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文 珍
烏 鴉
⊙ 文/文 珍
文 珍:一九八二年出生,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首位文學(xué)研究與創(chuàng)作方向碩士。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山花》《南方人物周刊》等報刊。歷獲第五屆老舍文學(xué)獎、第十三屆華語傳媒文學(xué)大獎新人獎、第二屆《西湖》新銳文學(xué)獎。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十一味愛》《我們夜里在美術(shù)館談戀愛》?,F(xiàn)居北京。
關(guān)于烏鴉
我又能說些什么呢
比如我去年冬天所看到的那一只
它披著一生的黑暗
吊死在一棵樹上
唉,它為什么要一條道走到黑呢
——白舟《烏鴉》
一
有好長一陣子,我都住在樹上,誰叫我也不下來,就笑瞇瞇地在樹枝間看著底下的他們。有人非要進攻上來,我就隨手拿樹上的果兒擲他們。有時候準(zhǔn)頭很好,有時候差一點,但多扔幾個,總能扔中。忘了說了,那樹不算矮,是一棵柿子樹,所以柿子扔中對方頭頂?shù)臅r候,會很疼,萬一扔的是熟透了的柿子呢,也容易造成一種稀里嘩啦頭頂開花的惡劣印象。一來二去的,就沒幾個人愿意過來進攻我的領(lǐng)地了。這領(lǐng)地貧瘠,高寒,狹小,而且交通也不大方便——本來也沒有什么值得攻占的——所以,我就得以繼續(xù)住在柿子樹上。
柿子樹夏天的時候很茂密,我藏在樹上,除了鄰居喜鵲和麻雀,一般沒人看得見我。可是到了秋天,葉子每天都在撲簌簌地往下掉,漸漸地,我的小房間就暴露在了越來越寒冷干燥的空氣中。我有點沮喪,但難道能夠憑借一己之力,使得季節(jié)倒流嗎?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是多么懷念盛夏時的濃蔭啊,哪怕有蟬聲在耳邊沒完沒了地聒噪也仍然懷念。而且,北京的夏天對我而言也很相宜,一天之中最熱的時候我可以躲在樹蔭里,高處的氣流微妙地蕩過,總能給青枝綠葉帶來一絲清涼的顫抖。當(dāng)夜里有大風(fēng)刮過樹梢,更是風(fēng)語不絕于耳,我身上的衣服被吹得飛揚起來,頭發(fā)也是,只要稍微探出頭來,簡直就有要掉下來的危險,我只好繼續(xù)蜷伏在屬于我的小屋子里,了無生趣地在沙發(fā)上看著鳥報。作為一只有點文化的烏鴉,我不怎么愛看鳥視——廣告和綜藝節(jié)目實在太多了。
喜鵲小灰先生是離我最近的一個鄰居,就住在我家左下方第二棵栗樹的第三個枝杈上。小灰先生最近過來拜訪說,栗樹公寓的房間采暖最近越來越差,它年紀(jì)也大了——按人類的計算方法已經(jīng)四十五歲半了——有點受不了了,正考慮住在矮一點、葉子茂密一點,同時所處小區(qū)也更安靜的核桃樹公寓上去。我問小灰先生:難道核桃樹不掉葉子嗎?到了秋天,難道不是每個公寓都面臨著同樣惡劣的生存困境嗎?
小灰先生搖搖頭,聳聳肩膀,什么也沒說就走了。它最近總是這樣,從一只外來的長耳鸮那兒學(xué)會了不少外國派頭。問題是那鸮也不過是只東北鳥,何至于就這樣洋派起來,難道和日本鸮混過血?我懶得搭理它們,打開電視開始看鳥視。最近園子里的蟲子越來越少,鳥視一臺的主持人鳥京先生說,這是植物上灑的農(nóng)藥越來越多的緣故。人們早已不再需要我們捕食害蟲了,倒是覺得我們飛來飛去掉落的鳥糞經(jīng)常威脅到行人和汽車。整個夏天,除了知了和小青蟲我?guī)缀鯖]再吃過別的新鮮美味,每天的食譜都一樣,讓人膩味。燕南園的其他昆蟲也不是沒有:天牛、金龜子、螳螂,以及雨過天晴時露面的紅蜻蜓。不過這些蟲子或者太大,或者太難捕捉,都不是我的心頭好。尤其是紅蜻蜓,長得頗有幾分姿色,真舍不得一口吞進肚子里?!銈兛?,烏鴉先生也是懂得欣賞美的呀。
好吧說漏嘴了,我的本名就是烏鴉。不是綽號,也不是諢名,大號就是烏——鴉。非要問我和別的烏鴉之間有什么區(qū)分,那就以我所住的地段劃分吧:我住在一個人類叫它燕南園的園子里,而這個園子,又位于一所叫作燕園的大園子里。其實燕南園也并不在燕園的南邊,不知道何以得名;命名這事實在太復(fù)雜了,搞不清楚人類都是怎么想的。對于我們?yōu)貘f或者別的鳥類來說,事情則很簡單。因為我是唯一一只住在燕南園里的烏鴉,所以鳥兒們都尊稱我為“南鴉先生”。個別親熱一點的同類就叫我“小南”。有一只烏鴉住在燕南園前面的24棟學(xué)生宿舍前頭的樹上——我們就叫它“24號”。這種命名方法簡單,有點像人類中的日本人,渡邊、山口、松下什么的。而喜鵲的命名法就是另一個系統(tǒng)了,比如說小灰,就是因為它的毛色在所有喜鵲中偏灰,而它有個兄弟叫小藍(lán),也是同理。喜鵲中還有灰小藍(lán),就說明這只鵲同時又有灰色,又有藍(lán)色。再如大黑、大白、雜毛、斷翅,諸如此類都是以外觀得名。當(dāng)然,這樣的命名法對于我們?yōu)貘f就不適用了:眾所周知,天下烏鴉一般黑,嘿嘿。
麻雀多數(shù)以大小論之。最胖的那只叫大胖,最瘦的那只叫小瘦,大部分都是中不溜,可以按身上斑點區(qū)分??瓷先€頭、顏色都差不離的麻雀,事實上每只的斑點都有細(xì)微的不同,有些甚至很耐看。我有一次覓食時就差點踩瞎一只頭頂特別紅、臉頰分外白,且有很明顯的冠眼紋的母麻雀——它長得就算是同類中的翹楚了。那次差點踩到它,是因為它和我同時看中一條小青蟲,但麻雀個頭小,要觀察很久才能下嘴,正好我路過時看見了,輕輕一嘴就掠了去,它嚇了一跳,往我腳上直撲騰,我只顧著嘴里叼著的蟲,忘了收爪子,差點踩壞了它的眼珠子。
快走!快走!我含著蟲子含混不清地說,否則我就踢你啦!它這才暈頭轉(zhuǎn)向地掉了個頭兒,往下直直地墜去。
我追著它還調(diào)戲了一句:小樣兒,長得不賴,就是本領(lǐng)差點!
呵呵,作為一只公烏鴉,我認(rèn)為耍流氓才是一只烏鴉的要務(wù)。我們是園子里最大的雀形鳥之一,在覓食方面沒有特別大的障礙,多數(shù)鳥輩看見我們,都得繞著走。學(xué)校里那些個學(xué)生老師,也不大愿意與我們?yōu)閿?,偶爾出門看見我們,只喃喃幾句或吐一口唾沫就趕緊離開:誰讓我們千百年來賺得了十足的惡名聲呢?我是烏鴉,我怕誰?——這句式據(jù)說和人類的某個著名句式很像,但是我忘記是誰說的了。
剛說過,我烏鴉先生也是懂得尋找美、欣賞美,并且創(chuàng)造美的。我還曾經(jīng)去三教室和四教室聽過中文系的課,好像就是在窗戶外的電線桿上聽了那么一耳朵。中文系的女生很多,有些長得還很好看。——當(dāng)然和麻雀的好看不是一回事,麻雀全以花紋取勝,連冠眼紋眼線都是天生的,可人類姑娘們呢,卻多以外在修飾吸引別人(當(dāng)然,也包括我烏鴉先生)的眼球。這些外在修飾包括花花綠綠的衣服,精致的妝容,亮閃閃的耳環(huán)項鏈?zhǔn)裁吹模€包括一陣一陣讓人心動的香氣。就因為此,除了中文系上課的課堂外,我最愛待的地方,就是各個女生宿舍樓。著名的公主樓27棟是我的天堂,許多個夏日的午后和傍晚,我都癡癡地待在女生樓外,聞著她們剛洗好的衣服散發(fā)出來的中性洗滌劑和肥皂的清香。透過窗簾,能看見一些姑娘穿著布料很少的衣服,正慵懶地倚靠在墻角或者床邊給不知名的某人打電話,和她們平時對舍友說話的腔調(diào)完全不同。那種腔調(diào),怎么形容呢?就是……就算是一只公老鴉,聽了以后也要覺得渾身麻酥酥的飛不動的調(diào)調(diào)。我不知道人類怎么形容,好像是“di?!??作為烏鴉我文化水平有限,不會寫這個字,但是仍然要舉起雙翅,為這個只知其音而不知其形的“diǎ”字猛烈鼓掌一番。人類作為比我們鳥類高等的生物,連女性化的程度也要高級得多。我見過發(fā)情時節(jié)來找我的母烏鴉,那種蓬松作勢的丑態(tài)完全是不能看。而且,母烏鴉也不會用中性洗衣液洗衣服呀,更不會洗澡打電話!
