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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告別

2015-12-28 01:23甫躍輝
文學(xué)港 2015年8期
關(guān)鍵詞:琴行阿龍小樹

甫躍輝

秋天的告別

甫躍輝

鎮(zhèn)人民醫(yī)院大院。

陽光耀眼,空氣里彌漫消毒水的氣息。

白瓷磚花壇。鬼針草和蒲公英競相生長。幾枝大紅月季探頭探腦。

十幾個病人穿著條紋病號服,神色木然,面無表情地圍成一圈。中間有吉他的聲音,叮叮咚咚。彈吉他的小伙子二十多歲。吉他在他懷中反射著陽光。他的歌聲很輕,喉結(jié)不易察覺地蠕動。五六年后,我擁有吉他時,已經(jīng)記不大清楚他的樣子。殘存的印象是,長發(fā),白皙,臉頰隱約可見彎曲的淡藍(lán)血管,經(jīng)常戴墨鏡。我在醫(yī)院玩耍時,曾看到年輕的女護(hù)士們頭靠頭悄聲說他,吃吃地笑,臉頰飛過片片桃紅。

他每周末到醫(yī)院。不知道得的什么病。

他和醫(yī)院里碰到的每一個人打招呼,臉上浮著笑意。

我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爸爸不讓我和他說話。

他笑笑地瞅著我。

“你想學(xué)嗎?我教你?!?/p>

我想起年輕護(hù)士們桃紅的臉。

“哪個要你教?!”

他的笑緊緊繃在臉上。

“哈哈哈。”他低下頭撥弄吉他。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我飛奔回家,在半山坡的醫(yī)院家屬區(qū)門口,朝山下望,他背著吉他,慢慢走出醫(yī)院大門。幾個小孩在他身前身后跑,高聲尖叫。

第二年春天,鎮(zhèn)外柏油公路,又見到他。

我騎單車,他也騎單車,迎面碰上時,他扭頭看我。

“你要相信我的話!”

我一時慌了手腳,跨下單車,回頭看,他騎遠(yuǎn)了。

他要我相信什么話呢?

兩個星期后的一天夜里,聽客人和爸爸聊天。

“他是真想死。先用吉他的弦勒脖子,纏了兩大圈,又朝肚子捅了兩刀……”

我剛參加完小升初考試,整個漫長的假期,我都沒出門。

初中離鎮(zhèn)子有一公里多。從學(xué)前班到小學(xué),我一直呆在鎮(zhèn)上。真夠厭煩的。街面是土路,晴天灰很厚,下雨天泥濘得會陷住鞋子。街邊小攤林立,每逢集市,吵鬧不休。還有牛馬豬羊,糞便的氣味久久不散。從醫(yī)院家屬區(qū)到小學(xué),總得穿過街道。街上很多人認(rèn)識我爸我媽。我爸是鎮(zhèn)醫(yī)院副院長,我媽是鎮(zhèn)長秘書——有人說,以后她能當(dāng)鎮(zhèn)長。走在街上,不時有人喊我。我不理他們。他們?nèi)匀恍χ?,嘴里念叨,這孩子。上初中挺好,我可以避開街道,從家屬區(qū)后門走,經(jīng)過一大片農(nóng)田到學(xué)校去。冬天一過,油菜花都開了。我喜歡在油菜花里走。

上初中不久,美術(shù)老師發(fā)現(xiàn),我寫的字不錯。

他讓我們寫毛筆字。他在講臺上翻看畫冊,喝茶,抽煙,一句話不說。他三十歲不到,瘦高,長發(fā),白臉,不戴眼鏡,不時瞇縫了眼,往教室里掃一圈,竊竊私語便被他的目光打掃干凈了。他讓我想到一個人,在哪兒見過呢?苦思許久,不禁恍然。我想象了一下他背著吉他的樣子。半小時后,他站起來,小老頭兒似的背著手,在教室里巡視。

在我身邊站住了。

他扭過我桌上的本子,看幾眼,又翻到前面幾頁。

“把你的名字寫給我看看?”

我劃拉幾筆:屠——元——犀——

“名字挺好的?!彼πΓ澳愕脧目瑫螂`書練起?!?/p>

我沒聽他的。

很多事注定讓人后悔。這是其中之一。

他不讓我喊老師,讓喊名字,他姓啊,叫阿龍。又說我可以到他屋里看書。那間十多平米的小屋在教師宿舍二樓最南端,窗戶朝西。床下一張?zhí)卮筇枙?,桌邊有床,床頭有立柜。沒書架,書都順墻堆地上。我從未見到過這么多書。阿龍盤腿坐書堆里,他讓我隨便。我也坐書堆里,觸手是灰,輕輕一拍,就騰起一團(tuán)灰,在窗戶射進(jìn)的光柱里舞動。他渾不介意,我也裝作不介意。大多是美術(shù)方面的書,大開本,銅版紙,很多圖,有些圖片看得我熱血賁張。我頻頻咽唾沫,偷眼看他,他垂頭扎進(jìn)書里了。

阿龍沉默,嚴(yán)肅,遇到高興的事兒,也笑,眼里閃現(xiàn)狡黠的光。

全校的美術(shù)課有一半是他教的,但他經(jīng)常曠課,校長也不說什么。他大都窩在屋里,白天看書,晚上畫畫。我沒見過他畫畫。他說,畫畫時不喜歡旁邊有人。

初二上學(xué)期,好久沒見到他。他的課,成了自修,不久,就被班主任霸占了。我?guī)状稳フ宜T都關(guān)著。敲門,也沒人應(yīng)。這天,總算聽到聲音。他開門,揉著眼睛,打著呵欠,也不和我說話,轉(zhuǎn)身找煙。煙灰缸里黑乎乎的,盡是被茶水澆濕的煙灰。

“在畫畫?”我看到書桌上一堆顏料。

“昨晚剛畫完。”他朝床上指指。

一大張宣紙鋪滿他的床,還有一大半拖到地上。我從未見過這么大的宣紙。他告訴我,是一丈八尺的。宣紙上的色彩濃烈,或陰暗,或明亮。眾多人物、動物糾纏在一起,或靜雅或猙獰的面目和軀體,在沉寂里爆發(fā)出巨大的聲響。震耳欲聾,眼花繚亂。

“你覺得怎樣?”

