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螞蟻為什么不上樹

2015-12-15 03:01李詩德
長江叢刊 2015年12期
關鍵詞:拐子重陽桑葚

李詩德

螞蟻為什么不上樹

李詩德

“螞蟻為什么不上樹呢?”

砍倒重陽樹的那年秋天,吳婆有些神神叨叨了。

她陰森地跟在我后面,翻著一只死魚樣的白眼沒完沒了地追問,問得我煩躁不安。我習慣性地用手背抹了把鼻涕,望了一眼那塊簸箕大小的平平展展的重陽樹蔸,目光從樹蔸上反彈出去,穿過村莊周圍低矮的樹叢,射向更遠的地方。村莊近處的稻田,遠處一望無際的湖水,原復原樣。我還以為重陽樹被砍倒后,它撐起的那片天便會隨之傾倒,至少得壓垮半邊灣子。吳婆所說的依附在重陽樹上的鬼魂會像烏鴉一般四處亂飛,落滿整個村落。事實并非如此,村子上空反而像掀開了遮蔽多年的茅草屋頂,一時間敞亮起來,敞亮得讓人有些不太適應。那些停歇在樹上的鬼魂隨著重陽樹的倒下,化做一陣灰,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吳婆的話只是天上飄動的一絲云,沒有重量,沒有落腳的地方。螞蟻為什么不上樹的問題,已成為無解之謎,吳婆問我等同于問村子里任何一只貓或者一只狗,沒有答案。為了讓螞蟻上樹,吳婆策劃了一個幾近完美的計謀,最終功敗垂成。后來我曾認真地想過這個問題,假如螞蟻上了樹,是不是就可以讓重陽樹免遭砍伐呢?

吳婆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隨著一個人的離去永遠閉上了,她看待事物就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時,即便讓她睜著兩只眼睛看世界,即便她已看得明明白白,她也不敢說出真相。吳婆多數時候像一只才孵出的小雞,歪著頭,不敢正眼看人,一雙纏裹過的小腳顫顫巍巍,在村子邊緣游走。吳婆是用后腳跟走路的,她的腳似乎沒有腳掌,在地上挪動時,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后腳跟上,兩條彎曲的腿像兩根棍子輪換地拄在地上,生怕踩死螞蟻,更怕別人像踩死螞蟻一樣踩到她身上。

李詩德,男。畢業(yè)于湖北師范學院中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星星》《詩選刊》《長江文藝》《青海湖》《福建文學》等刊物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作品百余萬字。中篇小說《一輩子做一個窯匠》被《中篇小說選刊》轉載。出版有詩集《漏網之魚》《水埠頭》;散文集《騎馬過橋東》;中篇小說集《界樁》等。現供職于荊門市文聯,系《作家林》雜志主編。

當然了,吳婆歪著頭用一只眼看人還是看得準的,要不她怎么會選擇中了我呢。

吳婆選中我之前,我不過是個意識上渾渾噩噩,行為上瘋瘋癲癲的鼻涕佬。

吳婆看中我之后,我仿佛一夜之間躥高了許多,高到我自以為已經是個男子漢了,高到讓吳婆放心的程度。準確地說,那時我十歲多一點,由于長年流鼻涕,鼻子下面流出兩條暗紅色的槽,毫無顧忌的鼻涕在我毫無知覺的情況下不斷線地流,如果不采取行動,似乎可以流到地上任何地方。我也懶得去管,有時猛地吸兩下,把鼻涕死命地拉回去,有時用舌頭舔一圈后,讓它繼續(xù)往下流,更多的時候是用手背一抹了事,以至于我冬天穿的那件爛棉襖的兩只袖口像上了一層桐油。大家都叫我鼻涕佬,我一點也不氣惱,叫鼻涕佬與叫豬叫狗叫花叫草有什么區(qū)別呢。灣子里的男人雖然每個人都有個學名,大多也只是在娶媳婦時,才正兒八經讓人叫上幾回。只有少數有官銜的人物,才有資格被人尊稱學名,比方說,我的玩伴屎殼螂的父親黃仁義,當上隊長之后就被人當面尊稱為仁義隊長,但背后還是叫他的綽號。

吳婆的精心設計,加上我的異想天開,到底也沒能阻擋重陽樹被砍倒的命運。

重陽樹是生長在我們雜姓灣中的一棵古樹。

我之所以對重陽樹記憶深刻,是因為保護重陽樹是我人生第一次有意識、有目標并為之而作艱苦努力的一件事。這棵來歷不明生長年輪不明的重陽樹,它的根須高高突出地面,如同老人胳膊上暴起的青筋,更恰當的形容應該是像江漢平原上縱橫交錯的河湖港汊。樹上的葉片,忽略了四季,交替變換著兩種顏色,春天嫩綠,秋天金黃。過往的歲月中,重陽樹躲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難,譬如雷劈,譬如龍卷風,但也只是讓它損失了一根粗壯的枝杈,并沒傷及樹干。按雜姓灣人的說法,大到高不可攀的東西一定有神靈附在上面。人們已習慣于在重陽樹下求神許愿,插上幾炷香,燒幾張紙錢,以求得到神的庇護。

吳婆的說法不一樣。吳婆說,人死后,陰魂就像一只蛾子在空中飛,一會兒東,一會兒西,飄忽不定,等著投胎。有的飛著飛著,累了,也不管是豬是狗,閉著眼睛就歇了上去,于是就投了個豬胎或者狗胎,只有那些有念想有耐心的陰魂,才睜著眼,選準時機,投胎到好人家。因為有了重陽樹,灣子里的人死去后,陰魂才有臨時落腳的地方,歇在重陽樹上的陰魂,不急于投胎,就會隨心所愿投個好胎。吳婆還說,重陽樹上交頭接耳的葉片,就是陰魂在商量著投胎到哪里到哪戶人家。開始我并沒理會吳婆說的那些鬼話,后來我才逐漸明白了吳婆的用心良苦。

當吳婆神神叨叨糾纏螞蟻為什么不上樹的問題時,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因為重陽樹已經被鋸倒。而現在這句話像一枚碩大的爆竹沖向天空,砰然炸響,飄飄灑灑的碎片落滿我全身。誰說不是呢,螞蟻應該是能上樹的。為了讓螞蟻爬上重陽樹,我曾使出渾身解數,無論怎么引誘,該死的螞蟻就是不上樹。

若干年后,雜姓灣于我,就是某人的一個綽號,它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大,時而小,時而遠,時而近,但卻真實可信。就像我坐在低矮的屋檐下望著遠處發(fā)呆的那個遙遠的早晨:四周一圈低矮的樹叢,像一件漏洞百出的背心穿在雜姓灣的身上,寒酸可見。從樹叢的縫隙中望過去,是一片靜好的湖泊,湖面寬廣,寬廣到遠處成一條細細的黑線。太陽從湖的彼岸升起,最先將湖水照亮,光線如波浪一般向前推進,最后射向村子前面的一排柳樹,樹林間便有了光怪陸離的暗影。太陽慢慢升高,屋檐臺階下的影子隨之鋪展開,然后又慢慢收攏,這就是我感知到的愜意而舒適的世界。我就這樣等著,等著屎殼螂他們來喊我,等著我和雜姓灣的雜草、樹木一樣不聲不響的長高長大。

當時我并沒覺得雜姓灣有多么貧窮落后,并沒料到那些人和事會讓我此生縈繞于心而不斷地用筆墨提及。那時,我和我的小伙伴們像春天池塘里的一群蝌蚪,隨便依附在一團水草中,拖著無知的尾巴,漫無目的地游弋,根本不知道有一天會長大,會爬上陸地觀望。許多年過去了,也就是一轉身之間,我突然發(fā)現江漢平原上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雜姓灣,居然隱藏著那么多讓我輾轉反側的故事。雜姓灣就像一本古書中的插圖,早已發(fā)黃變色,僅留下一點輪廓,卻那樣讓人愛不釋手。我在極力回想原來有重陽樹罩著的那一小塊地方時,突然就蹦出了吳婆的這句話:

“螞蟻為什么不上樹呢?”

“樹長在你家門前,為什么不屬于你們的呢?”

