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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兒子王方正

2015-12-24 14:48文/張
青年文學(xué)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方正網(wǎng)吧火星

⊙ 文/張 爽

尋找兒子王方正

⊙ 文/張 爽

張 爽: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山花》《清明》等刊。有小說被轉(zhuǎn)載。

星期一這天早晨,王三順一出門,他的眼皮就瘋狂地跳開了。老婆吳香枝聽他嘟囔“這眼咋這么跳呢”,就問他是哪只眼睛,王三順指了指自己的左眼。王三順的左眼皮那會兒正像個跳神的浪娘們一樣舞蹈著。吳香枝一看他指著左眼,不言聲了。左眼災(zāi)右眼財,左眼跳沒好事!走了一段,吳香枝見王三順還在用手揉他的左眼,就安慰他,也許是夜里沒睡好鬧的,跳會兒它自己就不跳了。王三順這幾天見天亮就去桃園干活,每天累得跟孫子似的,晚上吃完飯倒頭就睡,一睡就是七八個小時,早晨也醒得跟司晨的公雞一樣準時。睡眠好得不能再好??伤哌@么好,無緣無故的,眼跳什么呢?

走到自家桃園的時候,王三順的左眼終于不跳了,可他帶來刨樹埯的鎬沒用幾下,鎬把兒突然齊茬地從鎬頭那里斷掉了!這把鎬王三順用了多年,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斷了?桃園的地不硬,凍土早就化開,怎么連一鎬頭都禁不住?王三順看著斷了的鎬把兒越想越沮喪,自言自語說,今天真是邪了,怎么一大早就這么不順呢?吳香枝忙過來仔細查看鎬把兒的斷口,看完,她舒了口氣,說鎬頭那里的木頭朽了!該斷!王三順說,可它早不斷晚不斷,怎么偏偏今天斷?是不是故意要跟老子過不去?斷了也好,老子也不干了!王三順說著,就把斷了的鎬把兒扔在地上,悶頭坐到地邊抽煙。吳香枝說,你挺大個人怎么和一把鎬頭鬧氣?你不干活,指望我一人把這十幾畝的園子弄完嗎?吳香枝很不高興。她不能眼看著丈夫因一把鎬頭罷工,她家缺錢,缺電器,可就是不缺鎬頭。想到這里,吳香枝就把自己手中的那把鎬頭扔給丈夫,把斷了的鎬頭和鎬把兒從地上撿起來回了家。

王三順的家離桃園一里多地,走快點,來回半個小時也到了。王三順看著吳香枝的背影,憤憤地想,吳香枝這個臭娘們就知道讓老子干,讓老子不停歇地干,老子今天偏就不干了。他抽著劣質(zhì)的香煙,感到一股火氣正從心頭升起,在胸口那里向外騰騰冒著青煙。他想,我這樣一天到晚地干,啥時是個頭?過去他家,只有二畝多桃園地,那點活兒他一個人玩似的就干了,可今年吳香枝一下自作主張地承包了十二畝。這十二畝桃園地就像拴在他身上的一盤沉重的磨,而他無疑成了拉著這盤磨的一頭驢!為了這十幾畝地,他成了睜眼的瞎子,會思考的畜生,眼看著永無寧日了。他想這一切都是因為王方正這個王八蛋!要不是送王方正去那個寄宿學(xué)校上學(xué),吳香枝也就不會承包這十幾畝地,要是不包這些地,他也就不會變成這樣一匹在地頭呼呼喘氣的驢了!

吳香枝半個小時后準時沿原路返回了。她沒看到往日驢一樣弓著個身子勞作的王三順,卻見他大爺似的靠在桃樹上吸煙,她的火氣就躥起來了,心想照他這個干法,這地里的活兒還不得干到驢年馬月去?吳香枝有些急,她想開口罵丈夫幾句,可口袋里的手機突然吱吱地叫喚起來。吳香枝把拿來的鎬頭扔給王三順,心想:這會兒誰給自己打電話呢?她猶豫著把手機拿了出來。屏幕上顯示的號碼很熟悉,是兒子的班主任朱老師。吳香枝的心突突地跳開了。朱老師打電話肯定和兒子王方正有關(guān)。去年,他們花光了家里的積蓄,把王方正送到這所以管理嚴格校風(fēng)嚴謹著稱的寄宿中學(xué),誰想兒子去后只老實了一小段時間,接下來給他們帶來的麻煩并不比在鄉(xiāng)中學(xué)時少。吳香枝現(xiàn)在只要一聽到電話響,就條件反射般地頭疼。

