)

蔣在

我住的山頭 看不見雨雪

或者 來年

大雪封門

是誰叩開了 枝葉的間隙

遠(yuǎn)道而來

空無一物的思念

雪未化 花已開

茫茫草場突然的來訪

概述了我們將來不會存在的立場

陌生人

在山腳下

池塘里圈養(yǎng)的馬

它們不說話 我也不說話

一筒水酒

一坨鹽巴

一塊茶

烏鴉也落在了別家

1939年9月1日

棕櫚樹

蘋果花開了

我們不認(rèn)為,艾倫

是你認(rèn)識的

我當(dāng)兵時的伙伴

艾倫將錢放在我的胸口上

伸開手掌告別

手掌輕輕地合在了一起

矮得像籬笆一樣的灌木叢 開了

王室棕櫚樹還沒有

我會讓門開著

巨大的探照燈在搜索炮兵的長號

艾倫的妻子

親吻了他的臉頰

親吻艾倫的手帕

去吧

把這個手帕帶給將軍

在終止戰(zhàn)爭的外形上

所有人都會久久地站立

不愿離去

為逗留做下一個了結(jié)

不用考慮某種意義上

凌晨五點(diǎn)的疲勞

屬于一英里的

三月號雜志

緩緩而行

一刻也不要停

不要停

除了我

廚房里沒有別人

不再會有別人

留在這里

仍然活著

為逗留做下一個了結(jié)

明天我就要換名字

你要喊我

喊我的新名字

要用另一個平面喊我

照耀著我 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

我出發(fā)的時間

二十歲的愛情

十九歲

母親為我點(diǎn)上一支煙

給我看家門前公路

與屋頂連接

許諾我忘記

而我不敢再想

不原諒他

第二年

我看他蹺腳從柵欄跳下

指給我看骸骨 臼齒

然后雙手交叉

蠟燭還在燃燒

雨 不會再停息

十一月間

我的肩膀被打開

一件五顆棕色扣子羊毛衫

我走上前

為他的衣服打結(jié)

我想 這已經(jīng)是深秋時季

我倘若愛他

不要彎腰

打聽他的下落

宣告明天會有一場雨

并走開

哨聲

能夠默許他

不選擇潮濕或是陰冷

讓一只不相識的烏鴉

從房檐下的正午飛過

鳴響 二十一聲禮炮

他答應(yīng)二十五歲時

再回來

看我穿上紅色長裙 拖地

開車接我回家

海岸

向著海岸去了

代我勸告赦免和簇?fù)?/p>

蔣在,現(xiàn)居加拿大。

北京沒有電話(外一首)

陳吉楚

我給北京打過電話

你沒有接

黎明的兩只眼睛

被開發(fā)商挖空心思

祖先的海水和漁業(yè)

被壘高的沙土方塊掩埋身為大海的兒子

你在北京沒有接電話

母親在黃昏變得衰老

藍(lán)色的傳說講得力不從心而以前說起遠(yuǎn)航睜大眼睛《更路簿》中有她熟悉的方向但如今北京沒有接電話

她獨(dú)自看著海洋變成陸地獨(dú)自在黎明閉上兩只眼睛

和諧之詩

酒融于夜色

狗吠聲融于拔高的建筑

人體融于夜色下的建筑

窗外是無邊夜色

閃爍著一塊塊黃金

他在第七樓蝸居而睡

晚宴時被迫應(yīng)酬喝了很多好酒

陳吉楚,現(xiàn)居海南三亞。

夜半時分(外一首)

洪光越

大片的月光躺在了地上

骨頭那樣的顏色,我穿過那片林子時碰到了它

它齜著牙齒,光就從牙縫里出來

染白了路,它像一個淘氣的孩子

在天上平移

它移動時,更像一縷炊煙

每夜我都要經(jīng)過那兒

到達(dá)一個被露水打濕的地方

那兒的樹枝總掛滿了月光

情人節(jié)

今早我換上了一件舊點(diǎn)的襯衫

去一片霧氣濃厚的山林

在那里我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我像一個熟練的

刀法精湛的工人那樣

在樹皮上劃出一道迷人的傷口

疼痛和乳汁從傷口流出

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足夠的糧食、可揮霍的汗水

去消費(fèi)這一天

就在情人節(jié)這天

我一直勞作到了中午

山林里的精靈大多已經(jīng)睡去

有的是嗓子上火了

唯有一只瘦小的蝴蝶

在我跟前晃來晃去

最后也飛走了

我面對的每一棵蒼老的樹幾乎都有一張粗糙的臉

我持續(xù)劃出傷口

這時血從傷口流出

黃昏也越來越近

我清理掉鞋子上的枯草

從一個狹窄的出口

走出了山林

那一刻在樹影斑駁的山林在軟綿清晰的云朵間

有一頭兇猛的豹子

它打著微弱的鼾聲

讓一切都得到了寬恕

洪光越,現(xiàn)居哈爾濱。

我的母親(外一首)

劉夢

我的母親打電話給我,我沒有接

這些年,我們的關(guān)系僅限于此

我想著她在那邊聽到電話不通的情形

想她如何度過剩下的一天

我想到我們曾一起度過的僅有的幾年的時光

我想到十二年前,在我月經(jīng)初潮

她曾給我的安慰,那對今天是仍然

帶有情感的,作為一個女性的直覺

再往前十二年,就有一個分娩的日子在等著她

我了解痛苦的過程如此自然

痛苦就留在我體內(nèi)再也不走了

以至于所有街上的母親,我都不忍心去看

樓下的草叢,綠色是一種衰敗

濃郁得,單薄得好像一個女人的命運(yùn)

我母親的嘴唇也總是長著常盛的荒草

這一切都是死亡。一切死亡都是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就在墳?zāi)估锵蛭艺f話,她的渴望