我曾經就此刨根問底地糾纏過吳婆,但吳婆總是閃爍其詞,不肯正面回答。

以我當時僅有的判斷能力,覺得這是個不成其為問題的問題。無論怎樣斗私批修,無論怎么割資本主義尾巴,我家門前總還有那么一塊菜地是屬于自家的,總還有那么幾根麻桿粗細、彎彎曲曲的柳樹是屬于自家的,為什么吳婆不承認重陽樹是她們家的呢?

吳婆的家就在重陽樹下,小小的一間茅草房,比村子里所有的茅草房都要小。重陽樹碩大的樹冠向外伸展著,仿佛是茅草房的另一層屋頂,把小巧玲瓏的吳婆蓋得嚴嚴實實,蓋得可以忽略不計。我的印象中,平常沉默寡言的吳婆,總喜歡面對重陽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喃喃自語,說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吳婆的茅草房有了重陽樹這把不離不棄的保護傘,冬暖夏涼、無病無災地就這么過著。夏天或者秋天的夜晚,是吳婆最忙碌也最開心的時節(jié),她早早就把幾條長凳擦干凈,在重陽樹下一瓢一瓢地潑上水,把地上的灰塵安撫平復后,等待歇涼的人們到來。灣子里的人圍在重陽樹下,談古論今,說收成,說些兒長女短的話。我們這些小屁孩就像重陽樹下嘰嘰喳喳的螢火蟲,在人縫中亂鉆。玩得累了,趴在大人的腿上就睡著了,重陽樹上滴下的露水把夢潤濕一片。吳婆總是等大家都走了,才收拾板凳,她像永遠沒有瞌睡似的,只要還有人坐著,她就陪在一旁。

吳婆找到我時,我正騎在桑葚樹上下不了臺。

要砍倒重陽樹的傳言如一絲陰風從門縫中、墻角邊往外吹,吹得一灣子人恍恍惚惚,在風言風語中搖擺不定。

長在灣子里的一棵樹,平常也沒多少人關心,一旦說要砍倒它,大家才發(fā)現了它諸多好處。擋風蔽雨,遮陰納涼,人們已習慣把重陽樹作為村子的一部分。就是長在菜地里的一棵蔥,要去拔時,人們都會心痛好半天,何況是一棵生長了好多年的樹,更何況是一棵有故事的古樹。

一灣子人都在為即將被砍伐的重陽樹惶惶不安時,我和屎殼螂領著一群小屁孩正幽靈般地穿行在村子里的桑葚樹之間。我們關心的是哪棵桑葚樹上的桑葚熟透了,可以摘下來吃了。重陽樹上不結桑葚果,因而重陽樹與我們無關。此時,屎殼螂號召一伙人團團地圍在桑葚樹下,他們手里拿著磚塊、棍棒,嚴陣以待地侍候著我,只要我一落地,就會有一頓好揍。而我的頭頂上方,一只大螞蟻正得意洋洋地騎在一綹桑葚上,幸災樂禍地望著我,許多小螞蟻圍在它身邊,還有螞蟻源源不斷地朝它聚集過來,有些甚至毫無顧忌地爬到了我身上。后來,我之所以爽快地答應了吳婆的請求,也有對她為我解桑葚樹下之圍的感激。

春夏之交,對于能吃飽喝足的人來說是美麗時節(jié),對于餓著肚子的人來說,青黃不接的日子,是一種煎熬。這個時節(jié),整個雜姓灣已餓得黃皮寡瘦。油菜花輕描淡寫地開過后,瘦骨嶙峋,稀稀落落的油菜籽,像幾滴傷心的眼淚。紅花草籽、藍花草籽被翻耕后,壓在泥土下面,漚出酸腐的氣味。我和屎殼螂一伙人,滿腹心事就是什么東西能往嘴里塞。灣子里把我們這伙人叫做牛鬼蛇神,牛鬼蛇神是五類分子的別名,可能是我們總干些偷雞摸狗的壞事,大家便把我們等同于五類分子了。我鼻涕多,我的歪主意似乎也和鼻涕一樣多,一不小心就有個鬼點子流了出來。蠶吃桑葉的時候,桑葚果就熟了,所有的桑葚樹成了我們懸在半空的餐桌。桑葚樹和重陽樹不一樣,桑葚樹上的葉子長得茂盛了,就把桑葉采去喂蠶,桑葚樹上的葉子被采的越多,來年長出來的就越茂盛。可能是這幾年雜姓灣人沒心思養(yǎng)蠶,桑葉沒多少人采,桑葚樹也長得無精打采,桑葚果也不多。我和屎殼螂領著一群牛鬼蛇神,爬遍了村里的所有桑葚樹,吃了這棵吃那棵,哪怕主人把守得再嚴,我們也有辦法得手。我的拿手好戲是爬壁上樹,無論多么難爬的樹,我只要身子向上一縱,兩腿一盤,光著的腳板便如吸盤一樣吸住了樹干,蓄積好力量,把握好平衡,腳板用力一蹬,身子向上拱動,三下兩下就爬上了樹杈。我的這一絕招讓我在這個爬壁上樹的季節(jié)里,活得風風光光,有滋有味。無皮樹我都敢爬,他們望塵莫及。

我穩(wěn)穩(wěn)地騎在桑葚樹的枝杈間,順手摘下一把桑葚,往嘴里塞。紫色的桑葚把嘴巴染得烏黑油亮。我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來自他們對我的仰視,屎殼螂之流在樹下,伸長脖子望著我手中的桑葚,活像幾條盯著食物搖尾乞憐的狗。我撿熟透的個大的塞進自己嘴里,隨手摘一些半生不熟的朝下扔,他們就撅著屁股在地上找,找到就往嘴里塞。奶頭般大小的桑葚,熟透后,甜甜的,水分多,雖然飽不了肚子,但也可以緩解饑餓。掉在地下的桑葚,有的是我扔下的,有的是雀鳥碰掉的,猴急之中,屎殼螂竟然把一顆鳥屎當作桑葚塞進了嘴里,臭得他哇哇地吐口水,在樹下日爹搗娘的亂罵。

對于食物的貪婪和攫取,是人的天性。剛出生的嬰兒,還沒睜開眼睛,就知道四處尋找母親的乳頭,就會無師自通地吸上奶。上世紀七十年代,雜姓灣的人吃糠粑粑,喝南瓜粥,咽野菜的日子司空見慣。饑餓讓我們每個人從小就學會一套生存的本事。我的本事是爬壁上樹,掏鳥蛋,摘桑葚。屎殼螂的絕活是鉆狗洞、偷菜園子的黃瓜。反正各有各的門路和手藝。

“鼻涕佬,來一個!鼻涕佬,來一個!”

他們一邊在地上尋找桑葚,一邊討好地朝我喊叫。

“鼻涕佬,來一個,我用口接?!?/p>

屎殼螂一面喊,一面把嘴張得老大。這時大家便圍在一起,張大嘴巴,隨著我的手勢,左右搖晃,像一群浮在水面嘬著嘴的魚。

我蹲在樹杈上,準備站起身去摘一綹熟透的桑葚時,發(fā)現了那只大螞蟻。后來,在我想方設法爬上重陽樹之后,這只大螞蟻總是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動,我找遍了雜姓灣的每一個角落,爬遍了所有的桑葚樹,再也沒有找到它的身影。這是我看到的最大的螞蟻,它頭頂發(fā)亮,蜻蜓一樣鼓著兩只黑黑的眼睛,身后拖著大肚子,鼓鼓脹脹的,兩根細觸角在空氣中不停地絞動,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在它的周圍,簇擁著一堆小螞蟻,形成一個黑色的圓圈。我揮了揮手,想趕走它們,那只大螞蟻根本沒把我當回事,它不僅不在乎,反而扭轉頭,鼓著眼睛與我對望,望得我心里發(fā)虛。我仔細地看了看樹干周圍,許多小螞蟻正從不同的方向朝這兒爬過來,爬成一條條黑線。桑葚樹上有螞蟻并不奇怪,螞蟻對甜味的感知比我們的鼻子還靈,只要哪里有甜味,它們很快就會聚集在哪里。桑葚的甜味自然逃不過它們敏銳的嗅覺。問題是這只大螞蟻為什么會爬上樹,并且吆喝著一群小螞蟻,對我形成圍攻之勢。當時我只是有些小小的疑惑,并沒太在意。當吳婆把要我爬上重陽樹的意圖告訴我后,我深信不疑地以為,我只要按照吳婆的設想爬上重陽樹,我就會成為重陽樹上的大螞蟻,引來無數小螞蟻,爬上重陽樹。

