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珠
還有必要介紹時間和地點嗎?
我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面對這個屹立于俗世的粗壯浩問,我一直都在說謊。我用暫時的行程與住處支吾了事。我知道,就算是我費盡了力氣,我的一生都將無解。最近,我常常聽到我的故鄉(xiāng)在哭,那里有我兒時儲存的哭聲??蘼暿撬龅?,隨處都可流淌。
唯喜——
前往吉林,與僧同行。
他的頭,像是剛剛剃度不久。個子很高,如果放在俗世,他是英俊的。但現(xiàn)在,他是清淡的。天下著雨,有冷風吹入。D車站臺上,天南地北的人都有。穿得極少的。穿得極多的。我的穿著中等。這是我常有的穿戴,它可以保證我即不會凍死,也不會熱死。我是多么喜歡恒溫啊——這種嗜好就像癌。我一個人活到了癌的境界。
這雨,里面一定有我兒時哭聲的化身。它哭了那么久,哭得那么傷心,哭得水庫咆哮、溝槽泛濫、泉眼助陣、地井噴涌,哭得整個山野都綠了,還是沒有最終的歸宿。
我緊緊跟著他。但我與他,總是隔著兩三個趕路的人。這種狀況,從我與他相遇就已成定局。他的僧衣是新的,深灰色很好看,料子也很好,應是麻纖棉三者混紡的??隙ㄊ且凰矝]有下過。如果今天的雨量足夠大的話,這應是那件僧衣第一次沐浴。必須是足夠大,假若是小雨,并不能喚醒它的洗浴脫塵之心。新布新衣,沒有歷經(jīng)日月的引渡,總是寫滿欲望的,總是有些拒絕雨水的低調(diào)來訪的。我突然想到,對于布衣來說,每一次的洗浣,是不是就是受戒?搗衣,是不是就是禁食?舊衣就是佛。凡是舊物都有成佛的可能吧?
我也舊了,我目前只剩下三成新。
一個人未老珠已黃的物件。
雨實是哭得曠日持久了。此刻已沒有多少力氣了。我可以從它現(xiàn)在細若蛛絲的精吟里,向前推廣出它曾經(jīng)的哭相:歇斯底里、叱咤風云。哪一場生不想轟轟烈烈?
有一滴雨,落在僧衣上面,嘩然就不見了。僧衣上熨斗留下的折痕仍在,跟著他晃在風里。欲平未平。針腳,我分不清那是俗世的與否。針腳獨自成道,一針針歷經(jīng)輪回,總不念空。中層的僧衣不是新的,是洗過很多水的。側(cè)在一邊的帶子,顯然是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解系,磨得露出了布筋和布的血管。僧褲也不是正新的。僧鞋就更舊了。僧鞋,應是冬天的,因為我看到了厚毛線頭翻卷在腳踝骨處。鞋幫很厚,依然堆積著白雪融化后的鹽跡。應是整整穿過一冬了,塵世的泥都在里面圓寂著,新的塵正在悄無聲息地走向這雙鞋。出家的塵,在這里還是塵。出家的鞋在這里還是鞋。這就是歸一吧?
我緊緊跟著他。
把他弄丟了,我的下一腳就不知落哪。
我是希望他回過頭的。一定要慢慢回過,目光如月,千萬不要眨眼??炝司蜁屛沂N蚁肟纯催@張出世的臉,是否寫有對俗世的留戀。我又不希望他回頭。我希望人群突然擁擠,看他如何謙讓,退出這俗世的片刻的爭搶?;蚴请p手合十念念有詞。然而,這雨天的冷旅,插著冰涼的雨針,掛著水湯湯的風皮,本就是孤寂的,本就是只有十幾個人的。如同塵太少,很難抱成泥團。他背的包是很樸素的褡褳一樣的粗布袋子,與鞋是同色的。很新,看來是不常用。里面裝著的應是換洗的內(nèi)衣,肯定不是書。出家人,就不再被書所累了,四海皆書,舉目皆經(jīng),所謂的大智慧就是這樣得來的吧?心與腳歸,行與念歸,身與日月歸,這就是歸一吧?
