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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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Knowing How”的過程性
伍龍
摘要:“knowing how”和“knowing that”之辨是現(xiàn)代西方認識論的一個重要問題,理智主義和反理智主義的根本分歧在于對“knowing how”認識論地位的不同界定,由此可見,對“knowing how”做較為全面的理解十分必要和重要?!発nowing how”屬于“知”的領域,與活動/行動、智力、能力三個要素密切相關。以“神槍手”為例,無論我們將一個行為視為一系列外在行動組合的過程,還是視為內在思維對信息不斷反饋、加工、轉化的過程,都會發(fā)現(xiàn)“knowing how”的“過程性”彰顯著其與活動/行動、智力、能力三要素的密切關系?!発nowing how”過程性的提出,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其蘊含的豐富內容,也能有助于我們理解上述三要素之間,以及三要素與“knowing how”之間的關聯(lián)。
關鍵詞:knowing how;過程性;活動/行動;智力;能力;負反饋;認識論
一、問題的緣起
在當代認識論問題的前沿研究中,有關“knowing how”和“knowing that”問題的爭論,以及由此引發(fā)的一系列認識論方面的研究當屬一個重要面向。
1946年,賴爾在《亞里士多德學會會刊》發(fā)表了題為“Knowing How and Knowing That”的著名論文,到1949年,他出版的《心的概念》(TheConceptofMind)一書,就其關于“knowing how”和“knowing that”的觀點做了系統(tǒng)的闡發(fā),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反響。本來,這個問題已經(jīng)慢慢淡出認識論問題研究的前沿論域,但在2001年,隨著斯坦利和威廉姆森(Jason Stanley and Timothy Williamson)的“Knowing How”論文的發(fā)表,這個問題的討論又被拉回到認識論熱議話題的行列中來。直到2011年,Jason Stanley經(jīng)過十年的思考與積淀,特別撰寫了專著KnowHow,來系統(tǒng)討論這一問題和闡發(fā)自己的觀點。2012年,John Bengson和Marc A.Moffett繼續(xù)就這個問題發(fā)表意見,出版了KnowingHow—EssaysonKnowledge,Mind,andAction一書,試圖對之前的討論進行梳理和綜述,并提出自己的看法??梢?,這一問題的爭論、研究從開始到現(xiàn)在已持續(xù)了半個多世紀的時間。令人好奇的是,這些哲學家到底在爭論什么?他們關于“knowing how”和“knowing that”的看法,到底有什么不同?根本分歧點在哪里?
在這場曠日持久的爭論中,對于“knowing how”和“knowing that”這兩個命題,形成了相互對立的兩種觀點,并以這兩種觀點為基礎,形成了兩個不同的派別,即理智主義(intellectualism)和反理智主義(anti-intellectualism)?!袄碇侵髁x者認為knowing how和knowing that之間沒有種類差異,knowing how歸根到底是knowing that;反理智主義者則反對將knowing how歸結為knowing that,主張knowing how和knowing that之間有種類的差異?!?郁振華:《人類知識的默會維度》,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70頁。兩派的分歧并不出在對于“knowing that”的理解上,而在于“如何理解knowing how的認識論地位”*郁振華:《人類知識的默會維度》,第70頁。。