樹杈四周蠕動的螞蟻越來越多,我有些惶恐,便朝樹下大聲喊:

“嘴巴張開,嘴巴張開!我丟了?!?/p>

等屎殼螂他們張大嘴巴時,我卻惡作劇地掏出小雀雀,吱溜撒下一泡尿,帶著桑葚酸味的尿撒在了屎殼螂他們的身上,臉上。樹底下立馬炸開了鍋,他們撿起磚塊瓦片朝樹上亂扔,想像捅雀窩一樣把我從樹上捅下來。屎殼螂火氣最大,抱著桑葚樹不依不饒地搖晃,搖得樹枝吱吱作響,因為有幾滴尿被他接到了口里。我好說歹說,許諾繼續(xù)為他們摘桑葚也不頂用,就這樣被他們困在了樹上。

相持不下的時候,吳婆挪動著一雙小腳,一杵一杵地歪了過來。

我不知道吳婆如何說服了屎殼螂他們,反正我在上有螞蟻下有棍棒的圍追堵截中,安安穩(wěn)穩(wěn)地下了樹。

吳婆苦心孤詣地引誘我爬上重陽樹,一開始就是個計謀。因為有我的加入,吳婆的計謀才得以實施。能否瞞過所有人的眼睛,爬上重陽樹,這只是她計謀中的第一招,也是關鍵性的一招。如果不能爬上重陽,其它的招數根本無法施展。

我和屎殼螂這幫牛鬼蛇神,被村里人視為禍水,沒人敢惹。別看我們年紀不大,惹禍的能耐卻不小,誰要是得罪了我們,那便有他好看,不是菜園子里的黃瓜、豆角被一掃而空,就是屋后的茅廁被砸。人家跳起腳罵:一幫“化生子”,有人養(yǎng),無人教。我們唱著歌兒應答。當時流行一首叫做“河邊楊柳”的歌:河邊楊柳排對排,一對斑鳩飛過來。母不點頭公不叫,妹不招手哥不來。這首歌是從知識青年點上傳出來的,歌詞明了,旋律簡潔,容易上口,男女知識青年在一起,一邊扯著嗓子吼,一邊四處擠眉弄眼,似乎這一嗓子便能吼出春天的嫩枝綠芽,吼出一個活蹦亂跳的小情人來。我和屎殼螂領著一群牛鬼蛇神,學著他們的樣子,跟在后面,屁顛屁顛地跑,浪聲浪氣地唱,把一首歌唱得七零八落,不堪入耳。只要有人指桑罵槐地開始罵,我們就開始唱,罵得越兇,我們唱得越歡,河邊楊柳排對排——我們權當是與那些婆婆媽媽們一次含混不清的對罵。

那段時間,知識青年招工的招工,回城的回城了。他們走后,那些臨時搭建的知青屋一片狼藉。他們把這首歌連同爛短褲、爛襪子統(tǒng)統(tǒng)丟在了村里。我們雖然衣衫襤褸,但也不乏時髦,蓄長發(fā)、穿喇叭筒褲,把自己搞得怪模怪樣,這種裝扮是知識青年留給我們唯一可以效仿的記憶。我們學著他們的腔調在村子里游蕩,用雜姓灣人的話說,息了一陣老北風又刮來一陣妖風……

吳婆如獲至寶地把我拉到重陽樹下,拉進了她的小茅屋。

重陽樹巨大的陰影把小茅屋緊緊地摟在懷里,像孕婦摟抱著羸弱的嬰兒。茅屋里的暮色比村子里來得快,我一步就從白天跨進了黑夜,好一會才看清屋里的陳設。屋子里毫無生氣,燒火做飯的灶,是用磚塊碼起來的,孤零零地蜷縮在堂屋的一角,吃飯的碗筷,散落在灶臺上。堂屋正中,用泥塊堆成一條窄窄的半人高土臺,作為神龕。一只缺損的小藍花碗放在上面,里面插著幾根殘剩的香扦。我最先聞到的是摻和著菜葉的米飯香味,我隨手抹把鼻涕,用力地嗅了嗅,米飯的香味,細細的綿綿的,一下子就鉆到了腸胃里,口水即刻涌了上來。我的眼睛四處掃蕩,灶臺上,神龕上都搜尋過了,卻不知香味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吳婆彎腰弓背地從灶膛里拖出個黑乎乎的瓦罐,揭開瓦罐蓋,米飯的香味溢滿了小茅屋,讓我渾身饑餓的毛孔頓時張開。這個時節(jié)能吃到米飯,在雜姓灣是破天荒的。后來我才明白,吳婆為什么總是幽靈一般久久地游蕩在秋天的田野里。那時,我也經常被大人趕到田野里去拾稻穗。莊稼收割后,散落在田野里的稻穗誰拾到就是誰的,剛收割的田野里總有幾株失落的稻穗,人們梳子梳,篦子篦地撿拾幾遍過后,連雀鳥也因為找不到散落的谷粒而在田埂上漫罵時,吳婆出現了,彎著腰,尋找繡花針一般尋找著每一粒稻谷。她那種笨拙的認真與耐心是我們不屑一顧的。吳婆總是在夜色蒼茫時才摸回村子,吳婆只要朝著重陽樹的方向走,就能走回她的茅草屋。吳婆所收藏的幾捧金貴的大米,是她在與雀鳥的爭奪中,一粒一粒撿回來的。

吳婆用一只眼睛盯著我,指了指屋外的重陽樹:

“能爬上去嗎?”

我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梢赃@樣說,只要是我雙手能抱得滿的樹,無論是直還是彎,無論是有皮樹還是無皮樹,我都可以毫不費力地爬到頂端,重陽樹太粗了,粗得我無法下手。我又不是一只螞蟻,我的兩條細腿無法吸附在粗大的樹干上,更別說爬到它長枝杈的上面去。吳婆并不失望,慢慢地將瓦罐蓋揭開了又蓋上:

“能爬上去嗎?”

她一邊摸著我的頭,一邊摸著瓦罐蓋,好像經過她這么一摸,我的本事會立馬長出來。我吞咽了幾回口水,眼睛盯著瓦罐,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我想著的是瓦罐里的米飯,雖然菜葉子多過大米,但有米就是佳肴,勾得我肚里的饞蟲咕咕叫!管它爬不爬得上去,把米飯吃進肚里才是當務之急。

事后我才知道,吳婆選中我并非偶然。吳婆冥思苦想了好多天,才想到要找一個能爬壁上樹的人,一個能夠爬上重陽樹的人。這事又不能張揚,否則不但保不了重陽樹,恐怕連自己也會搭進去。吳婆像一只精明的狗在村子里到處轉悠,發(fā)現了我爬壁上樹的本領。那一刻,她認定重陽樹就此得救了!于是,做好了誘餌等我上鉤。

吳婆問我能不能爬上重陽樹時,并沒有說爬上去干什么。待我狼吞虎咽那半罐子菜飯后,吳婆才告訴我,爬上重陽樹,才能保住重陽樹。這么重大的事,吳婆選中我,說明我和屎殼螂他們不一般,我是一個能擔當大事的人物了。還有什么比突然意識到自己高人一頭而令人興奮呢?我再不能像以前那樣沒心沒肺地想問題,我得像大人面對困難那樣,眉頭緊鎖、憂郁寡歡,苦思冥想地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吳婆對我高看一眼,讓我覺得自己肯定有辦法爬上重陽樹。

要砍倒重陽樹的起因,是因為要在湖的上游修建一個水閘,好擋水放水。修閘要用閘板,于是有人想到重陽樹。方圓十里,放眼望去,沒有比重陽樹更合適的大樹了,只有重陽樹能鋸出厚厚的閘板,只有重陽樹能擔此大任。

