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
光華大學一段被遺忘的激情與輝煌
□許紀霖
日月光華,旦復旦兮,這一來自遠古《尚書》的名句,成就了一所名校復旦大學。然而,很少有人知道,民國時期的上海灘,還有另外一所與復旦齊名的私立大學——光華大學。她是我的母校華東師范大學的前身,今年的6月3日,正是她的九十華誕。
一所好的大學,是有魂的。華東師范大學的靈魂,連同她的肉身,都來自于光華。
說起光華,不能不提到另一所名校圣約翰大學,圣約翰是光華的親生之父,光華是圣約翰的“孽子”,一個背叛了專斷的父親、出走家庭、獨立成人的少年英雄。
1925年的“五卅慘案”,是一個重要的歷史轉折,南京路上英國巡捕放出的排槍,讓幾十位中國學生倒在血泊之中,奪走了四位年輕學子的生命。黃浦江激怒了,中國沸騰了,大罷課、大罷工席卷上海,波及各地,由此拉開了國民大革命的序幕。
在滬西蘇州河畔,有一所美麗的校園(今天的華東政法大學所在地),那就是1879年成立的圣約翰大學。那是西方人在中國創(chuàng)辦的名聲最顯赫的教會大學。校長卜舫濟牧師出身,精明能干,獨斷專行,讓學生們對這位嚴厲的“家長”又恨又怕。南京路上的槍聲,讓圣約翰的學生在平靜的書桌前再也坐不住了,學生會決定與其他高校的同學聯(lián)手罷課,并請求教授們支持。圣約翰的中國教授們,本來就是老師中的“二等公民”,對校長和洋教授的飛揚跋扈頗為不滿,開會議決罷課七日。領頭的是兩位素有威望的資深學者,一位是錢鐘書的父親錢基博教授,另一位是后來擔任華東師范大學首任校長的孟憲承教授。
6月3日清晨,朝陽慘淡,圣約翰附中的童子軍一臉肅穆,舉行升旗儀式,美國國旗升到桿頂,中國國旗下半旗為“五卅”同胞致哀。卜校長對罷課頗為不滿,竟然派人將中國國旗扯下。學生們圍住了校長,壓抑良久的不滿情緒終于大爆發(fā):“您是校長,我們應該尊重,但您是外國人,也應該尊重我們中國人的國旗!”卜舫濟大怒,命令全體師生到禮堂集合,宣布即刻閉校,所有學生一律離?;丶?。說罷揚長而去。
學生們呆住了,繼而大憤,禮堂里哭泣聲、痛斥聲此起彼伏。全體學生集體決定:永遠與圣約翰脫離關系,永遠不入教會學校!五百一十三位圣約翰學生昂首挺胸離開校園,與心愛的母校憤然斬決,一刀兩斷,其中有九位是即將畢業(yè)的應屆學生。北有燕京,南有圣約翰,多少人對這張含金量十足的名校文憑垂涎三尺,然而,為激情所驅使的九少年決然放棄了即刻到手的圣約翰文憑,與同學們并肩走出校園。與學生一起脫離圣約翰的,還有孟憲承、錢基博為首的十七位中國教授。
在憤然出走的五百英雄少年之中,也有我家長輩的身影。我的舅公杜心坦,就是其中的一員,在我中學生的那段歲月,舅公住在我家里,每天朝夕相處,我敬佩他英語流暢,為人豪爽,卻全然不知舅公的早年還有一段激情的抗爭。經常來我家看望舅公的,有一位老太太,我們都叫她王家婆婆,后來才知道原來是與舅公攜手叛逆的圣約翰要好同學王華照的夫人,正是王華照的父親,后來成就了一所新的大學。
出走的圣約翰學生,本欲投奔交大與復旦,但交大怕事,不愿收;復旦太小,容不下。師生們決定成立籌備委員會,自辦大學,辦一所像圣約翰一樣出色的中國人的私立大學。
新大學的名稱很響亮:光華大學。
“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明明天上,爛然星陳?!惫馊A與復旦皆從教會大學脫胎而來,有基督的救世精神,又有青春的叛逆性格,從誕生的第一刻起,都立愿與民族復興同光,重鑄輝煌。