朱老師在電話中問吳香枝,王方正的病怎么樣了?說王方正周四中午就請病假回了家,到周日下午沒按時返校,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周一了,她想問一問吳香枝,王方正究竟去了哪里,今天務(wù)必給她一個答復(fù)!朱老師最后忍無可忍地告訴吳香枝,這個叫王方正的孩子她再也不想管了,她現(xiàn)在就要去找校長,如果王方正在明天之前再不來學(xué)校,她就向校長建議,勒令他退學(xué)……吳香枝當時感覺好像被人打了一鎬把兒,腦子一下暈掉了,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請朱老師原諒自己的孩子,說他還小,她一會兒支吾著孩子真病了這會兒正在家里躺著,一會兒又說她這就去把兒子找回來,親自陪著他去學(xué)校找朱老師道歉……她說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那邊的電話早掛掉了。她出了一腦袋的汗,掛掉手機,又悲哀地發(fā)現(xiàn),丈夫王三順也瞪著一雙牛一樣的眼睛在看自己。王三順研究了一番吳香枝,突然火冒三丈:王方正這個龜兒子又怎么了?又逃學(xué)去打游戲了吧?行啊你,還學(xué)著幫他撒謊了?他這么沒出息都是你這娘們慣的!這回跑,他就別想回去念了!

吳香枝沒心思理睬丈夫,她拎著鎬頭去了另一棵樹下。她手中的鎬頭用力地刨著地面,腦子里卻全是兒子的影子。吳香枝精神恍惚,不到十一點她就提前回了家。家里仍然不見兒子的影子。她急得在院子里來回轉(zhuǎn)磨,把午飯都耽誤了。王三順回來,吳香枝才告訴他朱老師電話里說的實情,她想讓丈夫出去找一找兒子。王三順說,找什么找?等他自己回來!他回來了,看我不打斷他一條腿。吳香枝說,你就知道打,你就知道打!你有能耐直接把他打死算了,打死了,我也就省心了!你說我怎么攤上個這么不省心的家……吳香枝說著,突然傷心起來,眼淚像貪婪的蟲子一樣從眼眶里爬出來。

吃過午飯,吳香枝決定自己出去找兒子。吳香枝出門的時候,王三順正在屋外用砂紙打磨他的新鎬把兒。他打磨得很認真。看吳香枝精神恍惚地走出來,說她要去縣城找兒子時,王三順還說,你愿意去找就找吧,找回來我一鎬把兒先把他打死再說。吳香枝好像連他的話都沒聽見一樣,騎上車子出了院門。

王三順對兒子到底去了哪里并不怎么擔心,他可以肯定兒子這會兒在縣城某家網(wǎng)吧或某間電腦屋里。兒子王方正從小學(xué)四年級開始就把魂丟在那些地方了。王三順想不出那些地方好在哪兒。那些打打殺殺的游戲有什么好?一年前,王三順滿縣城找兒子的時候,看著電腦上那些腳底下像安了彈簧的跳來跳去的人物,那些想殺就殺想砍就砍的血腥畫面,那些穿著很少就像沒穿衣服的游戲中的女人……他甚至也動了花幾塊錢坐下來玩會兒的念頭,試試里面都有些什么能把兒子迷住,又是如何張開血盆大口從兒子身上斂財?shù)???勺詈?,他看了看自己握慣了鎬把兒的粗糙大手,還是放棄了。

吳香枝出了院門,恨不得立刻飛起來!她家離縣城不過七八里地,可她已經(jīng)很久沒到縣城來了。她一到縣城就轉(zhuǎn)了向??h城里那些高樓大廈好像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她站在十字街頭不知該到哪里去找自己的兒子。吳香枝問一個過路人,網(wǎng)吧在哪里。過路人看著吳香枝像看一個怪物,說網(wǎng)吧到處都是,誰知道你找哪一家?吳香枝紅了臉,說我兒子丟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就知道他平時愛上網(wǎng)打游戲。過路人見吳香枝是為找兒子,就指點吳香枝去了附近一家叫藍太陽的網(wǎng)吧,說你去那里看看吧,說不定你兒子就在那里面。