說到修閘放水,我最先想到的是那片湖,那片只須一根竹篙,就可以撐起一片水域的湖。那時,我和屎殼螂他們整個夏天都泡在湖里。抽藕梢子,踩藕,摘蓮蓬,脫光了衣服跳進湖水中,很快就被滿湖的荷葉、蒿草所淹沒。人在荷叢中行走,和一尾小魚在寬闊的水面游弋差不多,岸上的人看不出痕跡。為了不讓別人闖入自己的領地,就在長長的竹篙上系上一片荷葉,或者花褲衩、破汗衫,把竹篙朝湖中一插,高高飄揚的五色旗說明這塊地方已名花有主。荷葉叢中,一根根竹篙舉著小旗,高出水面,高出荷葉林,偶爾會有一只水鳥立于竹篙尖上,像忠實的哨兵守衛(wèi)著領地,不容侵犯。

其實生活在湖鄉(xiāng)的人對水的感觸是最深的。雜姓灣也就是八百里洞庭湖中露出的一小塊陸地,更早的時候人們以打魚挖藕為生,再后來湖水淺了,沼澤地邊緣露出了小塊陸地,就成為了湖田。種田肯定要比毫無保障的打魚生活安穩(wěn)、實在,但寬廣的湖面中,也不會總是風平浪靜,這種安穩(wěn)的生活狀態(tài)時常被水所困擾。天澇,水大得淹沒了莊稼,這一年就會顆粒無收;天旱,稻田里干得裂出縫來,只剩下幾根無精打采的草。雜姓灣處在湖的下游,也就處在爭水的風口浪尖。為爭水搶水發(fā)生群體械斗的事時有發(fā)生。開始是灣子與灣子之間打斗,后來是生產隊與生產隊之間打斗,打得頭破血流,皮開肉綻。天干時要搶水,天澇時要放水,于是械斗輪番上演。

多年以后,從灣子里的老人們口中,我了解了雜姓灣為搶水放水參與械斗并且死了一個人的事。死去的這個人,是吳婆的丈夫余拐子。

余拐子本來是雜姓灣的一個孤兒,很小的時候就出去闖蕩江湖了。解放后的某一天,余拐子帶著吳婆回到村里,回到重陽樹下,大家也就接受了他們。后來村里要劃成分,劃地主富農,劃壞分子,并且分了指標任務,一個村子找不出一個“代表”,說明這個村子的階級覺悟不高。

老隊長涂孝禮自然想到了余拐子。余拐子田無兩垅,房無兩間,實在無法將他劃為地主或者富農。但余拐子多年不在村里,他的婆娘也有些來歷不明,就給他劃個“壞分子”吧。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涂孝禮找到余拐子說:你就認個壞分子吧,不然我們村過不了關啊。你們兩口子無兒無女,無牽無掛,即便在批斗會上站站,低下頭就過去了;不像我們,往臺上一站,臺下七大姑八大姨的全都沾親帶故,面子上不好看。再說,你殺無肉,剮無皮,一個灣子里的,知根知底,大家也不會虧待你。沒等余拐子分辯,涂孝禮又說:你是吃村里百家飯長大的,也得知恩圖報嘛。話說到這份上,余拐子即使有一籮筐話也只得悶在肚子里,還有什么可說呢,既然隊長看得起那就認了吧。哪知壞分子這頂帽子就是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戴上去容易,取下來就難了。據說余拐子曾多次找涂孝禮,想反悔,要摘帽子,開始涂孝禮還好言相勸,后來煩了,就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說你不是“壞分子”,這么多年你在外面干了些什么,你怕我們不知道?否則我再跟你加上幾頂帽子看你還吵不吵?不久,就有人說余拐子回村之前加入了國民黨,還是個國民黨的高官,國民黨被共產黨趕到臺灣后,余拐子才隱姓埋名回到了雜姓灣。還有的說得更玄乎,說他是潛伏的特務,至于特務是干什么的,一灣子人沒一個說得明白。

要不要把吳婆讓我爬上重陽樹的事告訴屎殼螂呢?我一個人的本事再大,也大不過高大的重陽樹呀,沒有屎殼螂一伙人的加入,我實在沒底氣。思前想后,沒有征得吳婆的同意,我便將這件事告訴了屎殼螂。事實證明,我的自作主張是千分之千的正確。

吳婆曾一再嚀囑,不管能不能爬上重陽樹,都不能跟外人說,哪怕是家里的人也不能講。我滿口應承,吳婆還是不放心,咕嚕得我耳朵里生繭。最后實在沒辦法,只好賭咒發(fā)誓:

“誰要是講出去了,就這——”

我面朝太陽,張開嘴,把豎起的中指放進嘴巴里。這是我和屎殼螂他們一起玩時最惡毒的賭咒方式,至于這種賭咒方式究竟具有什么神力,至今我也沒弄明白。

白天是要上學的。學校建在村子旁邊的一個高臺上,據說,原先這里是一座廟,廟里還供奉著菩薩。為了建學校,把廟拆了。我們二三十人擠在一間教室里,一間教室里安排了三個年級的學生,叫做復式班。講臺上的三塊黑板,像馬王爺的三只眼,死死地盯著我們。中間大點的黑板是鑲嵌進去的,凹凹凸凸,原先的黑漆剝落后,成了一幅奇形怪狀的地圖;兩邊吊著的兩塊小黑板,可以隨時取下來。小黑板屬于三、四年級,大黑板為五年級所獨有。老師輪流在大小黑板上龍飛鳳舞,三年級寫作業(yè)時,四年級默誦課文,五年級聽老師講課。這種奇特的上課方式對我來說倒是難得的歷練,以至于后來無論在多么復雜的環(huán)境中,我都能專注于一件事,做到心無旁騖。

趁老師背對我們在黑板上劃字時,我向屎殼螂丟了個紙條:下課后重陽樹下見。屎殼螂心領神會地朝我點了點頭。

在重陽樹下的陰影里,我要屎殼螂張大嘴巴把食指放了進去,賭咒發(fā)誓說再不告訴第二人,才把吳婆要我爬上重陽樹的事告訴他。我的理由很簡單,如果把屎殼螂他們拉到一起,成功的把握要大得多,這不算走漏風聲。屎殼螂聽后,比我還激動,恨不得馬上動手。這讓我很是受用:這才像哥們嘛,我們是誰?我們是剁頭換頸的兄弟,當然得有難同當。

我還沒想出爬上重陽樹的辦法,屎殼螂就傳來了稀巴爛的壞消息。

屎殼螂說,今天一大早,他還在睡夢中,就聽到了一陣“嚯——嚯——嚯——”的聲音,起來一看,父親蹲在門前的一塊石頭旁,磨他們家的那把大板斧。屎殼螂家的那把大板斧,長柄,斧刃像老人的八字胡須朝兩邊叉開,寒光閃閃。大板斧是冬天用來劈樹蔸的,為了在下雪天烤火,要把秋天挖出的樹蔸劈開,大板斧就派上了用場。黃隊長掄起板斧,隨著“嘿”的一聲用力,樹蔸應聲而一分為二,冬天的寒冷就被劈成兩半,另一半就是暖和。大板斧平時丟棄在柴火屋里,沒人動它?,F在離冬天還很遠,磨板斧干什么呢?

黃隊長悶聲悶氣地磨著大板斧,臉色鐵青。屎殼螂在一旁進進出出,大氣都不敢出。屎殼螂長得虎頭虎腦,力氣又大,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牛皮哄哄,動不動就揮拳頭,只要見到他父親,就成了乖乖兒。黃隊長作為一隊之長,一家之主,享有絕對權威,對付屎殼螂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拳頭加棍棒。黃隊長惱怒時,下手無輕重,抓到什么是什么,揚叉、扁擔都用過,打得屎殼螂鬼哭狼嚎,一下就現出原形。

屎殼螂的娘也被這種“嚯——嚯——嚯——”的聲音磨得煩躁不安。她披頭散發(fā)地拉開雞籠,出籠的雞如往常一樣圍繞在腳邊,咯咯咯咯地討好主人。屎殼螂的娘一反常態(tài),拳打腳踢,把一群睡眼惺忪的雞,趕得滿屋子亂飛。一只大紅公雞敏捷地跳上了雞窩,豎直雞冠,不敢吱聲,幾只母雞受到驚嚇,不管三七二十一,相互踩踏著朝門口涌去,慌亂中將黃隊長磨板斧的水盆掀了個底朝天。

“出你媽的鬼,一大早的,搞得雞飛狗上屋!”黃隊長抹了把濺在臉上的污水,開始罵人。

屎殼螂的娘平時總讓著他三分,今天被磨斧子的聲音磨得邪火四起:

“磨、磨、磨,不磨死人才怪。哪個要砍樹要他自己來砍,你扯什么能呢!”

