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澤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作為“導學者以從入之途”的基礎學科,目錄學對研究古代文學、學術乃至歷史文化有重要意義?!稘h書·藝文志》《隋書·經(jīng)籍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堪稱中國目錄學史上的三座里程碑,本文聚焦于三者中的集部書目,從部類名目的演變現(xiàn)象出發(fā),蠡測中國古代文學及文學思想的發(fā)展歷程。
集部脫胎于西漢劉歆《七略》之一的詩賦略,該書目已亡,班固《漢書·藝文志》中尚保留其大致面貌。切合著略屬稱謂,《漢志》將詩賦一類文章按體裁分為賦、雜賦、歌詩;“賦”中又各自以屈原賦、陸賈賦、孫卿賦為首劃出三小類[1]?!稘h書藝文志注釋匯編》引顧實《漢志講疏》謂其依次為主抒情者、主說辭者、主效物者,可見在文體基礎上又有內(nèi)容劃分[2]。
西晉荀勖、張華所撰《晉中經(jīng)簿》改六分為四分,詩賦同圖贊、汲冢書共置丁部,反映出四部書目草創(chuàng)階段分類思想的含混隨意,然而后世將文學作品著錄于四部之末的舉措似應溯源于此。
宋齊王儉《七志》、梁代阮孝緒《七錄》皆祖述《七略》而作。《隋書·經(jīng)籍志》謂《七志》其三“曰文翰志,紀詩賦”;然《七錄》序稱“王以‘詩賦’之名不兼余制,故改為‘文翰’”,似乎文翰志收錄了詩賦以外的文體。阮序又云“頃世文詞,總謂之集,變翰為集,于名尤顯,故序文集錄為內(nèi)篇第四”。《七錄》之“文集錄”包含楚辭部、別集部、總集部、雜文部。楚辭、雜文定位于文章體裁,而別集、總集則反映匯編形式;這種內(nèi)部分類標準的不統(tǒng)一于后世集部書目中一直存在。
《隋志》采用四分法著錄圖書,集部正式成立;其稱謂命名與門類劃分皆受阮《錄》影響,但剔除了雜文,保留楚辭、別集、總集三類[3],后被《古今書錄》《舊唐書·經(jīng)籍志》《郡齋讀書志》等承襲。
唐人吳競撰《西齋書目》設文史類,收錄《文心雕龍》《史通》等文學、史學理論著作,然一時影響較小,北宋《新唐書·藝文志》仍遵《隋志》分類標準,唯將“文史”附于“總集”之下;至《崇文總目》則刪“楚辭”,設總集、別集、文史三類?!拔氖贰弊鳛榧开毩㈩惸糠奖缓笫拦綍科毡椴杉{。
南宋尤袤《遂初堂書目》在《崇文總目》基礎上增設章奏、樂曲二類;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又增詔令類、詩集類,同時將“樂曲”改“歌詞”,并進一步分為樂府、曲、詞三類。
明代焦竑《國史·經(jīng)籍志》將集部“文史”改為“詩文評”,文史理論著作雜處一區(qū)的局面首次得到調(diào)整。《四庫全書總目》則總前代之大成,將詔令奏議歸于史部,集部設楚辭、別集、總集、詩文評、詞曲五類,詞曲類分詞集、詞選、詞話、詞譜、詞韻、南北曲六子目[4]。
