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士華
不舉
周士華
周士華,男,湖北宜昌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四期網(wǎng)絡(luò)作家班學(xué)員,市級簽約作家,現(xiàn)任湖北省宜昌市文聯(lián)專職副主席。近幾年,在《中國報告文學(xué)》《長江文藝》《芳草》《江河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作品近百萬字。曾獲湖北小說大賽獎、宜昌市屈原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
這天照例是工地的放松日。這個工地的老板是很講人性的,規(guī)定每個月的某一天,可以發(fā)一小筆工錢,打一頓牙祭,可以喝酒,還可以外出蹓跶,甚至可以在外面過夜。老板說,監(jiān)獄里的犯人出來蹓跶叫放風(fēng),我們出去蹓跶叫放松。哈哈,放松放松,你們懂的。
警察破門而入的時候,楊老大正在一個女人的裸體上放松?,F(xiàn)在用放松這個詞很不準(zhǔn)確,此刻,他已經(jīng)氣喘吁吁,汗流浹背。隨著咣當(dāng)一聲巨響,楊老大終于忍不住小腹一緊,一股溫?zé)岬囊后w從小腹中洶涌而出,整個人像打斷了骨頭的狗一樣,渾身無力地趴在身下一堆白花花的肉體上。
白花花的那堆肉,剛才還在一個勁地催楊老大,快點快點,警察要來了。當(dāng)警察真正來了的時候,這堆肉也慌了,掙扎著想把身上的一堆黑肉掀掉。
都不要動!警察厲聲對驚魂不定的楊老大和他身體下面驚慌失措的那堆白肉說。
警察的身后,一下鉆出來幾個扛著攝像機和舉著照像機的人,鎂光燈不停地閃爍,刺激得楊老大腦殼暈眼睛疼。他胡亂扯過一塊什么布,想把自己的這張黑臉蒙起來。等拍照的人消停下來,楊老大這才發(fā)現(xiàn)他蒙臉的這塊布竟然是條女人的花內(nèi)褲。
穿上衣服,跟我們走。警察的口氣不容反抗。
楊老大在眾目睽睽之下,不顧羞恥地從那堆肉上爬起來,開始手忙腳亂的穿衣服。他想手腳利索一些,盡量縮短丟人現(xiàn)眼的時間,可是手腳不聽使喚,弄了半天才把衣服穿上。這期間,他把扣子扣錯了幾顆,把褲子穿反了一次,襪子有一只總也找不著,只好一只腳穿著,一只腳光著。這個時候,管不了那么多。
和楊老大相比,那個女人倒顯得從容多了。她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梳理好亂成一團的頭發(fā),末了還拿出一面小鏡子,給嘴巴染上口紅。那樣子倒不像被警察抓了,倒像是出門去逛大街。
一群人擁著楊老大和那個女的走出這個掛著美容美發(fā)招牌的小屋,接著又被塞進一輛警車。警車發(fā)動起來,閃著警燈,拉著警笛,一路招搖著威風(fēng)凜凜地往人民路派出所奔去。
楊老大被帶進一間亮著燈光的水泥房子。房子里陳設(shè)很簡單,前面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桌子對面三米的地方,單獨擺著一把椅子,這把椅子的造型很獨特,像個很笨重的圈椅,兩個扶手,前面一塊擋板,可以活動,還可以上鎖。
一個警察命令楊老大坐到這把圈椅上。他的兩只手被警察用不銹鋼手銬銬在兩邊的扶手上,面前的擋板放下來,也上了鎖?,F(xiàn)在,楊老大感覺整個人身體被固定起來,動彈不得。
接著又有兩個警察走進來,在那張桌子后面坐下。一個警察在面前鋪開一沓紙,用一支筆敲著桌子。另一個警察隨手打開桌子上面的一盞燈。那燈光刷地一下亮起來,強烈的光線直直地射在楊老大的臉上,讓他剎那間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熬了幾分鐘,警察終于開了口?;浾Z口音的普通話,讓人聽起來很拗口費勁。
姓名?
楊老大。
職業(yè)?
農(nóng)民工。
哪里人?
某偏遠山區(qū)。
家里有什么人?
有一個婆娘,兩個娃子。婆娘在種地,兩個娃子在讀書。
問你的問題就回答,沒問的不要搶答。警察教訓(xùn)楊老大說,知道不知道?
哦,曉得了。
你這是第幾次被抓?
第一次。
你老實點,是不是第一次,我們上網(wǎng)一查就知道了。別想著欺騙我們,不然有你好看的。
恩。
說說你和那女的是怎么回事。
這個,你們都看到了。
看到了是我們的事,我們要你自己講。
就是這點丑事,不好講。
你明知道是丑事怎么還要搞,嗯?講!