這下就戳到了黃隊長的痛處,黃隊長正為這事窩著一團無名火。

不久前,公社書記把黃隊長叫到辦公室,說公社要在湖的上游處修一道閘,天澇時,放下閘門,擋住上游的水;天干時,開啟閘門,讓下游有水灌溉。書記說了,雜姓灣的這棵重陽樹正好派上用場,重陽樹質地好,樹干粗,砍倒后鋸成閘板正合適。書記還說,要把這件事當作政治任務來完成。黃隊長在雜姓灣人面前威風八面,在公社書記面前,就矮了半截腰,唯唯諾諾,不像個漢子。公社書記把砍倒重陽樹的事上升到政治的高度,如同在黃隊長頭頂祭起了翻天印法寶,稍有不遜,就有被拍死的危險。他雖然極不情愿,卻不敢說出半個“不”字。黃隊長以他當隊長多年的經驗,知道這事已是鐵板上釘釘,無法更改了。黃隊長不是不知道重陽樹在雜姓灣人心目中的分量,就是一只貓、一只狗,喂養(yǎng)時間長了也會相處出感情,重陽樹作為雜姓灣的一部分,已深深地扎根在灣子里祖祖輩輩的心中,怎么能說砍就砍呢?更何況雜姓灣的人早已把重陽樹當作菩薩樹,它就是一灣子人心目中的守護神??车怪仃枠錈o異于挖雜姓灣人的祖墳,是要遭天譴的,黃隊長心里一清二楚。但誰要是阻攔,就會以破壞“抓革命,促生產”論處。黃隊長有天大的本事,也扛不起這個罪名。

他猛地起身,把個小板凳踢得飛了起來:

“難道我是吃飽了撐的?我就不怕別人背后戳脊梁骨?日它娘!”

屎殼螂見事不妙,側身躲在一旁。他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爭吵雙方的出氣筒,這種傷及無辜的事不是沒有發(fā)生過。

屎殼螂上氣不接下氣地把這個消息了告訴我。我一邊抹鼻涕,一邊將這個消息,如此這般地告訴了吳婆。吳婆聽后,怔怔地望著重陽樹,長長地吁了口氣。她似乎知道這一天一定會到來,只是不知道來得這么快。

黃隊長拖著大板斧朝重陽樹下走去的時候,雖然一臉煞氣,但也走不出理直氣壯的姿勢。和自家婆娘吵了一通,黃隊長自知理虧,沒有發(fā)更大的火,一口悶氣瘀在心中,無法排解。重陽樹上鳥們早已醒來,站在樹葉間,像一群娘們,嘰嘰喳喳地梳理著羽毛,隨意拉下的鳥屎,斑斑點點灑在了重陽樹下。早上的太陽照在磨得錚亮的斧子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黃隊長如芒在背,把斧子從左手換到右手,從右手換到左手,調整不出最佳狀態(tài),像一個初上戰(zhàn)場的士兵,不知道手中的武器該如何扛著是好。一群看熱鬧的小孩簇擁在黃隊長的身后,仿佛一隊七零八落的殘兵敗將。

黃隊長走到重陽樹前,驅趕開跟在后面的人群,朝手掌心里吐了口唾沫,掄起板斧朝重陽樹砍去——一下,兩下,三下,重陽樹上的雀鳥一哄而散。黃隊長抬頭看時,一坨鳥屎不偏不倚打在額頭上,打出一臉晦氣:

“日你娘的!”

黃隊長胡亂地朝臉上抹了一把,望著樹干上露出的白生生的傷口,就勢掄起的板斧停在半空中,沒朝下落。他也許只是為了出口氣來試試板斧是否鋒利,這么粗壯的重陽樹,憑一把斧子是砍不倒的。

就在這天夜里,雜姓灣發(fā)生了半夜雞叫的怪事。

剛過三更天,村里人入睡不久,就聽見雞叫了。開始是很尖銳的零零星星的幾聲打鳴,接著各家各戶的公雞都叫了起來。有人起床看過,門外月朗星稀,的確沒到雞叫的時辰。還有人說,領頭的就是吳婆家的那只蘆花公雞。

灣子里的人一個個臉色灰白。

——準是有災禍臨頭了。

——不見得吧?

——你懂什么。早年就發(fā)生過這樣的事。那年,雞叫得還要怪,連母雞都跟著叫。后來就發(fā)生了“鰲魚換肩”的事。

——那才怕人。站著站著,腳底下的地晃動起來。廚柜里的碗碟東倒西歪嘩嘩響,每家的屋梁也發(fā)出吱吱的聲音。聽說還倒了不少房子,塌死過好多人呢。

——什么是“鰲魚換肩”?

——這地是鰲魚擔著的,每兩百年換一次肩,不是鬧著玩的。

人們議論紛紛,傳得神乎其神。

第二夜,第三夜,也在同一時辰。也是蘆花公雞領頭,灣子里的雞一夜比一夜叫得兇。叫到最后,先是幾只狗跟著起哄,屋前屋后,跑上跑下地狂吠。再后來,牛棚里的老水牛開始吼叫,打雷似地悶響。接著豬窩里的豬也不停地哼哼唧唧起來。

我就這事問過吳婆,吳婆跟我講了件讓人頭皮發(fā)麻的事。吳婆像當初要我爬上重陽樹時一樣詭秘,叫我不要將這件事告訴別人。

吳婆說,頭幾天晚上,重陽樹下就有些不寧靜。那天夜里,她剛躺下,就聽見屋頂上有什么東西走動,踩得茅草吱呀吱呀地響。接著仿佛有人小聲哭,哭得怪傷心的。后來哭聲越來越大,一陣一陣地,像是死了婆娘的男人有聲無淚地干嚎。吳婆摸下床,打開門看了看,四周漆黑。當她轉身進門時,就聽見樹下嘩嘩嘩地鬧出了動靜,像有什么東西奔跑,呼地帶起一陣風。樹上的夜雀子嘩啦一下炸鍋了,在樹枝間沒頭沒腦地亂撞,然后朝一個方向飛,黑壓壓的一片。吳婆說,最后離去的那只大鳥,身上的毛黑得發(fā)亮,很長很長的嘴,翅膀有蒲扇那么大,兩眼閃著幽藍幽藍的光。吳婆的話,讓我聯想到重陽樹上聚集著的鬼魂,那些驚飛的雀鳥就是一群被吵醒了的陰魂,至于那只大鳥,吳婆沒有明說,但我也能猜出,那是誰的陰魂。

我沉浸在吳婆渲染的怪異故事中,沒有吭聲。四周漆黑,吳婆怎么能看清那只大鳥呢,還看清了大鳥長長的嘴,眼睛里幽藍幽藍的光。后來我讀到一篇課文《半夜雞叫》。地主周扒皮為了讓長工多干活,每天夜里不到雞叫的時候,便摸到雞籠旁,學公雞打鳴,他一叫喚,雞籠里的雞就跟著叫喚起來。是不是吳婆也會學雞叫呢,這個問題不好向吳婆求證。

發(fā)生在雜姓灣能挑得上筷子的事,每個人都有可能被懷疑為主謀,但無論如何也扯不到吳婆頭上。余拐子死后,吳婆成了“孤老”,成了村里的“五保戶”,就像稻田里一株長不出頭的稗草,很容易被人遺忘。誰會相信,手無縛雞之力的吳婆,會做出讓人意想不到的事呢。