好吧承認(rèn)了吧:我就是一個迷戀人類的烏鴉變態(tài)。烏鴉中的賈寶玉,慕女狂。一點點特殊的女用香水味就會讓我追三里地,一直在樹梢上不斷地跳躍,從一個樹頂跳躍到另一個樹頂,只為了偶爾低飛下來用翅膀沾染一點點特別的香味因子,比如,某種比豆蔻、芍藥、蓮花、木香、麝香、龍涎等各種動植物精華全部加在一起還要更香的芬芳,那讓我夜晚回到我的小屋里,仍然能夠為之目眩神搖、魂飛魄散的萬香之香。但如上所述的香味我只聞到過一次。那次的經(jīng)歷實在過于驚艷了,導(dǎo)致我甚至忘記了看那個女生的臉,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俊是丑一概不知,只是萬分焦急地從一棵樹跟到另一棵樹,終于跟到了百年講堂上方,她步履款款地走過一排低矮的冬青林,我的機會才終于來了: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低低斜飛下去,用黑漆漆的翅尖輕倩地掠過她光潔的耳后,掠走了好大一片香味因子。
那女生嚇了一跳,回頭也不知道看到我沒有,疑惑地把頭發(fā)往后一攏,繼續(xù)抱著一摞書往前走。我躲藏在沉沉暮色掩映著的冬青樹上,反復(fù)嗅聞著自己的翅膀陶醉了,整只鳥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太香了,這樣的香讓我眩暈,差點兒一頭栽在講堂前面的水泥地上。
二
有很長一陣子,我認(rèn)為我是一個被造物主弄錯的形體,擁有一個不小心被裝進烏鴉體內(nèi)的人類的靈魂,本質(zhì)上仍然還是一個人。否則我無法解釋為什么我只對和人類有關(guān)的一切事物,尤其是人類中的女性感興趣。我每天高高地盤踞在柿子樹的頂端,冥思苦想著各種關(guān)于物種起源的問題。有一個人類哲學(xué)家叫什么莊子的,說過一句話,大概意思就是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蝴蝶,醒來以后很迷茫,不知道是蝴蝶夢見自己變成了他,還是他夢見自己成了蝴蝶。這話我覺得挺中聽,我也弄不清楚自己是一只烏鴉夢里變成了人,還是一個人夢見自己住在了樹上,變成了烏鴉。
這故事我也是在三教二樓窗外的天臺上聽來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從柿子公寓飛過來聽課,比里面大多數(shù)學(xué)生聽得都認(rèn)真。相對來說,我更喜歡聽古代文學(xué),里面偶爾還會有一些章節(jié)提到烏鴉,著名的“枯藤老樹昏鴉”就不提了,還有一個唐代詩人叫韋應(yīng)物的,寫過一首雜言詩:
日出照東城,春烏鴉鴉雛和鳴。
雛和鳴,羽猶短。
巢在深林春正寒,引飛欲集東城暖。
群雛縭褷睥睨高,
舉翅不及墜蓬蒿。雄雌來去飛又引,
音聲上下懼鷹隼。
引趕雛烏,爾心急急將何如,何得比日
搜索雀卵噉爾雛。
借用一個人類成語來說,這詩真真算得上是佶屈聱牙!里面好多字我都不認(rèn)識。
相比之下一個叫杜牧的詩人寫的這一首,就要通俗得多了: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不知道為什么,聽了這首詩我就很感傷,仿佛真的在等待一個機會,比如一個月色深沉的夜晚,對著一個我心愛的女孩兒憂愁眠去。我發(fā)瘋地渴望去愛一個姑娘:我的性取向一直很明確。住在燕南園里,夜里經(jīng)常能夠看見女生偶爾獨自躑躅,唉聲嘆氣。我清楚她們多半是愛上了什么不該愛的人,或者遇到什么解決不了的煩惱。更經(jīng)常的時候,我知道愛本身就是一種煩惱,這兩者之間可以畫等號。然而我仍然為她們在黑暗里清晰可見的悲傷心動不已:她們是在愛著,并且因為愛而絕望著。這絕望的姿態(tài)是多么美啊,超過了所有鳥類可以到達的美的極限。
而我是一只烏鴉。
我只不過是只丑陋的、普通的,隨處可見的烏鴉。
我低低地飛下去,停在離她們月亮一樣光潔的臉龐最近的枝頭,著迷地觀看眼前具象的痛苦。她們的痛苦和身體一樣散發(fā)著迷人的香氣,我渴望用我的黑翅膀整個地?fù)肀齻?,撫摸她們,用最粗啞和最溫柔的嗓音安慰她們,讓她們悲痛地揪扯我的黑羽毛以發(fā)泄心中的不滿和哀傷,我愿意死在任何一個她的手中,因為我愛她們?!獙嵲谡也坏揭粋€具體對象愛戀,我愛這園子里所有動人的姑娘,以及那些瘦弱軀殼里面藏著的所有脆弱的靈魂??上е灰医德涞秒x她們近一點,她們就受驚一樣地迅速逃開,就好像看見了耗子、蛇、蟑螂之類可怕的物事,那種顯而易見的嫌惡一點點撕碎了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地。
無數(shù)次我悲痛地想:為什么我偏偏就是一只烏鴉而不是別的什么鳥呢?哪怕就是一只最常見的喜鵲、麻雀也好,她們至少不會對我過于狼伉的黑身子感到恐懼;哪怕是只流浪貓也好啊,我親眼看到許多姑娘來到園子里,看見那些丑陋骯臟的貓咪們,卻像看到了什么最可愛的東西一樣蹲下來,親親熱熱地招呼它們過來吃食。——再不濟,哪怕就是只蝴蝶呢,哪怕壽命很短,就算朝生暮死,至少可以輕盈美麗地活上一個夏天,并在陽光下靠近任何一個我感興趣的姑娘,甚至可以輕輕地停落在她們白皙的裸露的肩、胸,甚至纖細(xì)的鎖骨上。不管當(dāng)什么,似乎都比當(dāng)一只丑陋的烏鴉要美妙得多。
三
日子就在我不斷的哀嘆中如水一般滔滔地流淌而去,每天我都寂寞得發(fā)瘋。
距離上次小灰先生來找我,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三四個禮拜。這段時間里,夏天分外迅速地流逝了,我每天早上醒來,都能在燕南園的泥地上看到新鮮的蟬尸。它們死得直挺挺的,我對如此短暫的生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在泥地里苦等十幾年,出來待一個夏天就迫不及待地死掉,到底有何意義?每日震天價群體聒噪,更體現(xiàn)不出個體價值,死了活該。我連把這些家伙當(dāng)早餐都不屑,每天繼續(xù)不辭辛苦地出去奔波,尋找最后還沒有死透的幾條青蟲果腹(大部分青蟲都變成輕佻的花蝴蝶了)。我真想對那些還沒蛻皮的青蟲說:化蝶也沒用,到了深秋,都一樣。本質(zhì)上,作為一只熱愛美、追求美,并且思考美的高等動物,我討厭這種旋生旋死。
自然做一只烏鴉也無望長命百歲,但是至少我活過,思考過,愛過。愛,對于一只烏鴉來說是過于酸腐的字眼,簡直像硫酸一樣一點點腐蝕了我的肌膚,我的黝黑發(fā)亮的羽毛根,我高傲的堅硬的喙,讓我一寸寸全部爛掉,爛掉在對于這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奇毒藥的向往中。有一些夜晚,我沉浸在對于愛的狂想中,幾乎忘了看鳥視。
有一只母烏鴉,就是住在24樓的那只24號,好像暗戀我。照她的說法,她每天都過來找我,討好地陪我逗哏——這就是愛了。我不屑一顧地問:燕園里有好幾十只烏鴉,你為什么偏偏愛我?
果然是低智商生物,腦容量有限,24號看上去一點兒也不生氣地說:因為你是整個燕園里長得最健壯的一只烏鴉,身體好,遺傳基因就好,回頭我生蛋孵出的小烏鴉就越容易長得高大,多好!多榮耀!
你想得還真長遠(yuǎn)。我更鄙視她了:你來看我就是為了繁衍后代?你這示愛也太赤裸了吧。
不為了繁衍后代生小鳥,那還能為了什么呢?24號明顯地困惑了,南鴉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開始用喙梳理烏黑發(fā)亮的羽毛,都懶得繼續(xù)搭理她。
你到底什么意思?說嘛說嘛!
別撒嬌。我警告她。你撒嬌對我沒用,你對47號撒嬌去。
47號是另一只和她差不多蠢的公烏鴉,身體也很好,塊兒也挺大。
24號嬌羞地說:去年我已經(jīng)和47號生過一窩了。鳥視都說了,老找同一只公鳥生蛋不好,這樣生出來的都是兄弟姐妹,不利于下一代自由擇偶,弄不好就是同父同母,多不健康。
健康健康健康。她的養(yǎng)生理論還真多。說真的,我覺得和這只蠢母鳥多說一句話都是侮辱我的智商,干脆別過頭去,把頭埋在羽毛里,一聲不吭地裝睡。
24號卻以為我被說動了心,又羞又喜,在樹枝上一點點挪過來,用喙仔細(xì)替我理胸口一撮弄亂了的雜毛。她的嘴巴剛靠近我,我就暴跳起來:滾開!你這個想生蛋想瘋了的蠢母鳥!
她嚇了一跳,彈身跳起,在空氣中對我狠狠撇了一下喙:神氣什么神氣什么?你別忘了你和我一樣,也不過是只人人不待見的烏老鴉!誰見了都得吐口唾沫說晦氣!
她飛遠(yuǎn)了,這句傷人的話卻還停留在我耳邊。我睜大眼睛,呆呆地看著樹下,眼睛都濕了。是的,24號說得對,也許真正走火入魔的,是我。我是一只癡心妄想的蠢鳥,而且是只人人不待見的烏鴉,卻妄想過人類的生活,這不是愚不可及是什么?
他們說:見到烏鴉就意味著這一整天都是壞運氣。所以我就像一個大號的壞運氣,每天都在園子的上空飛來飛去。沒人愿意多看我一眼。尤其是那些可愛的姑娘,她們怕我。
怕我。
眼眶里一直強忍著的淚水終于掉下來了。那個黃昏,我躲在我的柿子樹公寓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為了我先天被判定有罪的身份,為了我對人類無望的戀慕和愛情。
四
那是秋天的一個早上,我走出我的公寓,站在作為露臺的一根長長的柿子枝上,一滴清晨的露水悄悄從上面的葉子上落下來,打濕了我的尾羽,潔凈,微妙,輕盈。我回身啄著那滴水,順勢好好洗了個臉,神清氣爽。
這時我聽見一個聲音說:南先生你好!
我看見麻雀大胖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走了過來,也許它偷偷地蟄伏在樹葉叢中好久了。它真的很胖,整個身體都呈現(xiàn)一種圓腫形。我正在梳洗打扮呢,被這胖子冷不丁嚇了一跳。
干嗎這么鬼鬼祟祟的?我問。
南先生,是這樣的。大胖嘰嘰喳喳地說。那與身材不相匹配的細(xì)嗓門一聽就讓人頭疼。它說:眼看秋天就要到了,每個秋天都是我們鳥族貼膘的大好時節(jié),如果不抓緊時間在秋天多長幾兩,那么接下來的冬天能不能過去就成了大問題??蛇@個學(xué)校的資源越來越貧瘠,砍了好多樹不說,還四處灑藥,能吃進嘴的蟲越來越少,以前還能偶爾偷點流浪貓的殘羹,但是最近接連發(fā)生了幾起流浪貓撲殺麻雀、喜鵲的慘劇,所以貓食盆附近也成了禁地。而且越來越多的貓下了崽,整個學(xué)校到處都是貓的天下,即使我們不惹它們,它們也很有可能在即將到來的食物匱乏的秋冬拿我們填肚子,所以……
所以什么?對于它的抱怨我有點聽不入耳,因為一般貓不敢惹我們?yōu)貘f。所以我說道,這也太危言聳聽了吧?