是一座墳?zāi)?,她在她自己的墳?zāi)估?/p>

她用她的墳?zāi)故樟粑?/p>

好讓我還不會這么早死去

你應(yīng)該忘掉

你應(yīng)該忘掉一個,試圖從鏡子里

看到自己的舉動

你應(yīng)該忘掉,當(dāng)你看向那個時刻

當(dāng)你拿起一件東西時的審評的舉動

你應(yīng)該忘掉,在人群中的時候

你和他們是一樣的

你應(yīng)該忘掉,你早已陷入生命中了

這不過向你揭示了一個更為平常的日子

你應(yīng)該忘掉,當(dāng)你在清冷的早上醒來時

看到的所有的降落,在這個幾乎

純凈的時間里,你應(yīng)該忘掉一個聲音

忘掉一句話——

那個女人曾向你說了一句白色的話

白色的,也許并不出自真心

但這都無關(guān)緊要,你應(yīng)該忘掉

當(dāng)你體驗(yàn)到一個女人時的感覺

劉夢,現(xiàn)居浙江嘉興。

黑色的頭巾

葉長文

你裹著一塊從來不掉下來的黑色頭巾,高高盤在天邊

直到皺紋老去

你也不會讓人看到里面

長什么模樣

每次月光一靠近

它就裹得越嚴(yán)實(shí)

跟呼吸一樣

葉長文,現(xiàn)居廣東深圳。

我想聽見河流的志音

朱小潔

風(fēng)穿過身體的洞穴

我聽不見河流的聲音

我想聽見河流的聲音

遠(yuǎn)遠(yuǎn)的在河的另一岸

兒時的紅燈籠或明或暗

羽毛遮蔽了天空

我是抓不住的風(fēng)箏

流水也像風(fēng)一樣

重復(fù)著漫長的一生

我站在黃昏的麥地

獨(dú)自擁抱沉默的一只紅燈籠

和沉默的一片土地

河流始終洗不清模糊的臉

陌生的眼睛越來越遠(yuǎn)

風(fēng)裹挾著喧囂橫沖直撞

這空空的洞穴

要拿什么去填滿

拿什么去遮掩

風(fēng)穿過身體

我想聽見河流的聲音

河流穿過麥地的聲音

朱小潔,現(xiàn)居廣東佛山。

聽巴赫(外一首)

聞人傾國

曲子流著水的魚尾紋,

在漫長的一生中

只用聽一支短短的曲子

然后隨處活著,種下作物不論收成

撒下竹籃不問打水

伸出手來不摘巴比倫王冠

最亮的寶石,只需指摘天上的星星

南山下也不必有菊花,萊比錫不必有圣詠

聽格倫古爾德潔癖的巴赫

聽柏林和漢堡被污染的巴赫

聽高山流水?dāng)鄶嗬m(xù)續(xù)的巴赫

掏出來長頸鹿的耳朵去聽

聽完了悠悠萬古,聽完了一潭碧水

回過頭來,余生了然無生

對談

我站在陽光下與人對談

對談不見面孔

談?wù)咧淖儼?,不如天光之一?/p>

從詞匯表飄來的云朵

覆蓋談?wù)叩膬?nèi)心

與唐朝對談,誰也不是李白

與六朝對談,誰也不是謝靈運(yùn)

正是從對談中長出了你的嘴

嘴把談話記錄交給了手

你一生都在和誰對談

你就和誰變得越來越不像

想給蘇東坡搭一把手

或許你就是黃山谷

要談就談吧,鋪開手卷

春光正好,現(xiàn)在的天色也不晚

聞人傾國,現(xiàn)居福建漳州。

指針(節(jié)選)

伽藍(lán)

1

指向我的葵樹

標(biāo)明深淵

界限在表盤打盹

揭示了流轉(zhuǎn)的虛無

我將要涉足遠(yuǎn)方

困倦的旅程

火車很快將外景咀嚼

遲鈍地吐出破碎的未來

茫然坐著的人關(guān)注符號

指著貧窮與富余的此刻

我打著瞌睡卻在驚恐

生命的延展在化合物中觸電

所有人仿佛都在聊著核彈

因?yàn)樗l(fā)生過了

在前一秒

2

當(dāng)光明還存在一些意義的時候

它們不僅是用政治學(xué)詞典去解讀

此刻已經(jīng)可以被碾磨

我們是碗底破碎的石灰

關(guān)于那些形容詞匯

指向更高的事物

指向一個龐大的鐘塔

而鐘塔內(nèi)部

卻只有永恒的無聊

在互相傾訴青春的美好

青春不該逝去

所以它們被保存

相片

在按下快門的那一刻后

他們變老并死去

3

分離是痛苦的

雖然我能觸碰你

我們已經(jīng)變得很模糊

麻雀在消失

可它感受不到痛苦

很多人都在驚慌

但在套上繩索時

他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

并對著鏡頭展示

青石裂開般的微笑

我在哪里?

你屬于遠(yuǎn)方的疆域

馴鹿在遲疑

時間已經(jīng)悄然離去

并逐漸將黯淡的月光

澄澈林間迷路的幽靈

啜飲下一秒

離別的陣痛

使人沉醉

伽藍(lán),苗族,現(xiàn)居貴州安順。

故人(外一首)

高爽

微醺時,我偏愛長喉中精致的小火苗

像羞于啟齒的夜明珠,被沖上岸

如果平靜下來,故人,那就讓漂流的門外世界

涓涓地貼著鏡中人飛行,我曾在那里邊蜷曲著身子

慢慢解開,一種奇跡的趣味

當(dāng)我往外看,就會覺得比夢中的自己

更一無所知,但我還是會像暖風(fēng)中的古生物

沿著陽光去認(rèn)字。而你,沖刺著烙上無數(shù)菩薩的山脈

每每驚異于,扣在我們心弦上的松果,滾動過幾處深淵

山風(fēng)的藍(lán)圖上有你孤獨(dú)的雛形,故人,還有

地動山搖的落日,皆在我粉碎著的思慮之中。而萬個空想留不住千種翠微

那是分身于空和想的排斥力,如果這就是縝密的前提

我會遇上自己的寡淡。我們的浮生可會動搖星星

的瑕疵,因而不知去向?故人,你腳下的海洋此時燃燒得更為陶醉

試圖翻身的是失語癥,還是礁石消磨天空的一片火焰?

