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羅

坐在門前滿是苔痕的石板上，她抬眼看著對面那堅(jiān)硬得讓人生厭的靈壁。神佑靈壁，這是山寨古老的傳說。她盯著靈壁多年，從沒遇上過大神顯靈。不過，靈壁有時會虛幻出一張白胡子老人的怪臉來嚇唬她，最初，那怪臉還讓她有些新鮮。現(xiàn)在，她擔(dān)心的是這靈壁會在某一天突然碎為齏粉，無情地吞噬峽谷。

巖壁老人融化在半空里，被歲月壓縮成五色層巖，她常常感到悲從中來。下雨的日子，她坐在窗前看到從懸壁上突然出現(xiàn)的飛瀑，會很激動。恨不能白己的靈魂隨著飛瀑飛流而下。

而冬天，懸壁上面也會積起耀眼的雪，抬頭看去，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她最想看到的是狂風(fēng)從靈壁前呼嘯而過，吹折的樹枝正在下墜轉(zhuǎn)瞬被帶到半空中，跳起一種奇怪的舞蹈。

從她進(jìn)入峽谷開始，孤獨(dú)之神就主宰了她的離群生活。

峽谷外是一個緩坡，稀疏的樹林間雜有層層梯田。漠漠水田飛白鷺，她看得雙眼發(fā)澀。這些遷鳥，來來去去，在蔚藍(lán)的上空抒寫自由自在的人生。梯田之下，蕉林靜靜，躲在各種石頭中的村寨，從竹叢邊露出一個角，仿佛地平線冷笑時翹起的一顆小虎牙。三十幾戶人家的寨子，悄無聲息地臥在大江邊上。日夜奔流的大江到這里突然放慢腳步，在太陽下閃出耀眼的光芒，像在炫耀自己生生不息的生命，讓這一帶的所有村落和山林都變得很孤獨(dú)。

大江上有溜索，溜索連著大江的彼岸和此岸。從江岸那邊過來的人很少，但進(jìn)來的人似乎都有某種魔力，總能讓山里人睜大眼睛。他們要么帶錢進(jìn)來，要么帶貨進(jìn)來，要么帶著稀奇古怪的念頭進(jìn)來，總有辦法讓村子熱血沸騰，也總有辦法讓村子恢復(fù)平靜。讓她怦然心動的那個小木匠，把她帶到了村后的峽谷，在一年四季穿著綠裙的森林里住了下來。一個擁有令人心動的橄欖色皮膚的男人，年輕的面龐上滲透著成熟，成熟的眼睛中飽含稚氣，讓她的青春和愛情都定格在19歲的仲夏。

小木匠話不多，開口便是怪怪的異域腔調(diào)，還能講一點(diǎn)總想讓人發(fā)笑的本地話。山里人，人人都是木匠，但他們都對外鄉(xiāng)人的手藝伸出了大拇指。外鄉(xiāng)人藝精，收費(fèi)也不高，于是便有了活計(jì)，或立即開工，或預(yù)約他日，一年要從溜索上過來幾次，或長或短，在小村里待上一些時日。他倆就這樣相識了，見面，露個笑，點(diǎn)個頭，也很平常。

秋天，樹上的果實(shí)成熟了。小木匠叮叮當(dāng)當(dāng)弄出些響聲，讓她心里一顫一顫的。因?yàn)槭墙o隔壁的叔家干活，她有時過去看看熱鬧，很多時候，她就趴在自家院墻上看。他的舉手投足，他的一語一笑，甚至他額上掛著的晶亮亮的汗珠，都讓她著迷。小木匠有時停下活計(jì)，坐在草墩上小憩，知道她趴在墻上，心也有點(diǎn)狂跳的感覺?？吹叫∧窘橙缇娴哪抗?，她的血一股腦往臉上涌，慌得她忙從墻頭下來，靠在樹上喘粗氣。小木匠似乎也有些難為情，低下了頭。秋天很快過去，叔家做的東西也不多，小木匠在冬天到來之前離開了。小木匠來到江邊，在溜索前坐了一會兒，回頭看了看讓他心動的村子，沒有看到讓他心動的女子，他沒有留下一句回來還是不回來的話，便溜過江去了。她躲在樹叢里目送小木匠溜到江心一下緊張起來，可張了半天的嘴，也沒有吐出什么聲音。