私立大學要想立足,談何容易,特別在中國。從清末開始,最好的大學不是有教會背景,就是有國家鼎力支持。然而,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在那個軍閥混戰(zhàn)、政權式微的亂世歲月,在上海的地平線上卻出現(xiàn)了一道海市蜃樓式的奇觀:以新式士紳、銀行家、企業(yè)家和社會名流所組成的市民社會。二十年代的上海,知識分子與資產階級常常聯(lián)手,通電全國,召開國事會議,甚至還民間起草憲法,與北洋政府對著干,表現(xiàn)出十足的獨立性。五百少年叛逆圣約翰,欲建立光華大學,得到了成長中的市民社會的各方聲援——確切地說,是滬上地方精英的鼎力支持。我舅公的要好同學王華照,其父親是滬上名流王省三,慷然宣布:捐出滬西百畝自家墓田,作為新誕生的光華大學的永久校址(現(xiàn)在為東華大學的所在地)。
光華校董會成立了,名單中都是上海灘聲名顯赫的人物:虞洽卿、錢新之、黃炎培、王省三、朱經農、余日章、張壽鏞……諸位“土豪”、名士紛紛解囊,籌集開辦經費,連張學良將軍都表示“事出愛國熱忱,鄙人無不竭力援助”,愿捐出巨款,助光華一臂之力。
談到光華,不能不提及創(chuàng)校校長張壽鏞。這位清末民初有名的新式紳士,是享譽全國的理財高手,擔任過多省的財政廳長。光華成立的時候,正出任上海地區(qū)的最高行政長官:滬海道尹。他不僅自己捐了三千大洋,而且還應邀出任光華校長,卸官之后,全部精力都撲在辦校上,任職整整二十年,直至病逝,在險惡的時代風云之中,從容把舵,包容多元,鑄就了光華早期的輝煌。在第二屆光華學生畢業(yè)禮上,張壽鏞的一席臨別贈言,頗代表他的辦學理念,他叮囑學生“服務社會,即服務國家。不僅要做官,我們還要注重民眾的利益,勿為個人利祿計。還有希望于諸同學者,要堅苦,要洗心。無論何事,不要盲從,而要有理性的判斷為行為的標準”。
光華大學繼承了圣約翰嚴謹?shù)男oL,不像有些“野雞大學”,為了賺取學費,濫招學生,她堅持精英學校的傳統(tǒng),每年招生不過二三百人,學費昂貴,入學甚難,創(chuàng)辦不過幾年,很快在眾多的私立大學中脫穎而出,成為個中的翹楚,有“北有南開,南有光華”之美譽。
一所大學,是否一流,唯有一個標準:有無一流的師資和一流的學生。私立大學與財大氣粗的國立和教會大學不同,它們處于競爭殘酷的教育市場,要吸引好的學生,首先要有好的老師。哈佛人文主義大師白璧德的親炙弟子張韻海博士離開東南大學到光華任教,出任副校長之后,講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到光華,沒有別的事,只有二項,一是請好教員,二是買書?!?/p>
第一任校長張壽鏞
除了張壽鏞之外,光華前后幾任副校長都是一時之才俊,不僅出身國外一流名校,而且在國內學術界有廣泛的人脈。第一任副校長朱經農是哥倫比亞大學博士畢業(yè),是首屈一指的教育學家,他與國內的“哥大幫”自然關系匪淺,后來胡適、潘光旦、羅隆基、彭文應等到光華任教授,皆是他的穿針引線。第二任副校長張韻海原是清華學校畢業(yè),又是哈佛出身,回國后又在東南大學任教,經過他的引薦,清華學校的老同學,哈佛畢業(yè)的校友、東南大學的舊同事,紛紛云集光華,一時群星璀璨、在私立大學中鶴立雞群,無可匹敵。
一位當年的光華學生回憶說:“我們在簡陋的飯廳里可以聽到魯迅、林語堂的演講;在草棚里可以聽到胡適之、錢基博、呂思勉、蔣竹莊、吳梅、潘光旦、章乃器、王造時、羅隆基、何炳松等教授的講學;在休息室里可以看到張韻海和徐志摩在談詩,李石岑在談人生哲學……”如此盛況,如此美景,只應天上有,偏偏落到了有福的光華學生頭上。