冬末

往日,一片積雪尚未消融成土地的胎記

往往是因它濃重如羔羊,咀嚼著魚骸、素馨

或樹冠,爾后用一天天的飽滿

替記憶攀上我頹廢的肉身。就像人們

披覆于身上的冬天的陰影

從黑暗中逶迤而來,它滾落的光影裸身入浴

于曠野靜寂的七竅,這自由的風(fēng)景是那么純粹

我抱著被鳥鳴濾凈的身形

往青岡上走,卻被枯枝裁開的空闊所驅(qū)逐

這樣一來我要為宿命充當(dāng)見證,也許黃昏以南

也有一顆拒絕的核心。我以字為尺

抬高了我孤懸的視野:陽光下

破冰而出的魚群碾過眼前

它們知道在嶙峋的冰層下無法看見的

都將在盡頭的那片村莊找到,要么是

被雪壓垮的晨鐘,要么是犁開了云端的暮鼓

而我起落之間已經(jīng)到了蒼老之年

我將從喃喃自語開始,以突然的祝禱

稀釋那些雪蕊蒼白的愉悅,或者把它們

拼合成地上的影子,被鸕鶿、雉雞取暖

我體內(nèi)被季節(jié)移過的核就漸趨沉靜了

高爽,現(xiàn)居河南新鄉(xiāng)。

來自冬天的第一封信(外一首)

萊明

“來,就各飲一勺河水/作為冬天的路費(fèi)?!?/p>

——L日記

我收到你寄來的一勺河水,整個下午

都是濕潤的,包括你的屋檐和樹冠

但鳥,已經(jīng)飛走了。河流肥胖,溫暖

窗子里,是兩把嶄新的傘,掛在天空

等一場信中的雨季。那時的日子是輕的

我們踏著疲倦的樹葉,一直走到河邊的

樟樹林。黃昏遍地,風(fēng)從不同的季節(jié)

吹來。途徑幾座小城的街道,你的腳印

也在風(fēng)中張揚(yáng),仿佛山頂上面的寺廟

僧人走散。但我們命名的果實(shí)是有毒

的幾棵樹被我們剝掉樹皮,寫上我們的

名字。后來,你感到內(nèi)疚,寫信告訴我

“這些樹從來沒有虧待過我們,它們

總堅(jiān)韌不拔地站在我秋天的記憶里?!?/p>

真的,我們這個時代的樹越來越少了

從你的信中,我嗅到它們衰老的氣味

綠色像一陣鳥鳴從我的指尖劃過,河水

緩緩,疊成你躺著的形狀。等冬天到了

一個人便是一堆雪,在我們之間融化

來自冬天的第二封信

“你可以滿懷信心地/以雪來款待我?!?/p>

——保羅·策蘭

我生活的南方小鎮(zhèn),人口稀少,在冬天

雪也很少下。但人們時常談起雪,比賽

誰看見的雪多,雪美。我第一次看見雪

是祖父從外地歸來,用馬馱著一籮筐的雪

放在院子中央,比現(xiàn)在的雪更白,更柔軟

我握住它們,像是有一團(tuán)火在手中燃燒

那種痛是甜的。后來,小鎮(zhèn)下了自己的

雪。白色的火焰吞食著樹木,石頭,瓦片

人們的每寸肌膚,都在那場雪中得以清洗

小鎮(zhèn)安靜,我們的內(nèi)心安靜。因?yàn)槲覀?/p>

終于有了自己的雪,不再會用外地的雪

幫自己說謊,吹牛皮了。是一場雪拯救了

我們,把我們從外面世界帶向真實(shí)的生活

但我更懷念祖父從外地歸來的那個日子

他穿著中山裝,戴著手套,他的小馬兒

因勞累在樹下喘鼻子。他卻用洪亮的嗓音

喊我們出來看雪。一整天,我們啥都沒做

就站在院子里,看雪。身子越來越暖和。

萊明,現(xiàn)居成都。

一匹從前的馬

賈彬

從沒看到

門前的花開

如日落后的魚

躍出水面

門就那么開了

在你看一朵花的時候

斗轉(zhuǎn)星移了

你一回頭

你告訴我那是你的馬

是一匹從前的馬

我一回頭

門前的花開了

賈彬,現(xiàn)居重慶。

鄉(xiāng)村的要樺的記事

今將瘋

一根翎羽掉了下來

灌木震驚,魚不閉眼

山雞追逐草籽

雪,雪,雪

三者相安無事

豬吃豬,吃豬皮,吃豬肉

肥頭,耳朵耷拉,沒眼睛

一露頭被撞死的黃色土狗

多姿多彩,多彩多姿

要抬手,八十年代的氣功書

太瘦了,他念叨,抬手,抬手

酒已經(jīng)蒙蔽不了他的眼睛

麻雀和喜鵲要密謀一樁大事

加速!加速!三輪顛簸鐵鎖

慢,下來,水缸和水果被水拷打

青豆半畝,棉花剩下

門前溪水唱:大江東去

老酒依舊溫婉,鋤柄龜裂

一根翎羽掉落下來

梅和美,鞭炮與煙花

燈籠風(fēng)中搖擺竹枝黃紙

焚毀一段傷心

今將瘋,現(xiàn)居成都。

未來的丈夫

李柳楊

昨天夜里

我夢見了我未來的丈夫

他是兩條魚

每天清晨

我把他從魚缸里撈出來

用火烤干成一雙襪子

白天我就穿著這雙襪子上班

我穿過街道、醫(yī)院、人潮和墓地

看著人們焚燒和重造他們的尸體以及文化

生與死都顯得別樣的無聊與奇特

我和我的丈夫決定好了要一起面對這個汗津津的世界

在這個一點(diǎn)小創(chuàng)意都慌忙稱起偉大的世界里

遇到真正的偉大之后就會覺得那是一場謊言

讓我不得不把虛幻的偽裝成最實(shí)在的

實(shí)在的宣揚(yáng)成最無聊的

刺眼的說成最健康的

為此我疲憊不已

我覺得最幸福的時刻就是

每天晚上

我把我的丈夫從鞋子撈出來

那時他已經(jīng)變成了滑溜溜、汗津津的魚

他會把監(jiān)視我的老貓都嚇走

李柳楊,現(xiàn)居海南三亞。

還鄉(xiāng)書(外一首)