楊老大只好把今天晚上放松的事講了一遍。他講的磕磕巴巴,講出了一臉的汗,講得恨不得地上裂開一條縫把自己給裝進去。
警察時不時插一些問題,這些問題都讓楊老大羞愧無比,無地自容。楊老大平時在工地上,和大家也開玩笑說笑話,說得最多的也就是男人和女人的那點事。他們認為已經(jīng)說得很露骨很粗野了。不過現(xiàn)在看來,對警察說的都是平時難于啟齒的東西。這個時候,楊老大感覺自己再一次被剝光了衣服,被按在了女人的裸體上,像畜生一樣在交配。
總算問完了。那個做記錄的警察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拿著幾張寫了字的稿紙走過來,讓楊老大自己看一遍,然后把筆遞到他手上,說你就在上面寫,以上記錄我看過,屬實,再簽上自己的名字。
楊老大按警察的要求寫了,然后醮上印泥,在上面按上自己的指印。在寫字的時候,楊老大努力地想把字寫得周正一些,無奈手不停地顫抖,把幾行字寫得歪歪扭扭,像無數(shù)條正在掙扎的蚯蚓。
另一個警察站起來,對楊老大說,你違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法,給予罰款處理。你馬上給你們老板打個電話,讓他拿五千塊錢來領(lǐng)人。
兩個警察說完話就走了。剩下的那個一直站在旁邊的警察走過來,把沒收的電話還給楊老大,說,快打電話,打完了我好下班。
楊老大顫抖著手拔了老板的電話。電話響了好一陣,才拔通,只聽電話里老板很不耐煩地問,誰呀,深更半夜的打什么電話,死人了啊。
楊老大聽見老板的聲音,跟見到父母一樣,覺得無比親切,眼淚忍不住就流了下來。他對著電話哽咽著說,老板,我是楊老大,你趕緊想辦法帶五千塊錢到人民路派出所來把我領(lǐng)回去。
媽的,誰讓你們搞事不小心的啊。
老板,楊老大還想說什么,那邊已經(jīng)來得不耐煩了。老子現(xiàn)在要睡覺,有什么事等天亮了再說。
楊老大聽得見老板那邊有個女人在問,什么事?老板說,逼事,別管他的,我倆繼續(xù)鬧。
電話掛斷了,楊老大手里還舉著電話不肯放下。
怎么說?旁邊的警察不耐煩地問道。
老板說等明天天亮了再說。楊老大怏怏地把電話放下來。
警察把電話收了,給椅子前的擋板開了鎖,又開了手銬,再用一個銬子把楊老大雙手銬了,把他領(lǐng)進了另一間小水泥房子。
警察咣當(dāng)一聲鎖上鐵門,走了。四周很快安靜下來。
楊老大等眼睛適應(yīng)了環(huán)境,把這間房子了一遍。房子里除了一盞昏黃的頂燈,什么也沒有。這時,他突然想起來和他一起進來的還有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從進來后就和他分開了,再也沒見著人影。唉,說起來真他媽的丟人,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那女人到底長得什么樣子。
這個夜晚,楊老大先是站著,然后蹲著,最后實在熬不住,不管不顧地一屁股坐在潮濕的水泥地上,無比痛苦地盼著天亮。有那么一陣,他想起了老家的婆娘和娃兒。想到婆娘,他感到后怕,這事要是傳到老家的婆娘耳中,不知道婆娘會怎么收拾他。
他現(xiàn)在真心很后悔,不就是幾個月沒和婆娘親熱么,忍忍也就過去了。千不該萬不該,自己一時糊涂,跟著大伙去放松,現(xiàn)在好了,丟了人不說,還丟了錢。
楊老大啊楊老大,你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褲襠里的那個小玩藝呢。要是眼前有一把刀,楊老大真想一刀斬斷肚子下面的這條禍根。
迷迷糊糊中,楊老大聽見鐵門咣當(dāng)一聲開了,一個警察站在門外對他喊道,楊老大,出來,你老板來接你回去。
楊老大掙扎著想從水泥地上爬起來,感覺半邊身子麻麻的不聽使喚。掙扎了半天,終于站了起來。頭昏腦漲,手腳都是木木的。他像個機器人一樣,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水泥房子。警察給楊老大打開了手銬,讓他跟著走。
走過一條走廊,在一間辦公室里,楊老大看見老板正在和一個胖胖的老警察在聊天??礃幼永习搴瓦@個胖警察很熟,兩人聊得很開心??匆姉罾洗螅习逍χ志齑騻€招呼,從辦公室走了出來。
楊老大跟著老板走出了派出所。
派出所的院子里,停著老板的寶馬轎車。上了車,老板就收起那張笑臉,開始板起個面孔罵楊老大。一路上,老板的嘴都沒停過。楊老大被罵急了,說,罰款的錢我又不是不還給你。老板說,這還不僅僅是錢的事。你知道不,你讓我又欠了派出所一個人情。為了你那點雞巴事,老子還要給人家賠笑臉裝孫子。你說,我不罵你罵誰,不罵你,我能罵警察這是狗拿粍子多管閑事么。人家這是在執(zhí)法,你懂不懂。
楊老大覺得老板說的有理,就閉上嘴不再吭聲,讓老板一路罵回去。
像一陣風(fēng),楊老大嫖娼被派出所抓住罰款蹲了一夜號子的事,在整個工地傳遍了。這樣的事,按說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說歸說,沒有哪個人敢說自己的屁股是干凈的。
大家見到楊老大,喜歡拿他這事開開玩笑。玩笑開多了,楊老大自己就把這件事就當(dāng)成了大事。開始他是怕被老家的婆娘知道了。婆娘是個性子很烈的女人,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要是婆娘知道他在外面搞了別的女人,鬧起來那肯定不好收拾。接著他又想到了兩個娃兒。兩個娃兒一男一女,都很聰明,學(xué)習(xí)成績也好,將來說不定都能做大事。要是娃兒知道他們的父親是一個嫖過娼的人,指不定會對他另眼相看。娃兒們將來還要結(jié)婚,還要生娃兒,要是孫子知道自己的爺爺嫖過娼,那還得了。
派出所里有筆錄,有攝像,有照片,這些都是證據(jù)。過一百年翻出來,還是證據(jù)。楊老大越想越苦惱,越想越覺得后怕。
咣當(dāng),咣當(dāng),咣當(dāng),楊老大腦殼里老回響著這種聲音。這種聲音讓他寢食不安,失眠,多夢,沒有食欲,人開始慢慢消瘦。一段時間后,楊老大像變了一個人樣,黑瘦黑瘦,神神道道。有時,他做著事,突然就發(fā)起愣來,手里拿著幾塊磚頭,卻不知道該拿著這些東西去干什么。
沒有人發(fā)現(xiàn)楊老大的這些變化。大家都在忙著自己的事,都在想著多掙些錢回家。每個人家里都有急著用錢的地方,誰還會去關(guān)心一個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有一天,楊老大在往樓層送鋼筋的時候,突然走了神,一不小心摔了一跤。這一跤摔下去,胸部碰在了一堆磚頭上,很疼。歇了一會兒,楊老大掙扎著爬起來,除了有點疼,感覺好像沒什么事。他忍著干完了一天的活,晚上回到工棚,吃了飯?zhí)上拢夭康奶弁撮_始發(fā)作。不敢去醫(yī)院,太貴,農(nóng)民工沒有醫(yī)保,看不起醫(yī)生。只得忍著。忍了半夜,實在忍不住了,那怕是輕微的喘氣,都會疼得渾身冒汗。沒辦法,只好給老板打電話。老板有車,錢也在老板手里捏著。電話拔通了,老板很煩,說楊老大,你該不是又在放松的時候被公安抓了吧。
