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婉君

審美想象作為一個重要的審美心理因素，在文學鑒賞中具有重要作用。特別是在詩詞鑒賞中，鑒賞者通過審美沖動，由詩文自發(fā)產(chǎn)生審美想象，加之自身的審美經(jīng)驗與審美情趣，構建起內心的審美圖景，并從中得到精神上的愉悅，獲得情感上的陶冶，達到審美欲望，最終完成審美活動。

詩是美的化身?！对娊?jīng)》作為我國詩歌發(fā)展的源頭，它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藝術手法成為后世詩歌發(fā)展的藍本?！额伿霞矣枴の恼缕氛f：“夫文章者，原出五經(jīng)……歌、詠、賦、頌生于詩者也?！倍鸥υ凇稇驗榱^句》中言：“別裁偽體親《風》《雅》”，道出歷代詩人對《詩經(jīng)》的追摹和標榜?？梢?，自古以來《詩經(jīng)》的藝術價值和審美價值都是極高的。因而，對《詩經(jīng)》的審美與鑒賞對提高人們的精神素養(yǎng)、培養(yǎng)審美情趣具有積極的意義?！段男牡颀垺分姓f：“詩者，持也，持人性情;三百之敝，義歸無邪，持之為訓，有符焉爾。”詩歌抒發(fā)人的心志，涵養(yǎng)人的性情，就連道德修養(yǎng)極高的孔子也將《詩經(jīng)》作為陶冶性情、培養(yǎng)道德的最好教材。并且，根據(jù)《詩經(jīng)》詩、樂、舞為一體的藝術特色和它字字璣珠、反復疊沓的創(chuàng)作手法，審美想象的建構性作用在《詩經(jīng)》審美活動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詩言志，歌詠言?！薄叭吮咔椋形锼垢?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比祟惖钠咔榱驹谛?，當通過語言文字吐露之時內心的思想得到升華，從感性到理性，由漫想到文字，由此便生成了藝術創(chuàng)作。《詩經(jīng)》中的詩大多從勞動中產(chǎn)生，是古人最真實的情感表達，不同于其他經(jīng)書，紀實性強是《詩經(jīng)》的一大特色?，F(xiàn)如今，《詩經(jīng)》除了是一部藝術造詣極高的詩總集，也是學者們用來研究古代文學、古代文化等的有力根據(jù)。

《詩經(jīng)》由采詩人采集而來，并經(jīng)過挑選，對于藝術水平高的、能反映當時社會風俗與文化的詩歌就編制成樂曲，再賦上舞蹈供人們詠唱、欣賞。極強的音樂感和節(jié)奏感是《詩經(jīng)》不同于其他詩歌的獨有特色。

我們來看下面這兩首詩。

其一：

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芣苢》是《詩經(jīng)·國風·周南》中描寫人民勞動生活的一首周南地方民歌。全篇生動地描畫了周南婦女結伴采擷芣苢，充滿了歡歌笑語的勞動場面。林從龍在鑒賞此詩時稱其“是一首明快而優(yōu)美的勞動之歌”，充滿了濃厚的生活氣息。的確，“勞者歌其事”的創(chuàng)作思想充分體現(xiàn)在此詩中，并且這首民歌也很好的體現(xiàn)了《詩經(jīng)》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和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特色。

通觀此詩，短短六句行歌以自然樸素、簡單明了、反復疊沓的創(chuàng)作手法將婦女采集芣苢的歡樂景象描繪得惟妙惟肖。初讀只覺得平常，甚至平淡無奇。六句行歌除了六個動詞不同之外，并無其他變化，語言簡單，韻律也單一，似乎除了婦女采摘芣苢這一事實外并無更多內涵可供發(fā)掘和玩味。然而，如果我們能用審美想象來構建一幅婦女采芣苢的歡樂景象，其中的審美情趣便躍然紙上。

我們可以平心靜氣地涵詠此詩，想象自己穿越到了三千年以前，在彌漫著草本香氣的芣苢園中，到處飄飛著歌聲，婦女們長衣素褂，裙袂翩翩……盛夏燦爛的陽光將女子的頭發(fā)染成金黃，漫天的蔥綠綿延起伏，延伸到山谷深處。此時，她們無暇顧及自己長裙上的藍花是否沾染上了泥土的芬芳;她們?yōu)鹾诘男惆l(fā)是否被風吹壞了模樣;她們纖纖手指是否被芣苢尖密的外衣親吻了血痕;她們笑著唱著，手持衣襟，大把地捋著芣苢放進自己的籃中，滿山蕩漾著歌聲與笑聲。平原繡野、風和日麗，狗尾似的芣苢搖暖了陽光，搖碎了風，也搖亂了采擷人的步伐。仿佛自己也身在其中，俯身拾起遺落的芣苢放回她們的籃里，明媚的笑蕩漾開來。