漢代可視為純文學的起步期,具體表現(xiàn)有二。一方面是專業(yè)作家及作家群體的出現(xiàn)。《四庫總目》集部總敘稱“古人不以文章名,故秦以前書無稱屈原宋玉工賦者,洎乎漢代,始有詞人……故武帝命所忠求相如遺書……”[4]1971司馬相如本為梁王文學群體中的一員,后以《子虛》《上林》二賦見幸于武帝。《漢志》又錄淮南王群臣賦四十四篇,由劉安門下作家群體創(chuàng)作。另一方面,賦作為斯時“一代之文學”,“不歌而誦”[1]1755,且“競為侈儷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1]1756,已經(jīng)從先秦詩樂舞一體、文史哲交融的混沌狀態(tài)中走出,創(chuàng)作目的指向了審美娛樂。
當然,所謂“漢代文學”,不免是今人的一廂情愿,因為早期“文學”的含義與近現(xiàn)代大相徑庭?!啊摹幌惹刂R者用來表示自然界中森羅萬象的形態(tài)及人工彩繪裝飾、道德儀則、典章制度、詩樂舞蹈及文辭著作等”[5];而“文學”二字連用,最早見于《論語·先進》“文學:子游、子夏”。南朝梁皇侃《論語義疏》引東晉范寧注釋為“善先王之典文”。在兩漢儒術獨尊的文化背景下,“文學”具有偏指儒家經(jīng)典的傾向,如《漢書·西域傳》顏師古注“文學者”為“學經(jīng)書之人”。但同在《漢書》中,班固已將講究修辭的“文章”寫作與學術意義上的“儒學”研究分立開來:
漢之得人,於茲為盛。儒雅則公孫弘、董仲舒、兒寬……文章則司馬遷、相如……
蕭望之、梁丘賀、夏侯勝、韋玄成、嚴彭祖、尹更始以儒術進,劉向、王褒以文章顯[1]2634。
辭賦連同實用性的政論、歷史散文同歸“文章”一類,歌詩由樂府機關掌管,帶有音樂成分。詩、賦皆非漢代人眼中的“文學”,但二者的獨立成略足以說明漢人意識到了它們的獨特性,在把握(包括創(chuàng)作、閱讀、編輯、評論等)兩種獨特文體的過程中總會流露出某些觀念或主張,班固所撰詩賦略后序即是如此。姑且仍從今人視角出發(fā),以“文學思想”稱之,概括如下:其一,先秦時代通過斷章誦《詩》來表達外交意愿、彰顯才德、了解世情,騷賦文學作為“變風變雅”的產(chǎn)物,在受到推崇的同時也被附著上類似的政治內(nèi)涵——“材知深美,可與圖事”,故“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1]1755,并重視“風諭之義”[1]1756。這一點為后世文學注重言志載道的社會實用功能提供了合理依據(jù)。其二,將楚辭視為“周道浸壞”之際的衰世之作,謂其承載了賢人君子憂讒失志之思,流露出政教范疇內(nèi)對作家個體心靈的關注;一定程度上上承司馬遷“發(fā)憤著書”精神,形成了中國文學的悲怨美傳統(tǒng),后世一系列命題——如鐘嶸之“離群托詩以怨”(《詩品》),韓愈之“不平則鳴”(《送孟東野序》),歐陽修之“詩窮而后工”(《梅圣俞詩集序》),乃至王國維之“百兇成就一詞人”(《人間詞話》)等等——皆由此衍生。其三,引楊子云語褒揚“詩人之賦麗以則”,貶抑“辭人之賦麗以淫”[1]1756,糾正時人創(chuàng)作弊端,作為服膺于儒家中和之美的表現(xiàn),對后世為情造文、反對淫靡的文學主張有重要塑造作用。