楊老大被老板戳到了痛處,是心里的痛處。心里的痛和身體的痛一起襲來,讓他忍不住爆發(fā)出來。老板,你現(xiàn)在不來送我去醫(yī)院,那就等明天早晨就來給我收尸。
老板到底還是來了。在工地上,死人的事是最可怕的。死一個人,沒有幾十萬擺不平。老板雖然貪戀他的被窩和被窩里經(jīng)常不同的女人,但也更貪戀他口袋里的錢。沒有錢,那被窩里也就沒有什么趣味了。
楊老大被送進醫(yī)院,急診的結(jié)果是斷了三根肋骨,需要住院。老板當(dāng)場又把楊老大罵了一頓,才去交了住院費。
楊老大住了幾天醫(yī)院就回來了。醫(yī)藥費用完了,老板拒絕續(xù)交,沒辦法,只好出院?;氐焦さ兀瑐€沒好,干不了活,只好躺著。躺了幾天,楊老大想回家了。找老板要工錢,老板一算賬,刨去他在派出所的罰款和醫(yī)藥費,剩不下多少。楊老大拿了錢,給工友們打聲招呼,走了。
楊老大坐在回家的火車上想,家,才是真正能夠療傷的地方。
楊老大蹣跚著走上自家屋稻場的時候,他的婆娘正提著滿滿一桶豬食去喂豬。
看見婆娘,楊老大的眼淚就忍不住下來了。婆娘也很吃驚,說好了要到過年才回來的,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呢。婆娘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接了楊老大手里的東西,這才發(fā)現(xiàn)男人黑瘦得厲害。婆娘心疼,嘴上卻在罵,死鬼,回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是不是想查老娘的細腳,怕我在家里偷人養(yǎng)漢啊。
婆娘嘴里罵著還覺得不過癮,又用手去捶打楊老大。哎喲,婆娘的拳頭碰到了楊老大的胸肋,讓他痛得忍不住叫出聲來。
怎么了,你這是怎么了?婆娘趕緊放下手中的東西,關(guān)切地問楊老大。
沒事,斷了三根肋骨,回家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楊老大裝著輕描淡寫地說。
天啦,骨頭都斷了,你還說沒事!婆娘上來把楊老大扶著,小心地往屋里走。
婆娘把楊老大安撫著躺下后,就開始忙乎起來。燒開水,煮臘肉。看著婆娘忙前忙后的身影,楊老大心里很不是滋味。這么賢惠的婆娘,自己怎么就在外面管不住自己,做下了對不起她的糊涂事呢。
嘮了話,吃了飯。睡覺前,婆娘把燒好的開水倒進一個大木盆,幫楊老大脫了衣服,替他洗澡擦身子。年輕的時候,楊老大經(jīng)常賴著幫婆娘洗澡,在給婆娘洗澡的時候,他感到一個女人的身體是那么的完美,有讓男人銷魂的驚艷。有很多年了,楊老大再也沒有親手給婆娘洗過身子?,F(xiàn)在,當(dāng)婆娘服侍他的時候,他突然覺得了羞愧和別扭。要不是身體的疼痛讓他無法擦洗自己的身體,他是決不會讓婆娘在這種場景下碰他的。
婆娘一邊給他擦洗,一邊默默的流淚。自己的男人為了養(yǎng)家,離家在外打拼,看看,都弄成什么樣了。曾經(jīng)健碩的身板,現(xiàn)在已經(jīng)骨瘦如柴;曾經(jīng)光潔的皮膚,上面有一層厚厚的污垢。肥皂打了一遍又一遍,毛巾一擦,上面又是一層污垢,皮都擦紅了,總也擦不干凈。
晚上老兩口躺進被窩里,婆娘第一次主動地將身子挨過來??煲荒炅?,夫妻倆都沒有過肌膚之親?,F(xiàn)在,躺在一起,婆娘想緊緊地挨著自己的男人,感受男人身體的溫暖。要不是男人受了傷,婆娘真的想讓男人把自己狠狠地折騰一番。
楊老大卻沒有老婆那樣的感受?,F(xiàn)在,他特別害怕婆娘對他好,婆娘的好,讓他很難受。以前,和婆娘鉆進被窩,他就想抱著婆娘,現(xiàn)在,他反而覺得和婆娘疏遠了。他腦子總在在糾纏著一個問題,要是婆娘有一天,知道他在外面嫖過女人,婆娘會不會從此再也不和他睡一個被窩了呢。
婆娘見楊老大半天沒有動靜,心想他的傷一定很疼。不然,他一定會摟住自己做出點什么親熱的動靜來。
唉,睡吧。婆娘嘆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去,不一會兒就響起輕微的鼾聲。
楊老大睡不著,腦殼里始終有咣當(dāng)、咣當(dāng)踢房門的聲音響著,無論他怎么努力,都揮之不去。
傷筋動骨一百天。在婆娘的細心照顧下,三個月后,楊老大的胸肋骨不再疼痛。到縣醫(yī)院拍片檢查,醫(yī)生說,沒有發(fā)現(xiàn)肋骨斷過的痕跡呀?楊老大說,這怎么可能,我在廣東那邊的醫(yī)院住了院的。醫(yī)生說,那只能說,你的身體是個奇跡。
婆娘很高興,高興楊老大受傷了沒留下后遺癥。這個男人是家里的頂梁柱,歪不得,更倒不得。
晚上回到家,婆娘精心地給楊老大燉了一鍋野韭菜雞蛋羹,炒了一碗青椒回鍋肉。這些都是楊老大喜歡吃的菜。婆娘還拿出一壺包谷酒,說是要陪男人好好喝一杯,慶祝他的身體完全康復(fù)。
酒喝得很盡興。借著酒勁,兩人回憶了年輕時候的許多事情。婆娘笑話楊老大,說你剛結(jié)婚的時候,每天都望不到天黑,吃個飯也弄得像打仗一樣,碗一甩就想上床,想起你當(dāng)時的那個猴急樣子啊,哈哈哈......
婆娘笑得捂住肚子,渾身的肉都直抖。楊老大卻笑不出來,又不想掃老婆的興,只好跟著苦笑。楊老大見婆娘這樣開心,也跟著開心起來。他想,今天得好好補償安慰一下婆娘。
躺進被窩里,婆娘的興致很高。男人的身體沒問題,這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婆娘在男人身上親了一口,然后把手伸下去,想抓住什么東西。然而,令她失望的是,什么也沒抓住。不可能啊!記得男人臨出門打工的那個夜晚,男人還像個年輕人那樣貪。當(dāng)時,自己還怕他太貪了,累壞了身子骨,畢竟已經(jīng)人過中年,身體在走下坡路了。才出去了不到一年,男人怎么就沒有威風(fēng)了呢。婆娘不相信,再次把手伸下去,這次觸到了那個東西。它像一條死蠶,軟綿綿地臥在草叢中,沒有一點生氣和活力。
楊老大當(dāng)然懂得婆娘的想法,他很想自己像從前那樣,征服婆娘??墒牵膳碌匕l(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安撫婆娘的能力。他在心里為自己打氣加油,努力了很長時間,仍然沒有效果。他沒有辦法安慰婆娘,只能裝傻,讓自己裝成很無辜的樣子。婆娘見男人半天沒動靜,也不和她交流,很傷心,把手縮回來,偷偷地抹眼淚。
兩個人都睡不著。婆娘到底沒有忍住,從被窩里坐起來,拉亮燈,兩只眼睛瞪著楊老大問,你給我說老實話,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了?