我緊緊跟著他。我實在是很冷的。我的衣,一眼可望穿。雖是夏天了,估計此時的溫度應是準零度了。因為有這個溫度驚現(xiàn),他穿得就很暖和了。他走路像飄。兩袖清風,一眉煙雨。
我們一起上了D車。我眼看著就追上了他。
D車強化了這種可能。
D車上,坐著一個出家人,總是有些格調(diào)的。外面又下著雨,總是有些憂郁的。我對照著座位號,10F(靠窗)。我是希望他與我同排而坐的。而他,行走在我的前面。我們依舊隔著兩三個人。我妄想著,我們很快就可以不隔。僧人也是人。人與人之間,不隔是多么奢侈啊。
我的同座,是一個少女,她正用手機在看春風蕩漾的青春劇。她占了我的座位。她問我:你要靠窗嗎?
她的眼睛,被劇情里的男女吸引著,并沒有看我。她的耳朵,被一根線堵塞著,這根線與手機相連。也沒有縫隙可以聽到我。就算是聽到我,我也有被擠死的風險。
我搖搖手。我坐在了她的身旁。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箱子又占據(jù)了我的腳下。箱子有些不好意思,稍扭著身子,與主人的意見有些不和。可是,它是箱子啊。我明白了,這普通的一行,就在我還沒有到來時,我的腳已經(jīng)沒有地方了。我前方的很多路,路況多是這樣的。很多人的人生之路也多是這樣的。這樣是最自然的了。我想,也許就在我還沒有出生時,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地方下足了,我只有一個虛名與風做伴??晌揖烤故窃鯓訑D進了這茫茫的眾生?一張寫有D字標簽的車票嗎?它還沒有一塊豆腐大。它只是一種假設。而今,這種假設也被瓜分了。它的時效實在太短,不能通行我的整個人生。真正通行我的整個人生的,是腳,是我自己的腳,與心筋一脈相承的腳。我按著票面上僅剩下的狹小空間,小心地修正著我的坐姿。我很瘦,這很好。我把兩條腿疊在一起,我把胳膊抱在一起,我才知道頭發(fā)真的是多余的了,因為此刻我不知道將它放在哪里。我想這就是歸一吧?
我向右望,我看到了那個僧人的半個頭。還有一小截頸部。還有他的幾個手指。他在我眼里,只剩下片斷了。只是變換了一個方位,他就不是完人了。更讓我悵然若失的,我們居然背對背了。我要觀望他,必須轉(zhuǎn)過身子,必須突破我的空間,擴張我的空間。我看見他的同排,坐著一個喝了酒的男人,正在半夢半醒之間行走。這一車的行人多是半夢半醒的。這個狀態(tài)是最常態(tài)、最自然的。我很渴望那個醉酒的男人就是我。而我不會這樣對一個出家人視而不見。我會一句話都不問,我只靜靜地與他——與僧人一起呼吸著。人生,就在一呼一吸之間。我想這就是歸一吧?
D車,從長春到達吉林市,只需40分鐘。在這條路上,我與他的緣分已過去了三分之一。我們相隨、相對、相背。中間的間隔物越來越多。接下來還會有什么?