其四,漢樂府歌詩“觀風俗,知薄厚”[1]1756的實用屬性也深深影響了后代文學。杜甫、白居易等人書寫國家命運和百姓疾苦的詩篇即打著“新題樂府”、“新樂府”的旗號,后者明確提出詩歌“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新樂府序》),可以視為“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之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的續(xù)篇。
從《漢志》序言來看,漢代文學思想很大程度上依附于經(jīng)學與政治,具有政教實用化色彩;但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允可的情況下,個人情感的抒發(fā)也具有合理性。以上兩種傾向均對后世起到沾溉作用。
魏晉六朝時期,文學走向自覺,詩、文、賦等均取得了突破性進展。結合圖書目錄來看,在數(shù)量上,不同文體的作品大量以“集”的形式出現(xiàn),拾摭散篇的情形幾乎不復存在,《隋志》錄作品卷帙之繁,作家人數(shù)之多、身份之廣,皆非《漢志》所能企及;在質(zhì)量上,所存別集多“高唱絕俗者”[3]1081,總集更成為后世文人取法的淵藪。
漢末以來,隨著儒家思想統(tǒng)治地位的動搖,“文學”一詞的含義有所擴展,在經(jīng)學之外,也作為佛學、玄學、文章的泛稱,《世說新語·文學》中記載的諸多軼事即是明證。劉宋文帝設儒、玄、文、史四學館,文章之學獨立;南朝時期關于文、筆問題的討論亦使“文”的含義一步步向今天意義上的“文學”靠攏。梁代蕭繹抱著對劉勰“有韻者文也”(《文心雕龍·總術》)定義的不滿,提出“至如文者,唯須綺縠紛披,宮徵靡漫,唇吻遒會,情靈搖蕩”(《金樓子·立言》),強調(diào)文學的情感特質(zhì)和藝術屬性。隋唐文學正是沿著文學獨立化,抒情、審美自覺化的道路走向全面繁榮的?!端逯尽芳砍蔀槲覀兏Q探魏晉以至初唐文學思想的窗口。
首先,文體意識進一步強化。《隋志》在類目上承襲阮孝緒《七錄》,將“屈原賦”獨立為楚辭類,改變了《漢志》騷賦不分的含混模式。由于文章體裁的增衍和分類的細化,“登高能賦”不再是“為大夫”的唯一條件,“山川能祭,師旅能誓,喪紀能誄,作器能銘”[3]1090列舉出祝、盟、誄、銘多種文體,此前劉勰《文心雕龍》、陸機《文賦》、曹丕《典論·論文》中對其美學風格有過不同程度的說明。而這幾種文體的實用功能也使我們認識到《隋志》集部書目的雜文學性質(zhì)。
其次,關注情感與個性。擅文者可作大夫,不為“材美圖事”,而因“情靈無擁”[3]1090??梢娂幢阍趯嵱眯晕捏w中,政教功利色彩也明顯淡化,讓位于真摯豐富的情感。而真情的凸顯緣于對主體個性的尊重與肯定。以個人為單位之“別集”的誕生,即體現(xiàn)了這一思想?!端逯尽沸⌒蚍Q:
自靈均已降,屬文之士眾矣,然其志尚不同,風流殊別。后之君子,欲觀其體勢,而見其心靈,故別聚焉,名之為集[3]1081。