我們麻雀族和喜鵲族商量過了,必須得商量出一個辦法來,和烏鴉家族也都說了,24號說你住得離它們遠(yuǎn)怕通知不到,要我特意過來告訴你一聲:明天下午三點半,就在英東會議中心后面的一片空地上,咱們?nèi)蠹易逡黄痖_個碰頭會。
就三家?啄木鳥、貓頭鷹、布谷它們呢?
畢竟我們?nèi)蠹易迨菆@子里乃至附近這一帶勢力最為龐大的鳥族了,其他啄木鳥啊文鳥啊布谷之類的數(shù)量都太少,用不著投票,到時候有了結(jié)果通知它們就成。
雖然聽上去和我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但我本質(zhì)上就討厭這種不民主的行為:大家都是鳥嘛,干嗎厚此薄彼,不和它們一起商量?這個園子是屬于所有鳥的,大家的。我本來就懶得開會,現(xiàn)在這種鬼鬼祟祟的商量方式更讓我生不出好感來。我說:你們愛商量就商量去,商量好了通知我一聲就成。
大胖嘰嘰嘰地說:你真不去?真不去?
真不去。我無比肯定地說。我今天還很忙,明天也很忙,后天很忙,大后天也忙……哎呀,今天還有一節(jié)唐詩講讀呢,我得走了。
我沒騙它,今天真的有課,明天下午四教也有課。我是一只有理想有情操有追求的烏鴉。
到了下午,喜鵲灰小藍(lán)也破天荒地跑過來找我了:聽說你不去開明天的會了?
灰小藍(lán)是只母喜鵲,身材纖巧,尾羽長長的,很是俏麗。我對她的態(tài)度自然比對大胖好得多。我說:當(dāng)然不去,這種破會。
這次大會很重要,是關(guān)于怎么防御抵抗流浪貓的。她急急地說。
我說:流浪貓怎么了?流浪貓又打不過我。
可是你至少也應(yīng)該聽聽大會是什么內(nèi)容。你別的同類也都說要去,你一個人缺席,多不好!
謝謝你了灰小藍(lán)。我笑瞇瞇地說??晌颐魈煜挛缫险n,真沒空。你開完會再告訴我,好不好?
灰小藍(lán)為難地用喙輕輕地啄了一下樹皮:好吧,那明天黃昏見。
五
第二天下午我真的去上了課,但是上得并不好。原因不在于203那個古代文學(xué)的老師講得不夠抑揚頓挫、慷慨激昂,問題出在我自己。我聞到了那種熟悉的攝魂奪魄的香味,遠(yuǎn)遠(yuǎn)的,隔著窗子。
里面的學(xué)生坐得很滿,女生占了大多數(shù)。我躲在窗臺上,盡量小心地靠近窗內(nèi)。那香味似有還無地飄出窗外,讓我心神不定,偷眼一個個地打量里面端坐著的女生:那么多,到底是誰?其中有好幾個長得很漂亮,我在校道上也跟過幾次,似乎香味都不大對。不過也不排除她們中有人改用香水的可能性。203是個大教室,坐了有五六十號人,其中還包括男生,這香味兒像一縷游魂飄散在其中,鼻子再靈也無法精確定位,只覺得心癢難搔。老師在講臺上講一首宋詞,可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一心只想確定香源。但我不敢飛進去,因為我沒有隱身法。若當(dāng)真將狂想付諸實踐了,恐怕到時候那句著名的人類歇后語就得改成:烏鴉上堂,人人喊打。
于是我隱忍著,蟄伏在窗外,一動不動,只等下課鈴響。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偶然想起:這時候麻雀、喜鵲和我那些同類,沒準(zhǔn)正在英東會議中心后邊慷慨激昂地開會呢。我很慶幸我最終決定了來聽課,而不是和那些蠢鳥一起商量什么防貓大計。本來嘛,物競天擇,一只鳥要想活下去,除了機靈點,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及早發(fā)現(xiàn)可能的危險,此外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我才不相信那么多笨鳥歡聚一堂,就能想出什么管用的滅貓大計。
鈴聲終于響起來。學(xué)生們開始收拾書包,也不對臺上辛苦脫口秀了兩小時的老師表達謝意,就匆匆地一哄而散。我一邊忙著包抄堵截那香味,一邊忍不住對這種不尊師重道的行為表示憤慨。我曾經(jīng)去101中學(xué)那邊溜達過,人家高中生下課還知道給老師鞠躬呢!這些大學(xué)生研究生,真是!
只有一個貌不驚人的女生沒有那么急著收拾書包,走到講臺面前微笑地向老師請教什么問題。人潮洶涌,我又忙著去堵截香源,急匆匆地飛走了。
那些饑腸轆轆的學(xué)生走出教室的時候,一定顧不上注意頭頂?shù)钠脚_上停著一只烏老鴉。他們逐一經(jīng)過我,而我在閉目深呼吸。一個一個聞過去,幾乎教室的人都走空了,卻沒有再聞到那奇妙的、好聞的香氣。有很多女生都噴了香水,平時也許心曠神怡,這時卻陡覺擾亂心智,極不耐煩。那個有特別香味的人到底去哪里了?我想飛回教室看看,又害怕在我飛回去的過程中,這女生正好走出大樓去,這樣一交錯,就再也沒有可能知道她是誰了。
很短的一段時間內(nèi),我?guī)缀蹰_始懷疑自己的嗅覺:那香味是幻覺嗎?到底那個女生存不存在?就在我疑慮時,那香味重又出現(xiàn)了。一開始很淡,逐漸地,越來越清晰,清晰得如同人形站在面前,我醉心地閉上了眼睛。然后在香味視覺最清晰的瞬間,猛地睜開眼:原來就是剛才問問題的那個女生,正和老師說笑著,一起離開了教學(xué)大樓。
她長得不算太美??辞宄樀囊凰查g,我有些失望地想。但是異香屬于她則確鑿無疑。為那香所惑,我一直低低地滑翔著,尾隨她。到了農(nóng)園食堂的時候她要進去吃飯,就和那個老師分開了,我不能飛進食堂,就耐心地蹲在食堂正對面的一棵松樹上。松樹的味道再香,也壓不過食堂潲水堆傳來的一陣一陣復(fù)雜氣味。莫名其妙地,我開始有一種古怪的不適應(yīng)感,過了好一陣子才想明白,平時這里總會聚集一大堆等著吃學(xué)生飯盆漏下食物的麻雀,今天這里卻空空蕩蕩,一只鳥也沒有。有一只松鼠快速跑過,我和它一樣無聊地蹲守著,直到那個女生再次走出來。
那時是黃昏的六七點鐘。已經(jīng)九月底了,晚風(fēng)越來越?jīng)?,天也黑得比盛夏要早一個多小時。在四合暮色里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個姑娘向我走來,心底一陣激動,那香味離我越來越近了,近得我將要掠向她的翅膀尖都開始控制不住地抖動。
她的步態(tài)很從容——和第一次一樣。我現(xiàn)在越來越確定第一次見到的就是這個姑娘。如果我會說人話,我一定會忍不住問問她:敢問這位姑娘,你用的是什么香水?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一定要搞一瓶飛回我的公寓里。喜鵲是著名的鳥類竊賊,其實烏鴉也是。我們這類智商比較高的鳥,其實都有順手牽羊的習(xí)慣。
我的公寓里藏著一個寶貝,當(dāng)然不是隨處可見閃亮的扣子、硬幣之類的小玩意兒,而是一枚落單的耳環(huán),綠色的,船錨形狀,鑲嵌著同色琉璃,很精致。那一定曾經(jīng)是屬于某個美麗的姑娘的,卻被遺失在了陽光燦爛的校道上。這耳環(huán)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我唯一的寶藏,象征著我對于人類中的女性全部的傾慕。我收藏它,每日用喙和翅膀細(xì)細(xì)擦拭落在它上面的塵埃。此時這姑娘的芬芳,就讓我想起這耳環(huán):它們一樣都是美好的極致,足以令人瘋魔。我想收藏每一縷香,正如我想找到那被遺失耳環(huán)的另一只,因為不可能,反而成為最大的渴望。
我依然跟著那姑娘。低低盤旋在她頭頂。她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我。
好幾次,我都把翅膀伸出去了,卻又縮回來。上次掠香時就把她嚇了一跳,這次再如法炮制,不知道會不會引起疑心。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愿意讓她疑心到我,疑心一只丑陋的、古怪的、渾身黑漆漆的烏老鴉,居然對她的香氣產(chǎn)生了某種占有欲。在這曼妙的香氣里我的確自慚形穢。
就這樣猶猶豫豫的,我一路跟著她,直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到了一個陌生的領(lǐng)域:廢園的邊緣。那邊有一個很大的廢棄的池塘,草木也年久失管地瘋長,荒煙蔓草,少有人跡,因此而得名。這里早已成了流浪貓的天堂,貓類分布密度比燕南園還要大得多,但也有幾只膽大的烏鴉把這里的幾棵白楊樹當(dāng)成自己的領(lǐng)地。其中有一只還是我的表兄,但我很少拜訪它。也罷——我想,今天既然來了,就順便去看看它吧。只是不知道那群傻鳥會開完了沒有。
姑娘在廢園門口停了下來。我發(fā)現(xiàn)那是一棟家屬樓的前面。看我停在低處,幾只流浪貓?zhí)筋^探腦地出現(xiàn)了,目光很陰鷙,眼睛在夜色里油光閃閃的。我裝作沒有看見它們。
那姑娘穿著牛仔褲的細(xì)腿,此時正孤零零地交叉疊站著,看上去百無聊賴。她的香氣還在,聞久了,就像一層霧一樣籠罩在她周圍,彌散不去。我癡癡地站在她旁邊的水泥臺子上,就好像被香氣的飛鏢釘住了一樣。她不動,我也不動,這一刻時光是靜止的。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沒有聲音,有聲音她也聽不到。誰會在意一只貌不驚人的烏老鴉的喘息聲呢?我又忍不住悲傷起來。
夜色越來越深了。
正沉迷間,一陣劇痛猛地把我從美夢里拉回神來:一只流浪貓的爪子夠著了我最邊緣的羽毛!此事不妙,得趕緊奮力震動翅膀。我這才發(fā)現(xiàn)黑暗中還有另一雙綠油油的眼睛。緊接著,還有一雙,再一雙!
如果把所有黑暗中發(fā)光的貓眼都算上,至少也有六七只流浪貓,在黑暗里靜靜地伺機潛伏著。我知道現(xiàn)在最好的辦法就是一飛沖天,可我一動貓眼就跟著轉(zhuǎn)動,我總算知道什么叫“虎視眈眈”了。作為一只鳥輩我還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待過這么久,看來“愛”這東西果然累人不淺!