林國鵬

黃昏,翻新的日頭又舊了

那些低頭行走的野草

將一個空寂的村莊踩得咯吱響

回到這里:貧困而廣闊的農(nóng)村

萬物出現(xiàn)在同一條河流

仿佛所有的疼痛都是結(jié)伴而行

我坐在一棵樹下,看無法觸碰的月光寄宿在鐮刀上。是的

風(fēng),霜,雨,都是塵世無法清空的瘀青我童年時種下的孤獨(dú)

沿著樹的經(jīng)脈走了一遍

是一輛列車運(yùn)著我到另一個城市

是所有的往事

在我的內(nèi)心建立新的刑場

我喜歡

我喜歡故鄉(xiāng)的水漲起來

那樣我就站得更高

讓那些嘩啦啦的水漫上腳尖

再把我放平,我也泡軟了

跟著一群魚在往事里自由地游動

我喜歡在父親勞作的田地上奔跑

把貧瘠的大地踩得到處都是腳印

如果再下一場雨,你看

從木棚上、竹林上、額頭上

滑落的雨水,就都有歸宿了

我喜歡把母親種的南瓜苗

偷偷拔高一些。它們長得太慢了呀

我不讓它們和我爭寵

母親從屋里出來,臉色一下發(fā)紅

一邊罵著一邊笑出聲來

我喜歡跑到奶奶的墓前

把長在石碑上的草拔了

這樣,她來的時候就容易找到我

同昔日一樣,摸著我光溜溜的頭

告訴我她還活著

林國鵬,現(xiàn)居廣東汕尾。

冬至

盲鏡

清晨六點(diǎn),你走出房間,坐在椅子上

對餐桌上瘦削的蘋果毫無興趣

樓下暴雪剛過,噴泉正處休眠期

行人分享著驟增的寒冷與寂靜

就像航空港的鴿群

沉默如鐵,有些展翅飛入白晝

剩下的轉(zhuǎn)身返回春天

你穿好衣服,跟隨地鐵前往市區(qū)

濃稠的霧氣撲面而來

群山遠(yuǎn)去,河流也美如衣袖

再過幾秒,你將遭遇浮于地平線的太陽天將大亮

而更多的人群會醒來,進(jìn)入你的視野

把沙漠豐富成周末的晚上

還有三分之一的波浪對著修辭妥協(xié)

你順風(fēng)鎖定經(jīng)緯度

停下來大病一場,街道銀杏如探險隊(duì)

似祖國的中年生活

不曾提花臉紅,直上近處高樓

隨處可見南海姑娘

置身囹圄,正襟危坐,深藏云霄辦公室

盲鏡,現(xiàn)居廣東深圳。

遇見(外一首)

婁燕京

我的死亡是昨天破碎的星星

今天擁抱你的肉體,欲望張開你的眼睛溺死在月亮里

失去我的黎明之路,不再認(rèn)識你這就是明天

我已經(jīng)遇見的事情

一把切刀將我們分離

草原上有婚禮,筵席和馬

村莊是我和你的洞房

掛滿鏡子的屋內(nèi),空間無限擴(kuò)大我們坐在鞋子里被帶進(jìn)墳?zāi)?/p>

相互萎縮和膨脹

我沒有名字,沒有形式

一個生命符號,孤獨(dú)而空虛

漂著死尸的井,懸崖赤裸

你來自大地,天空以及詩歌本身

你是糧食也是玫瑰

你是我的隱喻,互為暗示

然后我遇見你

彼此進(jìn)入身體,意義顯現(xiàn),充滿象征隨后分裂的時刻

我已記不起你美麗的眼睛

那一滴敲打我骨頭的雨

我走在下雨的灰暗的街上

沒有打傘,穿著白色的衣服,越過

一個又一個水洼,雨

像頭發(fā)一樣纏繞身體

陌生的臉是一朵朵浮動的花

漂過沉重的墻和潮濕的柵欄

轉(zhuǎn)彎,另一條沒人的街,像蛇

我渾身濕透,向前走著

像躺在故鄉(xiāng)的屋頂,看見

星星都在墜落

我把耳朵打開

雙眼分離

傾聽又是尋找

一滴

就一滴

敲打我骨頭的雨

婁燕京,現(xiàn)居上海。

給伯恩哈德

牧蘇

讓嚴(yán)肅的人統(tǒng)治吧

你會想起他嚼過肉

在四十歲時掌握一種飄忽不定

吸收溝回里的表情

聽見鑿子在臉上

像濕木頭扔進(jìn)火堆

但拉長音

噼——啪——

于是,辨別沉默的分寸

杏與水滴,鱗莖包著未包之肉

因?yàn)槟鞘菍訉拥男?/p>

割下來,跟燈飾一樣

擺在盤中

玻璃包著光

切下的肉峻峭著火

一魂十二瓣六分

透明但地質(zhì)學(xué)的切面上

滲水,是飛機(jī)里的人蜷縮

他們僅僅需要氧,以致命

像是這盤子里的對著這房間里的;

鈣40毫克,磷50毫克

對著人的骨,人的肺

他所要求的平靜

即指甲戳進(jìn)眼睛

對著比視力更久遠(yuǎn)的熱望

擠出鹽,那大得無邊的宇宙啊

你是否稱這生存運(yùn)動為淚

又或者他的嚴(yán)肅恰好是你的自然形式

他的話是你的法則:

吹著彗星上的冰,碎下多變的結(jié)晶

不過這回望時的嚴(yán)肅

一些反對熱的水下之磷

比如倫勃朗和光

在更長的時間里脫離了法則

——被理解了

換句話說,剩下的不是剖面

而是刀刃,他日復(fù)一日的暴力

因他曾像人對著宇宙哭泣

想挽回點(diǎn)什么

那不過是活命術(shù)