開春不久，小木匠又回來了。村里沒有預(yù)約的活計(jì)，他也回來了。見他進(jìn)村，一些人家趕早不如趕巧，突然間想起了需要添置一些小桌小凳之類的家具，他又忙了起來。

村里村外，山花爛漫，牧牛進(jìn)山的女人們總會采些回來。她放牛歸家，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出現(xiàn)在村口時，一頭撞見了小木匠。她的臉突然變得通紅，有些尷尬的樣子。

小木匠倒是很淡定，問，家里有沒有木活要做？

她搖了搖頭。

小木匠又說，想想，再想想，如果有，我免費(fèi)為你家做！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你明天過來，說完，小木匠便往另個方向走去了。

她回到家里都還沒有回過神，一直坐在飯桌前發(fā)呆。

你魂丟了？爹不滿地問了句。

小木匠明天來給我們家打家具！她沒頭沒腦地說。

我們哪有錢請人打家具??！娘說。

小木匠說不要錢！她撂下這句話，晚飯也沒有吃完便回自己房間去了。

爹雖說是村里德高望重的畢摩，可除了主持大祭時偶爾帶回一副豬下水什么的以外，也沒有更多的進(jìn)項(xiàng)。他跟其他人一樣，得起早貪黑，才能勉強(qiáng)維持一家人的生計(jì)。第二天，爹一早上山去了。

小木匠說話算話，真來了。

提著砍刀出來準(zhǔn)備燒火的娘問小木匠，你真不要工錢？

小木匠說，管吃管住就行。

娘說，那也好，家里正缺家具呢。牛圈樓上有些料，你看家里缺什么，隨便弄幾樣就行了。

知道了。小木匠說完，放下手中的T具箱，就準(zhǔn)備去爬牛圈樓。

她趕忙過去，替他扶好樓梯，囑咐他，小心一點(diǎn)，上面全是蜘蛛網(wǎng)，別踩空了。

事情就這樣自然而然發(fā)生了。爹回來，看到整個院子變成了一個小型木材加T場地，有些吃驚，但也沒有說什么，因?yàn)樗呀?jīng)多次到隔壁叔家欣賞過小木匠的手藝了。

開頭令人滿意，這讓她很興奮，搞得她夜里久久不能人眠，便翻身起來，爬到窗外的石板上，久久盯著把大江兩岸裝飾得神秘莫測的滿天繁星。早春的江風(fēng)從夜的深處吹來，冷冷的，透過皮膚往身體深處鉆，讓她感到戰(zhàn)栗。她把目光從天空收回，投向小木匠住的屋子，終于看到小木匠從窗口爬出向她揮手，她遲疑了一下，抖抖地爬過去，被小木匠一把抱在懷里……

天快亮了，得回去了。她對小木匠說。

明天，我們到山上去。小木匠應(yīng)了一句。

找一個兩人一起進(jìn)山的借口并不難。他倆爬過村后的大坡，進(jìn)入了一個峽谷。峽谷里是一個平緩的盆地，高高的懸壁和茂密的森林護(hù)佑著它。

峽谷遠(yuǎn)離主要路徑，平時少有人來。峽谷一側(cè)，有條通向山那邊的路，很窄，很陡。他倆來到這里，看著清溪潺潺、盛開的百花，他倆情不白禁滾進(jìn)草叢中……之后，倆人沉沉睡去。

睡醒這一覺，是三天后的事了。她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躺在小木匠搭建的小茅棚里。外面，三塊石頭砌個灶，小木匠正在烤著什么。低頭吹火的木匠似乎背后有眼，頭也不回問了一句，睡醒了？

咱倆這是在哪里？她問。

你病了，已經(jīng)昏睡三天了。小木匠答非所問。

為什么不送我回家？

我不想錯過這么好的地方。

你是害怕吧？

我只怕你一病不起。我不能背負(fù)一回就弄死一個女人的惡名。

看把你能的？等我病好了，有多大本事你盡管使出來。

小木匠笑了笑，岔開話題，這里真是好地方。

你想留在這里？

只要有你，我愿意。

他倆沒想到的是回村的路已經(jīng)斷了，進(jìn)家的門已被堵了。他倆激情燃燒的一刻，不僅定格在了他倆的生命中，也定格在了幾個村民眼里。村民從另一個坡上過來，看到了草叢里上演的大戲。那情節(jié)被人們添油加醋，改編成了頗富傳奇色彩的故事傳播開來。