楊老大不敢直視婆娘的眼睛,閉上眼睛說,這怎么可能,我回來在家躺了三個月,哪兒都沒去,你想,我怎么可能有那些花花事來。
那你怎么和從前不一樣了?婆娘也不相信自己的男人有什么,只是她想要個答案。
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這樣了,也許是受傷刺激的吧。楊老大想盡快把這事遮掩過去。也許,過幾天自己突然就會好了。
婆娘雖然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但她還是選擇了相信自己的男人。她帶著失望躺下,輾轉(zhuǎn)一陣后,睡了。
楊老大還是睡不著,眼睛一閉上,腦殼里就響起咣當(dāng)咣當(dāng)踢門的聲音。
婆娘起了個大早,弄熟早飯,催楊老大起床。楊老大說,這么早?婆娘說,吃飯了我倆去村里找何醫(yī)生看病去。
我的肋骨都長好了,還看什么?。織罾洗笳f。
你還有病要治。婆娘說。
楊老大知道婆娘說的病是指什么,于是不再吭聲。
姓何的老中醫(yī)是村里唯一的醫(yī)生,六十多歲,得過家傳,上過衛(wèi)校。當(dāng)?shù)厝顺艘拇蟛∩厢t(yī)院,頭痛腦熱的都找他。老中醫(yī)也治各種疑難雜癥,兒科、婦科都能應(yīng)付,在方圓幾個村小有名氣。
何醫(yī)生問楊老大哪兒不舒服。楊老大說不出來。婆娘在一旁替他說,也沒什么大病,就是一到晚上人就蔫了,沒得陽氣。
摸脈,看舌苔。一番折騰后,何醫(yī)生慢條斯理的說,一般這種病,或思慮過多,損傷心脾,氣血不足,宗筋失養(yǎng);或大驚卒恐,傷于心腎,氣機逆亂,氣血不達宗筋,不能作強。女人養(yǎng)血,男人養(yǎng)氣,氣不足則火不旺,火不旺則力不剛。你這病并無大礙,我給你抓幾副中藥,回家調(diào)理調(diào)理就行了。
兩人帶了幾大包中藥回家,婆娘就趕緊燒火煎藥。楊老大看著婆娘煙熏火燎地忙前忙后,心里很是過意不去。他很清楚,自己的病根就是那次放松惹的禍。
婆娘把一大碗黑乎乎的藥湯端上來,滿屋子都飄蕩著中藥的味道。等藥涼一些,楊老大端起碗,一口氣把藥吞進肚里。很苦,不過與自己心里的苦比起來,這種苦就算不了什么。
藥喝了半個月,藥渣倒成了一座小山,還是不見效果。婆娘一直期待著自己的男人重振雄風(fēng)。每天晚上,婆娘都要試探一下,看看男人的病有沒有好轉(zhuǎn)。她還使出各種手段,希望喚醒男人沉睡的欲望。然而,最后都是失望。
婆娘開始抱怨,開始摔摔打打,開始指桑罵槐。家里的狗、豬、雞都成了婆娘的發(fā)泄對象,一時間,家里雞飛狗跳,豬經(jīng)常被打得在圈里直叫喚。
楊老大面對婆娘哀怨的眼光和一聲聲的嘆息,陷入深深的自責(zé)和愧疚中不能自拔?,F(xiàn)在,他害怕呆在家,害怕夜晚的降臨,害怕看見公雞踩背,害怕看見狗子發(fā)騷,還害怕看見植物開花結(jié)果。他甚至都不敢閉上眼睛,只要眼睛一合上,腦殼里就會響起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簟?/p>
婆娘聽人說有個一個神醫(yī),神乎其神,什么樣的怪病都治得好。婆娘偷偷地出了門,坐了大半天的車,找到神醫(yī)家。求醫(yī)的人很多,看來確實名不虛傳。排了半天隊,才見到神醫(yī)的面。婆娘見到的神醫(yī),是一個長相丑陋的老村婦。神醫(yī)并不問病,收了婆娘五百元錢,遞給她一個藥包,說回去用水沖了喝下,記住要用肥大的地龍做藥引子。
地龍是什么?婆娘小心地問。
就是蚯蚓。神醫(yī)翻起一雙死魚樣的眼睛,懶懶地說。說完一揮手,讓婆娘走。神醫(yī)要忙著收下一個求人的錢,沒時間和人多說話。
婆娘連夜揣著一包神藥回到家。這一夜,大概是累了,婆娘睡得很死,鼾打得像雷一樣響。在如雷的鼾聲中,這一夜,楊老大腦殼里破例沒有響起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簟?/p>
第二天一早起床后,婆娘連早飯都沒弄,拿著鋤頭,屋前屋后的尋地龍做藥引。挖了好幾個地方,都只有那種細小的蚯蚓。后來婆娘看到自家的豬圈旁,有一片堆了豬屎的地方,想這么肥的地方,一定會長出粗大的蚯蚓。三步并作兩步過去,幾鋤頭下去,果然翻出一條粗大的蚯蚓。婆娘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用手抓了,放進一個小罐中。
吃早飯時,婆娘把那包神藥拿出來,用溫水沖了,又把裝蚯蚓的小罐子拿來,讓楊老大喝藥吃蚯蚓。楊老大把藥一口喝了,卻吃不下這條又粗又長的蚯蚓??匆婒球救鉂L滾的樣子,楊老大惡心得想吐。
你還想不想和我過了。媳婦說。
想。楊老大趕緊表態(tài)。
那就把蚯蚓吞下去。婆娘說。
吞不下,看著就想吐。楊老大苦兮兮地求饒。
不行,吞不下也得吞,良藥苦口利于病,沒有這藥引子,藥就沒得效。你看我跑了一天的路,錢花了五六百塊,沒有功勞也有辛勞吧。等你身體好了,好再出工打工掙錢。娃兒讀書等著錢用了。婆娘苦口婆心地勸楊老大。
別說了,我吃!楊老大閉上眼睛,抓起蚯蚓就往嘴里喂,然后忍住惡心,囫圇著把蚯蚓吞了進去。
中午,楊老大被婆娘逼著又吞了一條蚯蚓。晚上,楊老大自己主動把一條蚯蚓吞了下去。
這天晚上睡覺時,楊老大感覺渾身燥熱,肚子下面也有蠢蠢欲動的跡象。他把自己的感覺告訴了婆娘,婆娘激動得流下了淚水。
這天夜里,楊老大沒有聽見腦殼里咣當(dāng)?shù)穆曇?,睡了一個好覺。
沒有多長時間,豬圈那塊的蚯蚓都被楊老大吃光了。為了尋到粗大的蚯蚓,楊老大提前一把鋤頭挨家挨戶地刨人家的豬圈,弄得一村子的留守老人婦女和孩子,都曉得楊老大得了一種喜歡吃蚯蚓的怪毛病。
過年前,外出打工的人們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了家。
和楊老大在一個工地上打工的人也回來了。他們回家聽說了楊老大吃蚯蚓的事,開始覺得很奇怪,后來一想又覺得不奇怪了。楊老大在工地上發(fā)毛病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晚上,躺在被窩里的男人一興奮,就忍不住把楊老大放松被警察抓了罰款那點事,當(dāng)成笑話講給自己的婆娘聽。
婆娘的嘴都不關(guān)風(fēng),楊老大的那點事從一個婆娘嘴里跑到另一個婆娘嘴里,最后傳到了楊老大婆娘的耳朵里。
哼,老娘就曉得這里面一定有蹊蹺,老娘還巴心巴肝地給他治病呢!婆娘的憤怒的火山終于找到了發(fā)泄的出口。
回到家里,婆娘給正在埋頭吃蚯蚓的楊老大一個大耳刮子。吃吃吃,你是不是吃了讓自己威風(fēng)起來后,又到外面找婊子去放松??!