就這么一念之差禍害了我。還沒來得及回過神,三四只流浪貓一齊撲將上來。我眼前一黑,奮力撲打翅膀,可是已經(jīng)遲了。
好痛!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仿佛被一種特別的東西喚醒,和以前的醒法完全不同。除了深不見底的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見。電光石火間,我明白了喚醒我的是什么:是那種特殊的香氣。
就是那種差點把我害死的香氣。
那個姑娘獨有的,讓人聞了以后喪失理智的香氣。
眼下,正是那個姑娘,雙眼一眨也不眨關(guān)切地看著我。我一陣眼熱,眼淚幾乎要從綠豆眼睛里滾出來:我的夢中情人……救了我?
六
后來我才知道,我表兄那時已經(jīng)回來了。它也看到了流浪貓們對我所做的一切。然而它沒下來救我。他害怕了。
一切的一切,都緣于下午開的那個邪惡的會。會議上三種鳥類代表公決說:因為喜鵲、麻雀和烏鴉在燕園里的數(shù)量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因此它們?nèi)N鳥對于別的鳥群就有了絕對的處置權(quán)力。它們決定——并且居然有一只流浪貓與會!——以后可以有條件地犧牲一部分別的鳥類,供給貓咪撲食,以保持燕園鳥族和貓族之間相處的平衡?,F(xiàn)場所有鳥都提交了基因密碼給貓代表,除此之外的所有鳥——也包括我——也就是協(xié)議外成員,則將很有可能被隨時犧牲掉。
在這個大會開完之后的三個小時內(nèi),已經(jīng)有一只文鳥、一只灰鹡鸰死于非命。如果加上我就是第三只,因為我身體比較健壯,應(yīng)該夠好幾只貓大快朵頤,飽餐一頓。
你們怎么可以制定如此自私自利的協(xié)議?我質(zhì)問過來通風(fēng)報信的灰小藍(lán)。難道除了你們,別的鳥命都不是命?
灰小藍(lán)委屈地說:都是鳥頭們定的,我哪有反對權(quán)啊。
也罷。我氣憤地說。那些鳥頭還真不是東西,我差點就死在貓嘴里!
聽說是一個人救了你?灰小藍(lán)好奇地問。
是啊,是個女生。一提起她,我的高腔大氣都軟下來:她救了我。
那天晚上我很沒出息地嚇昏過去了,再醒來時,她正關(guān)切地望著直挺挺倒在水泥臺子上的我。我翅膀受了一點輕傷。她為什么在那里我不知道,總之,她好像是扔了好多石頭,才把那些邪惡的流浪貓打跑的。見我的爪子和翅膀都受了傷,她就連夜騎車把我送去了動物醫(yī)院。我無力地躺在她手心里,在那香氣之間一次又一次幸福地眩暈過去。
這是……只烏鴉?動物醫(yī)院的醫(yī)生看到我時不敢置信。
是啊。
它怎么了?
它被流浪貓圍攻,我好不容易才把貓打跑。它飛不起來了,您救救它吧。
醫(yī)生匪夷所思地?fù)u著頭,檢查了我的翅膀,確保沒有受重傷,噴了一些氣霧劑,再敷上一層淡黃色的粉末——后來才知道是云南白藥——緊接著用繃帶將翅膀纏起來。不算疼。姑娘交錢簽名的時候我偷眼看到了她的姓名:歐陽小樂。
名字真好聽啊。我聞著她的味道,感激地想。
她擔(dān)心我飛不起來有危險,就暫時把我?guī)Щ亓怂乃奚?,每天中午和晚上都從食堂打回的盒飯分出一小半給我。烏鴉是雜食動物,基本上不挑嘴,她對此喜出望外。
我們在一起度過了很寧靜的幾天。她甚至給我起了名字,叫什么小黑。這個名字是喜鵲專用的!我真想告訴她,可惜不能。在她眼中,我只是一只懂得嘎嘎叫的烏鴉罷了。她的舍友對她把我?guī)Щ貋磉@件事既不解也不滿:你干嗎?聽說烏鴉吃死人,還會帶來厄運。你可別連累整個宿舍都找不到工作!
這是短頭發(fā)王艷說的。我正站在桌子沿兒,從飯盒蓋里啄食呢,聽后不滿地看了她一眼:吃死人的那是禿鷲……我們?yōu)貘f嘛,實在沒辦法的時候才偶爾為之。
小樂說:小黑它受傷了。如果我不救它的話,它會被流浪貓吃掉的。
另一個叫李雪的撇了撇嘴:那流浪貓沒東西吃怎么辦?你就不怕把貓都餓死?
小樂不說話了。
才幾分鐘工夫,我看似乖順地吃著食,已經(jīng)悄悄把這宿舍整個狀況弄了個門兒清:王艷和李雪兩個人是北京本地人,特傲,基本誰都看不上。書呆子宋曉麗在圖書館還沒回來。王艷和李雪抱團,欺負(fù)來自西北的外地生小樂,而宋曉麗是四川人,平時傻乎乎的就知道看書寫字,一般不參與任何明爭暗斗。
三天之后我就差不多好了。醫(yī)生讓小樂一星期之后帶我去拆繃帶,結(jié)果不到三天就痊愈了。從寵物醫(yī)院出來的那天,小樂輕輕地把我托在手心里,我預(yù)感到了什么,溫順地趴著一動不動。
你飛吧小黑。醫(yī)生說你全好了。
我貌似委頓地伏在她手心,假裝聽不明白。
小黑你飛吧。她耐心地說。大膽地飛吧,至少試試。
我輕輕用喙啄著她的手心,如果我們都會人類的摩爾密碼就好了,她就能知道我在說什么了:我舍不得你,小樂……她當(dāng)然不懂我的意思,蹲下身子,在離地三四十厘米的地方把我輕輕一拋。她蹲那么低,是擔(dān)心我飛不起來摔傷吧。我真想賴皮到底,可即將落地的那一剎那還是本能發(fā)揮了作用。——展開翅膀,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地上。
你果然好啦!她笑靨如花。
我在地上蹣跚地走了幾步,復(fù)又依依不舍地轉(zhuǎn)頭看著她。
飛吧,回到你的天空里去吧。
我開始慢慢撲扇著翅膀。頭一次恨自己的翅膀如此寬大有力,沒撲扇幾下就能離地。飛過她頭頂?shù)哪且粍x那,我回頭看了小樂一眼。她的笑臉在暮色里顯得特別潔凈,特別美,也特別芬芳。我渾身帶著她的香氣低低盤旋在她的上空,久久不忍離去。她也一直抬頭看著。
再會,小黑!
再會,小樂。我會一直守護你的。我默默對她說。
然后我驀地騰空,展翅而去。
一
這事說起來挺丟人的。我都不敢對我媽媽說。
我要在號稱全中國最好的大學(xué)畢業(yè)了,可居然怎么都找不到工作。哪兒跟哪兒都不要女生,我拿著的,偏偏又是最不吃香的歷史系文憑。按理說這種專業(yè)的最好出路應(yīng)該是繼續(xù)留校讀研,可是媽媽的病又重了,我得趕緊上班,減輕她的負(fù)擔(dān)。
昨天晚上打電話的時候媽媽問我:工作找得怎么樣了?
我說:快了??於恕?/p>
媽媽說:嗯,我女兒這么出色,一定能找到最稱心如意的工作。
每次聽見媽媽這么說我都想哭。我是我們鎮(zhèn)上的驕傲,一直都是。從小到大我都是班上的第一名,鎮(zhèn)里考到縣中學(xué)總共三個名額,其他兩個男生總分和我相差幾十分。后來我又從縣里直接考到了北京,還是北京最好的大學(xué),市上獎勵了縣里一筆錢,縣里又張燈結(jié)彩敲鑼打鼓地頒給了我。我們那個地方不富裕,可也獎了整整兩萬元。媽媽說她一輩子都沒拿到過這么多錢,領(lǐng)獎那天都哭了。
那真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一天。所有人都對我微笑,我上了市里的報紙,戴著大紅花,大家都說,歐陽小樂前途無量。我不知道這個無量到底有多無量,就覺得頭暈?zāi)垦?,好像前面的路一下子都看不清楚了?/p>
歷史這專業(yè)是高中的班主任給我選的。他自己就是歷史老師,說讀史使人明智??伤哪赀^去,我才知道讀史最不明智——畢業(yè)直接面臨失業(yè)。
班上其他同學(xué)考研的考研,保研的保研,考公務(wù)員的考公務(wù)員,去報社的去報社。不知道為什么所有機會我都比別人晚一步知道,再去爭,早就截止或者招滿了。公務(wù)員我也考了,算來算去只有某社科院一個黨史研究崗勉強對口,可萬萬想不到有那么多本系學(xué)生去爭這么一個看上去冷僻的崗位。我考了最高分,可差額面試的有三個人,兩女一男。后來據(jù)說就是要了那個筆試分才第三名的男生。說是處長想要男的干活兒,嫌女生太嬌氣,畢業(yè)沒幾年又要結(jié)婚生孩子,事忒多。
也考了報社??纱蟛糠置襟w都重男輕女,有時候筆試都不批卷,看名字像女生直接就刷了。加之我后來又病了一場。所有人都忙著去招聘會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燒了……因為急火攻心,病老是不好。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突然就能體會到媽媽在老家生病的心情。原來生病是人最無奈又絕望的事,沒有身體,就什么都沒有了。
很奇怪地,有時候我會想起曾經(jīng)被我救過的一只烏鴉。它是我在這個寂寞的校園里唯一救過的活物。它看上去很聰明,而且馴順。我渴望像它一樣展翅飛走,離開這灰暗破敗的人生。
宿舍里經(jīng)常一個人都沒有。誰偶爾回來一下,也急匆匆地走掉了……最難受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躺在一個荒漠里,毫無得救的希望,但是老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我……關(guān)切的,擔(dān)憂的,飽含情感的眼神……當(dāng)我被敲門聲驚醒時,我發(fā)現(xiàn)同班同學(xué)曉明站在門外。
他一直喜歡我,我知道??墒沁@樣衣冠不整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十分窘迫。我漲紅了臉,沒想好讓不讓他進。他先開了口:我是在招聘會看不到你,問你舍友才知道你病了的。她們也真是的,怎么沒一個人陪你去看醫(yī)生?
我知道在對自己有好感的男生面前流淚不太好,可是一閉眼它就自己淌了出來,大顆大顆滾燙地打在胸口上,完全控制不住。
走,我陪你去看醫(yī)生。
我讓他在門外等著,掙扎著回去換衣服鞋子,低頭時太陽穴一陣刺痛。出去后曉明一直攙著我。他個子雖然不高,但力氣不小。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問他:你剛才是一直在窗外看著我嗎?