在2011年Jason Stanley出版的KnowHow一書的“序言”中,Stanley雖對knowing a fact進行了重新界定,認為之前的研究者對于這一命題的認識不夠全面,從而導致反理智主義的立場,但一方面Stanley的最終的目的還是要援引knowing how進入knowing that,即“knowing how to do something is the same as knowing a fact”*Jason Stanley,Know How,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1.,另一方面,他對賴爾的反駁其實并沒有成立,這主要是因為他對賴爾所理解和界定的“knowing how”的與行動相關的內容沒有了解清楚。更何況,他的書就是以“know how”命名的,可見他還是以knowing how的討論為重心。另外,在郁振華教授最近出版的新書《人類知識的默會維度》中,郁教授反復強調一些理智主義者對于賴爾的反駁之所以沒有力度,是因為“他們沒有認真地對待賴爾的思想,賴爾關于knowing how的一些重要洞見,在他們的討論中都失落了”*郁振華:《人類知識的默會維度》,第70頁。。換言之,一些理智主義者所說的knowing how并不是賴爾所認為的knowing how,如果由此出發(fā)而對賴爾進行反駁,會顯得沒有力度。他們根本不是針對一個概念的同一個意義(包括它的內涵和外延)展開討論,這會讓人覺得,彼此都各說各話,顯得很沒有說服力*參見郁振華《人類知識的默會維度》,第69~102頁。。由此看來,在這場爭論中,對于“knowing how”含義的界定與理解顯得非常重要。筆者正是從上述考慮出發(fā),期望對賴爾的“knowing how”做一探討,并提出自己的理解。
二、關于“knowing how”的兩點說明
(一)容易產(chǎn)生的誤解
我們在剛開始接觸“knowing how”和“knowing that”的相關英文文獻,或者閱讀中文翻譯的文獻時,往往會對理智主義的主張有所青睞,這是因為對于英文文獻本身,或者翻譯過來的中文有望文生義的問題。就這兩個命題本身來看,“knowing how”是指“knowing how to do something”,而“knowing that”是指“knowing that something is the case”。僅從“knowing how”和“knowing that”上述兩個英文表述出發(fā),我們往往會將“knowing that”直接翻譯成“知道什么”*這種翻譯出自劉建榮,參見賴爾《心的概念》,劉建榮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颉爸滥莻€事實”*這種翻譯出自徐大建,參見賴爾《心的概念》,徐大建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如果從這兩個翻譯出發(fā),而將“knowing how”直接理解為“知道怎樣做”*這里采用的是徐大建的翻譯,對于“knowing how”本身的理解,各學派存在著分歧,但是對于“knowing how”的中文翻譯,卻基本沒有什么區(qū)別。,就容易讓我們對于理智主義更為贊同,或者說,在這種翻譯的作用下,我們會先入為主產(chǎn)生一種理智主義的傾向。因為,我們會自然地認為,“什么”涵蓋了很多的內容,“知道怎樣做”當然是“知道什么”的一種。而后一種翻譯,也可以輕而易舉地被理智主義所利用,“怎樣做”難道不可以說是一個“事實”嗎?我知道怎么騎自行車,而“怎樣騎自行車”本身不可以被看成是“事實”嗎?如果可以,那么,“知道怎樣做”當然可以歸入“知道那個事實”中。雖然我們可以通過進一步的解讀知道,這兩組命題并不僅僅局限在字面的中文翻譯里,但是,這種翻譯被初學者閱讀和記憶后,會對閱讀者的“前見”造成或大或小的影響,從而在開始的時候,對理智主義產(chǎn)生同情,對反理智主義的主張有所質疑。
(二)“knowing how”是一種與行動相關的知
在賴爾看來,“knowing how”與行動相關。其實,不僅就賴爾的觀點來看,單從“knowing how”自身來看,其英文的原始表達“knowing how to do something”就和“do”相關聯(lián)。此外,從中文的翻譯來看,“知道怎樣做”的“做”也和行動相關。但是,應該看到的是,雖然“knowing how”需要用活動/行動來表達,但“knowing how”說到底是“體現(xiàn)了智力的能力之知”*郁振華:《人類知識的默會維度》,第71頁。。這就是說,它本質上是和“knowing that”一樣同屬于“知”的。所以,一方面,如果我們主張,“knowing how”和“knowing that”有種類的差異,那么,這個種類的差異是它們作為兩種“知”存在的種類差異。