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源 袁煒
前四史所見西域錢幣考
曹源袁煒
自張騫出使西域以來,中原王朝與西域的經(jīng)濟、文化交往得以加強。大量西域商品、文化、人員涌入中原,中原王朝對西域的認識也逐步深化。在錢幣方面,前四史以出使西域的中原使者的視角記錄了不少當(dāng)時西域各國流行的錢幣。這種對西域錢幣的描述、記載,與其說是經(jīng)濟交流,更不如說是通過絲綢之路進行的一種錢幣文化交流。對于前四史記載西域錢幣的歸納,早在兩宋時期,隨著金石學(xué)和古錢學(xué)的興起,洪遵 《泉志》一書的第十卷敘述西域錢幣時就摘錄有前四史對兩漢時期西域錢幣的描述①。
近代以來,隨著考古學(xué)的興起和貴霜、安息、羅馬等國錢幣學(xué)研究的深入,為進一步研究前四史記載的西域錢幣提供了基礎(chǔ),本文就以這些錢幣學(xué)資料為基礎(chǔ),對前四史所描述西域錢幣進行考證。
《史記》載 “(安息)以銀為錢,錢如其王面,王死輒更錢,效王面焉。”這一描述是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身在 “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時聽聞而來,故時間在公元前128年左右②。當(dāng)時的安息國發(fā)行有銀、銅兩種材質(zhì)的貨幣,銀幣占絕大多數(shù),且銀色純正③,故張騫對漢武帝僅描述了安息國的銀幣而未提及銅幣。而 “錢如其王面”的習(xí)俗則是波斯本土文化和希臘文化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公元前546年,波斯帝國阿契美尼德王朝吞并古代西方貨幣的發(fā)源國呂底亞,開始鑄造貨幣。其貨幣主圖是國王持弓、持矛或持盾牌全身像④。到馬其頓東征后,亞歷山大在原阿契美尼德王朝領(lǐng)土的埃及孟菲斯發(fā)行第一種印有自己頭像的銅幣。由此君主頭像開始出現(xiàn)在西方錢幣上,并被塞琉古、安息等國所繼承⑤。在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時,安息國相繼有六位國王登上了王位,出土發(fā)現(xiàn)其中四位發(fā)行有錢幣且其正面均為自身肖像。他們分別是阿薩克斯一世 (前238至前211)、阿薩克斯二世 (前221至前191)、米特拉達特斯一世 (前171至前138)和弗拉特斯二世 (前138至前127)⑥。由此可見,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雖說沒有親往安息,但對安息錢幣的記載卻十分精確。進一步推論當(dāng)時安息錢幣在 “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等地影響的深刻。
《漢書》載,“(罽賓)以金銀為錢,文為騎馬,幕為人面。”烏弋山離國 “錢貨……與罽賓同……其錢獨文為人頭,幕為騎馬?!雹邔τ诹Y賓錢幣的研究,現(xiàn)階段學(xué)界還有一定的爭論,其爭論點主要是罽賓是塞種人建立的國家,在公元前1世紀左右,中亞塞種人發(fā)行的錢幣圖案并非一面是騎馬騎士圖、另一面是人物肖像。反倒是希臘人建立的大夏有些錢幣正面是人物肖像、背面是騎馬騎士圖。對此,有學(xué)者解釋為在當(dāng)時的罽賓流行的是大夏錢幣,而非塞種人自行鑄造的錢幣⑧。且 “塞王南君罽賓”的罽賓國和 “草木、畜產(chǎn)、五谷、果菜、食飲、宮室、市列、錢貨、兵器、金珠之屬皆與罽賓同”⑨的烏弋山離國均為塞種人在西北印度建立的國家。有學(xué)者認為這兩國屬印塞王朝,其中沃諾內(nèi)斯(Vonones)、斯巴里里西斯 (Spalarises)等錢幣屬于罽賓國發(fā)行,阿澤斯 (Azes)錢幣屬于烏弋山離發(fā)行,在這兩國同時行用有印塞貨幣和大夏貨幣⑩。沃諾內(nèi)斯 (Vonones)、斯巴里里西斯(Spalarises)等印塞錢幣鑄造于公元前100年至公元前40年,阿澤斯 (Azes)錢幣鑄造于公元前57年至公元前35年(11)。