他莫名其妙:我從走廊直接到你們宿舍門口,沒經(jīng)過窗外啊。
那……那雙在外看著我的眼睛是誰的呢?我茫然地摸索下床,一雙巨大的黑色的翅膀在腦海里一掠,眼前一黑。
曉明一把攙住了我。
那天晚上多虧曉明,我才去了校醫(yī)院掛了急診。醫(yī)生說,這么高的溫度,再燒兩天腦子就燒壞啦。
是曉明去繳的費。有好些錢用校園醫(yī)療卡是報銷不了的,他都交了。我問他多少錢,他含糊地只說沒多少。我一定要給他,他說,你這就沒勁啦。
我的燒還沒退,在醫(yī)院里住了院。那天晚上曉明沒走,夜里探手摸了我的額頭,緊接著,湊過來吻了我的額頭,我的臉頰,我的嘴。
腦子里總有一雙翅膀在撲騰,就像我的心跳一樣大而劇烈,撲通,撲通。又虛弱,又混亂。病了一場才陡然覺得,兩個人在這個城市里漂著,總比一個人要強。
我就是這么想的。
二
曉明早就找到了工作,他是學(xué)計算機的,在上地一個軟件公司里當(dāng)技術(shù)人員。我病好后沒多久,也終于在中關(guān)村一家英語培訓(xùn)機構(gòu)找到了工作。他說都是因為他是我的福星。也許吧。
我倆決定一起租房。在學(xué)校附近看了很多地方,蔚秀園、上地、肖家河……都挺貴,一個單間怎么也得一千二百元以上。最后我們在唐家?guī)X租了一間房子。也是在網(wǎng)上找的,才四百元。
于是就去看房。網(wǎng)上說很多大學(xué)生都住那兒,的確如此。晚上去看房,眾多低矮的三四層樓密密麻麻,到處都是縱橫交錯遮天蔽日的天線、網(wǎng)線和電線桿,地上污水橫流,漸漸匯流到低洼處,一樓臨街的一個窗子突然挑出一根竹竿,晾著花花綠綠的內(nèi)衣褲,行人為了不碰到衣服只能側(cè)身而過,不知道這樣洗了比不洗更干凈還是更臟。到處都是陰影和亮光、響聲、各種各樣的食物氣味。更多的是,從公交車上下來的人、手里提著菜的人、手拉手逛夜市的人,擠擠挨挨,摩肩接踵,走來走去。
⊙ 蕭言中·“我愛你”系列
曉明是河南人,喜歡吃米粉,找了找,果然有米粉店,還不止一家。這里的米粉店普遍比中關(guān)村那邊便宜兩塊錢,酸辣筍尖能便宜三塊錢,他很滿意。沙縣小吃,成都米線,杭州小籠包,麻辣燙,灌餅,樣樣有,都不貴。
曉明看著我:就這兒?
我說:嗯。
我沒告訴他,我老家不是在縣城,也不是村里,是鎮(zhèn)上。住在這兒讓我感到惶恐,好像一步就踏回到了往昔歲月。我沒告訴他我家里的情況,他一直以為我至少是個縣城姑娘。
他說他家也在一個地級市的城鄉(xiāng)接合部。這里環(huán)境有點雜亂,但勝在方便。他說。
我們租的房子很小,三樓,房東沒告訴我們面積,目測比四個人的宿舍大不了多少,最多十五六平方米,連廚房帶洗手間。是在一片房子的最后一排,后窗外就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聽說樹林再過去,就是航天部大院,高樓大廠,飛機導(dǎo)彈。那些科學(xué)家知道一墻之隔我們這邊的情形嗎?
樹林里鳥很多。有時候我早上起來上班,不是被預(yù)設(shè)的鬧鐘吵醒的,而是被嘰嘰喳喳分不清楚是什么鳥的叫聲吵醒的。此外還有樓下漸漸由小到大的說話聲,賣豆?jié){的吆喝聲,公交車到站的報站聲。
在學(xué)校時曉明老賴床。他一天到晚都睡不夠,但自從到大唐——唐家?guī)X居民都管這兒叫大唐——就不再賴床了。因為在這兒趕去單位上班是場鏖戰(zhàn),遲了就別想擠上公交車。有時候早上天還沒亮他就驚醒過來推我:快起床洗漱!要不然擠不上車遲到了!
摸過鬧鐘揉眼一看,才四點半。
剛住過來是七月,現(xiàn)在是十月,天也漸漸涼了。批發(fā)市場買回來的印花窗簾在初秋的冷風(fēng)里微微顫動著,我看不到,但知道上面有很多小鳥。綠脖子,紅嘴,花尾巴,現(xiàn)在都一律隱沒在黑色里。被推醒了以后再也睡不著,心想,這窗簾的背后,那些鳥兒大概都還沒醒吧?
曉明倒是重新睡著了,很快傳來了鼾聲。我背過身,覺得睡著了的他離我甚是遙遠(yuǎn)。一閉眼腦海中那雙又小又亮的眼睛又回來了,目光炯炯地盯著我。我問出聲:你是誰?窗簾的縫隙微微動了一下,又長久地靜默下去了。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你到底是誰?推了推曉明,他哼了一聲沒醒。
也許一切都是凌晨的幻覺。等那雙古怪的小眼睛在腦海里漸漸退去時,已經(jīng)不知道五點還是六點了。再醒來時只聽見曉明氣急敗壞地大喊:快起來,真趕不上365了!
匆匆洗漱完沖下去,車站前已經(jīng)水泄不通。至少要提前三輛車的發(fā)車時間,才有可能擠得上車并且不遲到?,F(xiàn)在正是交通高峰時期,得再等五輛車。已經(jīng)八點一刻,我和曉明都只剩十五分鐘就遲到了。他更慘,得打卡,遲一分鐘扣二十塊錢。
曉明一直在埋怨我不起床,鬧鐘也聽不到。我沒敢和他說窗簾背后好像有人。整個大唐的街道上摩肩接踵到處是人,連夢里夢外都是人,哪兒沒有人?
一輛674來了。674也能到曉明單位,只是不像365也能順路到我公司。他平時都盡量和我坐一趟車去上班,現(xiàn)在實在著急,他一個箭步?jīng)_了過去,邊跑邊沖我喊:先走了!晚上見!
我在人群中艱難地?fù)]了揮手:晚上見。下一輛365五分鐘后來了,我身不由己地被人群巨大的慣性擁向那一邊。但我知道我一定擠不上去。
三
那個收水費的人喜歡你吧。曉明說。
他老是不樂意給那個收水費的男孩錢??偸峭粋€,又小又瘦,永遠(yuǎn)斜叼著煙,耳朵后邊還夾一根,眼神明明老實巴交卻努力裝出吊兒郎當(dāng)?shù)纳駳?。其他收水費的人管他叫老四,看上去好像還不到二十歲,平時沒固定工作。
曉明也一定看出他老實來了。在村里遇到別人收就二話不說給了,如果是老四來收總不痛快給。
收過了。曉明總是這么說。出門忘帶水票了。
老四取下嘴邊的煙,漲紅了臉:沒帶按規(guī)定就得再買一次。
這個月真買過了。
老大知道要罵我哩。老四有點央求的神氣了。
你們老大是誰?還老大老三老四,真把自己當(dāng)黑社會了?曉明不屑一顧道。他就是對著老四口齒特別伶俐。他說:就是不交!不能慣你們這毛病。你們這是犯法的知道嗎?
老四漲紅了臉,好像要發(fā)火。但看了在一旁默不作聲的我一眼,終究沒發(fā)作,他把煙放回嘴里,走了。
曉明說他老偷偷看我。他也從來不向我收水費,只有看見曉明的時候才上前糾纏,而且也不真的兇,蔫不唧地你一句我一句,實在不給也就算了。十月、十一月的水費就這樣被我們賴掉了。
在大唐的時候最開心的就是穿過樹林去航天大院那邊散步。離村子不算遠(yuǎn),走過去就是柏油大路,林蔭道,馬路寬了,人也少了,一下子就把晝夜喧嘩的唐家?guī)X扔在身后了。曉明老對我說,將來買房子還是在北邊買。上地,或者肖家河那邊。那邊租房的人多,出租貴,但是買房的話,房價不貴,和中關(guān)村、雙榆樹或者萬柳那邊比,價格還有上升空間。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氣像個指點江山的君王。我取笑他:有價格上升空間又怎樣?你現(xiàn)在能買得起一套房?這輩子能還清房貸就不錯了,還賣?
他就呵呵地笑。他有時候老實起來也像老四。也許喜歡我的人都一樣。
其實我倆都知道,就憑現(xiàn)在的收入大概哪兒的房都買不起。最多能買下唐家?guī)X村民的房子,可是這種房子又何必買?租幾年也就夠了。我們那個小屋房東非說有二十五平方米,年后說隨時可能要拆,漲成五百元一個月。水費按人頭一人十塊,電費八毛錢一度,比外邊的貴四毛。房東是個大嬸,曉明也和她爭過。她不像老四那么好說話,多說幾句就立眉毛:我們這兒的電費就這么個價!全唐家?guī)X都一樣!有本事你住小區(qū)去!
曉明氣得說不出話。我也說不出來,因為的確家家都是這樣的。房東不管收水費,所謂水費,其實就是村里人對外來住戶變相收的一種保護費,按人頭收,不管用多少,好幾萬人,算下來每個月也得收幾十萬,能養(yǎng)活不少村里閑散人口。我們還算幸運的,因為管我們這片的是老四,最老實的收水費隊員。水費能賴掉就賴掉,多少也是錢呢。一人十塊,都夠吃一頓了。
但是有一天我下班看見老四和幾個同伙在打人。圍著一個同樣瘦弱的男人,拳打腳踢。老四不算打得最狠的,但是也在外圍虛張聲勢踢了幾腳。
我走過去說,老四,你怎么打人呢?
他回頭看見是我,忙住了腳。他同伴取笑他:這就是那個你老收不上錢來的姑娘?看樣子是個大學(xué)生呢,真秀氣,怪不得你手下留情。
老四說不出話。我臉一陣發(fā)燙,立刻走開了。后面一陣哄笑。那個被打的人還躺在地上沒爬起來,我心里直替他可惜:也沒趁亂之際爬起來就跑。但是,他跑也跑不出大唐去。跑得了初一,跑不過十五,總歸是在這里,吃喝拉撒,摸爬滾打。
我晚上和曉明說:今天老四在街上打人了。
曉明哦了一聲。過一會兒說,以后你遇到他就給他水費吧,他們也有規(guī)矩,不容易。
四
很久沒有同學(xué)聚會,因為遠(yuǎn),也因為出不起份子錢。曉明說,省下來的一分一厘,將來就是我們房子的一磚一瓦。電費高,我們不怎么在出租屋里用電腦。最多有時候坐在床上看看電影。時值冬天,頂樓的暖氣燒得不太好,不知道什么地方就颼颼地漏風(fēng)。又不敢買電暖氣,八毛錢一度的電誰燒得起?