另一方面,這兩種“知”,其存在種類差異的原因,可以從一個角度去理解,即“knowing that”是和“知”本身聯(lián)系更為緊密的“知”,而“knowing how”則更多地與“行”聯(lián)系在一起,從某種意義上甚至已經(jīng)暗示了擁有這種知識的人,已具備了將這種知識轉化為現(xiàn)實的能力。這從“knowing how”和“knowing that”被譯成“能力之知”和“命題性知識”*這是郁振華教授的一種翻譯。參見《人類知識的默會維度》,第97~98頁。,也可以窺見一斑。強調這一點的原因是,在閱讀過程中,我們容易將“knowing how”和“行”直接等同起來。應該看到,“knowing how”與活動/行動密切相關,但如果將其等同于“行”,則是一種誤讀。因為,上述關聯(lián)是在其作為一種“知”的大前提下展開的。造成這種誤讀的原因,可能與賴爾在《心的概念》一書中一再舉實際行動的例子來說明“knowing how”所具有的與行動相聯(lián)系的內涵有關。這一點也可以從Jason Stanley的KnowHow一書的第一章“Ryle on Knowing How”中看出。Stanley強調,賴爾看上去似乎是一個笛卡爾主義者,因為他在文章的很多地方使用笛卡爾主義的一些概念,但實際上,他是在行為主義(behaviorism)的立場上使用這些概念的,從而表現(xiàn)出某種行為主義的傾向。Stanley進而認為賴爾是一個行為主義者(behaviorist)*Jason Stanley,Know How,pp.2-11.。這在向我們提示造成上面誤讀的原因的同時,也表明了賴爾的“knowing how”和行動、行為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雖然這個“行為主義者”的帽子戴得是否正確,還可以再商榷。
總之,一方面,我們應該明確“knowing how”是一種“知”;另一方面,我們也應注意“knowing how”是與活動/行動相聯(lián)系的。
三、“knowing how”的過程性
(一)賴爾的“knowing how”包含著三個面向
賴爾的“knowing how”是有其特定含義的,“活動/行動、智力和能力是完整把握賴爾的knowing how的三個不可或缺的要素”*郁振華:《人類知識的默會維度》,第71頁。。
首先,“knowing how”和“活動/行動”有關。前面已經(jīng)說到,“knowing how”可以表達為“knowing how to do something”,即“知道怎么做”。一個關于“知道怎么做”的知識當然是和“做”這個“活動/行動”有關。賴爾說:“通過實踐我們學會了怎樣做,批評和距離的確使我們受到教育,而理論上的教導卻常常無濟于事?!笨梢?,“怎樣做”和“實踐”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們要獲得“怎樣做”的知識,需要通過“實踐”“學會”。同時,賴爾又舉了孩子下棋的例子,他說,“他所具有的關于怎樣做的知識的運用,主要在于他走出或予以承認的棋步,在于他不走的或予以否認的棋步”*賴爾:《心的概念》,徐大建譯,第38頁、39頁。。這說明,關于“知道怎樣做”的知識不僅可能源于實踐,而且還應運用到實踐中,轉化為實際的行為。
其次,“knowing how”總是體現(xiàn)著智力,并同時與能力緊密聯(lián)系。上一條已經(jīng)說過,“knowing how”和“活動/行動”有關系。在一個“知道怎么做”的知識變成我真正去做的行為的過程中,當然需要知識的擁有者和行為的實踐者具備智力。而我們這里所說的智力不僅僅表現(xiàn)為一種吸納知識的能力,它還是一種關乎行動的能力,即當一個人具備了“知道怎么做”的知識的時候,他就應該具備了一種能夠將知識轉化為行動的能力,或者說,這一類的知識本身包含著人能夠實踐這一操作性知識的能力。賴爾說:“具有智力不僅僅在于滿足準則,而且還在于運用準則;在于調節(jié)一個人的行為,而不僅僅在于被調節(jié)得很好?!庇终f:“理解是知道怎樣做的一部分。為了理解一種特定的顯示了智力的行為所需的知識乃是,在某種程度上能夠做出那種行為?!彼?,當一個人知道了怎樣做,就應該具備了知道怎樣將這樣的知識轉化為實際行動的智力的能力。除此之外,應該看到的是,這種智力還體現(xiàn)在“knowing how”的多軌性上。賴爾就說:“鑒賞一種行為的能力與實施這種行為的能力是同一類型的能力,這一點說明了前面所論證的一個論點:智能并不是一些單軌的素質,而是一些容有形形色色的或多或少不相似的運用的素質?!