楊老大被婆娘一巴掌打得腦殼嗡嗡嗡響,接著腦殼里又響起許久沒有響起的咣當(dāng)聲。
婆娘傷心,娃兒們傷心,楊老大也很傷心。這個新年,一家人過得冷火秋煙。都是自己惹的禍,自責(zé)、愧疚、羞慚,五味雜陳,讓楊老大想死的心都有。
有人給楊老大出主意說,你這都是警察抓你時落下的病根,你得去找他們要賠償。
這話說出來,楊老大覺得有道理,婆娘也覺得有道理,全村人都覺得有道理。于是,楊老大決定過完年去廣東,找當(dāng)時辦案的警察討一個說法。
楊老大再一次跟著同村的男人們?nèi)チ藦V東。臨走時,婆娘交待說,要到了錢就趕緊治病,病好了想女人就等回家了好好放松。外面那啥的我都有,我給你蓄著。
到了廣東,找到原來那家工地。老板問,骨頭好了?楊老大說,好了。老板再問,聽說你回來是為了找警察的麻煩?楊老大告訴老板,自從上次放松被警察抓了,自己那啥的就不中用了,這次回來,除了找工掙錢,還要找警察給他治病。老板說,你找了警察的麻煩,警察就會來找我的麻煩。我這人不喜歡麻煩,你走吧。
楊老大被老板趕出了工地,背著一床鋪蓋卷,到各個工地找事。連續(xù)找了幾天沒找著,就決定先去找派出所解決自己的問題。
人民路派出所在一條街道的盡頭處,很容易就找到了。門口有一道不銹鋼的自動?xùn)艡冢瑬艡谂赃吺情T衛(wèi)值班室。進出的車輛和人員,都得聽從門衛(wèi)的指揮和擺布。
門衛(wèi)值班室里坐著一個上了年紀(jì)的門衛(wèi),從制服上可以看出不是正經(jīng)的警察。楊老大進門時,被門衛(wèi)攔住,問,找誰?楊老大其實不知道該找誰,抓他審他的警察他一個都不認識。想了想,說我找所長。門衛(wèi)問找所長有事么?楊老大說當(dāng)然有事,沒事我找他做什么。門衛(wèi)大概很少有人和他說話,抓住一個人就不放,不厭其煩地問楊老大到底有什么事。楊老大只好耐心地給門衛(wèi)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門衛(wèi)聽了半天,總算弄明白這個外地來的農(nóng)民工是找所長來扯皮的。
扯皮?那可不行。門衛(wèi)對楊老大說,我在這里干了很多年,什么人都見過,就是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找警察扯皮,你扯得贏么?老弟,聽我一句勸,把這事忘了,好好掙錢養(yǎng)家吧。
楊老大說,這皮我非得扯。老哥你不知道,如果我的病治不好,回家婆娘是不依的。
門衛(wèi)見楊老大鐵心了要和警察過不去,心里就不高興了。他說,你要扯皮我不管,也管不了。我只管守門,要扯皮,我這門不敢放你過去。
一個要進,一個不讓進,楊老大和門衛(wèi)就在值班室里爭吵起來。
爭吵聲越來越大,驚動了派出所的警察。一個年紀(jì)二十多歲的小警察走出來,對門衛(wèi)吼吼道,吵什么吵,這兒是派出所,不是菜市場。
門衛(wèi)看見小警察,更有了底氣,指著楊老大說,這個人說要找你們扯皮,被我攔住不讓進,他就跟我吵架。
小警察把楊老大打量一番說,你跟我進去。楊老大提著行李走出門衛(wèi)室。小警察問,帶這么多東西,難道你還想住在派出所?楊老大說,這是我的鋪蓋,沒找到事做,只好隨身帶著。小警察說,放這兒,別帶進去。楊老大只好把行李寄放在門衛(wèi)值班室。
派出所的警察都出去執(zhí)勤了,只剩幾個值班的警察,整棟辦公樓顯得空空蕩蕩。楊老大努力想回憶起去年來這里的情景,卻總是回憶不起來。
楊老大被小警察帶到一間辦公室門口。辦公室里有一個四五十歲的胖警察正在打電話。小警察等老警察打完電話,才把楊老大帶進去,說,所長,就是這個人在門衛(wèi)值班室吵吵,他說要找我們扯皮呢。
胖警察把楊老大看了一眼,慢條斯里地問,你找我們扯什么皮哦?
楊老大走進派出所,心里就開始打鼓,見到胖警察,心里更加慌亂。他認識這胖警察,去年工地上的老板和他聊過天。想著去年被抓的事情,腦殼咣當(dāng)一聲響,突然斷了電,原先想好的說辭都跑得無影無蹤。有那么一會兒,他恍惚覺得,來找派出所找警察扯皮是個錯誤。
我們所長在問你話呢。我看你剛才在門衛(wèi)那兒不是挺能說么,怎么變啞巴了。小警察在旁邊開始不耐煩的催促道。
不急,讓他想清楚了再說。所長顯然是見多識廣的人,沉得住氣。他讓楊老大坐下,讓小警察給他倒了一杯水,然后繼續(xù)問,你找我們究竟有什么事?