一面為國王肖像、一面為國王騎馬圖的大夏錢幣鑄造于公元前100年至公元前60年(12),兩者時代十分接近。再加上塞種人原本是游牧部族,在統(tǒng)治 “其民巧,雕文刻鏤,治宮室,織罽,刺文繡,好治食。有金銀銅錫,以為器。市列?!保?3)手工業(yè)、商業(yè)發(fā)達的中亞希臘人城邦時,行用中亞希臘人鑄造的大夏錢十分合理?!稘h書》記載罽賓和烏弋山離 “以金銀為錢”,以前有人懷疑過印塞王朝是否發(fā)行過金幣,但日本美秀美術(shù)館和巴基斯坦私人藏家的藏品,則證實了包括印塞王朝、印度—希臘與印度—安息等王朝均發(fā)行有金幣(14)。由此印證了 《漢書》關(guān)于罽賓和烏弋山離國錢幣材質(zhì)描述的準確性。
《漢書》對安息錢幣也有記載,“以銀為錢,文獨為王面,幕為夫人面。王死輒更鑄錢?!保?5)與 《史記》對安息錢幣的描述相比,強調(diào)了正面只有國王肖像并增加了背面是王后像的描述。筆者認為強調(diào)正面君主頭像和當(dāng)時中亞其他國家錢幣正面圖案經(jīng)常變化相比,突出安息錢幣的延續(xù)性。縱觀安息王朝400多年鑄幣歷史,絕大多數(shù)錢幣的背面是牧人持弓像,希臘、伊朗的神祗,或者化身為動植物的神祗乃至鑄造地的動植物特產(chǎn)(16),僅有發(fā)行于公元前2年至公元4年的 “弗拉特斯五世和穆薩銀幣”符合 《漢書》中有關(guān) “文獨為王面,幕為夫人面”的描述。為何 《漢書》要專門描述這一枚銀幣,筆者認為這與弗拉特斯五世和穆薩的婚姻有關(guān)(17),但對于中原文化乃至安息傳統(tǒng)習(xí)俗而言,這種婚姻都過于驚世駭俗,故班固依照削筆春秋的史學(xué)觀,僅記錄了其錢幣 “文獨為王面,幕為夫人面”。此外,穆薩本身是羅馬帝國皇帝奧古斯都送給弗拉特斯四世的意大利女奴(18),而這種帝王夫妻共主鑄造于錢幣正反面也正是羅馬錢幣的傳統(tǒng)。在羅馬將帥時代 (公元前1世紀后期),安東尼就發(fā)行有正面安東尼肖像,背面奧大維亞或克婁佩特拉肖像的金、銀幣(19)。
《漢書》談及了大月氏國錢幣,言 “(大月氏國)民俗錢幣,與安息同?!本彤?dāng)前的錢幣學(xué)研究來看,大月氏錢幣與此后的貴霜帝國錢幣有很大的不同,大月氏錢幣材質(zhì)為銀,錢幣文字與早期安息錢幣相同,均使用希臘文,正面圖案是君主肖像,背面圖案為獅子、女神等圖案(20)。有學(xué)者認為大月氏錢幣背面的獅子圖案代表了波斯神話中的娜娜女神(21)。這與安息錢幣背面鑄造的化身為動植物的神祗的做法也相同。由此說明 《漢書》對大月氏國錢幣記載的準確性。《漢書》成書于公元80年,僅記錄了大月氏錢幣而未記錄貴霜錢幣,這或許暗示了貴霜帝國成立的時間不會太早,就當(dāng)前迦膩色伽即位時間的爭論,主要集中在公元78年、128年和144年三者間(22)。如果迦膩色伽即位于公元78年,那丘就卻建立貴霜帝國的時間就要早到公元前25年,這與 《漢書》僅記載大月氏錢幣不記載貴霜錢幣不符,故迦膩色伽的即位時間更有可能在公元128年或公元144年。
《后漢書》成書于南朝宋。據(jù)范曄在 《西域傳》中自序,其資料取材于東漢安帝時班勇經(jīng)略西域所見聞。班勇公元127年下獄,但 《后漢書·西域傳》有些內(nèi)容要遲于公元127年。而 《三國志》本身沒有西域傳,裴松之在為 《三國志》做注時引魚豢撰 《魏略·西戎傳》加以補充?!段郝浴の魅謧鳌分械囊恍﹥?nèi)容與 《后漢書·西域傳》的內(nèi)容十分相似,如記載大秦國的內(nèi)容十分接近(23)?!逗鬂h書·西域傳》記錄大秦國錢幣的內(nèi)容是 “以金銀為錢,銀錢十當(dāng)金錢一”(24);《三國志》注引 《魏略·西戎傳》記錄大秦國錢幣的內(nèi)容是 “作金銀錢,金錢一當(dāng)銀錢十”(25)?!段郝浴纷珜懹谌龂簳r,記敘內(nèi)容止于魏明帝(26),故可以認為 《后漢書》和 《魏略》對大秦國錢幣的記錄其時代在東漢到三國魏之間。