边@話的意思是說,當運用智力將我們所知道的“知道怎么做”的知識付諸實踐時,我們可能面對各種不同的情況,而面對這些情況的時候,之所以能夠用“知道怎么做”的知識去應對,就是因為這類知識即“knowing how”本身具有多軌性,這一“多軌性”體現(xiàn)著“knowing how”所具有的智力的維度。比如,以賴爾所舉的下棋為例,他認為一個普通的棋手也許能夠通過研究,完全理解一個下棋冠軍在某幾盤棋賽中所使用的走法,但他永遠也不能完全預料到這個冠軍在下一盤棋賽中會怎樣走棋,他永遠也不會像冠軍走棋走得那么敏捷或有把握*賴爾:《心的概念》,徐大建譯,第23頁、53頁、54頁、58~59頁。。進一步說,我們可以假設,一個普通的棋手已經(jīng)完全掌握了下棋的規(guī)則和方法,或一個冠軍非??犊匕阉械南缕寮记啥几嬖V了這位棋手,但可以預料的是,他依然無法像冠軍一樣自如地下棋而成為冠軍,因為,“知道怎樣做”本身不應該是單軌的,而應該是多軌的。它之所以能夠具有向實踐轉化的可能性,就在于其所具有的多軌性。這個多軌性當然體現(xiàn)著智力,而這一智力亦是一種能力。
(二)以“神槍手”為例說明“knowing how”的過程性
1.從神槍手外在的一系列行為過程來看
在賴爾所舉的眾多例子中,有一個非常有趣的關于“神槍手”的例子:一個人如果有一次打中了靶心,那么,我們如何判斷他是出于僥幸還是由于好槍法。賴爾對此判斷的方法大體表現(xiàn)為一種行為主義。他認為,“假如他有這種技能,那么他能在此擊中靶心或靠近靶心的地方,即便風刮大了,射程改變了,目標移動了?;蛘撸偃缢牡诙寷]有擊中靶,他的第三槍、第四槍和第五槍所擊中的地方很可能會逐漸地越來越接近靶心”*賴爾:《心的概念》,徐大建譯,第43頁。。簡要言之,就是讓這個人繼續(xù)射擊,通過多次的射擊行為來判定他是否是一個真正的神槍手,還是只是出于僥幸。但是,理智主義基本是付之于內心的考察,他們認為任何一個行為的背后都有一個智力的、理智的思考,但是,這個內在的思考行為卻是“隱晦” “幽暗”,無法被他人體會、了解的,由此進一步追問下去就可能導致賴爾質疑理智主義的有關“無窮倒退”的問題*可參見郁振華《人類知識的默會維度》,第82~86頁。。
我們在這里并不準備詳加討論理智主義和反理智主義對于這個例子的解決方案,哪一個更具有說服力。我們想要進一步探討的是,如果只是一次性的行為,沒有后面再次射擊的可能,如何能夠判斷這個人射中靶心是出于僥幸還是由于好槍法。賴爾提出的方法是:“我們應當考慮他過去的記錄、他的解釋或辯解、他給予同伴的勸告,以及大量其他的各種各樣的線索?!痹谶@個所謂的“大量的其他各種各樣的線索”里,我們也許可以找到另一個判斷的方法:通過他活動的整個過程來進行判斷,通過過程中各個不同階段的射擊行動,以及其他細節(jié),如神態(tài)、射擊完成之后的反應等,綜合考察作出判斷。賴爾認為射擊“并不存在一個單一的標志,可以表示出一個人知道怎樣射擊,但適度地把一些不同的行為配集在一起,一般來說就可以足以令人信服地說明他是否知道怎樣射擊。只有在此時才能判斷,他擊中了靶心是出于僥幸,還是因為他是一個足以成功的射手”*賴爾:《心的概念》,徐大建譯,第43頁。。當然,賴爾提供的綜合起來看的解決方案是包括了對此后的射擊行為的考察的,而我這里所說的綜合考察還只是以單個射擊行為的整個過程為對象作出的判斷。
那么,這里所謂的單個射擊行為的整個過程,是否與“knowing how”有關系?換言之,這些在行為過程中體現(xiàn)出來的階段行為和其他細節(jié)是否都包括在“knowing how”中?這里需要進行分梳和澄清。首先,射擊前的端起槍、瞄準靶心、射擊,以及射擊完之后,對射擊手槍的處理、下一次射擊的準備等,這些具體行為背后所蘊含的知識,都可以歸結到“knowing how”里面去。換言之,這些都應該是賴爾說的“knowing how”的內涵和外延所應包括的內容。但是,除了這些具體的射擊行動之外,其他的細節(jié),如對射擊結果的反應,表現(xiàn)出的神態(tài)、情緒等則應被理解為一種廣義的行為,同樣也應納入賴爾所說的“knowing how”中。這里的意思是說,我們關于“怎樣射擊”的知識,同時也應該包括怎樣控制和表達自己在射擊完了之后的情緒和神態(tài),即我們應該以怎樣的情緒與心態(tài)去對待射擊的結果。如果是一個神槍手,可能已經(jīng)不只一次地射中靶心,所以,再次射中時并不會反應很大,情緒激動。反之,如果是僥幸射中的,就可能會對此結果表現(xiàn)出意外、驚訝、非常興奮等情緒。這些外在的表現(xiàn),也可以被歸結到廣義的“行”中,而這個“行”背后的與之相聯(lián)系的“怎樣做”的知識,自然也是屬于“knowing how”的內容。