“我不知道……”

下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jìn)屋,屋里灰蒙蒙的。他的臉色蒼白,臉頰隱約可見淡藍(lán)血管。他朝畫走兩步,又退后兩步。他眼睛血紅,瞇縫著。

“把畫拿到走廊上,曬曬太陽?!?/p>

畫幅有近三米寬,我大張開手臂,仍然只能讓它的兩邊耷拉著。畫掀開,才看到床上沒有床墊。他倒退著朝門走去,我接連踩到好幾本書,回頭看書堆,發(fā)現(xiàn)中間有個大坑。就在這一瞬間,手中的畫,已從離我兩米左右的地方撕裂了。

“阿老師……”

“沒事……”他站立著,光從他身后射進(jìn)來。

“我不是故意的……”

他朝我走了兩步,畫亸到地上。

我愧疚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忽然,畫團(tuán)到他手上,撕裂,又撕裂。

宣紙上的色彩旋轉(zhuǎn),躍動,怒放,紛紛揚(yáng)揚(yáng)。

“沒事,真沒事啊……”他瘋了。

我們煮面吃。阿龍狼吞虎咽,呼哧呼哧,滿頭大汗。我一個勁兒說抱歉的話。他一句話不說。吃完面條,他長吁一口氣,臉上有了血色?;氐轿堇铮诖采弦煌?,呼聲頓起。他睜開眼,眼里已經(jīng)是另一個黃昏。他的眼睛緩慢地動著,看到書堆里的我。

我正在看他推薦給我的書,茨維塔耶娃的詩集。我翻到的這一頁上,阿赫瑪托娃神情憂郁,看得我也跟著憂郁起來。

“你想學(xué)畫畫嗎?”他從床上坐起。

像這樣細(xì)細(xì)地聽,如河口

凝神傾聽自己的源頭。

像這樣深深地嗅,嗅一朵

小花,直到知覺化為烏有。

像這樣,在蔚藍(lán)的空氣里

溶進(jìn)了無底的渴望。

像這樣,在床單的蔚藍(lán)里

孩子遙望記憶的遠(yuǎn)方。

像這樣,蓮花般的少年

默默體驗血的溫泉。

……就像這樣,與愛情相戀

就像這樣,落入深淵。①

我從阿龍那兒找來素描紙和一本教材。是偷偷的,不想告訴他。為什么不想告訴他?大概是怕畫不好吧。我沒畫過水果、罐子、石膏像,我第一次畫的,就是人物,一個年輕男人懷抱吉他坐在石階上看著我。用了一整天時間,畫完了。我吃了一驚。他的眼睛盯著我,欲說還休。我真可以做這件事兒!我一面畫素描,一面又找些達(dá)芬奇、齊白石的繪畫筆記看。

那么多年,那么多東西、那么多人在眼前出現(xiàn)又消失,太浪費(fèi)了!每天每天,我不愿浪費(fèi)一點兒時間,盯著一個地方或一個人,一筆一筆畫,一點一點,那一個地方,那一個人,就在我筆下活過來了。

有一天,胡亂翻畫冊,一幅油畫跳出來,梵高的。

《羅納河畔的星夜》。

一瞬間就被擊中了。那樣的倒影啊,簡直讓人眩暈。這正是我想要表達(dá)的??!必須開始畫油畫了!可油畫需要的東西真多。不能再從阿龍那兒拿。我坐車到縣一中門口,在新華書店里看到了想買的東西??蔁o從下手。又不想讓老板看出來是沒畫過畫的,就自己在不同的畫筆、油料、畫框等東西前徘徊,猜想它們之間的區(qū)別,幻想用它們畫的過程。很多顏色,每種都想要,幾乎每種都拿了,一大包。買了五六個不同尺寸的框,六七支畫筆。還有松節(jié)油,網(wǎng)上查過,是用來稀釋和洗筆的,店里居然有很多種油!什么調(diào)色油、上光油、生核桃油、熟核桃油……完全不知道怎么辦,最后只買了松節(jié)油。付錢的時候,我裝作已經(jīng)很熟練和趕著要去畫畫的樣子,讓老板包起來,心里卻嘀咕,會不會哪里很不專業(yè)啊。后來出門,發(fā)現(xiàn)自己臉很燙,肯定很紅。在回去的車上,心想,這就可以開始了。

第一次畫油畫就沒那么順利了。我畫的是自己。用了很多綠色和黃色,完全不知道怎么造型,雖然已經(jīng)畫過一段時間素描了。感情太多,太想表達(dá)和發(fā)泄,又不懂仔細(xì)觀察。畫出來像個黃綠色的怪物。太可怕了。我用丙烯把畫布全部涂白,重畫,反倒有種特別的肌理,隱約可見之前的畫。一個新的我疊在舊的我上面。

我迷上這事兒了。

課堂上,我越來越容易走神。教室的門開著,水泥地上有一片三角形的陽光。陽光上支一把椅子,坐著監(jiān)考的禿頭男老師,拿著書的手?jǐn)R大腿上,歪著頭打盹。我想把這畫下來。想得要命。所有的線條呼之欲出。但我不敢。要寫作文。我第一次考試沒寫完作文。

這是春天。我從來沒見過的春天——

路上的老人、小孩、水牛、狗,路邊的桃花、杏花、蠶豆地、韭菜地,墻頭的公雞、野貓,村里的房屋、斷墻、草垛、石橋,村后的水井、桉樹林、青草坡,坡上的云,白云變灰,灰云變黑,閃電飄忽,落下雨滴,雨滴閃亮……

世界猛然開闊了。

菜花田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雨水好,油菜有一人高。站在田埂上,聽得到遠(yuǎn)處路上的人聲,狗吠。這兒是個與世隔絕的小世界。我想畫出這種黃,天氣、時刻、距離稍有不同,黃色也便不同。不同層次的黃延伸向遠(yuǎn)處的村子,我想畫出這種黃!甜膩的、苦澀的、溫柔的、沉重的、靜默的、喧囂的、狹隘的、廣闊的、期待的、圓滿的——黃!大片的黃在畫布上漫溢,但我如何能夠畫出來呢?唯有孤獨(dú)和絕望。從未有過這樣的絕望,也從未有過這樣的孤獨(dú)。那年,我不過十四歲。我自以為感受到太多,也承受得太多。

偶爾,也有人從我身邊走過。

她剛二十出頭吧?先是聽到身后的腳步聲。我忙跳下田埂,把自己藏進(jìn)黃色里?;仡^看,她就站在身后。清晰地記得,她穿一件天藍(lán)色對襟薄毛衣,里面的襯衫翻出白色立領(lǐng),黑色的裙子,腳上是板鞋。這打扮在小鎮(zhèn)里不多見。我感到臉熱熱的,欲言又止。她并未立即走過去,盯著花布許久,看我一眼,臉上閃過一個笑,這才仄著身子走過去。她斜背著吉他,沿著筆直的田埂往前走,一直沒回頭。

她被一張巨大的黃色嘴巴吞進(jìn)去了。

回到學(xué)校,我去找阿龍。教師宿舍樓前的操場上有人在打籃球。阿龍的房門關(guān)著,敲門,沒人應(yīng)。我用阿龍給的鑰匙打開房門,忽聽得床上有聲音。

“你是誰?怎么進(jìn)來了?!”