夜里睡不踏實,早上又醒得早,兩個人都漸漸沒精打采起來。早上費盡力氣擠上車也沒座,只能一直在人堆里以扭曲的姿勢站著,下車渾身疼。
曉明感冒了。起初覺得只是普通的感冒,后來越來越嚴(yán)重,一直咳嗽。我聽見他給他媽打電話時也在咳。房間就那么大,走出去站在樓道里打電話又冷得夠嗆,只能慢慢地踅回來,繼續(xù)在屋角打。我聽見他媽在那邊哭,說寧可在老家托關(guān)系找個好工作,也別在北京受洋罪。以前從沒覺得曉明的手機那么漏音,在這樣寂靜的寒冬,一句句都清晰得好像對著我耳朵說的。我假裝看書,沒看他。
他放下電話,哆哆嗦嗦地爬上床,摟著我。過一會兒說:真對不起,我沒用,讓你吃苦了。
我說,等租完這一年,咱們也都轉(zhuǎn)正了,工資也高了,就換個好點兒的房子,不住這兒了,這樣你也就不感冒了,好不好?
曉明說,好。但那天他睡得不踏實,直翻身。
我沒碰他。每當(dāng)這時,我就覺得一雙晶亮的小眼睛在暗處看著我。漸漸習(xí)慣了,我也不害怕了,甚至覺得那眼神有一點兒像老四。有點兒羨慕,也有點兒畏縮,更多的卻是偷偷地關(guān)切。
我對它說:晚安。
每次對那雙眼睛說完晚安,睡意便沉沉襲來。夢里面總有一雙很大很大的翅膀掠過夢境。呼扇著,有風(fēng),不冷,很快活。
五
快過年了,曉明的感冒終于漸漸地好了。我們照常手拉手地到樓下去吃砂鍋米線,吃麻辣燙,發(fā)年終獎那天,還吃了一次涮羊肉;曉明臉都吃紅了,眼睛非常亮。
他對我說:我媽讓我回去,我不回。有你在,唐家?guī)X也是天堂。
我說:咱們還年輕,吃幾年苦,就都過去了,將來沒準(zhǔn)兒還會懷念這兒呢。
除了365和暖氣以外的一切,我都懷念。他哼了一聲。
我說,也許我會懷念365路。
那是真的。有時候為了車上不擠,我晚上會特意晚一點回,過了九點半,再坐365的人就少了,空蕩蕩的車廂不開燈,帶著零星幾個疲憊的軀殼,一路晃悠到我們的唐家?guī)X。在車上的時候我總覺得有人陪著我,一雙眼睛,注視著我的奮斗、我的疲憊和我的迷惘。下車時曉明站在路牌下面等著,我一下車他就握著我的手,說怎么這么涼?快去吃飯。
有時候我在公司附近吃過了,有時候沒有。我們都特別喜歡那家砂鍋店,比別家要多一個鵪鶉蛋,米線也更粗,有嚼頭。我一邊吃,一邊把米線都撈出來給他。他口里說不要不要,但是也都吃下去了。我們吃完飯再拉著手穿過主街,走過幾條小道,三次左拐一次右拐,就到我們小屋。有一天我下班早,去批發(fā)市場買了幾十塊鋪地板的泡沫塑料,彩色的,沒入冬前還能盤腿坐在上面,把電腦擱在床上,看電影。入了冬就不敢坐地上了,涼。
這是離開學(xué)校宿舍以后第一個冬天,才知道北方的冷是真的寒徹骨髓。那是一種讓人坐立難安的冷,怎么待著,坐著,站著,躺著,都不合適,不知道哪里就有一股陰險的小風(fēng)悄悄從門縫里鉆進來,像只壞鳥用尖利的指爪撓傷裸露的皮膚,凍得發(fā)痛。連雞皮疙瘩都被凍住了,得鉆進被窩里稍微暖和一點才跟著知覺醒過來,齊刷刷地在手臂和大腿上立起來。
我說,冷,真冷。曉明不說話,摟緊我。他身上也沒什么溫度。入了冬洗澡變得很困難,用“熱得快”燒一次水只夠洗一個人的澡。一個人洗完,又得等半天才燒好第二桶,夠第二個人洗。差不多得一兩個鐘頭才能把兩個人的洗澡大業(yè)完成,這時候好容易洗熱的身體早就涼下來了,連同欲望一起。
春節(jié)他公司放假晚,我早兩天,白天和曉明一起出去,他上班,我在中關(guān)村家樂福里轉(zhuǎn)悠,或者回學(xué)校圖書館,用校友卡進閱覽室看書。很難得的清靜日子,就好像回到了學(xué)生時代。等他下班,我對他說,上班不好玩,真想再考個研,還能住學(xué)校。他說,女碩士也留不了校,你想繼續(xù)讀博,成為第三類人?
你性別歧視。我說。
沒有。他看上去在努力壓抑自己的暴躁。公司剛招了個女博士,代替了我的組長,結(jié)果一接手就休了產(chǎn)假。領(lǐng)導(dǎo)說了,以后再不招女的了,哪怕是博士??晌业慕M長還是她頂著的,也沒給我漲錢。
那是他放春節(jié)假的前三天,他很少見地遲到了兩次,說我不按時起床,擠不上365,耽誤了他。
我們分頭回家。我回湖南,他回河南。在離大唐最近的售票點擠破頭排了半宿隊才從黃牛那里買到了票,每張加了五百元??偣惨磺K錢,夠兩個月房租,還能買老四一百張水票,可以省掉一百次討價還價。買到票的當(dāng)天曉明臉色灰敗,說在北京太難了,真他媽太難了。
回來的票曉明說他在網(wǎng)上訂好了。讓我也訂自己的。我沒訂著臥鋪,還是花了點錢從黃牛那里買了一張硬座。
過年的時候他給我打過兩次電話,短信也有一天沒一天地發(fā)。我對自己說這很正常,曉明就是這樣的人。他不喜歡打電話。
媽媽問,爸爸也問:男朋友什么時候帶回來讓我們見見?
我笑著說:等明年。明年一起回來。
大年初三,我問曉明,你別忘了,初六回北京上班。
他過了好久好久才回復(fù)我。上一次他主動發(fā)短信還是群發(fā)拜年祝福。
他說:小樂啊。
就是這么欲言又止的語氣。先叫一聲,想說又說不出口。我心里咯噔一下,靜靜坐著等他下面的話。十五分鐘之后才終于來了第二條。
北京太苦了。唐家?guī)X的日子太苦了。我不回去了。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過了一會兒又發(fā)了一條:原諒我。永遠(yuǎn)愛你的曉明。
六
湖南的冬天很冷,可就這冷也比大唐要暖和,因為家里會燒炭火。媽媽喜歡在火邊煨新剝好的橘子皮,一種又暖又甜的香慢慢充滿整個屋子,她就在這香氣里烘臘肉,更香。
我睡了好幾天。一睡著,就夢見大唐那個陰冷的小房子。我害怕回去,可又不得不回去。畢業(yè)以后的書沒地方擱,都搬過去了,在那個小房子里放著,整整齊齊地碼著,和曉明的書放在一起,冬天受了潮氣,好像連書頁都凍住了,不大翻得開。我們平時也不怎么看書。我們什么都干不了,除了哆哆嗦嗦地坐在被子里。十一月份才鋪好的塑料泡沫地板,沒在地上踏幾天,嚴(yán)冬就來了。只能進屋就換成棉鞋踏在上面。曉明不信邪繼續(xù)穿襪子上去,就感冒了。感冒了好久。又想起那次他和我吃火鍋,笑著對我說:有你在,唐家?guī)X也是天堂。不知怎的,這些瑣事一點點浮現(xiàn)在眼前。一想起來眼淚就流個沒完。
我對自己說,逃兵,他原來是個逃兵呀。
回到北京,將曉明剩下的東西打包寄回他老家的那個周末,北京極冷,但是天氣極好。萬里無云的高天下面,柿子樹的枯枝高高挑著幾點紅,是去年沒落下來的打霜柿子,襯得藍(lán)天迢遠(yuǎn)。一只烏鴉還是喜鵲穩(wěn)穩(wěn)地站在最高處,紋絲不動。老四和幾個收水費的人靠在墻角懶洋洋地曬太陽,看見我,一個人吹了聲口哨:姑娘,你男朋友沒回來?光剩你一人在大唐受苦?
那個人不是老四。老四的表情我沒看,轉(zhuǎn)身回到小屋。在床上擁著被子坐著,當(dāng)那些冰涼的被子是城墻,可以拼命擋住我想要回家的沖動。牙關(guān)都咬痛了,沒出血。疼極了是不會出血的,也喊不出,就是被打了一記悶棍的疼。
我不能回家。我也無家可回。媽媽根本不要我回家,她充滿期待地問:什么時候你和曉明結(jié)婚?等你們生了小孩,買了房,我和你爸就不打工了,去北京照顧你。
她永遠(yuǎn)都不知道我住在大唐這樣的地方,比我們鎮(zhèn)上還糟糕的地方。
有個周日我實在懶得出門,就睡了很久,很久。一直睡到半夜被凍醒。這房子的暖氣還不好,可春天其實很快就要來了。為什么曉明不愿意等到春暖花開再回老家呢?他都沒有看到那片樹林開花的樣子。那片林子原來是一大片桃樹啊。春天里開桃紅的花,粉白的花,好多蜜蜂蝴蝶飛來飛去,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沒進去。沒人陪我進去。
曉明回老家以后我總遲到。夜里失眠,早上老起不來。天氣暖和起來后,我甚至焦慮到每晚穿戴整齊和衣而睡,預(yù)備鬧鐘一響就沖下樓,可總是定了鬧鐘也聽不見。夢里一直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我。更奇怪的是在夢里我變成了一只鳥,撲扇著翅膀,飛過北京城,等到了公司上空,就輕輕落下來,收束翅膀,重新變成一個正常的上班族。
更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
有一天,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真的已經(jīng)在單位的工位上了。那天我是公司第一個到的。好像是趴在桌上打了個盹,剛醒。離上班還有十五分鐘。衣服是昨晚就穿好的,身上只有略微一點皺。一切仿佛都很正常。只是我無論如何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來的了。
記憶里一整段完全空白,讓那一整天我都工作得心神不寧。事又特別多,等交完最后一張表格,我又累又困,在工位上又趴了一會兒。再醒來的時候夜里八點半。周圍黑黢黢一片。我突然想:不會又在家里了吧?打開燈,還好周圍辦公桌的雜亂無章在光明里一覽無余。白天人來人往的繁忙此刻被超現(xiàn)實主義的寂靜取代。我收拾東西,坐已經(jīng)變空的365路車回家。
此后,和那天一樣的情形始終沒有再發(fā)生過。
因為每天的日子都差不多,所以給人一種過得飛快的錯覺。又過了一段時間,差不多都是夏天了,村里有人來找我收水票。不是老四了,換成了一個更魁梧,年齡也更大的男人,自我介紹說是大劉。文刀劉。以后就是他管這片兒的水費,水費也漲了,每人頭每月二十。
我一邊給錢,一邊問:老四呢?