當然,近情隨性不等于情欲泛濫,編者在強調(diào)獨抒性靈的同時,也將宮體詩斥為亡國滅道之本:
梁簡文之在東宮,亦好篇什,清辭巧制,止乎衽席之間,彫琢蔓藻,思極閨闈之內(nèi)。后生好事,遞相放習,朝野紛紛,號為宮體。流宕不已,訖于喪亡。陳氏因之,未能全變。其中原則兵亂積年,文章道盡[3]1090。
說明《隋志》并沒有越出“正統(tǒng)”邊界。
再次,對“清風”與“盛藻”的雙向重視。
(楚辭)氣質(zhì)高麗,雅致清遠,后之文人,咸不能逮[3]1056。
宋玉、屈原,激清風于南楚,嚴、鄒、枚、馬,陳盛藻于西京。
黼藻相輝,宮商間起,清辭潤乎金石,精義薄乎云天。
清辭巧制,止乎衽席之間;彫琢蔓藻,思極閨闈之內(nèi)。
齊宅漳濱,辭人間起,高言累句,紛紜絡繹,清辭雅致,是所未聞[3]1090。
“清”作為美學概念興起于魏晉,由人物品鑒名詞演變?yōu)槲膶W批評術語。大體說來,“清”具有超脫塵俗的道玄文化品質(zhì),濾除了世俗功利成分;以明晰省凈為基本內(nèi)涵,又能夠溝通、融會一些與之相反的因素,如審美自覺化過程中流行于文壇的繁縟、綺靡、贍藻等等。清代李聯(lián)琇《好云樓初集》云:“未清而遽求贍,則雜揉而已矣。甫清而即造淡,則枯寂而已矣?!盵6]《隋志》未做如是的精辟闡釋,但卻表現(xiàn)出清韻與贍辭并舉的思想指向,對于六朝以來被極端表現(xiàn)的形式美來說,無疑是一種商榷和補救,同時比漢人“麗以則”的主張更為具體。
郭紹虞先生有言:“以文學論之,周、秦以子稱,楚人以騷稱,漢人以賦稱,魏晉六朝以駢文稱,唐人以詩稱,宋人以詞稱,元人以曲稱,明人以小說或制藝稱,至于清代的文學則于上述各種中間,沒有一種足以代表清代的文學,卻也沒有一種不成為清代的文學。蓋由清代文學而言,也是包羅萬象兼有以前各代的特點的?!盵7]可以說,清代文學進入了集大成的總結階段。
中唐及至宋代的古文運動改變了詩賦駢文統(tǒng)治文壇的局面,韓柳歐蘇等人將“文”的情感與辭采移植于“筆”,增強了實用性文體的文學性,也使六朝以來趨于分離的“文”、“筆”概念再度走向融合。至《四庫總目》,集部遍及文學、歷史、哲學、政治等各類作品。
我們依然以文學為分析對象。站在古代歷史的終端,清人首先獲得了異常開闊的視域優(yōu)勢,以海納百川的氣魄總覽歷代文苑英華;明末清初興起的經(jīng)世實學,乾嘉時期流行的考據(jù)樸學,奉為官方意識的程朱理學又在不同方面培養(yǎng)了文人學者的理性精神,使他們能夠腳踏實地、平和慎重地對各種文學現(xiàn)象進行審視、思考與總結。
《四庫總目》集部交叉存在著文章體裁與編集形式兩種分類視角,但與前期書目相比,辨體意識更加自覺。如從體裁嬗變的角度剖析楚辭類獨立的原因:
《隋志》集部以“楚辭”別為一門,歷代因之。蓋漢、魏以下,賦體既變,無全集皆作此體者,他集不與《楚辭》類,《楚辭》亦不與他集類,體例既異,理不得不分著也[4]1973。
對于詩歌內(nèi)部體式流變亦有所認識:
然三百篇變而古詩,古詩變而近體,近體變而詞,詞變而曲,層累而降,莫知其然。究厥淵源,實亦樂府之余音,風人之末派……[4]2779