但我堅信,重陽樹被砍倒之前,灣子里發(fā)生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事與吳婆有關。這并不是我妄加推測,而是我作為吳婆同謀的心靈感應。后來,當我能清晰地梳理出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時,我就會想起經常在村子里上演的皮影戲。一塊簡簡單單的幕布上,燈光映出的皮影人,伸胳膊蹬腿,舞刀弄槍,活靈活現,演繹著催人淚下的故事,而所有情節(jié)都是幕后的皮影藝人掌控著。我和屎殼螂一伙人是活躍在前臺的皮影,吳婆才是隱藏在后臺掌控影子的那個“藝人”。

黃隊長的三板斧砍在重陽樹上,痛在雜姓灣人的心上。重陽樹上砍出的傷口,被人用泥巴封住了,周圍滲出一層暗紅色的汁液,像一團凝固后的血水。

明晃晃的太陽照在重陽樹上,照在被露水潤濕的村莊,滿地的灌木叢、雜草跟著起哄,糊弄出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整個村子懸浮在上升的陽氣中,閃閃爍爍,顯得不太真實。凡是從重陽樹下路過的人,都會將憂心忡忡的目光一串串掛在樹上,就是沒有人敢站出來說個“不”字。后來我才意識到,逆來順受的雜姓灣人,在面臨突如其來的災難時,他們除了驚慌失措就是任憑擺布,正如他們面對死亡一樣,閻王要你三更死,你就挨不到五更。這不是他們不想與命運抗爭,而是一次又一次抗爭的結果弄得他們遍體鱗傷,而卻徒勞無益,他們已習慣于用默默的具有韌性的承受力來對抗一切禍事。

本來砍不砍倒重陽樹跟我沒半點關系,我甚至還想,砍倒了才好玩呢,重陽樹上那么多鳥窩,我一回也沒有掏到過鳥蛋,我不是不想去掏,而是沒辦法爬上去。吳婆不是說重陽樹上歇著陰魂嗎,我倒要看看,砍倒了重陽樹后,這些陰魂如何現身。吳婆把我和重陽樹拉到一起后,我只是一門心思想爬上去,要在他們砍倒重陽樹之前爬上去。

“既然爬不上去,為什么不能用梯子呢?我家不是有現成的嗎?”

最先想出辦法的是屎殼螂。

一句提醒夢中人。狗急了跳墻,人急了生智,我和屎殼螂為能想出這個主意興奮不已。

我們自以為得意的高招,被吳婆一瓢冷水潑得火熄煙滅。吳婆列舉了一系列反對用梯子的理由。重陽樹不但粗壯,而且長得高,要爬上離樹干最近的樹杈,梯子的高度有限,無法接近。再說如果使用梯子,勢必興師動眾,我們最為隱秘的行動就有可能暴露,這是吳婆最不愿看到的事。

我和屎殼螂據理力爭,一度以撒手不管相要挾,也沒能打消吳婆的顧慮。事后,我仔細揣摩過吳婆的心思,以吳婆的詭計多端,不可能沒想到過梯子。她之所以反對我們用梯子,不僅是梯子的長度不夠,她要竭力保住重陽樹,她更要保護自己。她要讓自己深深地埋在重陽樹的陰影之中,讓人看不清面孔。一旦被人發(fā)現她這個五類分子的家屬,居然敢與“抓革命,促生產”相對抗,那不是自投羅網,死無葬生之地嗎?

余拐子自從戴上壞分子的帽子,再也取不下來。只要上面有政治任務,余拐子就得粉墨登場。帶高帽子,敲鑼游鄉(xiāng),被捆綁成“飛機”,掛黑板,開斗爭會,成了家常便飯。冬天的農田水利基本建設五類分子先上,村里最苦最累的活五類分子帶頭,挑糞、挖塘泥之類的活,一項也離不開他。好在余拐子吃得喝得,只要有一口稀粥,一撮咸菜,就能夠生出些力氣。吳婆心疼丈夫的辦法,就是將余拐子所用的行頭盡量整理得平服些,比如說把紙糊的高帽子的帽檐里面粘好一圈棉花,讓他戴起來不扎頭;把黑牌上的繩子用爛布條纏上一截,免得掛在頸子上勒進肉里。只要聽說要開大會了,吳婆就把這些事先備好的道具一一遞到丈夫手里,佇立在重陽樹下深情地目送他遠去,然后搬一把小椅子坐在茅草屋前,等待他歸來。吳婆很少去看斗爭會,就像她很少去田間看余拐子勞作一樣,那是男人們的事,她只要守在重陽樹下就行。

余拐子死的那年春上,村子里突然開始“走雞瘟”,也不知是哪里傳來的雞瘟,一下在村里彌散開來。這家的雞死得只剩下一只兩只了,隔壁家雞馬上會接著死。無論怎么防范,都逃不脫厄運。有的人家看著雞打蔫了,干脆宰掉吃了算數;有的心存僥幸,想拖過這一關,又怎么拖得過去呢,死掉的雞隨處可見。那段時間,吳婆的餐桌是豐盛的,別人扔掉的雞,她便去撿回來,洗干凈,放上鹽還有辣子,燒爛了端上桌。余拐子從來不過問吳婆做了什么菜,只要端上桌的,就吃它個一干二凈,碗底朝天。

正當余拐子與吳婆在自家的小屋里把一只瘟雞吃得津津有味時,隊里的鐘聲響了。余拐子像是什么東西戳了屁股似的,一個激靈站了起來,吳婆丟下飯碗,熟稔地找出了有段時間沒用過的道具,遞到余拐子的手中。余拐子來到會場時,那里早已站滿了男男女女,一個個手中舉著揚杈、沖擔、鐵鍬,群情激蕩,義憤填膺。余拐子參加了無數次批斗會,還沒見過這陣勢,拎著黑牌的手,哆哆嗦嗦,搖搖晃晃地立在那里,不知所措。就在這時,猛聽到有人在喊,余拐子,又不是開批斗會,你拿個黑牌干什么,快去找家伙,到湖邊搶水去!余拐子懵懵懂懂折回家,扛起鐵鍬,跟著隊伍出發(fā)了。

兩個生產隊的人為搶水打起來了。

剛開始,也許只是做做樣子,嚇唬嚇唬對方,人一多,不好聽的話就多,不受管制的動作就多,不知是誰先動了手,結果打成了一鍋粥,鐵鍬、沖擔亂飛。兩撥人像兩條抵腦抵紅了眼的大牯牛,也不管對方人還是已方人,見人就用鐵鍬砍,見人就用沖擔戳……這時就聽見有人高喊:擒賊先擒王,打那領頭的!

余拐子究竟是怎么死的,至今都是個謎。人們第二天在水溝里發(fā)現他時,尸體已經是脹鼓鼓的,滿身滿臉都是泥,手里緊緊地捏著一把鐵鍬。

余拐子死了,就像捻死了一只螞蟻。上面派人來查,一看死的是個五類分子,也沒有更多的毬話說,埋了算。

余拐子死后,吳婆并沒有呼天搶地,大放悲聲。滿了五七,燒了幾張紙,吳婆就躲進了她的小茅屋,開始暗暗流淚。吳婆的臉,生得上寬下窄,顴骨以上四四方方的,顴骨下方只看到尖尖的下巴,兩片薄薄的臉,像兩片膏藥貼在臉頰上,從眼睛里流出的淚水,流不到臉上就不知掉到了哪里。她的一只眼睛流著流著,就流干了眼淚,再也睜不開了。余拐子的死,對吳婆來說就是塌了天,活著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了意義,也許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脫。

當人們以為吳婆會追隨余拐子而去的時候,吳婆顛著兩只小腳又在村里歪動了。吳婆不是沒有想到死,也不是有什么未了之事,吳婆活下來的理由很簡單,逢年過節(jié),在重陽樹下為死去的余拐子燒幾張紙錢,讓成了陰魂的余拐子有個念想,有“錢”花,消消停停地選個好人家托生。

吳婆形單影只地活在重陽樹下,成了驚弓之鳥,一片樹葉落下都怕打破頭。只有夏秋時節(jié)的晚上,人們來重陽樹下乘涼,才能記起,哦,重陽樹下的茅草屋里,還有個孤老婆子。