而另一個人也不見得更長久

在諸多失敗以后

你就像他在微小的某處

像一只情感豐富可塑的動物

開始說話,抽搐

說是你的倫勃朗,他的光

一切反過來關(guān)照著

牧蘇,現(xiàn)居蘇州。

道中作

蔌弦

晨霧的辯爭還沒有散去,上海

又從箱底抽離,地名變更未決的消息

轉(zhuǎn)季尚遠(yuǎn),早報隔夜搔癢,唯有望海般

頻頻聳動失修的身體——該告別了

事物忽焉。拌嘴,打諢,到啼哭沖淡了

至此的倦意,鄰座面朝綿延的電桿識譜

去圣本圖、錫凱爾,或繞開田野禮貌的

假定與擺設(shè)?草木衰變,才仲冬,卸下

周身的毛躁,才暗入霓虹。車票的邀約

捏制了不成型的南方,如奇遇減價,而

日常疏于優(yōu)美。抵過車間走道里,錯眉

挑起落魄的眼珠,少婦默誦著黛山哺乳

無從料想,更多的遺憾席卷剎那的觸感。

更多一生注滿片刻的息嘆。相互委身

是莫須有的杉林隱忍斧鋸,報站員終非

世事洞明的報幕員,解迷者比遠(yuǎn)更遠(yuǎn)。

蔌弦,現(xiàn)居上海。

壞鎖

住在這老房子里快一年了明天就要搬走

它知道我所有的

裸露、齷齪和眼淚

它知道我一切不為人知的

秘密行為

它壞了,無端地?zé)o法打開

它把我安靜地鎖了一會兒

它把我安靜地鎖了一會兒

就是它要的全部的告別

禾,現(xiàn)居長沙。

夜泊東臺

孫念

究竟多遠(yuǎn),才能趕上二十年后的火車

去看透風(fēng)景。晚點(diǎn)一刻零七分鐘后

月色終于失去了鎮(zhèn)靜

選擇從寬闊的江淮平原,繞上一個

大大的彎,以此來讓從前的那出戲

令人生厭

沿著鐵軌,沭陽、淮安、鹽城、海安

泰州陸續(xù)走過,只有東臺讓我

清晰地分辨出自己的模樣

那些是:金黃色的稻子,水塘連著

水塘,升著熱氣的白色房子

層層泥土松軟地低著頭,冒泡

孫念,現(xiàn)居濟(jì)南。

確實(shí),我不能再回到去年(外一首)

龍小羊

確實(shí),我不能再回到去年

不能回到水仙在窗臺開花的炎炎夏日的時節(jié)樹影搖曳,螞蟻伸著懶腰

去年,我?guī)缀跤龅搅怂械哪吧说?/p>

一些簡單的表情

那時我的生活暴曬在太陽底下,還未徹底腐爛

夏天剛到的時候,寒冷還未倒退著行走無論如何

我也沉重不起來,泛濫的抒情

我不斷在,某人和另一個某人之間周旋

舉著的酒杯(或者別的)形成一座花園

清晨的雷聲充斥著可能的默契,還能如何呢

(一切)躺在路中間,等待被碾碎

路邊佝僂的抹著粉白的柿子樹上

天牛盯著自己的觸角,并沒有感覺到危機(jī)

來人的銀杏

從沒有想過,我會重新站在寒冷的中心

抬著盲目的眼瞼,從一場風(fēng)的內(nèi)部

接受輕盈而絕望的降落

夕陽中有更多神秘的事物,屈服于

鐵色的轉(zhuǎn)折

樓上,窗簾的背后

十一月的手臂擊倒了劃船的男人

記憶正在脫落,無人記得那條密徑

穿過銀杏、銀杏

最后在銀杏里失蹤

二十二年來,他沉默寡言

這棵樹已經(jīng)碩果累累

龍小羊,現(xiàn)居成都。

一個空號

智啊威

那天的雨仿佛并沒有停下來的預(yù)兆

我們走在街上看到很多人抱頭鼠竄

在一家報刊亭,我停下來

執(zhí)意要給鄉(xiāng)下的母親打電話

你沒有拒絕,只是露出一副無奈的

樣子。在摁下號碼的那一刻我看到

你的發(fā)梢在不停地往下滴水

仔細(xì)想想,在相識的這幾年里

雨的出現(xiàn)有時會令人猝不及防

但更多時候,你會突然抓緊我的手

坦然地走向雨中的街道

通往母親的電話再次提示忙音

走出報刊亭,我感到自己

仿佛被一朵巨大的烏云籠罩著

好多回了,你看著我臉上的憂郁

小心地說:抽空回去

到母親墳前看一看吧?

智啊威,現(xiàn)居開封。

葡萄夜

冷侃

看,我獨(dú)自抱著一束葡萄它們在我的懷里,蹦蹦跳跳這不是夢吧,否則我怎能像平時一樣,把它們的種子吐出很遠(yuǎn)。我無法描述

這又冰又酸的夜晚,直到

飛得較遠(yuǎn)的葡萄籽,開始剝裂

長出,形態(tài)各異的女同學(xué)

像往常那樣,拍打著暗礁的潮水

越漲越烈。我需要多少暗示

才能讓遲鈍的引力,興奮起來

這場陌生的風(fēng)沙,吹倒多少

撲扇著睫毛的妖媚旌旗

屬于我的早晨已經(jīng)過去,或者

目光能容下的東西,越來越少

一想到,不能親手喂你吃下

幾顆柔滑如玉的葡萄,一棵幼苗

就悄悄,從手心探出頭來

冷侃,現(xiàn)居上海。

戒(外一首)

像熬一鍋粥

她用的火

足以燃燒宇宙但是這個女人她只熬了一鍋粥

尹晶晶,現(xiàn)居哈爾濱。

尹晶晶

密云路

金魚的眼球在發(fā)脹

紅血絲融進(jìn)腥臭的水

貓的胡須只抖了一下

就嗅出血腥

兩只失眠的小獸

魚吐著不均勻的泡

水里瞬間翻滾起焦灼

貓?zhí)蛄颂蚣t艷的嘴唇

牙齒很干凈

眼神溫柔

她只熬了一鍋粥

“走近一個女人

拿起你的鞭子”