你不知道老四去哪兒了?大唐要拆遷了,老四已經(jīng)去南方打工啦。
我去找房東,想要回預(yù)付的房租和押金,但房東一直不接電話,好幾天。村里面亂成一片,陸續(xù)有人開始搬走。在大唐住了快一年,深居簡出,也沒交什么朋友。和我住同一棟樓的也都是年輕人,看樣子有打工的,也有和我一樣的大學(xué)生。有一家住了五個人,男的女的都有,嘻嘻哈哈地經(jīng)常同進同出。大概也是公司職員,房間內(nèi)部結(jié)構(gòu)都不會相差太多,難以想象那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地方怎么擠得下五個活人。
他們是這棟樓里最先搬走的。緊接著,樓下的一對小夫妻也搬走了。房東的這四層樓一共住了八戶人家,一家一家地看見他們往外搬東西,喊來小貨車運走。我因為一直找不到房東,就一直沒搬。
更糟糕的是,就在那個月我失業(yè)了。公司裁員,裁的都是女生。我還不到一年,沒過試用期,裁我是成本最小的。所有的倒霉事就好像約好了一樣接二連三地來到我面前,手拉著手,跳著舞。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年這么倒霉。
房東那里還有兩千塊錢押金。我現(xiàn)在需要這筆錢。
但那位大姐不接我的電話。她一定是故意躲起來了。一直躲到房子倒下的那一天,我不走也得走。
我恨她。
我站在樹林里最高的一棵白楊樹的頂上,看見整個大唐那邊硝煙彌漫,推土機像個遲來的主角轟隆隆地上了命定的舞臺。收束翅膀,爪子摳住窗欞——這一套雜耍動作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練了——能瞅見窗簾背后的小樂照常住在那個光線昏暗的小屋里,用“熱得快”燒熱水洗澡,周末睡到中午,晃悠悠下樓去村里還開著的幾家小吃店吃飯。主道兩邊的飯館,最先拆掉的是曉明愛去吃的桂林米粉店,隨即是沙縣小吃店,幾家川菜館子,一個湘菜館,接著輪到驢肉火燒鋪,最后又倒閉了兩家東北餃子館。所有人都在離開,但我一直和小樂一起待在大唐,像在等待著什么終將發(fā)生的奇跡。
最近聽說,唐家?guī)X是被什么人寫進報告文學(xué)、出了書以后才被拆的。寫書的人原意好像只是說大唐子民——他們叫蟻族——的生活現(xiàn)狀多么糟糕,結(jié)果造成的客觀事實是蟻巢搗毀,蟻群四散。
不知道制定人類的游戲規(guī)則的是哪一些人,也許和我們鳥類大會一樣,總有一些人,能夠隨意決定另外一些人的命運。小樂也不過是人類中的一只鳥,而且還是比較弱小的,隨時可能被犧牲掉的族群里的一只鳥。
少數(shù)村里人和外來租戶維持現(xiàn)狀、若無其事地繼續(xù)生活著,但每一天都有人在離開。小樂似乎在等什么人,如果我沒有猜錯,要不是曉明,那么應(yīng)該是她的房東。
我一直不敢告訴她,有一天我突然間看到了曉明出現(xiàn)在這個城市的另一端。我怕認(rèn)錯人,還一直飛到很低很低的地方,直到認(rèn)清楚那個胖了至少十斤的男人真的是曉明為止。他又回到了北京,他家里人給他找了另一份掙錢多的工作,而且還托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在銀行上班的北京姑娘。他現(xiàn)在住在一個叫望京的小區(qū),朝九晚五,偶爾吃吃望京小腰、韓國燒烤,挽著另一個姑娘的手,回姑娘家給她在一個漂亮小區(qū)里買的房子。當(dāng)然不用月租。那地方我聽那邊的烏鴉閑聊時提到過,一居室月租四五千呢。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越走越順,就總有些人會慢慢走到走投無路的情況里去吧。我對自己聳聳翅膀,人的一生這么長,遇到點兒倒霉事,其實也沒什么奇怪的。小樂就是當(dāng)好學(xué)生當(dāng)?shù)锰?,一直在等一個人過來正式告訴她一聲:大唐沒法住啦,你得搬走啦;不能陪你過苦日子,一起挨窮到老啦;諸如此類的,一個解釋,一個交代。
但是她不知道人世間有好多事情都是沒有解釋也沒有交代的。就是這樣。一件事攤到你頭上,發(fā)生了,就是發(fā)生了。沒有對錯,也沒有為什么。但是小樂并不這么想。我常常發(fā)現(xiàn)她坐在出租屋的床邊上一個人哭??蘩哿嗽俪脸了?。
就是發(fā)現(xiàn)曉明的那一天,我回到唐家?guī)X,看到在小屋里掛著淚痕昏睡的小樂,心里特別特別難過。她那天早上太累了,沒有聽到鬧鐘,我想法子把她變得很小,馱在背上送到了公司。那次帶人飛翔比我想象中還要累得多,后來就再也沒有試過。
我的夢想就是帶她離開這兒,用飛翔的方式。
還有一件事小樂也不知道。唐家?guī)X拆遷以后,因為老四家里沒多少宅基地——家里兄弟太多了,不夠分——他跑到孫河去打工,結(jié)果從最高的腳手架上摔下來,住了兩天院,還是死了。他再也不會靦腆地站在人面前,輕聲嘟囔著收水費了。
所有人都在離開,離開唐家?guī)X、北京或者人世間,只有歐陽小樂在原地不動,等一個永遠(yuǎn)也等不到的房東。歐陽小樂以前陸陸續(xù)續(xù)攢的一些錢,早去銀行全寄回家了。隨著搬離大唐的人越來越多,她每天去上班坐的車也漸漸有了空位。但她上班時間越來越晚,望向窗外的表情也總是很茫然。直到我有一天跟蹤她到單位,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失業(yè)了。
她有時會坐車回學(xué)校,去聽研究生的課。學(xué)校里還有幾個上了研的同班同學(xué),她看到認(rèn)識的人,總是遠(yuǎn)遠(yuǎn)避開。下課后她一個人走在校道上,因為沒有學(xué)生飯卡,外來的人要加收百分之二十,所以她也不常在學(xué)校吃飯。她有時也一連幾天都在唐家?guī)X的小屋上網(wǎng)、不出去。上了很久很久之后,她的身體突然無力地朝后仰靠在椅背上,失神地望向窗外。她打開的網(wǎng)站全都是求職網(wǎng)站。
大唐差不多拆了一多半了。每天都是機器制造的新的廢墟,新的煙云,新的碎為齏粉。那個女房東的老公其實總在村里晃蕩,但是小樂不認(rèn)識他。她就在租房時見過他一次,根本沒記住他的臉,而且他瘦了很多很多。女房東去了城里女兒家?guī)兔Ш⒆?,男房東之前在村里賭博輸了,想和政府要更多的拆遷款,所以一直撐著不拆樓。他沒給小樂留過電話,女房東進城后也早換了電話號碼,懶得再管大唐這邊房客的事。男房東有一天貼了張告示在樓下,說這房子不日就要拆遷,以為房客們看到早就陸續(xù)走掉了,卻沒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女孩孤零零地住在頂樓,一個人。為了要回兩千塊錢押金,也因為偌大的一個北京城無處可去。
小樂不知道當(dāng)時曉明好說歹說,其實只給了房東一千塊錢。和她說兩千,是因為怕她覺得房租便宜,亂花錢。
誰都不記得那一千塊錢了。只有小樂記得。因為她沒錢。
她被沒錢和無法回鄉(xiāng)的自尊心困死在這個城中村,就像一個沒死透的大唐的游魂。
唐家?guī)X拆遷后也有很多流浪貓和流浪狗被拋棄。它們沒能力離開這個地方,就像她。她不能回老家,沒別的地方可去,更無法向曉明或者任何同學(xué)借錢。
她漸漸開始覺得無望,索性用剩下的最后幾百塊錢給幾只被拋棄的貓狗每天買火腿腸。我想勸她先顧自己,又無能為力。她連被貓撲傷的烏鴉都救,何況這些情狀凄慘連我都看不下去的貓狗。
我最傷心的,是她身上的香氣越來越淡,漸漸至于沒有。
有一天,我看見一只餓死的瞎眼小貓。它曾經(jīng)被一對情侶收養(yǎng)過,被遺棄后,很快被別的流浪貓抓傷了眼睛。它好的時候我見過,眼睛是藍(lán)色的,毛是白色的,還不到三個月,很可愛。我害怕小樂路過時看見難過,費勁地叼來一大塊石棉瓦蓋在它的身體上。很快就有很多人踏著石棉瓦走過去了。他們不知道那瓦下面有一只正在慢慢腐爛的小貓,藍(lán)眼睛的。
同樣沒人知道歐陽小樂在這里。沒人知道她的處境。所有認(rèn)識她的人,包括她老家的父母。
還有最后兩三家小飯館沒關(guān)門,她每天只吃一頓,省下錢來買火腿腸,喂那些挨餓的被遺棄的貓狗。她起初每天花十塊錢買五根火腿腸。后來就花五塊錢買兩根。再后來只能花三塊錢買一根,三分之一給貓,三分之一給狗,三分之一給自己。到后來,她什么也不買了,光和那些流浪貓狗一起坐在廢墟上發(fā)呆。那個夏天北京的天氣特別特別晴朗,傍晚十之八九總有絢爛的火燒云。我站在遠(yuǎn)處的樹梢上,和她一起看天邊那些美麗得要人命的云彩,像兔子,像獅子,像老虎,像狗,像碎成一綹綹、一塊塊沒法修補的心。
男房東昨天已經(jīng)和政府來的人最后談判過了,談妥了價錢,簽了字。拆遷隊很快就要過來了。
我一直不敢和我的女神——歐陽小樂——說話,但是已經(jīng)火燒眉毛,因為,我親愛的,親愛的姑娘馬上就要置身于危險之中了。
自從我從柿子樹公寓搬到大唐這邊臨時搭建的白楊林公寓后,因為擔(dān)心小樂,我好久沒顧得上梳洗打扮了。我就著清晨的露水把黯淡的毛梳通梳通,又蓬松起胸口的毛,虛弱地在風(fēng)里抖動幾下,希望自己在她面前能多少顯得體面點兒。
那天是我第一次嘗試說人話。我已經(jīng)練習(xí)了很多很多天。
我飛到她面前去。
狗叫二黃,這幾天一直跟著她。還有兩只貓,一只小花,一只大白,也都跟著。它們仨和她并排坐在一起。
我深情地望著她,剛嘎了一聲,大白和小花神情為之一變,弓起身子,奓起毛,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威脅聲,惡狠狠地盯著我。
我說,嘎,別激動,嘎。小樂你好,我是南鴉先生。二黃、小花、大白,你們也好。
小樂明顯受了驚嚇,瞪大了眼睛,和貓狗們一起看著我。
你救過我。我用翅膀指指她,又指指自己。你還給我起過一個名字叫小黑,記得嗎?