我不能放下他。情愿做僧人的尾聲。
很久以前,我就有了這個嗜好。五臺山上,吉林市的北山上,長春的般若寺里,還有很多隨處點綴的寺廟里,只要是與僧相遇,我總是設法與其同行。我不想與他們說話,只想同行。語言,是眼耳鼻舌身意里的一種。我自認為這個尾聲前途大好:與鐘聲、木魚聲、誦經(jīng)聲一起匯入一個字:一。它的大背景是海天云意,多么開闊,沒有雜質(zhì),沒有刻意強調(diào)生死。我不認為僧就是宗教的攜帶者。窮其一生,他們只是一個居住者,是借居。它只是簡約。很奢侈的一種簡約。皈依,我甚至認為它有筆誤的可能。對于我來說,歸一,似乎更準確。把身體里放飛出的、長久未歸的、半路失蹤的、節(jié)外生枝的、意外夭折的欲念收回。從此心與相不再分裂。一直,我渴望丈夫有一份遠離死亡的工作。我渴望我的孩子能走進一所相對好一點的學校。我渴望我自己不再熬夜寫稿子掙取家用。不再為著書稿的事,在冷雨里,與D同行。D是速度,是強制。我渴望慢生活。我渴望把父母搬出土窩窩,住進福窩窩,笑出兩個酒窩窩。而我,住進云窩窩。這些,長長短短,已像箭一樣扎滿了我的全身。我用心力發(fā)射,仿佛是射出去了,卻天天吸收我的營養(yǎng)。我有時也把自己想象成太陽!我的箭如同光芒??墒?,我的欲念也是低級的,不受什么保護的,發(fā)不出什么聲音的。都市,我至今沒有找到屬于我的樂譜。一個音符也沒有。我能找到丈夫的音符:黃沙漫漫的工地里,高高的吊車,一個高腳精瘦的直三角,沒有肉的直三角。這個音符也是共用的——可以這樣說,整個工地,就只有這一個音符是醒目的,高處不勝寒,風也奏不響。云也不待見。
只有雨,像今天這樣的細雨,可以讓凌駕于吊車上的他們目透蒼茫,感謝天涼。
D車上的行人,個個都是目的明確。D強化了行走的目的。
再迷茫的人,也必須有一個目的地。
我是不死心的。緊緊盯著他的手。我知道,一雙手上的紅塵贓證是不容易消除的。手眼身法步,這些身體欲望的慣犯,以手為首。比如,指甲里的泥和指根處的繭,常與低級勞作同脈。是贓證,當活著透支了一具身體,如同犯罪。在我長久的盯視下,他的一只手招供了。他的電話里傳來了信息。這時,D車正鉆進一個山洞,里外都是黑的。他的話也就不明不白地上了D車。他用碩大的手指操起電話:工地嗎?給得太少了可不行??!能給多少錢啊?你再好好問問,問好了價錢再給我回話……
錢,他與電話里的人討價還價。這就是與俗世討價還價。這就是在與身外之物討價還價。他的電話嚴重漏音,俗世的事情毫無遮攔地漾了出來,像決堤的大壩,渾濁地漫過外面的清雨。可見,他還沒有完全斷念。工地,這個沾著惡臭汗泥的詞匯流到我的耳朵里。它的流速之快,早已超過了D車的車速。我對工地是多么熟悉!我對錢是多么敏感!
我知道,還會有下文,一只手必是激活了很多器官。耳朵指揮著大腦,遙控著嘴巴。就像冷風指揮著雨點遙控著氣象。而雨點也會讓我體內(nèi)的水分產(chǎn)生到戶外走走的聯(lián)想,從一個個竅門里沖出體外,匯入世流。我的汗毛孔也是眼。我通身是眼,通身是淚。眼淚和汗水一樣咸。
我很想知道是誰要去工作。
是妻子?是兒女?是父母?還是酒肉哥們?還是一個未曾了斷的知己?還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遠親?
可是眼瞅著,我與他的緣分就要結(jié)束了。眼瞅著,40分鐘之后,我不能再奢望他與我同行。因為我們兩個,只是恰巧在這段路上,上了同一趟車,坐到了同一個車廂里。擁有同樣的詞匯:工地、錢。
D車鉆出了山洞。沒有太陽,遠山稻田皆成綠色。這時的綠色是最閑散自由的,不必為著產(chǎn)量發(fā)愁,雨霧縱容著,淺淡隨性,沒有太陽監(jiān)管啊,不必為著生計拼命啊。這就是歸一了。而他仍舊被紅塵追趕。我終于聽到了性別。他的電話再一次響起,鈴聲被D車弄得斷斷續(xù)續(xù),像憋悶的苦叫。D車太快了,聲速甘拜下風。凡是快速的,都是銷聲匿跡的高手。還是那只手:我跟你說吧,她沒有什么文化,年紀也就是40多歲吧……喂?喂!你說話呀!急促的樣子,很不像個出家人。我想,出家人是不會強迫世界發(fā)出聲音的,他應該首先發(fā)出聲音,像湯藥一樣拯救萬籟。這回是電話掉線了。D車上的信號總是不好,發(fā)個短信也是遲到。像許久沒有談成的戀愛,等到短信忽地跳出屏幕時,也早已讓初心褪色甚至死亡。他再次把電話撥出去:剛才掉線了,你再看看保姆行不行?保姆一個月能給多少?她也沒有什么手藝,她一直在家?guī)Ш⒆?,沒有什么技能,就干個保姆吧……
似乎,他也覺得自己入世太深。這身衣飾、這個頭飾與這些電話對白,總是招人非議的。這也是一個情僧啊。掛掉這個電話,他又向前挪了一排。前排盡是空的。再前排也是空的??偹闶桥c醉漢遠離了。那個醉漢依舊如往,鼾聲如牢,誰也救不了他。醉,是塵世最張揚的表達???,是塵世最大的懸疑案。空,沒有人敢輕易踏入。這就是空門的假設:面對這些空座,我們常常這樣想,現(xiàn)在有自己的位置,何必入空?