這就是一個女人在愛情里的命運(yùn)懷抱是鞭子

肩膀是鞭子

男人的話語也是鞭子

甜的鞭子

苦的鞭子

長在思緒里的鞭子

抽打女人的腿

又封住女人的嘴

終于

女人把頭發(fā)熬成了白色

予望

合租房每月一千八

密云路的兩室剛剛好,一廚一衛(wèi)共用

入住前我們計(jì)算、分?jǐn)?/p>

在劃地一事上頗有默契

如何各占一營

以及如何掛上橄欖枝且圈養(yǎng)一只白色的鴿子

就如同如何在空曠的一根竹竿上

分配晾衣服的距離

我們自私,是為更長久的相處

所以誰都不退讓

在烈日下我不曾涂防曬霜,在朋友前

不曉得如何回歸良善

有時冰山一角的袒露也可能來自母體

來自植被的一種本能。最擔(dān)心

一覺醒來與老友無話可說

這有些可怖

我們對著親近的人發(fā)火,對他人友好

猜測溫吞的脾氣可能是因?yàn)椋?/p>

落草下游,連江水也澆不滅

滿身火氣?;蛟S

我們只有在陌生的河流里才能一躍而出

予望,現(xiàn)居湖北赤壁。

拜謁(外一首)

單永帥

周圍村鎮(zhèn)的人們靠水吃水

這條河水帶來的禍與福

世代相傳

荊涂新橋落成之前

過河的人們渡船而過

老艄公時常喊著“人滿些就走”

如今河面多清靜

岸邊的人們開始習(xí)慣

為離去的親人立起墓碑

一場冬雨過后,陽光中

我們走在拜謁前人的路上

少些墓碑閃著冰面的光澤

秋思

落日下山后,夜色加深。

打谷場上空的蝙蝠飛得更低,

三五結(jié)隊(duì)。

我曾是一群孩子中的一個。

很久以來的相傳:

“膽大的老鼠爬到鍋臺,偷吃了鹽巴,

就長出翅膀,變?yōu)轵稹!?/p>

多年來,我怯懦地走完小半生。

草木經(jīng)不住秋風(fēng)的吹拂,

我走在河邊的窄道,四周一片凄清。

野火總是從水邊的荒草與落葉開始,

緊接著紅透西方的小半邊天空。

單永帥,現(xiàn)居杭州。

哪有羊群是白色的(外二首)

何偉

一支羊隊(duì)伍筆直地站在曠野的小徑

它們望著一閃而過的車窗

透明的眼神

領(lǐng)頭羊和后面的羊沒有太大區(qū)別

臟兮兮的羊毛下笨拙的步子拖著

臃腫的身體。像我曾經(jīng)

在一切的集體中

以為無比潔凈

能成為

奪目的花束

挺拔的枝干

這是一個不見牧者的羊群

我的血肉同胞

大霧沒有遮掩它們,也沒有

將它們的羊毛染白

在我從阜城去往北京的途中

它們在河北平原挪動著步子

燕子

我從南方來的朋友帶著

清脆的嗓音,飛進(jìn)屋內(nèi)

尋梁建巢。我為此歡喜

期待它們與我為鄰。但母親

對清脆的嗓音異常敏感

她不再擁有這樣的聲音

她對突然到來的朋友異常敏感

她不再擁有那么多的熱情

她不喜歡客人銜來的梁木

不喜歡熱鬧沸騰的場面。她受不了

幾十年都清除不了的塵埃

混亂不堪的世道

她當(dāng)著我的面,趕走了身手靈敏的朋友

她搗毀過屋梁下的燕窩

陽臺下的燕窩。有時候

她沖動得想搗毀自己居住的房屋

冬至后的一天

冬至后的一天我如往常一樣醒來到工作室給植物澆水給自己泡茶整個過程不對誰說一句話

舌頭就是我最大的敵人

房子也無法用回聲來加重空曠

二分之一的墻壁代替了我的眼睛

它傳來的一切:片刻,虛無

窗外的雪地倒映著樹木的影子

一兩只飛過的鳥雀加重陽光的心跳

我仔細(xì)一想,許多雪已不翼而飛

這個時刻就像高潮過后

沒有性欲的任何時刻

如果在傍晚

夕陽從樹林的另一邊透進(jìn)窗戶

霞光一片,我絕不驚訝

那是另一個世界,有人

在冬至后的一天

用同往常一樣的目光看我

何偉,現(xiàn)居安徽肥西。

高梁河(外一首)

張存己

這是我反復(fù)夢見的一個下午

集市上還有人推著自行車

拎著雞蛋,背后的墻上寫滿了字

蹲在草地里撿石子的孩子,有時也會

望著輕如鼾聲的薄霧出神

高壓線已經(jīng)把天空扯得那么高

褶皺的河面正閃著光

照著矮房子永遠(yuǎn)和昨天一樣

那么臟又那么好

坐在橋上的老人揉揉眼睛

突然就說起了他的哥哥

說他沿河向南走了很久,卻并沒見過

一排頂著太陽的白樺樹

車過洛陽

我躺在火車的臥鋪上看燈火

星星落滿平原,落到平原之外

媽媽,我也有這樣多的日子

沒有認(rèn)真地好好過

我本可以看見那些給定的欲望

俯伏著生長,像大地均勻的呼吸

而我?guī)缀跤忠e過這個夜晚了:

它們正退向更遠(yuǎn)方

退向一個叫作蓮花橋的地方

它們準(zhǔn)備在那里等著我

到另外一條河上去,擦亮我

媽媽,我已經(jīng)聞見了楊樹的影子

今晚我第一次害怕到四川去

張存己,現(xiàn)居上海。

深水區(qū)(外一首)

張雨絲

事實(shí)是,當(dāng)她打開窗子

秋天就像泉水一樣汩汩涌進(jìn)來

打折本身的維生素片氣味

順著她的手插進(jìn)水里

紙上緩慢行走著腫脹的白象

使一些存活而另一些死去

比如今天他耳垂發(fā)紅

或把一本豎版小說節(jié)省到明天

這里很少有人開那棟樓的玩笑

所以起風(fēng)時,她依然沉靜不語

浴室水聲嘩嘩的那種沉靜

頭發(fā)濕漉打結(jié)。她只盯著地面

有時左邊的女孩涂淺藍(lán)色指甲

她想起若干年前,也許是星期六

見過一個泳池藍(lán)白的瓷磚

她進(jìn)入,如落日般脊背光滑

睜開眼睛,秋天就汩汩地涌出

美麗島迷宮

她在新買的本子上寫:朗姆酒,朗姆酒

直到皮膚泛出水煮蝦殼紅色。酒精過敏?