藍太陽網(wǎng)吧開在一棟高層住宅下的底商樓里,牌子做得又大又氣派。吳香枝剛進網(wǎng)吧的門,就被一個留著火星頭的青年給攔下了,問吳香枝干嗎,吳香枝說我找兒子?;鹦穷^問她兒子叫啥,吳香枝說叫王方正?;鹦穷^就說你走吧你兒子不在這里。吳香枝不相信,身子就擠進了網(wǎng)吧里。吳香枝一進網(wǎng)吧,眼睛就花了。一排排的都是電腦。電腦前低著很多腦袋。吳香枝認定那些腦袋里有一個是自己兒子的,就不管不顧地闖了進去。吳香枝在網(wǎng)吧里轉(zhuǎn)了兩圈,每個電腦前的腦袋她都看了,但沒一個腦袋是王方正的。王方正的腦袋她記得很清楚。王方正的腦袋與眾不同。他的腦袋上有三朵花,也就是平時說的“三個頂”。一個頂差不多人人都有,兩個頂?shù)木筒欢嗔?,她丈夫王三順是兩個頂。而她兒子王方正比他老子還多一個頂。一頂硬,二頂橫,三頂打架不要命。吳香枝攤上了兩個頂?shù)恼煞蚝腿齻€頂?shù)膬鹤?,覺得自己的命真夠苦的。

吳香枝出來,看火星頭擋在門口,忙說對不起?;鹦穷^反而笑了,說,我告訴你你兒子不在,還不信,這回信了吧?;鹦穷^問吳香枝王方正多大,吳香枝說十五歲?;鹦穷^說,十五歲你怎么上我們藍太陽來找,我們藍太陽是全縣城最正規(guī)的網(wǎng)吧,未滿十八周歲的,我們一個都不會放進去?;鹦穷^說著就拿過一個登記簿子給吳香枝看,說,記著啊,下次你兒子不見了別到我這里來找了,你們這些人老是到我們網(wǎng)吧找人,會給我們?nèi)锹闊┑摹?/p>

吳香枝不知道來這里找兒子會給他們?nèi)鞘裁绰闊?,又不好問火星頭。她看見火星頭滿腦袋的黃毛就緊張,覺得留這樣頭發(fā)的人都不好惹。

這時火星頭又說,你要找你兒子我建議你去“紅星星”,他們那里不管有沒有身份證只要花錢都讓進。吳香枝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忙問紅星星在哪里?;鹦穷^就指點給吳香枝,說你往前走,再往東走,到那里再往前一百米,牌子上有顆五角星的就是了。

紅星星很好找,因為紅星星網(wǎng)吧比藍太陽還大。紅星星網(wǎng)吧是上下兩層樓的。不過吳香枝這次連門都沒進去就讓人攔下了。那人對吳香枝說,你是來找兒子的吧?吳香枝很奇怪,她還沒說話,他怎么就知道自己是來找兒子的?那人見吳香枝發(fā)愣,就笑了,說現(xiàn)在像你這樣到處找兒子的人多了。那人接著問吳香枝你兒子有十八歲了嗎?吳香枝搖搖頭,說他才十五。那人得意地說,我說怎么樣?你趕快到別處去找吧。吳香枝說,你讓我進去看看他在不在行嗎?那人說不行。吳香枝說,我花錢進去找一下我兒子總行吧?那人說,花錢我們也不讓你進,我們這里花錢是為了上網(wǎng)的,不是來讓你找兒子的。吳香枝就急了,說你怎么肯定我兒子沒在?別人都告訴我了,說我兒子在你們這里上網(wǎng)。她說完就要往里闖,卻被那人一下攔住了。那人問她,是誰說你兒子在這里?吳香枝不說。那人說,你不告訴我,更不會放你進去了。吳香枝說,我說了誰說的,你是不是就放我進去了?那人不說放還是不放,只問是誰說了那話。吳香枝就承認是藍太陽的人說的。吳香枝剛說完藍太陽,那人就哈哈大笑起來,說,我猜就是藍太陽的人說的。吳香枝說,這回你總該放我進去了吧。那人說,你要是不說是藍太陽的人說的,我還真放你進去了,可你這么一說,我不能放你進去了,萬一你是藍太陽派來的黑客怎么辦?吳香枝不知道黑客是怎么回事,她只想進去找自己的兒子。她不說話,橫著身子往網(wǎng)吧里闖。那人抓住吳香枝的胳膊,說不行,我不能讓你進去,我給你看今天上網(wǎng)的來客登記。吳香枝不想看什么來客登記,她不信那些來客登記,她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她說,我兒子昨天就走了,學(xué)校也沒去,家也沒回,我兒子就喜歡玩?zhèn)€電腦上個網(wǎng),求求你讓我進去看一下行嗎?可不管吳香枝怎么哀求,那人就像冰涼的一塊鐵,絲毫不為所動。后來吳香枝累了,知道說什么也沒用了,就退到馬路對面去。她坐到馬路牙子上,等紅星星那里出來的人,看看里面到底有沒有自己的兒子。