一個人坐起,蓬亂的長發(fā)披到肩膀。

是油菜地碰見的那人。

“你出去!”她驚恐的樣子,仿佛我要吃了她。

“你是誰???”我臉紅耳熱,卻沒出門。

她靠在床頭,被子堆到胸口,似乎想要下床,又覺得不妥。這時候,我才看清她,白皙,橢圓臉,單眼皮,右臉頰有粒鉛筆頭大小的黑痣。

“哦,阿老師應(yīng)該很快會回來了……”

我關(guān)上門,發(fā)現(xiàn)額頭汗涔涔的。

幾天后見到阿龍。阿龍在翻一本書。我喊他一聲,他抬頭瞥我一眼,點一點頭,又把頭埋書里了。我在書堆里挑了兩本繪畫入門的書,他扭頭瞥了一眼。

“在學(xué)畫畫?”

“沒有……哦……你怎么知道?”

阿龍咧嘴笑笑,眼睛狡黠地眨了眨。

“那女人是誰?。俊?/p>

阿龍斂了笑,瞇著眼,覷著窗外。樓下有人在打籃球,喊聲不時傳上來。

“知道了!”我笑,“她很漂亮啊?!?/p>

阿龍笑笑,指指我手里的書。我把書遞給他。

“初學(xué)畫畫,怎么能看這種書?”

他起身把書扔回書堆,俯身在書堆里扒拉半天,另找出兩本遞給我。我剛翻兩頁,他又拿回去,翻翻,扔回書堆里了。

“你為什么要學(xué)畫畫呢?”

“喜歡啊?!?/p>

“你還寫毛筆字嗎?”

“最近忙著畫畫……好一陣子沒寫了。”

他又咧嘴笑笑。

“你隨便看吧,我不好為人師了?!?/p>

“你也很久沒畫畫了吧?”

他沒說話,臉上神色凝重。

我看到阿龍在畫油畫。他很少畫油畫。畫面上是我那天見到的女人。阿龍看到我,有些緊張的樣子。后來,我在一堆雜物里看到這張畫,還沒畫完,落滿了灰。越來越少見到阿龍畫畫了。那是二十世紀(jì)初,阿龍屋里有一臺錄音機(jī),每天下午播音樂。音樂聲音不大,一個人喃喃自語似的。阿龍在他窗外走廊上支了一把躺椅,他每天躺上面看書,聽音樂,不時抽一支煙。煙把他的襯衣燒了幾個洞。

初三那年,忙于復(fù)習(xí),我畫畫也少了。

秋天,我出去過一次。山坡上的水井邊有一棵三角楓。紅色的樹葉映在水里,干凈,明艷。我每天從坡下走,看著樹葉一天天掉,實在不能再等了。沮喪的是,真搬了畫架到井邊,調(diào)了顏料,卻遲遲下不了筆。我隱約感覺到,剛學(xué)畫畫時的激動消失了,技藝也生疏了。一下午,也沒能畫好。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家,見一人從坡下過。她聽見聲音,抬頭看我。

是阿龍屋里見到的女人。

我不知喊她什么,只好對她笑笑。她也對我笑笑。

她走了,我想喊住她,但喊住她做什么呢?

我悵然若失地回到家。爸媽發(fā)現(xiàn)我又出門畫畫,訓(xùn)斥我一頓。我一句話沒說。此后,直到初中畢業(yè)都沒出門畫過畫。如愿考上縣一中,爸媽才不再反對我畫畫。可再拿起畫筆,當(dāng)日在井邊的沮喪感又來了。整個假期,我都沒從這種沮喪感里掙脫出來。

總算生活有所變化,有新鮮的預(yù)料不到的人和事。

誰會想得到,我們的音樂課老師,竟然是阿龍屋里見到的女人呢?

我坐在前排,她也很快看到我了,就像被人忽然撞破了隱私,她呆了一下,鎮(zhèn)定下來,開始繼續(xù)講課。她很意外,我們竟然沒一個人認(rèn)識五線譜,就是簡譜,也沒幾個人認(rèn)識。只能她唱一句,我們跟一句。大家的熱情很高。課后,很多男人都說,她是我們最漂亮的老師。過幾星期,她帶來一把吉他。大家都在電視上見過吉他,也聽過吉他曲,但沒一個看人現(xiàn)場彈過。她撩起灰色長裙,順勢斜坐在講桌上,低下頭,開始彈吉他。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她很快又抬起頭看窗外。夏天還沒結(jié)束,窗外有兩株三層樓高的白蘭花,白色的花朵星星點點,隱在墨綠的葉片間,清香陣陣。我看看她的手,又看看她的臉。

“好聽嗎?”

“好聽!夏老師,再來一首!”

她搖一搖頭,淡淡一笑。

“你們只要好好學(xué),以后肯定比我彈得好?!?/p>

誰會想得到,這是我們很多人一生中的最后一節(jié)音樂課呢?

“為什么想知道這首曲子的名字?”夏老師停下腳步,瞇眼細(xì)笑,我腦海里迅速浮現(xiàn)出阿龍的樣子,“你想學(xué)吉他?不畫畫了?”