本來,在近代中國,最好的國立大學大都云集京城,學術中心非北京莫屬。然而,在上個世紀的二十年代下半葉,因為奉系軍閥盤踞首都濫殺知識分子,隨之國民革命軍北伐,京城局勢動蕩,北京的教授們紛紛南下,歐美名校畢業(yè)的海歸也將上海作為首選的棲身之地,一時黃浦江畔南北重量學者云集,新成立的光華大學占盡天時地利人和。
光華的輝煌,始于兩位明星教授的加盟。1927年,大名鼎鼎的胡適在好友朱經農力邀下,放棄北大教職到光華大學擔任哲學講席。早在兩年前,在光華剛剛建立不久,胡適就在學校作過一場《思想的方法》演講,人潮洶涌而來,聽眾過千,胡適對光華印象頗佳。如今他在光華開設《中國哲學史》課程,各系學生紛紛慕名前往旁聽,連附中的中學生也去一瞻風采,其中就有后來成為著名考古學家的夏鼐。當時光華建校不久,胡大博士的課堂只能安排在八面透風的茅屋之中,滬上的冬天寒風刺骨,但熱情的學生將茅屋擠了個水泄不通,連窗外都有人站著旁聽,胡適十分興奮,妙語連珠,竟然在大冬天里講了個滿頭大汗。
另一位明星教授是徐志摩。他與陸小曼新婚之后來到上海,需要有一份穩(wěn)定的職業(yè),遂接受光華的聘書,到外文系教授“英國詩”和“英國散文”課程。徐志摩一表人才,粉絲眾多,每次開著私家汽車進入校園,都有崇拜者在校門口守候,簇擁著他進入教室。徐志摩上課極富魅力,率性隨意,既有劍橋的自由風氣,又有魏晉的名士派頭。有一次,徐志摩課堂上講雪萊的《西風頌》,寒風從茅屋的窗戶縫隙中吹進屋來,徐志摩正在興致上,用標準的牛津英文迎著寒風徐徐吟唱。春天到了,窗外綠意盎然,志摩又會招呼學生,走出教室,跨過籬笆,到大自然里面去上課。他依在梧桐樹干上,帶領同學們大聲吟誦英國名詩。如此浪漫、如此詩意,堪為校園一景。
除了胡適、徐志摩,一批美國歸來的博士也加入了光華。其中有后來成為大社會學家的潘光旦,教授優(yōu)生學和社會學。學生沈云龍有如此鮮明的回憶:“潘先生圓圓面孔,架著金絲無框的眼鏡,鋸去一腿,以兩根拐棍,兩腋夾持而行。無論登樓走路,其快慢均和常人一般。他教的一本厚厚的英文書,前面大部分全屬古生物學,一個單詞往往由十余個字母組成,異常難念。他上課時依照座位指定同學輪流先讀一段,以測驗同學的了解力,然后他開始講授,大多是他所擅長的優(yōu)生學和家庭問題?!?/p>
光華的海歸教授之中,最大的一個群體是清華留美預備學校的同門。民族學家吳澤霖、邏輯學家沈有乾在美獲博士學位之后,都回國到光華來擔任教授。在當年的清華園,羅隆基、王造時、彭文應這三位江西安福籍學生成績優(yōu)異,思想敏銳,活動能力超強,被稱為“安福三杰”,回國之后被光華一網打盡,聘在政治系任教。
羅隆基在光華雖然不是明星教授,但絕對是最活躍的。他開設“比較政府”與“中國憲法史”兩門課,在課外效仿美國哥大的制度,組織老師與學生一起成立政治學社,還在校園做過一場《學生政治》的激情演講。在他看來,政治不是一種知識,而是一種公民實踐。雖然光華大學之中政治系學生最多,但中國的學生普遍對公共事務漠不關心。羅隆基諄諄告誡學生:在校期間須鍛煉各種能力,作為以后進入社會之用,參與各種社團和學生會事務,對今后進入社會大有裨益。歐美大學的學生會便是國家政治的雛形,有什么樣的大學生活,就有什么樣的國家政治。羅隆基熱情寄望光華學生組織一個好的學生會,以為政府的表率。
光華的師資之中,清華學子之外,東南大學是另一個重鎮(zhèn)。處于南京的東南大學原來與北大齊名,因為局勢驟變,學校發(fā)生持續(xù)震蕩,到國民黨定都南京之后索性被停辦了。是在張韻海運作之下,多位東南大學的名教授轉而任教光華,其中有兩位擔任過東大校長的重量級人物蔣維喬和陳茹玄,也到光華來擔任普通教授。