《漢志》《隋志》集部后序已經(jīng)不同程度地勾勒出文學史的脈絡,以現(xiàn)象描述為主,性質(zhì)評價為輔;《四庫總目》則輕直觀描述,重思辨評價。以詩文評提要為例,對于文學批評以外的事記、史志性內(nèi)容,往往也有所指摘:
菊坡叢話二十六卷
是編大旨,欲配胡仔之書……仔書多論文,此書多記事;仔書多考證,此書但抄撮舊文[4]2768。
豫章詩話六卷
是編論其鄉(xiāng)人之詩與詩之作于其鄉(xiāng)者……然多據(jù)郡縣志書,所采未免蕪雜……又如房璘妻高氏碑刻之類,無與于詩話[4]2771。
介紹前代詩話文評的文字大多采用轉折句式,既肯定長處,又指出不足,正目、存目皆然:
彥周詩話一卷
乃宋代許顗撰。
顗議論多有根柢,品題亦具有別裁?!渌s以神怪夢幻,更不免體近小說。然論其大致,瑕少瑜多,在宋人詩話之中,猶善本也[4]2742。
詩話補遺三卷
明楊慎撰。
……引據(jù)疏舛。然其賅博淵通,究在明人諸家之上。去瑕存瑜,可采者固不少也[4]2757。
存馀堂詩話一卷
其說皆確……亦皆有理。惟所稱明人諸詩,多涉蕪雜……[4]2770
詩文評從無到有,本身即是文學思想史上值得討論的話題。魏晉六朝之際文學批評論著的產(chǎn)生,伴隨著文學自覺化,文學思想系統(tǒng)化、理論化的進程;唐宋時期文史類的設立,是文學批評著作受到重視、形成規(guī)模的結果;明代“詩文評”的出現(xiàn),反映出詩話文論的蔚為大觀,以及時人文學意識的明朗化;清人以官修書目確立詩文評類的稱謂命名和著錄標準,并以一分為二的辯證態(tài)度于提要中進行了文學批評的再批評,可以看作文學思想積淀過程中的理性升華。
在考據(jù)學風浸潤下,四庫館臣主張“以根柢之學抒發(fā)鴻裁”[4]2660,極為看重作品的文獻價值及作者的考證功底。試舉數(shù)例如下:
苑洛集二十二卷
雖不免小有偏駁,而序次明晰,可資考據(jù)[4]2315。
三家宮詞三卷
足以考當日之軼事,不但取其詞之工也[4]2655。
宋元詩會一百卷
披沙簡金,往往見寶,亦未嘗不多資考據(jù)也[4]2663。
中山詩話一卷
其考證論議,可取者多,究非江湖末派鉤棘字
句、以空談說詩者比也。
臨漢隱居詩話一卷
考王維詩中顛倒之字,亦頗有可采。略其所短,取其所長,未嘗不足備考證也。
詩話總龜前集四十八卷后集五十卷
宋阮閱撰……摭拾舊文,多資考證[4]2740-2742。
某些作品僅留存目,理由即是“無所考證”、“殊未深考”,如明人《歸田詩話》《詩膾》《雅論》等。
對于各類書籍的定性評價,也廣參前著予以甄別考訂,有理有據(jù),方下結論;或提出設想,以待來人:
珊瑚鉤詩話三卷
論杜牧“擬把一麾江海去”句,以為誤用顏延年語,以麾斥之麾為麾旄。然考崔豹《古今注》……未可云誤。表臣所論亦非也[4]2743。
觀林詩話一卷
其中如辨陸厥《中山王孺子妾歌》誤用安陵君一條,李善《文選注》已先有此論。聿抒為新得,蓋偶未及檢。又引《摭言》趙牧學李長吉歌詩一條,《摭言》無此文,蓋記杜牧語又誤增學李長吉歌詩一句,亦為疏舛。卷末錄謝朓事三條,不加論斷,殊無所取。核其詞意,似乎欲解王安石、歐陽修倡和詩中“吏部文章二百年”句,而其文未畢。或傳寫有所佚脫,又誤分一則為三則歟[4]2746?