盡管昨天她扶著一棵椰子樹感到暈眩

向上看。熱氣把云和海鳥黏在頭頂

經(jīng)過發(fā)白而錯亂的路牌和太陽高度

她在每一個路口猶豫,失去判斷

午飯時間。她的手放在腿上

蔬菜折斷發(fā)出巨大多汁的聲響

十二點(diǎn)零一秒。陌生電臺的主持人開始說話

這些天她已很少流淚除非在夢中

電話終于被撥通,微弱而警覺地

于是她繼續(xù)說:外婆,外婆

張雨絲,現(xiàn)居上海。

她(外一首)

榮岳霞

每個靜夜都是眩暈的。星辰

鋪滿了床。我仍無法上路,將借來的靈魂歸還

以及再創(chuàng)。焚燒過的冬日醒于沉默

灰燼都飄去哪里了?

她久居琥珀。喜好闡述虛實(shí)相生

光芒伸出手,她眼里便飛出蝴蝶

這時我經(jīng)過她??諝馔蝗婚_始猛烈地破碎

是我錯把鏡子當(dāng)圍墻了……

質(zhì)疑書

還是無法咀嚼盡你像青棗一樣干凈的臉龐

還是無法向記憶施暴,撲滅時間初端

的大火也因此撲滅自我

還是無法持久的緘默,幽閉偷取的光明

和對抗得來的自由

太陽的嚴(yán)寒。抖散了你的乳名。而我坐在

鋪滿雪的長街上,打撈時間的遺跡

群燈正顯露出記憶,不妨在被痛擊之前

假裝失明?;钪嗝礋o關(guān)緊要

如果只是相信言語

榮岳霞,現(xiàn)居烏魯木齊。

青行燈

童作焉

整個下午,雪都在燃燒,撐不開褶皺的睡眠

她最近頻繁地夢見一些新鮮的事物,比如年久失修的鋤頭

蘸滿巧克力的喜鵲。而另一邊,她的丈夫站在田埂的一端

大聲呼喊。但她聽不清,得湊上去才依稀聽到她的小名

可是太累了,眼皮接著地平線的上沿。然后看著一切遠(yuǎn)去

那天她去往街邊購置一些小菜。半斤帶泥的蓮藕

搭配一兩黑色的酸菜。路過擺攤的算命師順手給了剩下的兩塊八

她無意關(guān)心生活疾苦,香火也不飽人。但他說

她命中有貴人,似在還離。她覺得都好。無論是誰

今晚的飯菜不算豐盛,但至少酸甜苦辣都有

她的丈夫一直站在田埂的一端。她大聲叫他的小名

但他沒有回應(yīng),也分辨不清白天黑夜。她就一直喊一直哭

前些年她住的地方是大片油菜花。她??匆姲咨呐?/p>

卷起來像冰淇淋的云。他叫她。她笑得很開心

那天他給她畫了一幅畫,大家都夸好

童作焉,現(xiàn)居上海。

神游賀蘭山(外二首)

曹僧

日光稀疏,階石如流水下行

由近而遠(yuǎn)的下午,活像

一匹蒙古馬嘶鳴

遠(yuǎn)望塵煙之后,大雪尚未來臨

而現(xiàn)在,讓我們從敘事開始

談一談山脈是如何松動的

談一談我們出世前的模樣

晨起

他目不轉(zhuǎn)睛

直至陌生

年輕人

在門外很久了

何不徑直

將雪抖落

莫須有的北方

我在南站旁的一座天橋上

站了很久。

我本想看得更遠(yuǎn),但止不住

自己的慢性咳嗽

想象湖底的一萬只食草動物

正喘著粗氣滑行

“阿遼莎走了,

他走時很幸福?!?/p>

而此刻,我內(nèi)心平靜,并且溫暖

我本該是一場更大的雪

鋪開自己,來看這世間風(fēng)景

曹僧,現(xiàn)居上海。

夏日影展

佳棗

街燈、幕布,以及其他

哪一樣都能做你的助手吧

如果我作為人類的生存價值

——你要開始責(zé)怪我和你談一些怪沒趣的東西

但,如果我作為人類的生存價值

趕不上你受擁戴的七月午夜

我們都熟悉的懷里的溫度

抱著它,抱著一個長眠的小家伙

——休息趨近于死亡

我知道你無法在喘息聲里停止

我也一樣

佳棗,現(xiàn)居上海。

煙合

陳汐

我想象過自己難以入睡。你翻過身

好像亞熱帶的魚鰭蓋住我的左肩

我不敢動。加濕器規(guī)律地噴著白霧

慢慢上升,高過電視機(jī)的天線

窗外是松林,明天外是葬禮

風(fēng)吹著滿樹的祝福,沒有聲音

為了扎緊那些風(fēng)箏,守夜的人

從一棵樹上下來,又爬上另一棵

北極星在每一座墓碑的頂部閃耀

也越過每個人的眼窩閃耀

更圓滿的夜晚從河對岸翻滾而來

草地的裂縫里,冰的鼓槌帶著

優(yōu)雅的引力。上游的隆冬如此

接近于一場愛撫,萬物參與計(jì)時

身體里的硬幣開始陷落,嘴唇

模糊地在城市的邊緣移動

螢火蟲在淹沒的剎那,從紋身里

逃脫。二十年寬的潛伏與踱步

借著光,我們一邊呼吸,一邊

用愛過的那個人解釋自己

陳汐,現(xiàn)居上海。

魏金朝

優(yōu)雅地站在樹冠上

大地向后退去

幾場雨洋灑

就要換上一棵樹棲息

那原來的 枝椏舒展

一如往昔翠綠

葉子上不曾留下誰的名字

隱約 停著一個天使般的嬰孩

和幾行局促模糊的詩句

海上的月

蘸了海水的月爬上山腰

甜而俏

濕漉漉的模樣

是上彎的睫毛

路過的銀河

在細(xì)沙里垂眸笑

今夜的裙

開在明早的枝梢

咸咸的星

一盞盞問著好

吐個舌頭

天亮了

是星辰也點(diǎn)綴不了的灰白

思想枯朽得踐入塵埃

剩一束光 是星辰也點(diǎn)綴不了的灰白

在天的石階上磕破額頭

仍無法扶起 得不到寬恕的膝蓋

也該平復(fù)了 嗚咽長嘶的譴責(zé)