光華聲譽鵲起之后,又有更多的名家慕名而來。后來被譽為二十世紀中國四大史學家之一的呂思勉,原來在滬江大學任教,因為不喜歡教會大學崇西輕中的風氣,轉到光華大學歷史系,自此從一而終,一直沒有離開,最后與孟憲承教授一起,成為華東師范大學兩位最早的一級教授。大哲學家張東蓀原來在中國公學任教,1928年秋應光華之聘擔任哲學教授。并出任文學院院長。羅隆基在校園辦政治學社,張東蓀與蔣維喬一起組織光華大學哲學會,讓光華的學生們讀哲學的書,從哲學中吸取好的智慧。
有什么樣的老師,就有什么樣的學生。光華以人文見長,學生之中也多文人才子。喜愛文學的都知道,在華東師范大學的麗娃河畔,從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走出了一大批有名的作家:沙葉新、戴厚英、王小鷹、格非、陳丹燕……其實早在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文壇上,已經有了一個“光華作家群”。在長長的名單當中,有幾個如今依然熟悉的名字。
儲安平,一個從宜興走進光華附中,后來又升入英文系就讀的年輕才子,經常得到徐志摩的指點,大學期間就發(fā)表作品,編輯《光華周刊》,四十年代以編輯《觀察周刊》名譽天下,后半生身世迷離,他的衣冠冢最近剛剛在老家宜興落成。
趙家璧,還在光華附中的時候,已經是學生刊物《晨曦》的主編了,到了大二,應良友圖書公司的邀請,編輯《中國學生》雜志。畢業(yè)后入職良友圖書公司,以編輯《中國新文學大系》出名,是中國出版業(yè)不可忘卻的人物。
穆時英,1929年考入光華英文系,第二年向《新文藝》雜志投稿小說《咱們的世界》,編輯施蟄存讀了之后“非常驚異”,將這位天才少年的處女作推為頭條,盛贊認為穆時英雖然是“一個生疏的名字”,卻是“一個能使一般徒然負著虛名的殼子的‘老大作家’羞愧的新作家”。從此一顆新星在文壇升起,被譽為“中國新感覺派圣手”。
張允和,“合肥四姐妹”中的二姐,先是在中國公學讀書,后轉入到光華大學。著名的語言學家、如今已經一百零九歲的文化老人周有光其時也在光華讀書。比張二小姐大四歲的周有光悄悄地愛上了她。在張允和晚年的時候,一篇《溫柔的防浪石大堤》以詩一樣的語言描述了兩人第一次約會的幸福時光。
到上個世紀的二三十年代,光華的發(fā)展達到了她的巔峰。然而,1937年日本的入侵,無情的炮火摧毀了光華的大西路校舍,學校轉移到租界,另一部分西遷到成都建立光華大學分校,戰(zhàn)后改名為成華大學,1952年院系調整后成為西南財經學院。在上海租界苦撐的光華本部在1945年雖然迎來了抗戰(zhàn)的勝利,在虹口區(qū)歐陽路復校,學生人數(shù)也達到了空前的一千七百人,然而,往日的輝煌盛景不再。私立大學與市民社會的命運息息相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在二十年代曾經一度牛氣得很的上海地方社會,最初為南京政府的一黨專政所不容,隨后毀于日本的侵略炮火,戰(zhàn)后被惡性通貨膨脹折磨得奄奄一息。沒有了來自市民社會的支持,作為私立大學的光華大學也就失去了最初的元氣,與后來列入國立大學的復旦大學的身影漸行漸遠。光華未老先衰,何其不幸,何其悲哀。這是私立大學在中國的宿命。
1951年,光華大學完成了她的歷史使命,合并入新生的華東師范大學。光華的肉身結束了,但她的靈魂不死。在麗娃河畔,我常常感覺到光華的心跳、光華的激情、光華的浪漫與文人氣。
光華還活著,活在歷史之中,活在師大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