不論射擊活動是單個的還是多個的,單從“射擊”作為一個完整的過程來考察,我們同樣看到其體現(xiàn)出全面理解和把握賴爾的“knowing how”所不可或缺的三個因素,即活動/行動、智力和能力。一個人所具備的“怎樣射擊”的知識要運用于實際的射擊行動中,“假如他具有這種技能,那么這個問題就是一個他是否運用了這個技能的問題,他射擊時是否小心,是否控制了自己,是否注意到了各種條件并且想到了他所受到的指導的問題”*賴爾:《心的概念》,徐大建譯,第43頁。。同時,這個行為的過程當然也體現(xiàn)著射擊者的智力和能力。當他面對不同的情形,如“風刮大了”、“射程改變了”、“目標移動了”等,一樣可以射中靶心。這是射擊者本身所具有的將“怎樣射擊”的知識轉化為具體的射擊行為進而射中靶心的能力。在這個過程中,其面對不同情形一樣射中靶心的智力還同時彰顯著上面提到的多軌性。而這也正是文章所提出的“knowing how”所具有的過程性。所謂“過程性”是指“knowing how”在一個行為的整個過程中,展現(xiàn)出來的多個面向,即與活動/行動、智力與能力相互關聯(lián)的內容。一方面,在一個行為的從頭到尾的過程中上述三個要素均得到了彰顯;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在對一個行為做過程性的考察時,理解“knowing how”與上述三個要素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
2.從神槍手內在思維的負反饋過程來看
當我們進一步思考上述問題時,不難發(fā)現(xiàn)另一重要問題,即我們是如何將所具有的“怎樣射擊”的知識轉化為具體的射中靶心的行為的?這個外在的行為是通過怎樣的內在過程得以實現(xiàn)的?這個內在過程是否也彰顯著“knowing how”的過程性呢?
如果說前面的討論是從“神槍手”舉槍射擊這一外部行為的考察來說明“knowing how”的過程性的話,那么,這里從“神槍手”自身的角度來理解“knowing how”的過程性則更多的是從內部著眼,它會涉及射擊者將自身能力轉化為具體行為的過程。對此,“控制論”中的“負反饋”理論頗有啟發(fā)意義。
“控制論”是上世紀40年代由美國哲學家維納提出,它是一門研究動態(tài)系統(tǒng)在不斷變化的環(huán)境條件下如何保持平衡或穩(wěn)定狀態(tài)的科學,其中“反饋原則是控制論的最重要的和通用的原則”,可以說“不使用反饋原則,控制就不能實現(xiàn)”*茹科夫:《控制論的哲學原理》,徐世京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年,第95頁。。簡單來說,“反饋是控制系統(tǒng)的一種方法,即將系統(tǒng)的以往操作結果再送入系統(tǒng)之中”*維納:《維納著作選》,鐘韌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8年,第48頁。。這個被送入系統(tǒng)之中的“以往的操作結果”往往展現(xiàn)為一種“信息”。當我們展開一項活動時,通常會預設一定的目標,在行為的實際展開和目標達成之間會形成一個“目標差”,每一次“以往的操作結果”即是“反饋到控制中心的信息”*維納:《控制論》,郝季仁譯,北京:科技出版社,1985年,第99頁。,這個“反饋”來的信息能幫助我們不斷縮小目標差,也可能促使我們不斷地增大目標差,這兩種情況分別稱之為“負反饋”和“正反饋”。換言之,“負反饋調節(jié)的本質在于設計了一個目標差不斷減少的過程,通過系統(tǒng)不斷把自己控制后果與目標比較,使得目標差在一次一次控制中慢慢減少,最后達到控制的目的”。由此不難看到,“負反饋”必須包括兩個環(huán)節(jié):“(1)系統(tǒng)一旦出現(xiàn)目標差,便自動出現(xiàn)某種減少目標差的反應。(2)減少目標差的調節(jié)要一次一次地發(fā)揮作用,使得對目標的逼近能積累起來?!?金觀濤、華國凡:《控制論與科學方法論》,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26頁。