想到父親是能通鬼神世界的畢摩，是山村倫理道德的守護(hù)者。她深知作為畢摩的女兒，已犯下不可饒恕之罪。她更知道，解釋已經(jīng)沒有意義，懇請諒解絕不可能。

他倆帶著傷透的身心，離開了村子。他倆選中了幾天前暢游愛河時留下生命印跡的峽谷?？硺?，撬石，挖基，起屋建房，小茅屋變成了三間像模像樣的石板房。之后，改河，改坡，改地，從山那邊買來了糧食、種子和牲畜。從此，峽谷變得生機(jī)勃勃?？墒沁@個生機(jī)勃勃的峽谷卻被家人詛咒，被族人遺棄，被山寨封殺。幸好他倆把這些拋在了腦后，田里便長出了苗、牛羊滿谷跑、雞鴨叫得歡，兩條狗也玩得瘋狂。待她肚子鼓起來不久，那母狗已經(jīng)產(chǎn)下了一窩崽。每每去給它們喂食，兩條大狗總是炫耀似的對著她又叫又咬。

多日后，小木匠實(shí)現(xiàn)自己的預(yù)想滿意而歸。

臘月二十九，她生產(chǎn)了。宮縮的疼痛和胎位不正的折騰幾乎要了她的命。

兩條老狗帶著六個小狗仔，靜靜守在門外，看上去比小木匠還緊張。孩子的哭聲傳來時，那老母狗激動得搖著尾巴在門外亂竄。

小木匠弄好一切，將孩子抱到她面前說，你生了個冤家。

他倆按小木匠老家的取名規(guī)矩給孩子取名，這個冬天降生的孩子從此有了小名——趕年。

我下山去報個喜，怎么樣？小木匠抱著趕年跟她商量。

她想了想說，這是我們過的第一個年，還是別去自討沒趣了。

過完年，小木匠尋思如何才能名正言順地成婚之事?？此氖轮刂?，她問，想啥呢？

孩子都已出生，要是報不上戶口，那不成了黑人黑戶了么？這哪行？

提起這事，她沒出聲。

進(jìn)了二月，小木匠又要出門。我要去攬點(diǎn)活，順便打聽打聽領(lǐng)結(jié)婚證的事。臨走，他特意囑咐她，你帶好趕年，等著我?guī)Щ睾孟ⅰ?/p>

目送小木匠翻過陡山后，她坐在門前石階上，凝望那條把小木匠拖往遠(yuǎn)處的路?？粗粗抗馔Ａ粼谀峭良t色的靈壁上。她仿佛看到一群戰(zhàn)斗的士兵從靈壁上沖過、看到一群狼圍攻一只巖羊、還看到一條魚從崖頂躍下自殺，又仿佛看到一個長者暗白垂淚……她一下子有點(diǎn)害怕，抱著趕年進(jìn)屋了。一連幾天，她再也不敢看那有著“故事”的靈壁。

小木匠沒有如期歸來，這才是真正讓她害怕的事。

她從二月等到三月，從三月等到四月，實(shí)在等不及了，便背上趕年，帶著狗，爬過了阿姆凱爾高原上最陡峭的山峰。山那邊，有她熟悉的地方，有她曾經(jīng)去過的村落，還有她曾經(jīng)的同學(xué)。