大秦國即羅馬帝國,羅馬發(fā)行貨幣的歷史十分悠久,自公元前6世紀出現(xiàn)銅鑄幣 “粗銅”到公元498年東羅馬帝國羅馬幣由拉丁化轉(zhuǎn)向希臘化為止,歷時千年。在這千年中,羅馬貨幣進行了多次幣制改革。依 《后漢書》和 《魏略》所記錄的時代來說,記載的應(yīng)當(dāng)是早期帝國時代的羅馬錢幣 (前27年至296年),這一時期的羅馬錢幣有金、銀、銅三種材質(zhì)。為何 《后漢書》和 《魏略》僅記錄金、銀兩種材質(zhì),有兩種可能。一是羅馬帝國金銀幣制幣權(quán)集中于中央 (帝王),銅幣制幣權(quán)名義上屬于元老院,實際分散到地方行?。?7),《后漢書》和 《魏略》僅記載了羅馬帝國中央政府的鑄幣;二是和橫跨亞歐大陸的絲綢之路貿(mào)易密切相關(guān),銅幣本身價值低,質(zhì)量重,并不適合用作長途貿(mào)易貨幣。對東方的貨物,無疑地一部分如普林尼所說靠銀幣和金幣償付,而大部分靠帝國的制造品,特別是亞歷山大里亞的制造品來償付(28)。這些金、銀幣質(zhì)量輕,價值高,更適合于絲綢之路上的長途貿(mào)易交流。結(jié)合 《后漢書·西域傳》指漢桓帝延熹九年安敦遣使時認為前文對羅馬帝國的描述“疑傳者過焉”(29)來看,《后漢書》和 《魏略》中有關(guān)羅馬金銀幣的記敘來源于絲綢之路貿(mào)易中間商,故第二種可能性要更大一些。這些絲綢之路貿(mào)易中間商,在很大程度上是貴霜或安息商人。一方面在公元1、2世紀,由貴霜主導(dǎo)的羅馬——印度貿(mào)易十分繁盛,在印度出土有多批混雜貴霜金、銅幣與羅馬金、銀幣的窖藏錢幣。羅馬帝國用金、銀幣購買印度的奢侈品,貴霜帝國為了便于與羅馬帝國的商貿(mào)交流,其錢幣在形制上模仿同一時期的羅馬貨幣(30)。《后漢書》也記載 “(天竺國)其時皆屬月氏。月氏殺其王而置將,令統(tǒng)其人。土出象、犀、瑇瑁、金、銀、銅、鐵、鉛、錫,西與大秦通,有大秦珍物。”(31)且貴霜與中原漢王朝的貿(mào)易也十分繁盛,除了正史記載東漢時期大月氏 “歲奉貢獻”外(32),在甘肅河西走廊的懸泉漢簡中,也數(shù)次記載著大月氏使臣前往中原(33)。而另一方面,安息一則與羅馬的東方行省直接接壤,雙方有密切的經(jīng)濟、外交往來,二則和東漢互派使臣(34)。故 《后漢書》和《魏略》中有關(guān)羅馬金銀幣的記敘來源很可能是貴霜或安息商人。
12.5安東尼安銀幣兌換25狄納里銀幣、50奎納里銀幣(35)。但在實際交易中,羅馬帝國并沒有刻意地實行復(fù)本位制,基本貨幣單位是狄納里銀幣。奧雷金幣沒有固定的價值,只是按照人所共知且受到保障的純金含量的價值來使用(36)?!逗鬂h書》和 《魏略》所記載的金銀一比十的兌換比例,正是其中的一個浮動匯率。相對于諳熟證律、記載準確的使臣而言,其對羅馬錢幣的描述源自來往于絲綢之路的貴霜或安息商人,其中自然有所謬誤。
綜上所述,前四史中的 《史記》與 《漢書》以漢王朝使臣的角度準確地記錄了安息、大月氏、罽賓、烏弋山離的錢幣,而 《后漢書》、《三國志》注引 《魏略》對大秦國錢幣的描述來自貴霜商人。這些西域錢幣勾勒出東起洛陽、長安,中經(jīng)西北印度、安息,西至羅馬的整條絲綢之路上的各國流通錢幣,這不但是古代絲綢之路商品、錢幣的相互交流,更是公元前2世紀至公元3世紀,東西方錢幣文化不斷交流的實證。而“漢佉二體錢”錢幣以及貴霜錢幣銘文中 “天子 (Devaputra)”(37)一詞的出現(xiàn),無疑是這種錢幣文化交流的產(chǎn)物。
注釋:
①(宋)洪遵撰,(明)胡震亨、毛晉訂:《泉志》,明萬歷刻密冊匯合本。
②《史記》卷一百二十三 《大宛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3160、3162頁。
③ ⑥ 李鐵生:《古波斯幣 (阿契美尼德帕提亞薩珊)》,北京出版社,2006年,43頁;54-62頁。
④ 袁煒:《絲綢之路上的伊朗貨幣》,《甘肅金融》2015年第5期。
⑤ 楊巨平:《亞歷山大東征與絲綢之路的開通》,《歷史研究》2007年第4期;楊巨平:《希臘式錢幣的變遷與古代東西方文化的交融》,《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 (社會科學(xué)版)》2007年第6期。
⑦ ⑨ (13) (15) 《漢書》卷九十六 《西域傳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3885、3889頁;3884、3889頁;3885頁;3889頁。