從這一理論出發(fā)反觀“神槍手”的例子則不難看到,“神槍手”在射擊的過程中一定要涉及“信息”“反饋”的過程。就單個射擊行為來看,一開始他舉槍瞄靶,可能并沒有馬上射擊,而是不斷地重復舉起放下的行為,這就是“減少目標差的調節(jié)”在“一次一次發(fā)揮作用”,在這一過程中“以往的操作結果”通過“信息”的形式反饋到“控制中心”,從而完成不斷“減少目標差的反應”,最終命中靶心。在這一過程中,值得注意的有兩點:第一,在一次次的“舉起放下”中,個體的某種有限的控制能力得以積累起來,從而擴大了自身對于行動的控制能力*參見金觀濤、華國凡《控制論與科學方法論》,第27~30頁。。第二,內在的信息反饋與外在的行為調節(jié)是緊密聯(lián)系、不可分離的。不難看到,這里形成了一種“具有反抗被控制的量偏離控制指標的趨勢”*維納:《控制論》,第99頁。,也就是說這一“負反饋”的情況存在某種穩(wěn)定性,它“保持被調節(jié)客體的某些參數(shù)不變”*茹科夫:《控制論的哲學原理》,第98頁。,從而形成了一定的趨向和態(tài)勢。相反,當我們考察僥幸射中靶心的“偽神槍手”時,則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這種“負反饋”一方面沒有形成穩(wěn)定的趨勢,另一方面和“正反饋”夾雜在一起,后者在某種意義上構成了前者的原因。
所謂“正反饋”與“負反饋”相反,即通過信息的反饋不斷增大目標差?!俺壌髧g的軍備競賽”即是一典型例證*參見金觀濤、華國凡《控制論與科學方法論》,第32頁。?!皞紊駱屖帧币环矫婵赡鼙憩F(xiàn)出不穩(wěn)定的“負反饋”,即通過僥幸完成“負反饋”的過程,造成自己偶然打中靶心的結果,另一方面在內在思維上可能經(jīng)歷一個“負反饋”和“正反饋”相互糾纏的過程。因為無法穩(wěn)定地控制“目標差”使其不斷減少,在反饋和調節(jié)的過程中可能會有“目標差”不斷增大,即“正反饋”對其行為造成的影響,雖然這樣的影響最終沒有表現(xiàn)在結果上,但從命中靶心之后難以抑制的喜悅和興奮之情中我們并不難看到這一影響。此外,“為了能對外界產(chǎn)生有效的動作,重要的不僅是我們必須具有良好的效應器,而且必須把效應器的動作情況恰當?shù)鼗貓蠼o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而這些報告的內容必須恰當?shù)睾推渌麃碜愿泄俚男畔⒔M合起來,以便對效應器產(chǎn)生一個恰當?shù)恼{節(jié)輸出”*維納:《控制論》,第98頁。?!皞紊駱屖帧敝允恰皞巍钡?,正在于他沒能自覺而恰當?shù)貙ⅰ靶鞯膭幼髑闆r”反饋給“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進而影響了結果產(chǎn)生的穩(wěn)定性。
不難看到,“負反饋的調節(jié)實際上跟目的性這個概念有關”*金觀濤、華國凡:《控制論與科學方法論》,第30頁。。在“神槍手”這個例子中,目的即是“射中靶心”。就一次射擊行為來看,真正的神槍手和僥幸的射擊者在目的的達成上都完成得很好,但立足于“負反饋”的過程時,則不難看到兩者在內在信息的加工、生成以及轉化為具體行為的過程中所存在的巨大差異。這里自然涉及一個重要問題,即射擊者所展現(xiàn)的這種內在“負反饋”的過程與“knowing how”是否有關,它作為一個過程是否與“knowing how”的過程性存在關聯(lián)。
如前所述,“knowing how”是一種關涉行動的“知”,它主要涉及三個面向,即“活動/行動、智力和能力”。神槍手在射擊過程中內部產(chǎn)生的“負反饋”的過程是一種思維的活動,它主要體現(xiàn)為人的大腦將“以前操作的結果”以“信息”的形式反饋到“控制中心”。在對這些信息進行加工處理之后,人將內在的反饋結果付諸外在的具體行為,不斷縮小“目標差”而最終射中靶心。這個對信息進行加工處理的過程自然體現(xiàn)出人的一種認知能力,具體表現(xiàn)為人對于信息處理和行為操作的智力。如前所述,這種內在的思維能力和外在的具體行為不可分割,其從一個側面展現(xiàn)了它雖然作為一種“知”,但與外在的行為密切相關,可以說是一種“knowing how”,即知道如何通過信息的反饋達成射中靶心的“知”。從“負反饋”自身的理論內容出發(fā),我們可以看到它展現(xiàn)為一個“過程”,信息的傳遞、反復地修正、不斷地接近目標都體現(xiàn)出這一點。在這過程中,“knowing how”所具備的三個面向是相互聯(lián)結、共同發(fā)揮作用的。簡言之,“負反饋”在神槍手身上的達成需要施動者本身具備相應的能力,將信息傳遞的活動一次次地重復,最終完成如何射中靶心的“知”向具體射中靶心的“行”的轉化*如果我們跳出單個的射擊行為,將射擊結果的判斷還原到賴爾所主張的一種“行為主義”的考察,就更能夠體現(xiàn)出“負反饋”理論的優(yōu)勢。