⊙ 蕭言中·“我愛你”系列

吳香枝在那里一坐就是兩個小時,可讓她奇怪的是,紅星星就像一個無底洞,她只見有人陸續(xù)走進去,偏偏看不到有人從那里走出來,她想他們進去怎么就不出來了,難道他們都被紅星星吃了嗎?難道我兒子也被吃了?想到這里,吳香枝就害怕起來,起身向紅星星那里跑。她邊跑邊喊,王方正,你給我出來,王方正,你給我出來啊。吳香枝驚慌失措的喊聲吸引來半條街的人看熱鬧,紛紛問出了什么事。紅星星里的那個人出來了,把吳香枝拉到一邊,說,我告訴你你兒子不在這里,你怎么就不信呢?吳香枝說,他不在這里會在哪兒?那人說,你兒子在哪里我怎么知道!見吳香枝張嘴又要喊,就緩下一口氣說,你要找你兒子別在我們這種大網(wǎng)吧找,要找得去二環(huán)路那些小網(wǎng)吧,那里的網(wǎng)吧連幾歲的孩子都讓進。

接下來的兩天,吳香枝像一只丟了小燕子的老燕子,在二環(huán)路一家家的小網(wǎng)吧屋檐下徘徊尋覓著。可尋覓的結(jié)果讓吳香枝很傷心,她不僅沒找到自己的兒子,還挨盡了網(wǎng)吧老板的白眼,那些網(wǎng)吧的老板見了她就像見了讓人惡心的蒼蠅,躲她的腳步比兔子還要快,看見她過來早早就把門關(guān)死了,怎么拍也拍不開。到了第三天,當她心神恍惚地起床后想央求王三順和她一起去找兒子時,王三順理都不理地扛著鎬頭出了大門,甩過一句話,龜兒子我是管不了了,我看你也別去找了,就當咱們沒他這個兒子。聽到丈夫這句話,吳香枝突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她搖搖晃晃地站在院子中間,好像是一棵被風(fēng)刮得東倒西歪的病樹。

吳香枝憂心忡忡地站在院子里,心里想著自己不爭氣的兒子,他到現(xiàn)在生死不明,他到底去了哪里?。?/p>

吳香枝胡思亂想之際,沒想到兒子王方正此刻已像個幽靈一樣飄進了院子。他影子似的飄到吳香枝面前,沒精打采地朝吳香枝喊了聲“媽”。吳香枝愣了好長時間,待確認這個晃晃蕩蕩的人就是王方正時,她只是有氣無力地問了句,兒子啊,你為什么不去上學(xué),你這幾天究竟跑哪兒去了?王方正并沒理會吳香枝的表情,他冷冷地開口了,說,媽,您身上有錢嗎?給我三百。吳香枝從混沌中清醒過來,說上個星期給你的三百塊錢呢?王方正說,都花光了?,F(xiàn)在我又欠了人家三百,你快把錢給我,我好去還人家!吳香枝上前給了兒子一個耳光,說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我就是打死你,也不會再給你錢了。王方正挨了母親一個耳光,居然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他直直地看著吳香枝,問:你到底給不給我錢?吳香枝說,不給!我寧肯打死你這個沒出息的,也不會把錢給你。我不但不給你,我這就去把你爸喊回來,看他咋收拾你!王方正聽吳香枝這樣說,一下子躥到了母親面前,齜牙咧嘴地喊,快把錢給我,你不把錢給我,我就不認你這個媽。吳香枝聽著兒子的喊聲,耳朵一下子失去了聽覺,兒子張開的嘴巴兇巴巴的,眼睛里一會兒跑出的是一把把刀子,一會兒又是一股股的火。后來,她終于聽清楚了兒子說的話,她想再次給這個不肖之子一個耳光,但她伸出去的手很快被兒子抓住了,他順勢往前一推。吳香枝像一個折斷了翅膀的老燕子,身子彈了幾彈,就聽話地倒在了地上……

吳香枝不知是怎么從地上爬起來的,她感覺自己身子是那么輕,那么脆,就好像一根蒼老的桃枝,說不定哪會兒就會折斷。她覺得天要塌了,地要陷了,兒子陌生得讓她害怕了。她爬起來,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把王三順找回來。吳香枝跌跌撞撞出了院子,向自家的桃園地里跑,她感覺自己的身子就像一片紙,輕得一陣風(fēng)就能把自己吹跑。

吳香枝領(lǐng)著丈夫從地里跑回來的時候,王方正正拿著一張紙片站在院子里,見了王三順不但不躲,還勇敢得像個堅強士兵。王三順像一頭發(fā)怒的公牛,一下就沖到兒子面前,左右開弓給了兒子兩個嘴巴。王三順說,畜生,你這個畜生,連你媽你都敢打!看老子今天不把你打死!