吳婆說,重陽樹是一個白胡子老頭變的,說得有鼻子有眼:那時,這里還是一小塊荒無人煙的高地,四周是白茫茫的湖水。突然有一天,一位白胡子老頭路過這里,他實在累了,便坐下來歇腳。天色已晚,四下無人。就在這時,湖面上風雨大作,白胡子老頭嘆了口氣,將斜背著的油紙傘抽了出來,隨手插在地上,頃刻間,這把油紙傘長成了一棵重陽樹,白胡子老頭已不見蹤影。吳婆說,白胡子老頭是五百年前的神人,五百年后才現身一回。只要重陽樹不倒,雜姓灣必定出貴人。以我當時十一歲的想象力,我似乎看到黃隊長的幾板斧,砍在了白胡子老頭的腳踝上,要不重陽樹怎么一下子變得心事重重了呢。

人有心事,愁眉不展。樹有心事,枝葉萎靡。重陽樹原本鋼筋鐵骨的枝杈,無比自信地伸展在空中,氣勢如虹;突然變得柔若無骨,弱柳一般隨風搖擺。本應青翠欲滴的葉片,像被六月天的毒太陽暴曬,蔫頭耷腦,沒有了光澤。吳婆說,重陽樹通人性,它已預感到厄運降臨。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吳婆這么說時,并沒有顯露半點出悲觀情緒,而是一種凜然浩氣,大有拼個魚死網破的決心。

當吳婆和盤托出爬上重陽樹的計謀時,我們才知道她真正的用意。若干年后,當我想到重陽樹時,我對吳婆的聰穎與睿智充滿敬佩之情。一個早已被忽略了的孤老婆子,為了保護與她相依為命的一棵樹,居然能有如此奇思妙想,不得不讓人嘆服——

爬上重陽樹,在重陽樹的枝杈處,戳個隱秘小洞,往樹洞里塞些沙糖,再把沙糖抹一些在樹干上,讓螞蟻順著樹干往上爬。吳婆的推理,既簡潔又玄妙:嗜糖的螞蟻爬上樹后,就會以為整個樹都是蜜糖做成的,就會一窩蜂地朝樹洞里鉆,只要螞蟻上樹,就會給人們一個錯覺,這棵樹已經被螞蟻蛀空了,它已做不成閘板了!很明顯,這個周密的計劃建立在一個虛假的前提下:如果爬上了重陽樹,做好了誘餌,螞蟻就一定會上樹嗎?如果螞蟻上了樹,人們就會認定樹被螞蟻蛀空了嗎?即便人們認定樹被螞蟻蛀空了,還是要砍倒了看看,那不就前功盡棄了嗎?后來的事實證明,吳婆犯了個常識性的錯誤:并不是所有螞蟻都有蛀空樹的本領。但當時我們根本就不會想到這些問題,正如我們手頭上正在做著的每件事一樣,只有看到了事情的結局,才會發(fā)現事情推進過程中的幼稚與荒唐。

吳婆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同意我們用梯子上樹。

趁著晚飯后村子里少有人走動的空隙,我們將屎殼螂家一架長長的木梯從后門拖了出來,拖到了屋后小河邊。這段路程并沒費什么周折,各家各戶的屋后都有一條小路通向河邊,連接著小河邊的水埠頭,每戶人家都在各自的水埠頭上洗衣、淘米,很少去打擾別人。河邊楊柳排對排長出了長長的新枝,覆蓋著小河,覆蓋著我們的秘密行動。再往前就十分困難了,小河邊雜草叢生,枝枝蔓蔓連成一片,無路可尋,要把長長的木梯運到重陽樹下,憑我們幾個人的力量,在大路上都是件吃力的事,要在雜草叢中隱蔽前行,談何容易。至今我都萬分驚訝,我們怎么想出了那樣一個絕妙的辦法——將梯子運到了重陽樹下。

我和屎殼螂糾集起一群牛鬼蛇神,把梯子放在地上,每個人按高低次序站在梯子的一個空格中,然后合力將梯子的一側抬起,依次放到每個人的肩上,屎殼螂殿后。就這樣,一架木梯就斜掛在了我們的肩上。無論雜草多么茂盛,無論河邊有什么阻擋,我們前進的步伐整齊而有力。暮色中,屋后小河邊,一群小孩斜掛著一架長梯,像掛著一串連在一起的書包,在雜草叢中吃力而整齊地行走,這個畫面長久地印在了我腦海里。許多年后,當我看那些戰(zhàn)爭片,攻城的戰(zhàn)士手提木梯朝城墻腳下沖鋒時,我就會感覺到我肩膀上壓過來木梯重量,有一種奮不顧身一躍而起的沖動。

關于我們是如何齊心協力爬上重陽樹,在樹干的高處戳出了一個小洞,然后將一把紅糖放到樹洞的過程,如今已回想不起更多的細節(jié)。印象中,為了犒勞我們,上樹之前,吳婆從破紙包了一層又一層的一包紅糖中,用大拇指和食指,拈了一小撮放進每個人嘴里,那種粘粘糊糊、甜甜蜜蜜的感覺來得快消失得也快。幾張包裹糖的破紙也被我們舔得千瘡百孔。

我們滿以為,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無人能識破其中奧妙。事實上,一灣子人都知曉了我們的鬼把戲,只是不點破而已。

螞蟻上樹——千條路。這是大人在斥責我干事不專心,見異思遷時所說的一句話。起初我并不明了其中含義,它只是讓我知道,螞蟻是能上樹的。我們在重陽樹上打好了洞,以為螞蟻會從無數個方向,浩浩蕩蕩地開進我們戳好的樹洞里,因為洞里有螞蟻最愛吃的糖,這種誘惑會讓螞蟻有一千條路可走。

“螞蟻為什么不上樹呢?”

事后,我問吳婆,吳婆反問我,我們彼此都沒指望對方作答,因為這是一道無解的命題。

許多事并不是朝著我們想象的美好結局發(fā)展的,冥冥之中一只無形的手在推著我們朝前走,我們只不過是自己和自己較勁,其實結局早已設定,所有的努力徒勞無益。

吳婆的丈夫余拐子死后,吳婆成了一只孤雁,獨自在重陽樹下傷心。一場關于水的械斗,讓她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同時失去了一只眼睛。余拐子死得蹊蹺,雜姓灣流傳著幾種說法。一說混亂之中,余拐子被人群擠到了水溝里。而水溝里的水并不深,余拐子人高馬大,怎么就淹死了呢?一說余拐子被對方追上來人一陣拳打腳踢,被掀到了水溝里。水深雖不足以淹死他,但他受了嚴重的內傷,在水溝里流了一夜的血而亡。但以余拐子的身手,即使打不過人家,要躲開還是不成問題的。還有一說,當時人群中有人高喊,打那個領頭的。接著就有一條沖擔毒蛇般地飛向老隊長涂孝禮,余拐子挺身而出去救涂孝禮,那條沖擔正好戳到了余拐子的太陽穴,將他戳進了水溝里。對于這一說法,見證人不多,只有涂孝禮一個人最清楚。涂孝禮不說,別人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吳婆也曾想弄明白余拐子的死因,但即便查個水落石出,又能怎么樣呢?世上有千條路,死的路只有一條,被人打死的也好,自己想不開尋了短見也好,人死不能復生。她能做的,就是乞求菩薩保佑,讓找余拐子下輩子投個好胎。

不知是不是老隊長涂孝禮自知有愧,在他彌留之際,鄭重其事地交待新上任的隊長黃仁義:無論如何,得給吳婆一口飯吃。老隊長生前,將吳婆列為雜姓灣為數不多的五保戶,這恐怕是他唯一能做的懺悔。

黃隊長接任后這么多年,每到分糧分草的時候,就會背著一袋半袋谷子或者挑了一擔稻草朝重陽樹下一扔,吳婆便會雞點頭似接受下來,以示感激。盡管黃隊長已盡了做隊長的職責,但吳婆對黃隊長老是睜著一只警惕的眼睛。那個曾經勸說她丈夫當五類分子的老隊長雖然死去多年了,人死萬事休,即便吳婆對老隊長有像屋后流水一樣長的怨恨,她也恨不起來了。吃村子里的,喝村子里的,年老體衰,的確做不成什么了,只能像牲口一樣活著,吃點嗟來之食。吳婆警覺的不是別人嫌棄她,而是害怕某一天,又會有什么“指標”分派下來,黃隊長突然找上門來,讓她像她丈夫當年那樣來“頂缸”。