如“負反饋”機制的必要環(huán)節(jié)之一,即“減少目標差的調節(jié)要一次一次地發(fā)揮作用,使得對目標的逼近能積累起來”。如果將“一次一次地發(fā)揮作用”理解為多次的射擊行為促使射擊者在內部產(chǎn)生一個不斷接近目標,縮小目標差的過程,則更容易理解。此外,“控制論指出,當人的一次控制能力不能達到目的,可以用負反饋調節(jié)放大控制能力”。這樣的“調節(jié)放大”放在神槍手多次射擊,進而不斷逼近靶心的行為上,可能更生動、形象并易于把握。當然,這里并不是否認單個射擊行為不能體現(xiàn)“負反饋”的理論,而是說相對而言,在理解上可能需要費些時間。此外,因為本文將射擊的行動限定在單個射擊行為上,不采取賴爾“行為主義”的考察方式,故而對于多個射擊動作和負反饋理論的關系并沒有做過多的討論。。
(三)“knowing how”過程性理論的意義
首先,“knowing how”的過程性有助于理解“knowing how”的豐富性。如前所述,理智主義與反理智主義爭論的關節(jié)點主要可以歸結為對“knowing how”的理解與界定的不同。兩派對于“knowing how”認識論地位的不同理解使得他們各自的主張截然不同。而理智主義對反理智主義所做的回應與反駁基本缺乏力度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對于賴爾以來的反理智主義者關于“knowing how”內涵與外延的界定沒有做充分的了解和細致的考察。換言之,理智主義的反駁所涉及的關鍵概念“knowing how”根本不是反理智主義所說的“knowing how”。而本文所提及的“knowing how”的過程性,試圖將一個行為作為一個整體過程來加以考察(無論這一整體過程是表現(xiàn)為一系列的外在行動,還是展現(xiàn)為不斷傳遞給控制中心的內在信息),從而使得“knowing how”與活動/行動、智力和能力三個要素的關聯(lián)得以凸顯,彰顯出“knowing how”自身的豐富性,這或許會有助于我們更為全面而深入地理解“knowing how”。而“knowing how”的這種豐富性實質上是反理智主義得以立足并具有說服力的基礎。
其次,“knowing how”的過程性在突出了其與活動/行動、智力與能力關聯(lián)的同時,還凸顯了其作為一種類型的“知”,仍屬于“知”的領域的本性。一個行為在發(fā)生的整個過程中,所應具備的過程性的“knowing how”,是一個行動得以順利進行的能力之知。如一個射擊行為,狹義地看,是指射擊行為的整個過程,廣義地看,則包括射擊所涉及的外在情緒的控制與神情的表達,內在信息的反饋、加工和處理等。前面曾提到,我們容易在閱讀賴爾的《心的概念》一書時,將“knowing how”等同于“行”,而根據(jù)上文的分析,我們則比較容易理解和把握,“knowing how”雖與“行”相聯(lián)系,但仍屬于“知”的領域這一理論事實。
第三,“knowing how”的過程性展現(xiàn)了活動/行動、智力與能力三要素之間以及三要素與“knowing how”之間的相關性。當我們將一個行為視為一個整體過程來加以理解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與“knowing how”相關聯(lián)的三個要素并不是彼此孤立的,而是相互聯(lián)系并在一個行為中同時體現(xiàn)的。具體來說,一個行為的主體只有具備了將“knowing how”的知識通過內部思維的加工、反饋等環(huán)節(jié)轉化為實際行動的能力,才能說真正知道“knowing how”,否則“knowing how”與活動/行動的關聯(lián),只能停留在理論的辨析層面,而無法在實際的行為中得到體現(xiàn)。而這種能力的具備,離不開主體自身所具備的智力,這個智力又是與“knowing how”相聯(lián)系的。當面對具體情況的時候,我們之所以能夠運用“knowing how”的知識加以應對,是因為“knowing how”具有多軌性,而這一“多軌性”實質上是與“knowing how”相聯(lián)系的智力的體現(xiàn)。立足于“knowing how”,我們看到運用智力展現(xiàn)著一種能力,而這一能力的運用,則保障了實際活動/行動的實現(xiàn)。由此我們可以進一步發(fā)現(xiàn),這三個要素之間不但是彼此聯(lián)系的,而且“knowing how”與這三者之間的關聯(lián)亦是不可分割的,“knowing how”所蘊含的一種智力,體現(xiàn)著其作為一種能力而存在,這一能力是“knowing how”與活動/行動產(chǎn)生實際關聯(lián)的保障。