我跟著她走,低頭看到她的白底藍(lán)碎花布裙,裙子輕微晃動,有細(xì)微的香氣彌散。穿過幾條小巷,巷子兩邊擺滿花草,巷子是水泥地的,被秋天的太陽曬得暖暖的。巷子里一個人也沒有。我有些緊張。在一株粗大葳蕤的芒果樹下,便是夏老師的宿舍了。

夏老師從書架底層翻出一本書遞給我:《民謠吉他經(jīng)典教程》。

“還有八張配套的VCD,也給你吧。回家聽聽,曲子比較老,但你初學(xué),這些也夠了。得先練好基本手型,運(yùn)指方法,還有就是得認(rèn)識六線譜。你到琴行買把琴吧,但別跟他們學(xué),會學(xué)壞的。阿龍和我說,你聰明,學(xué)什么都容易上手?!?/p>

我抬頭看她,她薄薄的鼻翼上有一粒細(xì)小的皮屑。

“你和阿老師……”

夏老師仰一仰頭,爽朗地笑。

“我就知道你想問這個,我和你們阿老師的事兒可復(fù)雜了,跟你說你也不懂。你好好學(xué)習(xí)吧,高中了,得努力啊,不能成天想著玩兒啊。”

我最煩別人和我說這類話。夏老師這么說,我竟不反感,但也不知如何應(yīng)對。大概她覺察到我的情緒了,說:“好了,我又不是你班主任,不管你這些了。”她又淡淡一笑,嘴角邊上圓圓地凹下兩個小坑。

“我到學(xué)校的時間不多,很少住這兒,要不把鑰匙給你吧?當(dāng)這兒是阿老師的宿舍。你周一到周五想清靜的話,可以過來看看書。不過呢,我之前把鑰匙給過我表妹,她是學(xué)音樂的,家就在縣城。周末她爸媽在家,她嫌吵,偶爾會到我這兒。你和她剛好錯開,不礙事吧?你周末反正是要回家的?!?/p>

夏老師站在芒果樹下,等我鎖上門,和我并肩往巷子外走。

“對咯,那首曲子叫《愛的羅曼史》,你很快就能自己彈的?!彼[著眼笑。

我走幾步又回頭看看她。風(fēng)把她的裙子一角吹起,她傾斜著,就要倒了。

抬頭看天,樹上還零零散散地掛著芒果,黃色的,瘦小的。

我到琴行畫三百塊買了一把琴,又買了幾本吉他初級教程之類的書。琴行讓我留下學(xué),我拒絕了。我不想讓宿舍的同學(xué)知道我在弄這個,就把這些東西都搬到夏老師的宿舍。陽光都被芒果樹遮住了,屋里正對門是一張小書桌,桌上方有扇小窗戶,外面是校外的小巷,也照不到陽光。十多平米的小屋陰冷,潮濕,不過很整潔。茶綠底碎茉莉花床單沒有一絲皺褶,同樣顏色的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我在床邊坐下,雙手所觸一片冰涼。

懷著陰暗的好奇心,我打開衣柜看看,掛著一條紅色連衣裙,底下立一雙黑色靴子。門外有一絲風(fēng)吹進(jìn)來,裙子下擺微微動了一下,我心中一凜。

沒幾天,我把畫板和書也搬過來了。

周末我沒走。我給家里打電話扯了個謊,說要補(bǔ)課。

我一直在小屋里練琴。

黃昏時,我出門吃個飯,仍回小屋。

天黑了,關(guān)好門,背對屋門躺下,抬眼便能看到窗外窄窄的天,看不到幾顆星,天空被縣城的燈光照得粉紅。夜里落雨了,芒果樹的枝葉在屋頂掃來掃去。

又一個周末,我回家了。再一個周末,我沒回家,周日這天,有人開鎖。

“你是誰?”一個聲音在我身后。

“屠元犀。你呢?”我站起,轉(zhuǎn)過身子看著她。和我隱隱期待的一樣,她很漂亮,頭發(fā)很長,和夏老師有點兒像,只是皮膚黧黑。

“夏老師是你什么人?”我明知故問。

“她是我表姐。她好像和我說過你?!彼恼Z氣稍有緩和,四處看看,“你真把這兒當(dāng)家了???我以為你不在。我表姐不是說,你周末回家么?”

“怪不得你和夏老師很像?!?/p>

“你不會是在等我吧?”

“怎么會呢?”

“你喜歡我?”

“啊……我都沒見過你?!?/p>

“但你喜歡我。”

“怎么……”

“我看得出來。雖然換別個姑娘走進(jìn)這門,你也會喜歡?!?/p>

“什么……”

“不過我不介意。

“那你介意什么?”

“我也不知道。哪天知道了,就沒意思了吧?!?/p>

她把咖啡色雙肩皮包扔在床上,在床邊坐下,兩只紅色板鞋一蕩一蕩的。

“不陪我坐坐?”

“你不害怕我?”我挨著她坐下,手心額頭都是汗。

她忽然大笑了,嗖地站起,拿了包。

“你以為你能怎樣?走了,下周末我來這兒,你不會還在吧?”

我不知道腦子里鉆進(jìn)什么了。煩擾,沮喪,痛苦。我每天到小屋去彈吉他?!稅鄣牧_曼史》,反反復(fù)復(fù)。左手指尖痛,起水泡了,也不停歇,血染紅琴弦,這能讓我好受點兒。又一個周末,我想要留下來,躊躇許久,還是走了。再一個周末,也沒留下。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以為再見不到她了。她的樣子也模糊了。

再次見到她,是在周五。

“你怎么來了?”

“因為你在?!?/p>

“你想怎樣?”

她大笑,坐在床沿,拍拍身邊的位置。

想不起我們是怎么抱在一起的。在此之前,我連女孩兒的手都沒牽過。我環(huán)抱著她,手臂壓在她胸前。她皮膚黝黑的身體柔軟,散發(fā)一股奶油般的香。我渾身發(fā)抖,冷得要命。她也在抖。你冷嗎?那我們躺進(jìn)被窩里吧。想不起我們是怎么把對方脫光的。在此之前,我連胸罩都不知道怎么解。我一直擔(dān)心會不會把床單弄臟。結(jié)束后看看,幸好沒有。

“唉,你叫什么?”

她大笑,小小尖尖的乳房顫動著。

“小樹?!蔽液髞硎沁@么叫她的。

每天期待著晚自習(xí)結(jié)束,到小屋去。只要小樹在,我們總是迫不及待地鉆到被窩里,小樹小小的黝黑身體里,藏著巨大的聲音。聽到窗外小巷有人走過,我就趕緊捂住她的嘴巴。小樹的身體里,還藏著豐沛的汁液,本來潮濕的被褥,總會更加潮濕。吃點兒東西,往往還要再來一次,兩次。最多的時候,一夜六次。后來,這數(shù)字讓我們回憶起來都難以相信。

我常擔(dān)心夏老師會不會知道,但她很久沒出現(xiàn)了。

我給小樹畫過一張畫,裸體的。她靠著窗戶那邊的床頭坐著,右腿伸直,左腿蜷曲著,露出兩腿間并不豐茂的毛叢。我毫無保留地把這一切畫出來。小樹看看,并不驚訝,只乜了我一眼。我想聽她說兩句什么。她什么也沒說。那天,我們做得格外盡興,她悠長的叫喚很像我在紀(jì)錄片里聽到過的猿啼。

“我喜歡你把我畫成那樣?!?/p>

“怎樣?”