⑧ ⑩ 余太山:《塞種史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3年,第150頁;第173頁。
(11) 上海博物館:《上海博物館藏絲綢之路古代國家錢幣》,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年,第190-192,194-197頁。
(12) 李鐵生:《古中亞幣 (前伊斯蘭王朝)》,北京出版社,2008年,第79-82、93、94、97、98、104頁。
(14)(法)Osmund Bopearachchi:New Numismatic Evidence on the Chronology of Late Indo-Greeks and Early Kushans,上海博物館編:《絲綢之路古國錢幣暨絲路文化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11年。
(16) 程彤、吳冰冰:《伊朗古代錢幣的宗教內(nèi)涵》,《世界宗教研究》2007年第4期。
(17) (18) (羅馬)Josephus:Antiquities of the Jews,Book XVIII,CHAPTER 2。
(19) (27) 李鐵生:《古羅馬幣》,北京出版社,2013年,第62-65頁;第8頁。
(20) 杜維善:《貴霜帝國之錢幣》,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7、48、89、90頁。
(21) 林梅村:《貴霜帝國的萬神殿》,《絲綢之路古國錢幣暨絲路文化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
(22) 黃靖:《貴霜帝國的年代體系》,中國中亞文化研究協(xié)會、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中外關(guān)系研究室:《中亞學(xué)刊 (第二輯)》,中華書局,1987年。
(23) 余太山:《〈后漢書·西域傳〉與 〈魏略·西戎傳〉的關(guān)系》,《西域研究》1996年第3期。
(24) (29) (31) (34) 《后漢書》卷八十八 《西域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2919頁;2920頁;2921頁;2918頁。
(25) 《三國志》卷三十 《烏丸鮮卑東夷傳》裴松之注引魚豢 《魏略·西戎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861頁。
(26) (唐)劉知幾撰,(清)浦起龍釋:《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48頁。
(28) (美)M.羅斯托夫采夫著,馬雍、厲以寧譯:《羅馬帝國社會經(jīng)濟史》,商務(wù)印書館,1985年,第104頁。
(30) (37) (?。〣enoy Chandra Sen:The Age of the Kushanas—A Numismatic Study,Punthi Pustak,1967,P26、P243-P247;P31、P32。
(32) 《后漢書》卷四十七 《班梁列傳》,第1580頁。
(33) 胡平生、張德芳:《敦煌懸泉漢簡釋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06、133頁。
(35) 李鐵生:《古希臘羅馬幣鑒賞》,北京出版社,2001年,第111頁。
(36) (英)約翰·F·喬恩著,李廣乾譯:《貨幣史 (從公元800年起)》,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第1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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