也該沉默了 不死不休的苦難

原來 是匍匐的人間

魏金朝,現(xiàn)居臺北。

記一次暴雨時穿過拆遷中的陳家灣

阿海

它有著比建筑時更誘人的光

曾經(jīng)平價的繁華,雨水擦拭廢棄的六邊形

裝潢如今并不僅面對主人,它打開

曝光私人的鏡子,交換一群野貓的隱私

一種生活在這里等它的傷口轉(zhuǎn)身

愈合,像一件低廉的皮衣,女人們美得熟練

使它真實(shí),理發(fā)店的空轉(zhuǎn)椅上坐滿了逝去的人

他們被請求,又被裁量的記憶所拒絕

一個經(jīng)驗(yàn)上的魏晉被摧毀,最后的燒烤鋪教堂般艱難推進(jìn)著賬單的小數(shù)點(diǎn)

我們的物質(zhì)是如此接近,無味的米粥

端上來,無味地溶解著內(nèi)心的鹽

阿海,現(xiàn)居武漢。

李香蘭

醒來在夜之未艾

未央之中,然而星搖月落

于是起身,坐在紫檀木鏡前,貼著涼森森

一塊黯藍(lán)地磚,一只手

那窗,若是勻進(jìn)一些新雪,就能再次

將臉髹成胎釉,光嫩嫩的

種子渴望春泥,正如蝴蝶渴望

在槍的嘆息后煙逝。但我只有地衣

鑲上琵琶扣,用燕子的尾剪開

下擺,隔土輕敲裙身,猶能聽見細(xì)弱之軀

萬物有靈的回音,在洞穴里。掛滿各種臟器和

灰白物質(zhì)。包不包括一顆

葉落的肺?

她捧著它,用手掌攏住又

抬起,模擬一只蛙(顏色是尸斑綠),如此

不斷重復(fù),宛若心之開合

你見過那種殺嗎?握住它的小小的身子,摜向

雉堞。十六歲時渴望站上的城墻,如今

只能默視那片無人區(qū)陷沒

熟習(xí)冷,好似天明前在低眉,解頤,拊掌,搭肩

之中轉(zhuǎn)燭。當(dāng)我歌吟時,我有一口珠貝,雖然來日

它們掉落成櫻花付與流水,抑或桃花種種

為數(shù)不多的話會焚燒成一只

長尾雀,越過國境線,并吞下欠缺。此刻

我將那些影影痕痕梳洗光鮮,靜靜等著

那扇門終年不語

窗簾布世展廳(外一首)

鄭紀(jì)鵬

她說:“你家廚房窗口

竄出來的火焰——‘啊,生活的助手’

是否讓你比往日可靠?

這個詞,編織出來的絲綢

足夠包裹剩余的垃圾,卻倒不出家門。

你潑出去的水,很快被別人收回。

這里所指‘別人’不是另有其人,

他正是你,正是我掐疼的你。

他也不知道將苦笑婉轉(zhuǎn)逼成的櫻桃,

緊攥在手,緊貼在腰

(像街上賣藝的健身教練)。

你說你身上的植被

少得可憐(甚至可以忽略不計(jì))。我說

你身上的礦藏,一把火就可以燒光。

你的腦海,我仰泳的時候

說真的,施展手腳的空間是不夠用的。

你說你背上的藏寶圖,那么曲折

那么美麗,你說的美麗真是美麗?

你的南回歸線北回歸線重重疊疊

據(jù)此,誰也無法探明你。

你手中的玉溪燒得那么兇

七竅生煙的你,是否視事物的本身為迷?

夜里參觀窗簾布藝展廳的你

是否為大廳中的那盞吊燈所著迷?

他們誆騙我說,你已經(jīng)有孕在身。

‘啊,生活的玩笑!’

哪一天,你生產(chǎn)出自己。

‘啊,黯淡的藍(lán)寶石’,某日

你在別人的袖口上擦亮自己,

這便是你一個人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p>

她好像意猶未盡,接著說:

“你一個人身懷大雁,

我問你:這么老了,它還飛不飛?

……

你生氣了?臉紅是‘無明業(yè)火三千丈’?哎呀,你這個燃燒的拜火教教徒?!?/p>

雙生

“他給我穿的袍子又寬又長”

他給我穿的袍子又寬又長——

星光也是,北極星從北方墜落到南方

他比劃,我來猜,你們看;

名字也是,音域涼薄,姓氏洪亮

刻著苗條身量的十字架長長短短。

“沒落的公共電話站在街頭失活”

沒落的公共電話站在街頭失活,乘客

擠進(jìn)身負(fù)山水的出租車,司機(jī)無座,

街頭多出一個拖家?guī)Э诘倪_(dá)摩。

車頂電子顯示屏的山水流轉(zhuǎn),并非

為了進(jìn)入使徒行者失效的法眼;

救護(hù)車悠悠穿過上半截以下的教堂。

我在你的背上撥出下一個電話號碼,

山崩水無涯,急診室里沒有新你我。

鄭紀(jì)鵬,現(xiàn)居??凇?/p>

白色掛滿鐘表(外一首)

王堯

白色掛滿鐘表

花開了

一朵接一朵

花瓣里

白色的浪如鬈發(fā)

悄悄生長

默默的滴答中

指針在紛紛飄落

安魂曲

呼吸的薄冰

在手上皴裂的時候

玻璃的厚墻

螞蟻用觸角說著話揭開

一層黑夜

還有另一層

聽到花瓣破碎

黑色的枝椏開始蔓延藍(lán)色的煙

臍帶繞成表盤

指針墜入大海

下一秒倒退著死亡

葬禮會開始嗎?

當(dāng)鐘聲連串如雨

從天空飄落

風(fēng)中猩紅的舌頭

王堯,山東臨沂人,于2015年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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