入村第二戶人家，姓齊，他家的二小子曾經(jīng)是她的同學(xué)，便敲響了齊家的門。

一個妖艷的女子前來開門，看到門外是個背著孩子的少婦，說，你是誰？齊洛沒在家里。回頭又說，齊洛，有人找你。

齊洛從屋里出來，看到她呆了一下。

她趕緊問，齊洛，你有沒有見過那個外地來的小木匠？

你那相好？齊洛說。

怎么了？

你不知道嗎？

出什么事了？

聽說前不久從理水壩里漂起來一個人，聽說就是那個外地小木匠。

她一下緊張起來，他死了嗎？

齊洛告訴她，派出所的人來查過幾天，說可能是有人謀財害命，但嫌疑犯卻沒有查出來。

一年以來，她第一次離開峽谷，聽到的是這么一個噩耗。她不相信別人說的話，也無法去證實(shí)，只好回到峽谷，靜靜地等待小木匠歸來。

這一等，便是二十年。

由于傷心過度，她病倒了。她無法照顧趕年，她以為自己要死了，便強(qiáng)打起精神，背著趕年回了村。進(jìn)了家門，她將孩子放在母親懷里，跪在地上給父母磕了三個響頭，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離開家門，一路狂奔，又回了峽谷。一路上，她似乎聽到了趕年的哭聲，聽到了父母的哭聲，本來她很想哭，卻突然沒有了眼淚。只是呆呆地坐在石板屋里，借著微弱的油燈，盯著鏡子里的自己，似乎想從那雙曾經(jīng)迷死人的眼睛里讀出什么。然后她上床睡覺，等著末日降臨。可末日未臨，熬到土黃天，她的病居然好了。原來維持生命，要求很低，她變得越來越不想動了。整日坐在門前，失神地看著峽谷，看著靈壁，思念小木匠，思念趕年。趕年逐漸長大了，時不時她就偷偷潛回村莊看看她，在沒有其他人的時候，她還會出現(xiàn)在趕年面前，可趕年已經(jīng)不認(rèn)識她了。她生氣絕望，但最終還是說服了自己，讓自己慢慢退出趕年的生活?？伤芟牖丶已剑∶刻?，她都會爬到坡上，往坡下看自己曾經(jīng)生活過的村落。而回家的路并不長，家也不遠(yuǎn)，刮風(fēng)，下雨，下雪，她都能看到家就在山坡下面。有幾次，她進(jìn)入了院中，可家里人不知道，或者他們知道卻沒有什么反應(yīng)。于是她漸漸減少了潛入村子的次數(shù)，最后只站在山坡上往村里眺望了。

村里人也一樣不入她的峽谷。

彼此的距離成了遙不可及的天涯海角，眼望鏡中自己那張還算過得去的臉，她心中也升起過走出山外的念頭，但幾次收拾好行李又幾次放下，這一刻她總是幻想小木匠會突然回來。

漸漸的，她養(yǎng)的那些牲畜融人山林，變成了野物。野牛、野羊、野豬、野狗，在峽谷里發(fā)起圈地運(yùn)動，幾乎要把她趕出峽谷。她用木柵和圍籬與之抗衡，成功保住了自己的家園。特別是那些野狗，既是慈祥的牧者，又是兇殘的屠夫。正是因?yàn)橛兴鼈兊氖刈o(hù)，野物數(shù)量一直可控。峽谷里所有的生命，都熟悉她的味道，都把她當(dāng)作峽谷里的神，對她尊敬有加，甚至唯命是從。糧食種得不多，野果采得不多，野菜取得不多，野物獵得不多，她攝取很少，活得卻很好。

她三十幾歲時，峽谷里來了幾撥人。

最先進(jìn)入峽谷的，是一個追蜂的男人。這個男人敢在大白天從高高的樹上取下葫蘆蜂包。到市場上，這東西可值錢了，因此總有人為之冒險。峽谷里有許多葫蘆蜂，村里都知道，但因?yàn)橛兴谶@里，人們習(xí)慣于把這里的一切看成是她的財產(chǎn)，不進(jìn)來掠奪。進(jìn)谷的追蜂人是從山那邊過來的，他不知道她主宰著這個峽谷?？伤鼪]有想到的是以前能手到擒來的葫蘆蜂太不給他面子，對他群起而攻之，直接將他從樹梢擊落到地面。是一張?zhí)俾棾傻木W(wǎng)，救了他一命。

她從澗邊經(jīng)過，將身受重傷后昏迷不醒的追蜂人背到石板房里，精心照料這個不速之客。他傷愈之日也是她受傷之日。她跟他在小木匠留下的床上做了與小木匠做過的事。她戰(zhàn)栗得非常厲害，她奇怪自己為什么在那一刻沒有想到小木匠，沒有內(nèi)疚感和罪惡感。但追蜂人與她纏綿了一段時間，竟美滋滋地走了。

之后，又有一個牧羊人進(jìn)入了峽谷，他來到時，天色已晚，見野外有人家，便來投宿。她看看這個壯實(shí)的牧羊人，開門讓他進(jìn)了石屋。夜里當(dāng)然也有故事，只是故事在牧羊人離開后便中斷了。