“特別……淫蕩……”

后來,我不再畫畫。一直沒再畫。

父母想要小樹考音樂學(xué)院,民歌專業(yè),她不想唱民歌。她說,讀不讀音樂學(xué)院無所謂,再說,她也考不上。我問她想做什么,她說,想弄個樂隊。她做主唱,可以兼架子鼓,我做主音吉他。還得找個貝斯手和鍵盤手。要聚齊這么多人,在我們那偏僻的小縣城并非易事。但小樹一直沒放棄。

小樹問我會彈什么曲子。我彈《愛的羅曼史》。我以為小樹會驚訝的。這是我那時候唯一有信心的曲子。小樹走來走去,兩只手甩來甩去。她對一件事不耐煩時,總這樣。

“你怎么喜歡這么老套的東西?”

“什么不老套?流行歌曲?”

“你平時聽什么?”

“劉德華,周華健……”

“老套……”小樹撇撇嘴,翻個白眼。

那天,我第一次聽小樹談?wù)撍囊魳放枷瘢捍藿?、許巍、鄭鈞、竇唯、何勇、張楚、黑豹樂隊、唐朝樂隊、超載樂隊、面孔樂隊……我連名字都沒聽過幾個,更別說他們的歌。

這天是周末,校園里靜悄悄的,盛夏的落日余暉流動在窗外的小巷里,窗戶的毛玻璃透著朦朧的橘紅。小樹跳上床,赤裸身子,唱許巍的《樹》:我站在夏日的黃昏,身體迎著風(fēng)飛舞,一雙鳥踩著我的肩,我聽見,她在歌唱著明天。我想問,這世界,是否遙遠(yuǎn)又無限……她的乳房顫動著,她唱:我身上結(jié)滿了果實,可里面,長的全都是欲望。每一天,每一年,悄然生長的夜晚,讓我沉重又茫然。重復(fù)的每一天,每一年,我?guī)е谢孟牒推谂?,在遙遠(yuǎn)的提案辦,我看見,陽光帶走衰老的今天……

我看到一個嶄新的世界。

這是一段迷途,但我不知返。

我和小樹一起唱歌,一起彈吉他,一起懷揣組建樂隊的夢想。

大概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吧?

逃課越來越多,成績越來越差,經(jīng)常被班主任找去談話。在同學(xué)和老師心目中,我漸漸變成“壞學(xué)生”了。有一次和初中同學(xué)小聚,有個女生說,你完全變了。我變了嗎?我以前是什么樣子的?她又說,如果高中同學(xué)認(rèn)識初中的你,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我并不想讓誰吃一驚,我只是想做些別人不會做的事兒。

樂隊組起來是一年后。

小樹告訴我,她偶然和縣城某琴行老板劉冬聊天,說到組建樂隊的事。劉冬說他可以做貝斯手,很快找來石哥,說鍵盤就交給他了。石哥是前任琴行老板。幾個人喊我過去一聊,我說可以做吉他手,也可以唱歌。又過兩天,劉冬又介紹個人,玩架子鼓的女孩兒吳春春。

我們在縣城邊兒的農(nóng)家樂慶祝,點了燒烤,啤酒。

沒人會想到,這是我第一次喝酒。爸爸一再跟我說,煙酒不是好東西,且舉例說明:哪個病人是抽煙得的肺癌,哪個病人是喝酒猝死的。

他們頻頻舉杯,我也裝作毫不介意的樣子,雖然啤酒有股怪味。氣氛很快就活絡(luò)了。

“你喜歡音樂,我看得出……但你得幫我個忙?!眲⒍瑵M臉酡紅,朝我點著指頭。

“什么?”我咽下一大口冒泡的啤酒。

“樂隊得有地方排練吧?總不能去你們學(xué)?;@球場,或者去大馬路吧?”

“我和小樹有個小屋……”

“得了吧!那小屋我去過……”劉冬停了一下,一揮手,腦袋湊近我,“哥們兒我直說啊,你要是能把琴行接手了,排練不就有地方了?我不是做生意的料,但我覺得你可以,我跟著你混口飯吃就行。價格嘛,好說!”

小樹和石哥都說,這主意不錯。劉春春不說話,低頭喝酒。

第二天醒來,我躺在縣城一家小賓館的床上,身邊是小樹。我怎么會躺這兒?昨晚的印象亂糟糟的,后來大伙兒一起唱歌,記得最后唱的許巍《我的秋天》:幸福如此遙遠(yuǎn),我無法看見,這秋天的夜晚,讓我感到茫然,總在每個深夜,聽到你在哭泣。你幻想的魅力,我從沒能給你……別的幾乎不記得了。小樹看我醒來,撇了撇嘴,說你昨晚喝多了。

“我答應(yīng)劉冬了嗎?”

“答應(yīng)了啊。”小樹說,“你高興得小孩兒似的?!?/p>

我懵了半晌。只能回家和爸爸媽媽商量。爸爸堅決不同意,是媽媽私底下給我六萬塊錢,五萬是轉(zhuǎn)讓費(fèi),一萬用來交接下來幾個月的房租。

就這樣,我當(dāng)上琴行老板,順利組建起樂隊。

我給樂隊起名:秋天樂團(tuán)。

琴行在縣糧食局后,一條上山的路邊,門臉兒朝西,二十來平米,傍晚能照到兩三個小時太陽。冬天,待在屋里,冷得直跺腳??覆蛔×耍液托鋾艿綄γ婕t磚墻下抽根煙。墻后是一間倒閉五金廠,廠房破敗得只剩個生銹的鋼架子,水泥地龜裂,雜草叢生。

我馬上就高三了,不敢再逃課。小樹對逃課完全無所謂,琴行多半是她在照看。所幸事情并不多。那時候,縣城學(xué)吉他的人還很少,學(xué)的時間也不長,頂多也就一個來月,學(xué)個基礎(chǔ),就行了。負(fù)責(zé)教他們的是劉冬和小樹,偶爾小石也會來。吳春春已從中專畢業(yè)一年多,在縣城邊一家私立診所做護(hù)士,只有排練曲目時,她才會來。

起初,我們商定每星期天聚一次,在琴行排練。

第一次聚會,就吵起來了。問題出在排練什么歌上。

“這都什么年代了,還唱什么《花房姑娘》?”

“你說這歌過時了?”

“對,崔健早過時了。”

“崔健怎么會過時?”

“什么都會過時?!?/p>

“有些東西是永遠(yuǎn)不會過時的!”