通過想象的審美構建，結合引領全詩的六個動詞，我們可以做深層的理解與欣賞。全詩用賦的手法平鋪直敘地為我們再現(xiàn)了古人勞作的情景，真摯熱烈。詩的每一章開頭直接詠唱采芣苢，層層疊進，和著音律反復歌唱，唱出了詩中人物內心勞作的喜悅，再現(xiàn)了采芣苢的歡鬧場面?？梢哉f，三章詩中的六個動詞準確而形象地直敘了采擷人的動作、勞作的順序。先是大家伙兒高唱著“采之”來到芣苢園中;接著詠唱“有之”，是發(fā)現(xiàn)芣苢已成熟的興高采烈，然后唱到“掇之”“捋之”，先拾撿起掉在地上的芣苢，再來采擷莖上成簇的芣苢;最后歌詠“袺之”“襭之”，用衣服盛滿采摘的芣苢，洋溢著興奮與歡快。全詩極具律動的音樂美，讀來瑯瑯上口，再加上簡單直白的歌詞，任誰都可以和著唱個兩嗓子。歌聲交相呼應，令采芣苢的火熱、喜悅之情更富有感染力。

審美想象讓我們看到了這首詩平淡背后熱情似火的一幕。試想，如果單單是誦讀此詩，審美也僅是拘謹于這六個動詞的不同意思，而不作任何聯(lián)想與想象，此詩的意蘊是無法被完全鑒賞和體味到的。

芣苢是一種草本植物，果實可以入藥，俗稱車前子，可以治婦女不孕之癥。聞一多先生在品讀《芣苢》時說：“芣苢是一種植物，也是一種品性。”這是對詩中內容意義的更深層的認識，婦女采芣苢、詠芣苢映射出古人喜多子的傳統(tǒng)風俗與文化。對此，我們亦可以做合理的揣測與適當?shù)穆?lián)想。

其二：

褰裳

子恵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恵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這首愛情詩出自于《詩經(jīng)·國風·鄭風》，相比于《詩經(jīng)》中的其他情詩，它的詩風與眾不同，別具一格。詩中女子的率真、爽朗和頗具反叛的個性帶給人一種不同的感受，特別是當它出現(xiàn)在千年前的詩集當中的時候。此詩中的女子個性張揚，敢愛敢恨。全詩僅寥寥數(shù)句，便將女子對傾愛之人的思念刻畫得入木三分。俗語說：“愛之切，恨之深。”僅涵詠此詩，我們就能感受到女子等不到愛人時內心的焦慮不安與對相戀之人的嬌嗔之態(tài)。

但僅是如此，我們似乎并不能真切而深刻的體味到這名女子矛盾、無措、熾熱而焦急的內心情感。此時，我們需要審美想象來構建出一個圖景來填補詩文中的空白。比如這名女子為什么等不到自己心愛的人，難道是這名男子故意爽約，抑或是他被何事所困，因而不能如期而至？又如，這名女子與戀愛之人何時相約，又約在何時相見？她又是如何焦急地等待著愛人？……這種種疑問我們不得而知，但是通過審美想象，再結合自身的審美體驗和生活經(jīng)驗，我們能夠深刻地感受并體味到這首詩想要表達出的意蘊和情感。

假如這一切發(fā)生在萬物復蘇、春意萌動的初春，一彎漸漸冰釋的春水踏著輕盈的步履淌過山谷、深林，經(jīng)過女子的膝邊。這位少女癡癡地望著這潺潺的河水和河岸對面遙遙的青山、小徑，她期望著一個身影前來，那是她日日思念的戀人?？墒堑劝〉?，她的戀人并沒有出現(xiàn)。河水依舊歡快地向前流淌著，河岸邊的花叢依然在風中搖著嬌艷的身姿，仰著頭對著太陽微笑。隨著時間的流逝，少女的心情越來越不能平靜，她在岸邊來回地踱步，她等著、想著;想著、等著……

《褰裳》同其他民歌一樣，運用反復疊章的形式，簡單明了的語言來表情達意，繪聲描狀。全詩用賦的手法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少女懷春圖。兩句“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將女子情波激蕩，無法抑制的熱烈而純潔的戀愛之心、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兩個“狂”字，前一個形容男子之狂，后一個形容男子失約的行為之狂，更加強化了女子內心的愛之深、思之切以及女子那一股不甘屈軟的倔強性格。

格式塔學派認為審美是力的作用模式，當藝術樣式、外部事物、組織活動和人的知覺在力的作用模式上達到結構上的統(tǒng)一之時，就可能激起審美經(jīng)驗。在審美活動中，當審美想象與文學內容達到形式與內容上的高度統(tǒng)一時，審美體驗便產(chǎn)生了。潘紀平老師的《語文審美教育概論》一書中也有這樣一段話：“感情活動與飛馳的想象在詩歌中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沒有想象，感情無所依托，便成為空洞的感嘆和鳴叫?！币虼?，在《詩經(jīng)》的審美中，審美想象是審美活動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甚至可以說審美想象本身就是《詩經(jīng)》審美的主體活動。

宗白華在《美從何處尋？》一文中有《流云》一詩曰：

啊，詩從何處尋？

從細雨下，點碎落花聲，

從微風里，飄來流水音，

從藍空天末，搖搖欲墜的孤星！

詩人從微風細雨、落花流水和碧空孤星中找尋美，而這一切都離不開審美想象這匹飛馳的駿馬。騎上這匹駿馬，建構起奇妙的想象之旅，任思緒徜徉飛翔在這千年的詩韻古風之中，感受當時那風、那雨、那花、那碧空與孤星！

[作者通聯(lián)：湖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