讓她沒想到的是那個追蜂人，以后幾年，都會在同一季節(jié)，回到峽谷?？勺贩淙藳]有小木匠的本領(lǐng)，沒能讓播種的種子在她那塊貧瘠的土地上成功發(fā)芽。

似乎是失去信心，也似乎是太過無聊，后來，追蜂人再也沒有回來。這讓她變得絕望，像一個噬血成性的魔鬼狂殺峽谷野物。石屋外掛著許多野生動物的尸體，慘不忍睹。其實(shí)，它們在鹽、陽光和風(fēng)的調(diào)理下，已經(jīng)變成了她的美味食物。那幾條與她相依為命的狗，都感到恐懼，都先后從峽谷蒸發(fā)了。見狗逃走，她停止了殺戮，以虐待自己的方式救贖自己的靈魂，在白己潔白皮膚上紋下許多永遠(yuǎn)無法清除的圖案。

恢復(fù)淡定后，她待在門外石階上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長，眼睛盯著一個地方看的時間也一次比一次久，腦子里的雜念排除得一年比一年多，直到她完全變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

隱忍二十年，她的峽谷成了一個傳奇，她也成了一個傳奇。好奇心使一些年輕人踏上了進(jìn)入峽谷的小道，眼前的一切，讓他們驚呆了。美不勝收的自然，令人感動的野物，藤蘿之下的石屋，美若天人的仙子，進(jìn)入他們的眼中，被他們攝人鏡頭，帶到了外面。

越來越多的人來到了她的峽谷，讓她有些不安。她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的村里人，帶著形形色色的外地人，到這里指指點(diǎn)點(diǎn)。

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沒有幾天，她就漸漸習(xí)慣了所有的改變。一直埋在心底的回家愿望又一次被喚醒，可她一直渴望看到的親人卻沒有出現(xiàn)。爹、娘、兄弟、姐妹和趕年，他們一直都沒有出，現(xiàn)在她的峽谷里。

她沒有想到，徹底改變這個峽谷的，是最早習(xí)慣一切的大自然。一直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地方，突降暴雨，大江水位猛漲，把村邊那堵固若金湯、堅(jiān)不可摧的巨崖推倒，將那條連接兩岸的溜索拖得沒了蹤影。村里大半房屋已毀于大水之中。要重建家園，村子必須整體搬遷。大江沿岸，寸土寸金，搬哪去呢？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峽谷，曾被村里人歧視、詛咒和唾棄的峽谷，眼下成了最佳選擇。

災(zāi)難發(fā)生后不久，趕年上來了。雖然已經(jīng)十多年沒見，看到這個從石板橋上走過來的大姑娘，她一眼就知道是趕年。她趕緊從石階上站起來，把趕年引進(jìn)已經(jīng)被藤蘿網(wǎng)住的石板房。趕年呆呆地看著房子，過了很久才開口，說我不敢相信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然后趕年又呆呆地看著母親，娘，你怎么能在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地方一待就是二十年呢？她看著趕年，不知道要說什么。趕年平復(fù)下來，又說，村里的人都會搬到這里來的，娘，你再也不會孤獨(dú)了。

趕年叫她娘，叫得那么自然，仿佛娘倆從來就不曾分開過。第一次聽到女兒叫自己娘，她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只是一言不發(fā)。趕年說，娘，你不知道，這些年，其實(shí)外公天天上山來看你的。這話讓她怔住了，趕年還說了些什么，她都沒有聽進(jìn)去。趕年起身告辭時，她才意識到峽谷將要發(fā)生巨變。她起身送女兒，先是跟在女兒身后，然后請女兒稍候，從屋里拿了一大堆野味讓女兒帶回去。娘倆從峽谷深處出來，到達(dá)山丫口，她停住了。趕年回頭，微笑了一下，這微笑讓她幾乎暈倒。

目送趕年離開，她回到石板屋，卻再也躺不住了。

想起自己的峽谷將要發(fā)生巨變，將要被村人熱熱鬧鬧地涌人，離群索居二十年的她不由得有些懼怕?？蓱峙率裁茨?？她說不清楚。心兒怦怦跳，有些莫名的忐忑。

峽谷的夜明亮而靜寂。凝望天空那盤滿月，一絲久違的笑容，悄悄彎上了她的嘴角。這一刻，趕年的微笑，爸媽的微笑，活生生浮現(xiàn)眼前，這溫暖，又一次令她近乎暈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