劉冬笑,搖頭。

“店是你的,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不知說什么好。劉冬比我大七八歲,比阿龍略小,敦實,光頭,黑襯衫的袖子常擼到手肘以上,栗色小臂的肌肉一條一條的。我對他有些怕。我為自己的怯懦惱火。

“你都說聽我的了,那就不爭了吧?”

“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上帝了?。康晔寝D(zhuǎn)給你了,但樂隊的事,不是什么都得聽你的吧?”

我臉上發(fā)燙,額頭滿是汗水。小樹拉了我的袖子一下。

“別吵了,既然定不下曲目,還是先各自想想吧,下周再說……”

吳春春坐在黑轉(zhuǎn)椅上,椅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的兩只腳輪換著撐地面,黑色板鞋,花襪子。這時,她拎了背包站起,轉(zhuǎn)出門時瞅劉冬一眼:“橫什么橫?。縿e占了便宜還把別人當(dāng)猴耍!”

“說什么呢你?”劉冬追出去。吳春春走得很快,過街時,劉冬去拉她,被她甩開了。

石哥始終沒說話,我求救似的看他一眼,他呵呵笑。

“大家都走了,我也走了,改天吧,我們聊聊?!?/p>

琴行只剩下我和小樹了。

“劉冬怎么了?”

“我和他說說……”小樹似乎還想說什么,一只腳在地上劃拉著。

再次碰面,劉冬向我道歉,說上次因為家里有事,心情不好,才和我吵起來。他肯定在撒謊!但我為什么覺得是自己不對?我為什么面對他會如此怯懦!真該死!不管怎么說,大家開始排練?!痘ǚ抗媚铩?。我太喜歡這首歌了。

小樹就是我的花房姑娘。

我獨(dú)自走過你身旁,并沒有話要對你講

我不敢抬頭看著你,噢……臉龐

你問我要去向何方,我指著大海的方向

你的驚奇像是給我,噢……贊揚(yáng)

你帶我走進(jìn)你的花房,我無法逃脫花的迷香

我不知不覺忘記了,噢……方向

你說我世上最堅強(qiáng),我說你世上最善良

我不知不覺已和花兒,噢……一樣

你要我留在這地方,你要我和它們一樣

我看著你默默地說,噢……不能這樣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這時我才知我已離不開你!噢……姑娘!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明知我已離不開你!噢……姑娘?、?/p>

十一

半年后,小樹退學(xué)了。

我并沒感到意外。反倒踏實了。她可以安心呆在琴行了。

我還有幾個月就高考,到琴行少了,排練也中止了。

爸媽一直很忙,這時候才想起我,他們都在問我能考上什么大學(xué)。小時候,他們還是挺指望我考個好大學(xué)的,掛嘴邊兒的都是北大清華,漸漸地,他們明白我不是那塊料,我以為他們會憤怒,會絕望的。沒有。我只聽爸爸嘆過一次氣?!澳氵@書怎么讀的???”我不說話。媽媽說,“你也別說這話,你當(dāng)初讀書和兒子也差不多,你也不想想,你可是讀了五年高三才考上的大學(xué)?!边@是爸爸的傷疤。他一聽就會翻白眼,裝作看報紙,不再說什么了?!皟鹤又灰淮慰忌?,考個省內(nèi)的本科就比我們好了。兒子,行吧?”我還能說什么呢?

如今,估計我連這也無法滿足他們了。

接連幾次模擬考,我在六十多人的普通班里,連前四十名都沒進(jìn)。在這僻遠(yuǎn)小縣,這樣的成績,意味著連??贫伎疾簧?。

我對上大學(xué)沒什么欲望,也不是怕爸媽傷心,我知道,他們不會太傷心。我只是受不了他們在我面前唉聲嘆氣。

想要挽回,但徒勞無功。

每一科都欠下太多,要補(bǔ)得重新開始。也開始過,下一次考試,仍舊毫無提高,也就堅持不下去了。初中時候,盡管忙于畫畫,對功課,我從沒這么無力過。

上課越來越折磨人。我根本聽不懂老師講什么,有一次,班主任忽然讓我到黑板上配個化學(xué)方程式。我哪里會啊,同桌匆匆告訴我?guī)讉€數(shù)字,我趕緊記住了,到黑板前,照著寫了。班主任一愣,笑瞇瞇看著我。我臉上汗水淋淋,不敢看他。更折磨的是發(fā)試卷時,老師非要念分?jǐn)?shù)。初中成績好,不會想到,這對成績差的學(xué)生是怎樣的折磨。我一直低頭,聽到心怦怦直跳?!巴馈毙奶A艘幌?,跳得更快了。我低低應(yīng)了一聲?!叭叻帧蔽衣牪坏叫奶恕U酒?,朝講臺走去。所有同學(xué)的目光,渾身長刺的毛毛蟲般,爬到我身上。我接過試卷,不敢看老師一眼,兩腳發(fā)軟,踏進(jìn)一團(tuán)炫目的光里。

我計算著,每節(jié)課還有幾分鐘結(jié)束,幾秒鐘結(jié)束……下課鈴聲一響,終于可以喘一口氣。上課鈴聲又響了,我再次卷進(jìn)漩渦般的磨難里。

怎么一天天走到這一步的?

十二

爸爸站在教室門口,探頭朝教室里望。他沒穿白大褂,穿西裝。不記得他上次穿西裝是什么時候了。班主任看看他,走到教室外。他給班主任遞煙,班主任沒接。我難受得要死。爸爸低頭說話,說完,又抬頭朝教室里瞅我一眼,我忙低下頭。第一次,我這么害怕下課。班主任會說我什么?爸爸會跟我說什么?不多一會兒,聽到班主任的聲音:“我們接著講?!碧ь^看教室外,走廊上不見爸爸。

下課后,我跑到教室外,也沒見到他。

班主任什么話也沒和我說。我也不敢問他。

我也沒打電話回家,家里也沒電話打來。忐忑中度過兩天,挨到周末,我到琴行去——我好一陣沒去琴行了。小樹也沒來找我。我到小屋去,小屋空空蕩蕩。小樹說,最近琴行挺忙,再說,她已經(jīng)這樣了,也不好再耽擱我??偛荒軆蓚€人都退學(xué)吧?

小樹在琴行。劉冬也在。

小樹半個屁股擱在桌沿兒,兩手朝后撐住桌面,在唱歌。崔健的《花房姑娘》。劉冬當(dāng)然在彈吉他。他彈得是比我好。但我覺得,他只是在彈吉他,和音樂無關(guān)。

“你怎么來了?不復(fù)習(xí)?”