楊老大臉脹得通紅,哼哧哼哧了半天,這才勉強從嘴里蹦出一句話來,去年你們把我抓了,我回去后就一直生病。他們說了,我這病是從你們這兒引起的,你們得負責(zé)給我把病治好。
去年我們把你抓了?還生病了?這病是我們造成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給我說清楚。所長對抓沒抓楊老大這件事已經(jīng)忘記了,或者他根本沒把那事當(dāng)回事。
楊老大只好把去年發(fā)生的放松事件再回顧了一遍。在回顧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再一次覺得祼自己赤身體,像一只當(dāng)著別人交配的畜生。
咣當(dāng),咣當(dāng),咣當(dāng),楊老大一邊回憶,腦殼里一邊響起踢門關(guān)門的聲音。這種聲音像從天邊滾過的雷聲,越來越響,震得他腦殼生疼生疼。說著說著,楊老大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
所長始終微笑著聽楊老大說,聽著聽著,他有些不耐煩了,收起笑臉,對楊老大說,嫖娼是違法行為,我們抓你沒有錯,處理也是依法辦事,也沒有錯。至于你后來摔斷了肋骨,那是工地上的安全事故,不歸我們管。你說你床上那事做不成了,哈哈,更是與我們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我看你們這些進城務(wù)工的人呀,就是不學(xué)法不懂法。今天這事我就不和你計較了,讓你走。下次你如果再這樣,我可就不客氣了。要知道,無故干擾執(zhí)法機關(guān)正常工作秩序,也是違法行為哦。
楊老大被所長一席話給說迷糊了。明明自己是有理的呀,怎么又違法了呢。想想,又覺得所長說得對。自己這病從開始到現(xiàn)在,好像還真怪不得警察。
迷迷糊糊中,楊老大被小警察領(lǐng)出了辦公室。來到門衛(wèi)值班室,楊老大看見自己的行李已經(jīng)被門衛(wèi)扔在了門外,他拿起來提在手上,怏怏地往外走。
你不要再來了,再來扯皮就讓警察關(guān)你的人。門衛(wèi)在后面追著大聲喊。
楊老大來到大街上,發(fā)現(xiàn)一下找不到方向了,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去。
到底去哪兒呢?楊老大看著面前流水一樣的車流,心里一片茫然。
楊老大回到原先的工地,這兒有他的老鄉(xiāng)們。在離家很遠的地方,當(dāng)一個人舉目無親、走投無路的時候,鄉(xiāng)親就是最親的親人,鄉(xiāng)音就是最溫暖的語言。
老鄉(xiāng)們見楊老大回來了,一起圍過來關(guān)心地噓長問短。你那事辦得怎么樣了?警察答應(yīng)沒答應(yīng)賠你的錢給你治病?。磕憧蓜e心軟,被人家?guī)拙浜菰捑秃^去了。你的病不好,就和他們沒完。
眾人一頓七嘴八舌,猶如一群被搗散了窩的鴉鵲。看著眼前一張張激憤填膺的面孔和噴著唾沫的嘴巴,楊老大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什么好。大伙終于平靜下來,望著表情木然的楊老大,希望他能夠給大家?guī)硪稽c振奮的消息。
這事,我看就算了吧。我的病自己掙錢來治,治好治不好那都是命,我不想再去找人家麻煩了。楊老大面無表情地說。
怎么能說算就算了呢,一個大男人,如果連褲襠里都不硬氣,那不就成了太監(jiān),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是啊是啊,不能便宜了這伙警察。他們讓你得了這種病,就得負責(zé)。不然,這世上還有沒公道了。
眾人又是一頓七嘴八舌。在眾人的七嘴八舌中,楊老大腦殼里又開始咣當(dāng)起來。
哎呀,我的頭痛病又犯了,我得趕緊躺會兒。楊老大把鋪蓋卷扔進工棚的一個角落里,胡亂打開,躺上去用被子把頭蒙了,不再理他的這幫熱心快腸的鄉(xiāng)親。
大伙見他這個樣子,只好散了,各忙各的事。如果時間耽誤長了,老板來了是要挨罵的。
老板聽說楊老大又回來了,心想這人怎么這么犟呢,不是讓他去別處找事做么,又跑回來做什么。他來到工棚,看見楊老大躺在一個角落里,蒙著被子在睡覺,氣就不找一處來。他走過去,把楊老大的被子扯開,說我的老大耶,你別在這兒裝死了,趕緊的起來去別處去,你賴在我這兒,要是萬一犯起病來,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可背不起這個蝕。
你走吧,不要再回來了,我可不想再見到你,要是我再見到你出現(xiàn)在我的工地上,別怪我不客氣。老板丟下一句狠話,走了。
楊老大見老板這么不待見他,覺得再賴在這兒不走就沒臉了。起來收拾鋪蓋準(zhǔn)備走的時候,老鄉(xiāng)們下班收工回來了。大家都勸楊老大別理老板的,先住兩天,等找到合適的地方再搬走。
不然,你就要露宿街頭了。鄉(xiāng)親們都替楊老大擔(dān)著心呢。
大伙請楊老大吃了一頓晚飯。飯桌上,你一言我一語地幫著他出主意想辦法。最后,大家一對致決定,共同出資給楊老大找一個小姐來治病。
這叫以毒攻毒。也許,你的病就治好了呢。大伙覺得這個主意實在是個不錯的主意。
大伙不由分說,架著楊老大就往一條小巷子里鉆。這條巷子以前叫發(fā)廊一條街,說是發(fā)廊,沒一家正而八經(jīng)的做頭發(fā)。一到晚上,各家店鋪燈火通明,花枝招展,鶯歌燕舞,生意很紅火。后來警察開始清查,掃蕩了幾次,小巷開始清冷下來。不過,仍有一些女人暗地里接客,偷偷摸摸地做著那種生意。
老鄉(xiāng)們常來這個地方,熟門熟路。敲開一家房門,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從門里探出頭來,看見門外站著一群人,說一下來這么多人,我一個人接不了的。大伙聽了女人的話,哄的一聲笑開了。
楊老大被人推到門前,對女人說,今天你只把這位哥哥接待好就行了。
等大伙散去,女人關(guān)上門,把楊老大領(lǐng)進里面一間逼仄的房間。楊老大打量了一下,房間里很簡陋,除了一張床和一個簡易的布衣柜,連個坐人的凳子都沒有。看來,做這種生意的女人也不容易。
女人打來一盆水,讓楊老大洗洗。楊老大看著那個小塑料盆,一時不知所措。女人就說,把下面洗一下就行了。楊老大被女人說得忸怩起來,站在那兒不動。女人說,哥是第一次來吧,以前都沒見過。楊老大點點頭,心里忐忑著到底該不該再犯一次錯誤。女人見楊老大不動,主動過來幫他寬衣解帶,給他擦洗身子。
躺在床上,楊老大滿腦子還是去年那次被警察抓住的畫面。人躺在床上如同一條魚躺在沙石上,呼吸困難,渾身的不自在。女人很敬業(yè),變著法子挑逗著他的欲望。然而,楊老大像一條死魚,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女人忙乎一陣,有些惱怒,質(zhì)問楊老大,你到底還做不做了?楊老大說,我做不了這個,睡吧。女人說,這不怪我,過夜的錢還是要付的。楊老大說,行。女人于是不再理他,翻個身自顧自地睡覺。
夜很安靜,身邊的女人發(fā)出輕微的鼾聲。楊老大好久都沒有睡過這么舒適的床,這是正而八經(jīng)的床,對于漂泊了很長時間的楊老大來說,有一張床真好。然而,現(xiàn)在有了床,他還是無法入睡,睜著眼的盼著天快點亮起來。
他娘的,老子怎么淪落到這個地步。楊老大不住地在心里罵著自己。
楊老大天剛亮就回到了工地。他回來時,大伙還沒起床。本來,他想悄悄地把行李拿上,離開。沒想到還是把大伙驚醒了。有人問他,怎么樣,有沒有把病治好?