王三順的這兩巴掌很重,王方正立刻感到自己的兩邊臉同時腫了起來,除此之外,他還感到有兩條溫暖的小河從兩個鼻孔順流而下,流經(jīng)嘴巴時他感到一絲腥和一絲咸……他很害怕,但他不想在這個粗暴的男人面前矮下去。他抹了一把鼻子里流出的東西,說你有能耐就打吧,再不打你就沒有機會了。他的話把王三順和吳香枝嚇住了。王方正繼續(xù)說,我剛才從屋里找出來三百塊錢,算我借你們的,我欠了人錢,不還錢人家就要我的命。我的命怎么就這么不值錢?我他媽受夠你們了。就知道一天天逼著我上學(xué),我夠夠的了。王三順說,兔崽子,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王方正說,過去你是我老子,現(xiàn)在不是了,我要和你們斷絕關(guān)系。從今以后,我干什么你們也別想管,我是死是活,也不關(guān)你們的事了。吳香枝像絕望的鳥兒一樣一聲尖叫,她喊,兒子啊,你說的都是什么啊,你瘋了?王方正說,我沒瘋。你看,連這個我都給你們準備好了。王方正說著就展開了手中的紙片。那是他剛趴在床上寫好的與父母絕交書。他想,只要和父母斷絕關(guān)系,就可以在網(wǎng)吧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了。二環(huán)路那里的一家網(wǎng)吧老板已經(jīng)答應(yīng)收留他,讓他在網(wǎng)吧當個管理員,當管理員上網(wǎng)不用花錢,還能每月從老板那里領(lǐng)生活費。王方正很高興,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自食其力了,再也不用看父母和老師的臉色,也不用裝病,更不用逃學(xué)了。他長大了,他早就應(yīng)該獨立了。他要像從電影里看到的那樣,和父母斷絕關(guān)系。斷了關(guān)系,他們自然管不著自己了。

王方正念起他費了半天事寫好的文字。那張紙上字不多,念起來也頗為順口:今有學(xué)生王方正,十五歲,從今天起自愿斷絕和父親王三順、母親吳香枝的父子、母子關(guān)系,從此互不相管……

聽著兒子字正腔圓的朗讀,吳香枝的身子像紙片一樣癱下去了。王三順沒倒下去,但他很惶惑,他突然感覺,這個用普通話“念書”的人并不是自己親手養(yǎng)大的兒子,而是一個從土坷垃里蹦出來的陌生的家伙。這個陌生的家伙正在念著自己和老婆的名字,以及他們兒子的名字——王方正。沒人知道為了給兒子取個好聽的名字他費了多少心思,他曾經(jīng)成宿成宿地睡不好覺……

王三順到兒子的背后去了。這個陌生的家伙發(fā)出的聲音越來越高。王三順的耳朵聽得嗡嗡直響,像是洶涌著的一團蒼蠅。他想阻止這團蒼蠅,可一時又不知道該如何去阻止它。那把斷掉鎬頭的鎬把兒不知什么時候被抓到手里了。那鎬把兒他太熟悉了,用了三年,習(xí)慣了,也順手了?,F(xiàn)在,那根鎬把兒重新回到了自己手中,他立刻感到了一股復(fù)雜而奇怪的情感襲擊了自己,他眼里一熱,眼淚就出來了。他舉起那根鎬把兒的時候,仿佛是在桃地里認真地翻著那些帶著糞香的泥土。他感到幾分失落,幾分失神。鎬把兒很輕,可舉起來的時候好像用盡了他全身力氣。他必須全神貫注,全力以赴才能擎得住它的分量,才能讓自己專注起來。

王三順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了,他的鎬把兒準確地敲打在那個不停地發(fā)出聲音的陌生人的腦袋上。他想阻止那聲音,必須阻止那聲音。

王方正是我揍出來的兒子,誰他媽也別想帶他走。王三順終于吼出來了,他吼出來的聲音把院外的一棵樹都震動了。樹上的葉子吃驚地抖動著,不知道院子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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