劉冬放下吉他,站起來,笑笑地看著我。

“別提這事兒?!?/p>

小樹低著頭,腳在地上劃過來劃過去。

“嗨!我走了?!眲⒍鸭恳贿厓海T外走。

“再坐會兒??!”小樹蹭下桌沿兒。

劉冬沒回頭,抬起手揮動。

小樹又坐回桌沿兒。我們都不說話。這時候,琴行照不到陽光。陽光到對面磚墻后的廢棄工廠。廠房暗褐色的鋼架子被陽光涂了一層橘紅。

“你想跟我結(jié)婚嗎?”小樹抬頭笑瞇瞇地盯著我。

小樹的臉黑黑的,橢圓,下巴卻是渾圓的——懷里的她,也是渾圓的。我好久沒這么仔細(xì)看她了。她十八歲,我十九歲。我們在一起兩年多了。

“以后肯定結(jié)婚啊?!蔽也恢雷约簽槭裁磿奶摗?/p>

“我想現(xiàn)在就結(jié)。”她仍笑瞇瞇的,臉頰各有一個溜圓的酒窩。

“那怎么行呢?”

她不說話了。

“我們走不到那一天的?!?/p>

“怎么忽然想這些?”

“你沒想過?”

“想過?!?/p>

“那只是幻想,沒有計劃,沒有日程表?!?/p>

“你怎么了?”

她的腳在地上劃來劃去。

“你爸說,我們不是一種人?!?/p>

“我爸來過?他怎么知道這兒?”

“我覺得你爸說得挺對?!?/p>

“別聽他的……我們以后肯定會結(jié)婚,你要不信,我們一起私奔吧?”

小樹仰面大笑,身子一歪,差點兒跌下桌子。

我們很晚才回到小屋。差不多兩個月,沒到過小屋了。差不多兩個月,我們沒做愛了。抱一起時,她身上那股奶油味兒沒了。似乎,老早就沒了?我竟然直到現(xiàn)在才意識到。

第二天,我是被手機(jī)鈴聲吵醒的。那年頭,用手機(jī)的人不多。我高三時,媽媽給我買的,說只要我有什么事,隨時聯(lián)系他們。

爸爸在手機(jī)里甕聲甕氣地說,阿龍在家等我。

十三

阿龍瞇眼對我笑,他手里叼根煙。我爸坐他對面,手里也叼根煙。我沖他笑笑?!霸趺匆娎蠋熞膊唤邪。俊蔽野终f?!鞍⒗蠋熀谩!薄拔覀兛靸赡隂]見了吧?上次碰到他,是在縣城街上,還是我先叫他?!卑埿呛堑??!霸絹碓讲幌裨捔耍 蔽一刈约何莘畔聲?,到廚房去,看到媽媽難得地系著圍裙。廚房桌上放著買來的菜?!暗娇蛷d去,跟你老師說說話?。 ?/p>

我和阿龍坐一張沙發(fā),正對爸爸。

“干嗎老低頭不說話?害羞?。俊卑埮呐奈业募绨?,臉上都是笑。

“他還知道害羞?”

我沒說話,撥弄手機(jī)。

吃完飯,阿龍和爸爸喝酒。爸爸很少喝酒。十一點多了,他們還在喝。爸爸在說胡話。媽媽給我屋里抱來一張被子,說阿龍不走了。

“怎么還打呵欠呢?”阿龍連打兩個呵欠,“我以為再怎么困,躺床上就不會打呵欠了?!?/p>

“那你躺床上一直不睡覺,肯定會打呵欠啊?!?/p>

“也是啊?!卑埜赂碌匦Α?/p>

很長時間,我都在回味和阿龍的這段對話。

“那睡了啊?!痹S久,我說。

我們之間,一下子有些陌生。

屋里靜悄悄的。臨街的窗戶透出一點兒光亮。

“睡了嗎?”

“沒睡?!?/p>

“和我說說話?!卑堅诤诎抵凶?,手在床頭柜上摸索。嚓啦一聲,一點兒光搖曳,煙頭紅紅的,他的瘦長的臉從黑暗里浮凸出來。

“你竟然還在用火柴……”

“習(xí)慣了……”他晃滅火柴,幾條光亮劃過,他的臉出現(xiàn)又消失。

“你爸特意找我來,是要讓我跟你聊聊,你讀書的事兒……”

我盯著那一小片橘色的玻璃窗。

“夏老師跟我說過你一些事兒……”

等他繼續(xù)說下去。

“其實我也說不了什么。有些事兒,說也沒用,過幾年你就明白了,不過太明白也沒意思,再說,那些自以為很明白的人可能也不明白……唉,但過幾年就來不及了。”

阿龍喃喃自語,并不像在對我說。

“你和夏老師,要結(jié)婚了嗎?”

寂靜里,救火車尖利的鳴笛聲漸漸近了,又漸漸遠(yuǎn)了。阿龍不說話,我也不說話。不知道哪兒失火了。一團(tuán)火迅速燃燒在我眼前?;鹪絹碓酵?,漫流,盤卷,上升。我想象自己置身火中,溫柔的小火苗舔舐我的身體,衣服轉(zhuǎn)眼就燒沒了,骨骼和肌肉都變得透明,輕松,脆薄的皮膚吱吱啦啦響,散發(fā)陣陣焦臭而又迷人的氣味。疼痛如沉黑大錘,密如雨點地敲打著響亮的身體,將其鍛造成死亡的形狀。

十四

吳春春進(jìn)門時,午后的太陽正照亮琴行。她背對太陽,臉掩藏在暗影里。她穿一條黑色連衣長裙,肩胛骨凸出,白凈的瓜子臉,單眼皮,薄嘴唇。裙子下擺在赤裸的小腿邊擺動,腳上是一雙藍(lán)色板鞋,卻系了紅色鞋帶。

“來看看我有沒有落下什么東西?!彼哪抗馀龅绞裁?,什么就格外沉靜。

我不說話,坐藤椅上,半邊臉被太陽光曬得發(fā)燙。

沒有排練,沒有顧客,樂器們閉緊嘴巴。

現(xiàn)在,琴行靜悄悄的。

吳春春在我對面坐下,抹平了裙子上的皺褶。

我灌滿熱得快,按下加熱鍵,水慢慢沸騰了,咕嘟咕嘟,水聲充滿寂靜的空間。倒了兩杯水,一杯放在她面前,一杯放在我面前。玻璃杯里的熱水冒出裊裊蒸汽。

“唉,只能等我高考后再開了。”我無話找話。

“一開始我就知道,這琴行長久不了。”

“你怎么知道?”