扯他媽的蛋,這哪是治病啊,純粹是糟賤人么。楊老大一肚子的怨氣。
唉,你這個人,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了。我們攤錢讓你去快活,反倒落下了不是。要不是看在鄉(xiāng)親份上,誰愿意花錢操這份閑心,吃飽了撐的啊。
楊老大不想和他們理論,拿起行李就走人?,F(xiàn)在,他得趕緊去找份工作,不然,兜里剩下的錢,連一張回家的火車票都買不起。
在街上瞎轉(zhuǎn)了半天,轉(zhuǎn)到一個菜市場,看到一個殺狗的攤子。攤主是一個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壯漢,正在用刀給一條死狗剝皮。旁邊有一個很大的鐵柵欄狗籠,里面關(guān)了幾條待宰的土狗。
狗皮剝下來,壯漢把它用釘子釘在一面墻上,接著給狗開膛。這是一條公狗,壯漢在劃開的狗肚子上看出一條像肉筋一樣的東西。壯漢抬起頭,看見面前站著的楊老大,就把手里拿著那條肉筋舉起來說,伙計,要不要這東西,狗寶,這可是壯陽的神物,男人吃了它很威風(fēng)的。
楊老大看見這條肉筋一樣的狗寶,突然想起吃蚯蚓的味道。他很想馬上把這東西吃了,摸摸口袋,問壯漢,這東西多少錢。壯漢見生意來了,很是興奮,放下正在開膛的狗,把那條狗寶遞過來說,不貴,五十元一條。楊老大摸摸自己的口袋,薄薄的幾張零票。他咽了一口漫上喉嚨的涎水,說,太貴了,吃不起。
壯漢很失望,收回拿著狗寶的手,隨手一扔,把狗寶扔進一個塑料桶里,就又去忙著收拾狗肚子。楊老大看見塑料桶里,已經(jīng)裝有好幾條狗寶。小時候就聽老人說過,吃啥補啥,要是每天都能吃一條狗寶,自己這病也許就治得好。想到這兒,楊老大堆起笑臉對壯漢說,老板,你這兒還需要人手么,我看你一個人又要殺狗,又要賣肉,忙不過來喲。壯漢再次停下手中的活,把楊老大重新打量一番,問道,你會殺狗。楊老大只好硬著頭皮說,我可以幫你賣狗肉,工錢你看著給,我也不多要。其實楊老大心里想的沒有說出來,那就是每天能夠吃一條狗寶。
好吧,你就先試著給我打下手,能行,我就收下你,不行,你就滾蛋。壯漢很爽快地答應(yīng)收下楊老大,讓楊老大很是感激。
這天,楊老大幫著壯漢殺了五條狗,賣了兩百多斤狗肉。壯漢很滿意,答應(yīng)讓楊老大留下來。
晚飯吃的是燉狗肉。吃飯的時候,壯漢聽楊老大講了自己的這一年多的遭遇,很是同情,他答應(yīng)過幾天就給楊老大吃一條狗寶,到時吃狗寶的錢從工資中扣除,價錢可以優(yōu)惠。
賣給別人五十塊錢一條,給你打五折,二十五一條,行么?壯漢爽快地說。
謝謝大哥,等我病好了,我請你吃十條狗寶。楊老大高興地說。
楊老大跟著壯漢殺了一個月狗,吃了一個月的狗肉,吃了十條狗寶。現(xiàn)在,楊老大的身體明顯健壯起來,那些曾經(jīng)消逝的肌肉又偷偷地長了回來,腦殼里也有很長時間沒有響起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簟?/p>
每天晚上,吃過狗肉和狗寶后,楊老大就早早地上床,等待著奇遇發(fā)生。每天早晨,楊老大醒來后,總會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肚子下面,看看有沒有像從前那樣豎起旗桿。
然而,還是沒有預(yù)想中的奇跡出現(xiàn)。
這一天,狗肉攤子上來了一個戴眼睛的精瘦男人。壯漢一看見這人,就滿臉堆笑,兩眼放光。
律師,好長時間沒見你來了,在哪發(fā)財???壯漢討好地對精瘦男人說。
嘿,接了個大案子,去外地跑了一段時間,剛回來。精瘦男人有些得意。老板,你生意好哇,怎么,還雇了個幫工?