吳婆將黃隊長扔給她的一袋半袋谷子小心地舀出一瓢兩瓢,放在自家的碓臼里舂。吳婆家的碓臼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石頭窩,就像她還吃力睜著的一只眼睛,舂米的碓臼是磨得很光滑的一截石頭,這并不妨礙她把谷子舂成米。別人大多是趁秋后或者初冬農閑時把谷子舂出來,而吳婆是等到實在餓了時,才抱起碓臼,舂幾捧谷子。有時夜深人靜的時候,就聽到重陽樹下發(fā)出有一聲無一聲“咚——咚——咚”悠長而沉悶的聲音。秋天來臨之際,吳婆會拿了掃帚把重陽樹周圍的落葉認認真真地掃攏,攏成一堆,然后將野外撿來的枯樹枝混在一起,用稻草把樹葉和樹枝包裹起來,纏成一個個把子,碼好,作為燒飯用的柴。吳婆精心養(yǎng)了幾只雞,雞屁股就是她換油鹽錢的出處,她用一只眼睛照看著一小片菜地,用另一只閉著的眼睛細數著日子,與人相安無事地活著。

要砍倒重陽樹,讓吳婆寢食難安,并且費盡心機要護住重陽樹,這在外人看來有些不合情理,但我似乎可以揣摩到吳婆心里的小九九。如果說雜姓灣的人死后,陰魂都會在重陽樹上歇腳,那么余拐子的陰魂肯定是跑得最快的一個,因為他的家就在重陽樹下??车沽酥仃枠?,成了孤魂野鬼的余拐子,魂無所依,他將永世無法超生。

十一

讓我揪心的是爬上重陽樹之后。

爬上重陽樹,目標明確,可盡力而為。而要螞蟻上樹就只能等待,只能干著急。我們等待著一群追趕甜蜜生活的螞蟻,趨之若鶩地爬上重陽樹。但事實并非如此,螞蟻們不屑一顧,它們根本就不往上爬。鴨子有可能趕上架,螞蟻絕對趕不上樹,我恨不得捉盡地上的螞蟻把它們從樹洞中塞進去。

就在這種痛苦的等待中,我想到了桑葚樹上的那只大螞蟻,那只我騎在桑葚樹上與它對視過的大螞蟻。我清楚地記得,那時有一縷陽光從樹葉中穿過,照在大螞蟻身上,照成一個黑色的亮點。它周圍的小螞蟻,包括正在向桑葚樹上爬的螞蟻,都屏住呼吸,停住腳步,仰視著它。在它與我對視的眼神中,我甚至覺察到一絲略帶嘲諷的意味。

螞蟻能爬上桑葚樹,同樣也會爬上重陽樹,關鍵是要有一只領頭的螞蟻。我有理由認定,那只在大桑葚樹上見過的大螞蟻,就是灣子里所有螞蟻的頭。之所以沒有螞蟻爬上重陽樹,不是它們沒有發(fā)現重陽樹上的誘惑,也不是它們消失了對甜食興趣,而是在沒有得到某種指令之前,誰都不敢擅自行動。爬與不爬的指令,只有一只螞蟻可以下達,這就是在桑葚樹上與我不期而遇的那只大螞蟻。只要能找到它,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那些天,我被那只大螞蟻搞得疲憊不堪,神魂顛倒。睜眼閉眼中,許多螞蟻就在我眼前晃動。好端端地吃著飯,吃著吃著,碗里就爬上了一堆螞蟻,我用筷子在碗里翻來復去地攪動,全是些挑不上筷子的小螞蟻,根本沒有我要找的那只。我攤開書本,所有的文字全變成了螞蟻,密密匝匝的,在上面爬動,我仔細地從最前面一頁翻到最后一頁,還是沒有我要找的那只。我低頭走路的時候,所有的灰塵也變成螞蟻,多得我沒有下腳的地方,它們的個頭都太小,說話不能算數,我要找的那只大螞蟻始終不見蹤影。

無奈之下,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了吳婆。她用那只獨眼,直直地盯著我,盯得我縮成一只螞蟻。吳婆說,她以前聽說過這種事,有個人一覺醒來,突然發(fā)現眼前有模模糊糊的東西在晃動,開始并沒在意,后來,眼前的東西逐漸清晰起來,清晰成一堆拱動的蛆蟲。那人看什么東西都是蛆,喝的水是蛆,吃的飯也是蛆,閉上眼睛還是蛆。后來找陰陽先生看了,說是因為做了什么虧心事,放了煞,中了邪。治的方法也簡單,初一十五吃齋念佛,不殺生,不動怒,慢慢就好了。她舉重若輕地安慰我:你沒做虧心事,只要保住了重陽樹,就會好的。

吳婆的話,讓我像一條瘋狗,成天滿村子亂轉。我不知道她是否又在挖空心思拿捏我,但我無論如何也得找到那只大螞蟻。只有保住了重陽樹,才能驅散我眼前遮天蔽日的螞蟻。

這天清晨,露水還沒干,我昏昏沉沉地正要出門,屎殼螂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老遠就喊:

“螞蟻,螞蟻。我家的屋旁有好多螞蟻呢?!?/p>

我知道屎殼螂不可能發(fā)現那只大螞蟻,因為桑葚樹上的那只螞蟻他根本就沒見過,他只是嘗到過我的幾滴尿液。我還是火燒屁股似的跟著他跑,我不想放過任何尋找的機會。

經過重陽樹下時,吳婆也興奮異常地告訴我,她發(fā)現了螞蟻。她跟我說,早上起來,忽然聽到一種“簌簌簌”的奇怪聲音,很有些像雞叫錯時辰那天晚上屋頂上發(fā)出的聲響,側耳一聽,聲音是從近處草叢中發(fā)出的。再仔細看,離重陽樹不遠處,真的就看到了一群螞蟻。這讓我略微感到一絲寬慰,只要有螞蟻,就一定能找到我想要找的那只。只要找到了那只大螞蟻,重陽樹就有救了,我也就有救了。嗞嗞嗞

我正要邁開步子,就聽到腳下有“”的聲音,低頭一看,我的雙腳像釘子給釘住了。就在重陽樹旁,竟然有一大群密匝匝的螞蟻。螞蟻在草叢中擠成一團,如倒在那里的一灘墨水,慢慢地朝外滲著。我一時反倒鎮(zhèn)靜下來,我想,那只大螞蟻說不定就藏在其中,它是想捉弄我一番后,才肯現身。在我的臆想中,那只大螞蟻揮舞著長長的觸角,站在空地上,振臂一呼,所有的螞蟻從灣子里的每個角落爬出來,聚集在它身后,瞬間匯成一股黑色流水。有那只大螞蟻領頭,成群結隊的螞蟻,以一種無知的大膽,形成無可阻擋的強大力量,去和阻礙它們前進路上的一切抗衡。螞蟻雖然渺小,但它們有龐大的同類,龐大到即便踩著同伴的尸體向前爬,也會視死如歸。那只大螞蟻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面,它率領著一群黑色的天兵天將,瞬間就填平坑坑洼洼的小路,壓倒路邊小草,肆無忌憚地向前涌去,涌向重陽樹。整個村子在這股黑色流水面前,都將臣服,都將被淹沒。重陽樹上將會爬滿浩浩蕩蕩螞蟻,讓想要砍倒重陽樹的人無處下手。吳婆的計謀一旦得逞,我也終于有救了。

事實上,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只是我的一個夢。我終究變不成一只螞蟻,螞蟻最終也沒有爬上樹。

那年秋天,發(fā)生了兩件事:在遙遠得我無法想象的大城市里,一個偉大的人物與世長辭了;在江漢平原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村莊里,一棵重陽樹被鋸倒了,壓垮了吳婆的茅草屋。

責任編輯:鄭 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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