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東興縣城往西北一點,有個屯子叫二家子。最早只有沙、郝兩戶人家。他們從更西的蒙古草原來到這個地方安家。再往前追溯,沙姓、郝姓兩對夫妻都是清朝格格的陪嫁。他們說一口京片子,自然暴露了來路。不過也不多。他們是哪個皇帝女兒的陪嫁呢?為什么流落到民間去了?這些事,他們咬緊牙關(guān)不說,外人怎么會知道?
沙家的老太太六十歲了,頭發(fā)不怎么白,束一個發(fā)髻頂在頭頂心上。她腰不彎,腿不曲,背后看頂多四五十歲的人。老太太年輕的時候本來有一個窄額頭,兩個線條硬朗的小腮,屬于那種上下短、左右寬的小方臉。老了老了,額頭的發(fā)際線后退,臉上的肉松了一些,下垂稍許,整個臉看起來倒還順眼了。所以,正面看,老太太也不老。老太太看起來不老可能也因為她的性格,沙、郝兩家不多的底細(xì)也都是老太太無意中從嘴上溜達(dá)出去的。她管她從前的主子叫大奶。她說:
“大奶的飯可好吃了?!崩咸?dāng)時歲數(shù)還不大,一派天真,話音剛落,她男人“嗷”的一聲呵斥,她一吐舌頭就閉上了嘴。過后,鄰居們坐在炕上圍著火盆瞎猜,說,格格的胃口小,人家是公主嘛,小鳥兒一樣的啄幾口就罷了,剩下的給侍女下人這些奴才享用。
沙、郝兩家女人不做地里的活計。老沙太太(記住,這時候她還不是老太太)把家里拾掇得窗明幾凈。她有一匹屬于自己的馬。每天做好午飯,騎馬去幾里地之外的大田給男人送飯。傍晚丈夫收工回家,一進(jìn)院子,她就迎出來,手里拿著笤帚。丈夫站在那兒,伸平雙臂,像個稻草人那樣,她掄起笤帚圍著男人上上下下一頓撲打?;覊m掃盡,男人進(jìn)屋,早有一盆熱乎水預(yù)備著。丈夫洗手洗臉,最后把頭也扎進(jìn)盆子用手劃拉幾下,擦干凈上炕等著吃飯。女人端盆出來,一只手撩著灑水,院子的土腥味就壓下去了。鄰居們就說,到底是王爺家里出來的,齊整!
除了家務(wù)和生養(yǎng)孩子之外,她的心思都在馬上。
她三十歲那年才開懷兒,生下兒子小片兒。當(dāng)年夏天,一個馬販子從草原趕來一群蒙古馬。馬販子在沙家打尖時,一匹母馬難產(chǎn)死了,馬販子把小馬駒子幾乎白送給了老沙。那是一匹騮馬??墒钦l也沒想到,騮馬長大之后,脾氣很古怪,不樂意被役使,死活不拉車、不拉犁。好在老沙還有一匹挽馬,這匹騮馬就成了她的坐騎了。
她的馬騎得挺好。騮馬黑色的小腿騰空而起,黑色的尾巴和黑色的鬣鬃都飄離了身體,紅色馬身就像鑲了一圈黑邊兒的火球一樣,說不上多好看,精神!她微微前傾并拔起身體,松松地握著韁繩,精神!這一切她心里都清清楚楚的。有一天從大田回來.就要到家門口時,她夾了一下雙腿,騮馬即刻發(fā)力,從家門前一躍而過,向前飛奔。這一跑,竟跑到十里外的屋頂山上去了。
屋頂山是這一帶最高的山,一條山脊紛披兩面坡頂,像一座巨大屋頂。山頂上一年四季狂風(fēng)不停,什么都留不下也長不起來。山被寸高的青草覆蓋,只有零星幾棵松樹,如藤蔓,以片狀匍匐于地,并緊貼地皮,再無其它植物。站在山頂上,四周皆在腳下。她迎風(fēng)向南望去,群山像漣漪以青翠、青黛至迷蒙之藍(lán)層層蕩開。天空也是藍(lán)的,靜臥大朵白云。而在那迷蒙的藍(lán)山后面,卻突兀地橫起一道更高更大的灰云之墻,把南方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風(fēng)偶爾間歇,再重新鼓蕩,她的哭聲裹挾于風(fēng)中,被控制,變得膽怯而掙扎。騮馬仰天長嘯,發(fā)出悲鳴。然后它低垂下頭,用鼻息輕觸她的發(fā)髻。她抬起頭,遇見它的眼睛。她怔了一下,伸出雙臂,以滿懷攬人它的頭,把臉貼了上去,喃喃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難道你也……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零落,變成凝噎的呢喃,她的眼淚流進(jìn)了它的眼睛。從此她和它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總在那些特別的時刻,它載她來這兒,只是為了讓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而每一次她從屋頂山下來,又是那個快活、麻利、多話的女人啦,多多少少有一點兒饒舌呢。
如果不是騮馬突然抽搐倒在馬廄中,老沙太太都沒有察覺三十年就這樣過去了,它早就是一匹老馬,她自己也是一個瘦削蒼白的老太婆了。
騮馬倒在馬廄,再也沒有起來。每一次劇烈的抽搐之后總有暫短的停歇,仿佛給它回味。她望著它,它也望著她,就這樣望了三天。老沙太太知道是時候了,她不能再看它遭受折磨了。她從它身邊站了起來,手里握著一把寒光凜冽的尖刀……
老沙太太渾身疼痛,躺在炕上起不來了。老沙頭帶著贊賞的口氣跟小片兒說:“你媽用力忒大了,這是后返勁兒?!崩仙程牭搅?,沒說什么,她心上霧茫茫一片白,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