生意么,還是老樣子。大律師,今天是不是又來幾條狗寶?老板總是不忘記做自己的生意。
呵呵,老板,你這東西吃了也不怎么中用的。精瘦男人指著桶里的狗寶說。
別著急,慢慢來。壯漢指著楊老大對精瘦男人說,你看我這兄弟,也是有毛病,吃了狗寶現(xiàn)在都長壯了。
精瘦男人這才認真打量起楊老大來。完了問,這位兄弟,你有什么毛病?。?/p>
壯漢把精瘦男人拉到一旁,悄悄把楊老大的事告訴了他。
我可以幫你打官司。精瘦男人對楊老大說,警察粗暴執(zhí)法,造成你精神到身體的傷害,這在法律上現(xiàn)在還是一個新問題。我一定要通過法律途徑還你一個公道,給你一個男人的尊嚴(yán)。
我沒錢,打不起官司。楊老大仿佛眼前出現(xiàn)一道光,眨眼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錢?哈哈,看在你老板的面子上,我可以少收點,就當(dāng)給你提供法律援助了。精瘦男人說,官司打贏了,你幫我宣傳宣傳就行。為一個外來務(wù)工的農(nóng)民討回公道,是我們當(dāng)律師的良知和義舉。
精瘦男人充滿正義感的一番話,讓楊老大激動得眼眶發(fā)熱。這世上,還是有很多熱心腸的好人??!
楊老大要壯漢支付他的工錢交律師費,請精瘦男人幫他打官司。壯漢說現(xiàn)錢沒有,可以用狗寶抵工錢。精瘦男人就拿了壯漢的十條狗寶。臨走時,他和楊老大約定,明天再過來找他了解詳細情況。
第二天,精瘦男人如約前來。他來的時候,楊老大正在殺一條黑色的土狗。這條土狗被壯漢用繩子捆住嘴巴,摁在一條板凳上。楊老大左手按著狗頭,右手握著一把長長的尖刀,尖刀對準(zhǔn)狗的喉嚨,手用力往前一送,刀瞬間就全部插進了狗的脖子。
一腔狗血順著楊老大抽出的尖刀噴灑出來。黑狗流著眼淚,四肢亂蹬,做著垂死前最后的掙扎。楊老大跟著壯漢學(xué)會了殺狗,每次殺完狗,看見狗血噴涌而出,他就有一種暢快淋漓的快感。
精瘦男人看著楊老大殺完狗后,從一個手提包里拿出紙和筆,就在狗肉攤上和楊老大攀談起來。
請你把去年發(fā)生那件事的詳細經(jīng)過給我說說。精瘦男人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楊老大只好面對壯漢和精瘦男人,再一次把自己剝得精光,赤條條地展示著自己的丑陋。
精瘦男人做完筆錄,很有信心地對楊老大說,我保證這官司能贏,不過你還得再交一筆訴訟費。
我沒錢這官司還怎么打?楊老大現(xiàn)在實在拿不出錢來了。
訴訟費是法院收的,不交訴訟費,法院不受理。精瘦男人說。
楊老大一臉的愁容。唉聲嘆氣地說,我們老百姓打個官司怎么就這么難呢。講個道理還要交錢,這個理找誰說去。
好吧,那我先給你把訴狀寫好,等你有了錢再給你遞到法院去。精瘦男人說完夾著包就走了,留下楊老大傻愣愣地呆在那兒。
發(fā)什么大頭呆,快過來幫忙賣狗肉。壯漢見律師什么都沒買,還耽誤了他的生意,心里很不舒服。狗日的,長這么精細精細的有什么用。壯漢把一條狗寶提起來,用力扔進身旁的塑料桶里。
楊老大給壯漢殺了一個月的狗,這才湊齊訴訟費。精瘦男人來拿了錢,對楊老大說,去做個法醫(yī)鑒定,沒有法醫(yī)鑒定,法院就不好斷案。
楊老大又殺了一個月狗,湊足了法醫(yī)鑒定費。精瘦男人過來領(lǐng)了他,去醫(yī)院做鑒定,鑒定結(jié)果出來,認定楊老大確屬后天性陽痿。
精瘦男人拿著法醫(yī)的鑒定結(jié)果,帶楊老大去了法院,把訴狀交給了民事庭。法庭的人接了訴狀,說啟動程序還需要一段時間,讓楊老大回去等通知。
打官司的人多著呢,我們很忙。接案的法官一臉的苦惱相。
出了法院,精瘦男人告訴楊老大,他天天和這些法官們打交道,知道很多內(nèi)幕,像他這樣的案子,要提前開庭,需要打點打點。潛規(guī)則,你懂不懂?精瘦男人耐心地開導(dǎo)楊老大。
楊老大懂了,但他懂了也是白懂,沒有錢,打點個鬼呀。
眨眼又過去了一個多月,街道兩旁種植的老樟樹開了花,結(jié)了籽,楊老大的官司還是沒有眉目。精瘦男人每次來買狗寶,楊老大都要問官司的事,問得精瘦男人很煩,說你要快點開庭,那就掏錢唄。
終于等到了開庭,楊老大向壯漢請了一天假,在精瘦男人的陪伴下去了法院。
由于涉及警察,還涉及楊老大個人的隱私,在征求了雙方的意見后,法庭沒有公開審理這起案件。開庭時,派出所并沒有派人來出庭,他們只委托了一名律師出庭應(yīng)訴。法庭現(xiàn)場要求雙方舉證。精瘦男人出示了楊老大被警察抓嫖的證據(jù),還有他陽痿的法醫(yī)鑒定書。負責(zé)審理的法官問楊老大,警察有沒有刑訊逼供,楊老大說沒有。法官問,那你用什么來證明你的陽痿就是警察執(zhí)法造成的呢?楊老大回答不出,只好求助于精瘦男人。精瘦男人對法官說,這里有一個醫(yī)學(xué)問題,他的精神受到了傷害,才造成他身體的陽痿。法官說,你是律師你懂的,我們判案需要的不是知識而是證據(jù)。你們的證據(jù)在哪里?沒有證據(jù),派出所的警察執(zhí)行公務(wù)就是正當(dāng)而合法的。
楊老大的官司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打完了。他拿著法庭的判決書,對精瘦男人說,我到現(xiàn)在才搞明白,原來你和法官是一伙的,都在騙我的錢。
精瘦男人笑了笑,說,你注意看看明天的報紙。
第二天一早,楊老大專門到報亭買了一張當(dāng)天的報紙,只見上面有精瘦男人的一篇文章,標(biāo)題很醒目,《警察執(zhí)法中產(chǎn)生的精神暴力》,下面的文章就是講楊老大的案例。楊老大拿著報紙,想象自己脫光了衣服,站在全國人民面前公開示眾的樣子,羞愧得無地自容。
望著街上川流不息的車輛,楊老大想起老鄉(xiāng)說過的那句話,一個像太監(jiān)一樣的男人,活著究竟還有什么意思呢?
責(zé)任編輯:田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