“knowing how”和“knowing that”的問題可能仍將成為認識論研究領域中的一個重要面向繼續(xù)討論下去。誠然,就問題本身來看,它可能顯得過于“專業(yè)化”,但我們應看到,其關聯(lián)的不僅僅是純哲學的分析與思辨,還聯(lián)系著其他一些重要的認識論問題,如認識與實踐、人與知識、人的認知能力,以及認識本身的結構等問題。這些將是人類追尋智慧的過程中,永恒關注的問題,而它們也都與上述單個的、看似專業(yè)化的哲學問題的思辨與展開密切相關。
WU Long, Ph. D. candidate, Si-Mian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 in Humanities,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責任編校:余沉
A Study on the Process of “Knowing How”
WU Long
Abstract:Differentiating “Knowing how” and “knowing that” is an important issue in modern western epistemology. The fundamental disagreement between intellectualism and anti-intellectualism lies in the different definition of the status of “knowing how” in epistemology. It seems that a general understanding of “knowing how” is necessary and important. “Knowing how” belongs to the domain of “knowledge”, which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ree elements, namely, action or activity, intelligence and ability. If an action is considered as a combination of external activities or a continuous process of feedback, processing and transformation by the mind on information, as in the case of “marksman”, the “process” of “knowing how” is closely connected with action/activity, intelligence and ability. The process of “knowing how” could enable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its rich connotations. At the same tim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se three elements and how they are connected with “knowing how” can be better understood.
Key words:knowing how; process; action/activity; intelligence; ability; negative feedback
作者簡介:伍龍,華東師范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博士研究生(上海200241)。
基金項目:華東師范大學2014年“博士研究生學術新人獎”資助項目(xrzz2014001)
中圖分類號:B561.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5019(2015)01-0026-08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5.0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