狗的眼神開始變了,齜出牙齒,偷偷向我走了幾步。
小樂及時地發(fā)現(xiàn)了,制止道:二黃!
小花和大白本來也打算悄悄從后面包抄我,此時見勢不妙,不滿地嚎叫幾聲,姑且按兵不動,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我。
我說,小樂,唐家?guī)X馬上就要拆掉了,你知道嗎?嘎?
知道。她還是很驚詫。
所以小樂,我邀請你和我一起住到樹上去……柿子樹公寓,就在燕園,私家住宅,條件很不錯。我一時間語無倫次。啊對了,你喜歡的、有個歌手叫什么周云蓬的,還唱過一首意思和這差不多的歌呢。
小樂說,聽過,《買房子》。
我說,《買房子》是這樣的。遂殷勤唱道:
買了一套房子,花了三十多萬
買房子的錢,全靠銀行貸款
從今天以后,不能隨便請人吃飯了
不能多喝酒,不能去旅游
從今天以后,我要努力地還錢
我要拼命地還清,我要還清這貸款
我嘶啞著嗓子唱完了這首歌。唱人類的歌比說人類的話容易多了,只是我的聲音聽上去像左小祖咒唱的,而不大像周云蓬。
小樂呆呆地說,里面沒提住到樹上去的事啊。
那是《買房子》。還有《賣房子》。我說。
賣了一套房子,賺了一百多萬
賣房子賺的錢,八輩子我都花不完
從今天以后,吃肉要吃天鵝肉
喝粥要喝黃金粥,喝酒要喝XO
從今天以后,我要努力地花錢咯
我要拼命地花錢咯,我要雇一個人來花錢
……
直到有一天,一平米房子漲到了一百萬
你們都住在樹枝上,只有我在樹下面
直到有一天,一平米房子漲到了一千萬
你們都住在大海里,只有我在陸地上
直到有一天,一平米房子漲到了一萬萬
你們都住在太空里,只有我在地球上
這地球就是我一個人的,我是地球的主人
小樂笑起來:這歌真逗。不過,現(xiàn)在貸款三十多萬已經(jīng)買不到房子了,買不起房子也租不起房子的人,真的只能住到樹枝上?
我連忙笑道:我們柿子樹別墅很好的。你去了一定喜歡,就是身體得變小點兒。
她恍惚地笑起來,有點微醉的神情,大概不能區(qū)分這是真實還是夢境?;蛟S她在想:是她原本是人,夢見了變成烏鴉的我,還是她原本是一只烏鴉,之前做夢以為自己是人?
二黃、小白、小花在我唱歌的時候,已經(jīng)夾著尾巴悄悄走遠(yuǎn)了。住到樹枝上去,對于它們來說是過于遙遠(yuǎn)和陌生的議題。小樂繼續(xù)面朝虛空笑了一會兒。她看上去很餓,精神不大好。
她問我:住到樹上去,會有吃的嗎?
我連忙說:有??!有鳥類餐廳,如果你不愛吃鮮嫩的蟲子刺身,也有純素菜,最受歡迎的是蕨菜大餡餅和薺菜小餛飩。
聽上去還不錯。她好像漸漸想通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好。我們一起住在樹上去。
任何語言都不能表達我那一刻的狂喜。我身體戰(zhàn)栗而心無比輕盈,又和上次帶她上班一樣,把她變得很小很小,穩(wěn)穩(wěn)地負(fù)著她飛到了枝頭,再奮力展翅,飛過了她所住房子的房頂,飛過北五環(huán),飛過中關(guān)村,回到了燕南園,輕輕地落在了核桃樹第三根枝子上,打開了我小屋的門,殷勤地一伸翅膀說:請進!
屋里有鳥視,有最新送來的鳥報,還有鳥類最喜歡的沙浴盆。等她也變成一只鳥,就可以快樂地在里面洗澡了,也無須再用“熱得快”這種危險的東西燒水了。
小樂走進去,像一個真正的女王一般驕傲而審慎地環(huán)顧四周,一一摩挲過家具:胡桃木沙發(fā),黃楊木桌子,桃心木的衣柜和床。完了她對我說,她還想再變回去一次,拜托了。
我說,不能再變了,再變就變不回來了。
她堅持說還是希望變回正常人最后一次。我怎么勸說都無效。
這個變來變?nèi)サ姆ㄐg(shù),是我用了好些烏鴉最有用的、像黃金一樣貴重的長翎羽,從一只鷯哥那兒換來的,最多能變?nèi)巍I洗螢榱俗屝凡贿t到已經(jīng)將她變了一次小人兒,現(xiàn)在又變了一次小人兒,假如剩下的那個機會再用掉,也就是說再將她變回正常人,那么她就永遠(yuǎn)不能變成鳥了。
但是她苦苦哀求。后來我就心軟了:法術(shù)這種東西,鷯哥有,斑鳩好像也有,大不了以后再想辦法去換就是。
于是我就念念有詞道:@#¥%&***……
說時遲,那時快,歐陽小樂變回了正常大小的人。
她重新回到地上,站在核桃樹下仰頭往上呆望我。我深情款款地站在樹杈上,神氣得像個王子,俯視著她姣好的容顏。我喜歡上這個好聞的姑娘兩年了。四、五、六月是北京最好的天氣,等她再設(shè)法變成鳥,我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一起飛,一起住在這個永遠(yuǎn)也不會拆遷,也不會坐地起價的柿子樹公寓里了……我要教她捉蟲子的法子,從冬到夏,永遠(yuǎn)也捉不完,永不失業(yè)。我會永遠(yuǎn)愛她,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不離開她;直到油亮健壯的身體,徹底變成一堆朽爛不堪的羽毛。
我想了很多很多,長遠(yuǎn),而且快樂。
可是小樂突然彎下腰。我還在想她是不是在系鞋帶呢,突然一個石頭,迅猛地直直地朝向我的窩飛來。幸好沒打中。
住手!危險!小心你自己的頭!我喊道。
小樂又扔了一個。她的表情陌生得可怕。
你別再跟著我了,烏鴉!我失戀又失業(yè),眼看著就要無家可歸,已經(jīng)夠倒霉的了,你還想拿個破鳥窩誘惑我也變成鳥?你這只邪惡發(fā)瘋的烏鴉妖怪!你這可怕的不祥鳥,掃把星!
我張口結(jié)舌地看著她。一著急我就說不好人話了,只能拼命地來回盤旋,扇動翅膀護衛(wèi)我那可憐的、門已經(jīng)破損了一小塊的窩。但是她漸漸練習(xí)好了力度,石頭扔得越來越準(zhǔn),一塊半個巴掌大的圓石落下正好擊中了房頂。我的屋子轟地一下全坍了。我的胡桃木沙發(fā),我的小小的、可以一次性收到六個鳥視頻道的電視機,我的橡木架子床,我的沙浴盆,我的窗戶,我的桃心木小椅子。一切的一切,全完了。我一生的積蓄,一生的努力,以及一生的夢想——關(guān)于她的。
所有園子里的鳥都出來看熱鬧了。喜鵲小灰、麻雀小胖、24號烏鴉,甚至還有路過的刺猬和松鼠、幾只貓,都遠(yuǎn)遠(yuǎn)地藏在草叢和樹枝間看著,看這個人類的姑娘傷心欲絕地向天空一下又一下地扔著石頭,又不停跳來跳去地躲避落下來的石頭。大部分都沒扔中,但是已經(jīng)足夠造成破壞。我于是低低掠過她身邊,用翅膀尖掠走了她耳后最后一點香氣——那香早已淡得似有若無。看我如此炫技,她更生氣了,撿的石頭更大,下手也更重。而我知道,等這一陣對世界的怒火發(fā)作完畢,最后一塊石頭扔完,她的香氣也就永遠(yuǎn)、永遠(yuǎn)沒有了。
歐陽小樂失控地喊著:滾,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永遠(yuǎn)也別回來打擾我的生活!我不喜歡你,烏鴉!
我早就知道她不會喜歡烏鴉。唉!我只不過是一只烏鴉。
她也同樣不喜歡自己。有很多夜晚我在窗簾背后看著她,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唉聲嘆氣。我很容易地就進入她的夢里,看見她的種種驚懼和憂傷,種種憤恨和不平。她不喜歡自己貧寒的來處,正因為此,讓她永遠(yuǎn)失去了曉明——說實話,此人不要也罷——也讓她一直釘死在唐家?guī)X;她更不喜歡自己的性別,這性別既讓她不容易找到工作,也讓她始終沒有安全感。當(dāng)然,她最不喜歡的大概是我:一只烏鴉,一直跟在她身邊,她終于發(fā)現(xiàn)一切厄運原來都是這只倒霉催的烏鴉帶來的。
她不知道她所遇到的一切,都是這個喧囂時代里的一個無權(quán)無勢沒有背景的年輕人很容易遇到的,而和我是喜鵲還是烏鴉無關(guān)。經(jīng)過這陰慘可怖的一天,她馬上就要變成一個鐵石心腸的、在這個現(xiàn)實世界無往而不利的大人,忘記那些可憐的貓狗,再也不會相信什么寓言或童話了;而我的柿子樹公寓也將和唐家?guī)X一樣被永久摧毀,沒有人再欽佩我南鴉先生的存在,而我的肉身,也將一頭栽倒在這塵灰撲面的園子里,永遠(yuǎn)不再戀慕虛無縹緲的香氣,不再渴慕人類所謂的愛情,也永遠(yuǎn)不必練習(xí)說人話了。
小樂邊扔邊淚流滿面。我站在第三個樹杈上傷心欲絕地望向天邊,突然發(fā)現(xiàn)西北方向騰起一片壯觀的蘑菇云。她那個閣樓小屋此刻已在轟鳴聲里倒塌,她的書、衣服、洗臉盆和所有可憐的家什物件,都和那三層小樓一起灰飛煙滅,永遠(yuǎn)埋葬在瓦礫堆中。一切都結(jié)束了,徹底結(jié)束了。猛然涌出的眼淚撲簌簌打濕了我的羽毛,幾滴溫?zé)岬乃橹敝钡爻瘶湎聣嬋ァK€在不停地扔著,扔著,我撲扇著被打濕后過于沉重的翅膀,掉頭飛往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