D車的服務是很好的:期刊、報紙、垃圾紙袋、腳踏、一趟一趟的檢票、車窗整潔、座號書寫醒目精確、座椅靈活可靠,且都是恒溫。乘務小姐的表情也是恒溫的。我是多么喜歡恒溫啊。這是我花34元票價購買到的恒溫。而我扭曲的身子,像是自殘。
我還想知道他更多。
他攜帶的世界是另一副相。世界是生有多個相、多個身的。而我的世界過于狹窄。它如我一樣瘦弱。
很快,D車行進到25分鐘了。龍嘉機場到了。我險些忘記了,這里,飛機會準確地把一部分乘客分流,直接拎到天上,然后再分流。而我沒有機票。就算是有也不一定與僧同行。
我事前并沒有預料到他與飛機的前緣。
他慢慢站起來了,并沒有回頭看我。我是有些小小的失望的。這樣,我與他戛然而止。他的身子高大起來,快頂著D車天棚了。飛機將要生硬拆散我們。那直白恒溫的預告,假如沒有雨絲,險些就是一絲不掛。原來40分鐘的緣分,我們也是不能全程相陪。這是早已命中注定的了。我與他——類似這些野生的緣分,我是喜歡執(zhí)行到底的。我活著的問號太多了,我必須隨處求解,從路人的服飾語音里求解,從饑渴的帶有乞討意味的二胡聲里求解。路路是師。我對生的態(tài)度就是這樣癡迷任性發(fā)狂。
龍嘉機場,它是從長春到吉林的中間站。有時停,有時不停。D車與飛機的關系,只是路過,似曾相識。停與不停,D車聽飛機的。而飛機聽天空的——這多像我與他。這趟D車上,唯有龍嘉機場與云彩對接準確且快速。管它黑云白云還是陰云晴云,這就是空了。他起身下車了。云游去了。而我,落于塵中,孤寂又實在,我要去談我的書稿。天下何處不是云呢?我的書稿里裝著我剛剛起步的新生。
我寫的盡是天空之下的事。
是關于生的事。
這些事,以我的腳步與心眼為主線,我像一個虛無的影子一樣,一遍遍地重蹈前人舊轍,重復著生的必然與偶然。并時常在一具僧衣包裹下的影子里,暢想豁然開朗。
飛機何時起飛?他將飛向何方?這些疑問與我都已遙遠。都像太陽放飛出去的光線一樣無解。
但他,塑造了我。因我長久地注視他,我把脖子擰出180度的彎兒。我的腿還在女孩的箱包下受戒。我的腰分擔了脖子的疼痛。這疼痛帶著故鄉(xiāng)的標簽,上著土地的粗樸釉彩。我的疼痛也是經(jīng)。我想起了我的丈夫,他與我的丈夫是一個年紀——40多歲。他與我的丈夫一樣魁梧。一樣有情有義。一樣有肝膽。一樣久患于生。
當他遠去,我的渴望再次與我同行。
是渴。
他仿佛醫(yī)治了我。
此刻,我的渴也歸一了。我再一次想起了我的丈夫:遠離死亡的工作——就是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