對作家作品的考證核實亦嚴謹慎重:
斷腸詞一卷
宋朱淑真撰。……是集前有《紀略》一篇,稱為文公侄女。然朱子自為新安人,流寓閩中。考年譜世系,亦別無兄弟著籍海寧。疑依附盛名之詞,未必確也。
楊慎《升庵詞品》載其《生查子》一闋,有“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語,晉跋遂稱為白璧微瑕。然此詞今載歐陽修《廬陵集》第一百三十一卷中,不知何以竄入《淑真集》內(nèi)……今刊此一篇,庶免于厚誣古人,貽九泉之憾焉[4]2801。
然而,作為封建末世,清王朝的政治集權及文化控制較漢唐時期明顯加強;《四庫總目》作為欽定御撰的大型書目,更需要向官方意識看齊,將文學思想規(guī)范在儒家正統(tǒng)雅文化領域內(nèi),以此對抗、壓制明代中后期以來流行的唯情尚趣、嗜奇貴俗等傾向。我們依然結合提要中對不同書籍、文類的臧否態(tài)度來看:
一山文集九卷
好奇之弊,其失不免獷而野[4]2251。
明文海四百八十二卷
國朝黃宗羲編。
宗羲之意,在于掃除摹擬,空所倚傍,以情至為宗。
雖游戲小說家言,亦為兼收并采,不免失之泛濫[4]2661。
歲寒堂詩話二卷
其論唐諸臣詠楊太真事,皆為無禮。獨杜甫立言為得體,尤足維世教而正人心[4]2744。
詩家直說二卷
但為流連山水、摹寫風月、閑適小詩言耳,不知發(fā)乎情,止乎禮義[4]2770。
詞曲類小序詞曲二體在文章技藝之間,品厥頗卑……其于文苑,同屬附庸。
曲則惟錄品題論斷之詞,及《中原音韻》,而曲文則不錄焉。王圻《續(xù)文獻通考》以《西廂記》《琵琶記》入經(jīng)籍類中,全失論撰之體裁,不可訓也[4]2779。
崇雅歸正的思想傾向被推演到極致,鼓吹正統(tǒng)、稱頌皇權的內(nèi)容即在所難免:
御選唐宋詩醇四十七卷
然詩三百篇,尼山所定,其論詩一則謂歸于溫柔敦厚,一則謂可以興觀群怨。
宋人惟不解溫柔敦厚之義,故意言并盡,流而為鈍根。士禎又不究興觀群怨之原,故光景流連,變而為虛響……茲逢我皇上圣學高深,精研六義,以孔門刪定之旨,品評作者,定此六家,乃共識風雅之正軌[4]2660。
《四庫總目》將此類“御定”“御選”“欽定”之作奉于當朝詩集之首,并于提要中極盡阿諛。為了突顯本朝的文化優(yōu)勢,在評價明人著述時,常常表現(xiàn)出傲慢的否定態(tài)度:
唐文鑒二十一卷
明代書帕之本,其紕繆往往如此[4]2683。
然脂集例一卷
明以來選本至夥,猥雜殊甚[4]2777。
逃禪詞一卷
明人刊書,好以意竄亂,往往如此[4]2791。十五家詞三十七卷
標榜聲氣,尚沿明末積習……[4]2807
雖所言并非杜撰,但在揭露明代創(chuàng)作、學術弊端的同時,也暴露出妄自尊大的心態(tài),有失公允。帶著這種偏見,盡管“詩文評”的設立直承焦竑《國史·經(jīng)籍志》,小序里竟一字不提。對于“貳臣”錢謙益其人其作,更給予措辭激烈的抨擊:
至錢謙益《列朝詩集》,更顛倒賢奸,彝良泯絕,其貽害人心風俗者又豈少哉[4]1971。
實已超出文學批評的畛域,融入了過多的政治立場。
有學者指出,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前,國人對于文學的評價“主要是從政治倫理和歷史價值的角度來進行的”[8]。經(jīng)、史之學于中國古代傳統(tǒng)學術領域占據(jù)著決定性的優(yōu)勢地位,對文學有潛在的規(guī)定作用;關于文人、文學作品及文學發(fā)展歷程的研究活動長期以來未能成為獨立學科。自成立之日起,集部書目都不是文學作品的單純集合;也未能囊括現(xiàn)代意義上古代文學的全部內(nèi)容。在研究理念、學術思想、學科劃分之外,似也關涉到文體演化、目錄體例等諸多復雜問題,本文不便逐一探討。需要承認的是,于眾多目錄學現(xiàn)象中,集部演變能夠最為集中鮮明地反映出文學及文學思想的變化軌跡。從政教功利到審美自覺,從抒發(fā)情靈到理性升華,有關文學的實踐和理論活動在總體走勢上是趨于進步的;同時也應看到,無論哪一朝代的文學思想,作為封建社會思想文化的一部分,都不能從根本上脫離正統(tǒng)觀念及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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