吳春春笑笑,不說話,抬眼瞥我一眼:“你知道你被人坑了么?”

“誰坑我了?”

“嚯!你現(xiàn)在都不知道,我覺得你可真是夠冤的……”

我不愿聽,沉默著。

“劉冬是你女朋友的前男友,石哥也是……”

我裝作并不吃驚的樣子。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

她沒說話,咬了咬嘴唇,抬頭看看窗外的天,有幾朵粉紅的云浮在小城上空。

“你女朋友是果兒?!?/p>

“什么叫果兒?”

“你連著都不知道,還玩兒搖滾呢?!彼强桌锖咭宦?,很輕地笑。

“那……你告訴我?!?/p>

“你倒是不恥下問……”她乜我一眼,臉頰倏地紅了?!熬褪前 彼祥L聲音,又咬了咬嘴唇,“跟樂隊里的男人睡的女人。你女朋友是,我也是?!彼媪艘豢跉?,盯著我笑。

我盯著我,我快要起雞皮疙瘩了。

“小樹跟劉冬睡過,跟石哥也睡過?!?/p>

“你呢?”我嗓子干澀。

“我跟他們睡,你會相信嗎?……”她直直盯著我,目光生硬,冷。

“怎么會這樣……”我不敢看她的目光。

她站起來,繞過椅子前的桌子,走到我身邊,站住了。藍(lán)鞋子,紅鞋帶。紅鞋帶,藍(lán)鞋子。她的聲音大霧一樣彌散?!拔乙膊恢涝趺磿@樣……”

我們抱在一起時,我感覺她整個人都在蕩來蕩去,如一枝細(xì)瘦的柳條。藍(lán)鞋子,紅鞋帶,不知道往哪兒奔跑。她的頭一直往后仰,往后仰,脖子的青筋都爆出來了。她凝望窗外,云在她的大睜著的眼睛里,由粉紅而紫紅,紫紅而暗紅,最終釋放出墨汁般的夜色。她黑色瀑布般的頭發(fā),消失在夜色里。她始終一聲不吭,咬緊嘴唇,受苦一般。結(jié)束后,我感覺到冰涼的東西滑過身子,是她冰涼的雙手。她冰涼的手握住我下面時,顫抖波浪似的翻過全身。

這雙手碰到那些病人的身體,會是這樣嗎?

十五

“小樹……”她的眼眸漆黑,幽深,陌生。

“你想說什么?”她坐在床邊,兩只腳劃來劃去。

“算了……誒,你有沒有覺得,吳春春怪怪的?”

“哈,怎么忽然說起她?”

“沒什么,隨便問問?!?/p>

“她是精神病院的護(hù)士嘛,怪是正常的,不怪才不正常?!毙涔笮Α?/p>

“精神病院?”

“你不知道嗎?”她偏過腦袋,看我。

我為什么會慌張?

她四處看看小屋。

“誒,你知道么?我表姐失蹤了?!?/p>

“失蹤?”

“三四天聯(lián)系不上了?!?/p>

“她會去哪兒呢?”

“哈哈,沒準(zhǔn)兒跟誰私奔了……這倒叫我有點兒對她刮目相看了!”

一個星期了,沒夏老師的消息。

她沒帶換洗衣服,錢也沒帶多少。又過幾天,學(xué)校里紛紛議論,夏老師確實是跟人私奔的,因為家里始終不同意她和那男人交往。

糟了,當(dāng)時我想。再問,那人果然是阿龍。

半個多月過去,仍沒他們的消息。各種猜測甚囂塵上,有說他們?nèi)ナ〕橇耍姓f他們?nèi)ゾ挼榱耍灿腥苏f,他們可能就在城里,哪兒也沒去。還有人說,曾經(jīng)在山里的小鎮(zhèn)集市上見到他們,他們住的小賓館。這事兒不單在學(xué)校里鬧翻天,也在縣城炸開窩了。

我被班主任喊去過兩次,問我知不知道夏老師去哪兒了。

我能說什么呢?

一有時間,我就到夏老師的小屋去。

正是夏天,小屋門口那棵芒果樹又掛果了,小小的,一顆顆青澀的小心臟,在葉片間躲避閃。芒果樹花開花落,已經(jīng)三次了。還記得夏老師第一次帶我來這兒,她把鑰匙遞給我,我看到她手腕上有一道細(xì)細(xì)的疤痕。

夏老師,阿龍,他們現(xiàn)在在哪兒呢?

盯著小窗,窗外人聲漸稀,透出一點兒路邊小店的燈光。我難以抑制地想,他們正走在哪條路上呢?是柏油大路呢,還是鄉(xiāng)間小路?他們走得很遠(yuǎn)了吧?而我卻被困在這兒,在這只有一扇小窗的十來平米的小屋里,埋首在枯燥的書本里。絕望越來越緊地纏緊我,簡直要窒息。我得出去走走。去哪兒呢?我也只能到屋外臺階上坐坐,抬頭盯著芒果樹看。繁密的枝葉間,可以望見一兩顆星。

一陣風(fēng)吹過,脖子上一陣冰涼。

我想起什么,回到屋內(nèi),打開衣柜。

紅色連衣裙還掛在那兒,底下立著黑色靴子。門外仍有風(fēng)吹進(jìn)來,裙子下擺動了動。一瞬間,我仿佛看到夏老師站在我面前。一瞬間,她又隱身了。只剩下一口氣,停頓在裙子和靴子間??謶趾筒话沧屛倚闹幸魂囮嚤鶝?。

這之后兩天,夏老師和阿龍終于有了消息。

是上山種地的人發(fā)現(xiàn)的。

一座還沒埋人的新墳,墓碑前的石塊被撬開了。陣陣惡臭從墳地傳出。挖地的女人嚇壞了,回村一說,來了幾個人,把墳前的石頭挪開,所有人都嚇壞了。

“這年頭,竟然還有人傻到去殉情……”

學(xué)校里,縣城里,議論紛紛。

我沒見到夏老師,也沒見到阿龍。

“大概那男人吃的藥不夠量,太痛,把下嘴唇都咬掉了?!?/p>

阿龍豁著嘴沖我笑,下嘴唇?jīng)]了,露出一排尖利慘白的牙齒,紅色的牙齦如飽脹的石榴子兒。他看上去不像人類。

我驚醒過來,脖子胸口都是汗。

好不容易睡著,朦朦朧朧地,我看見一小男孩為避大風(fēng),躲進(jìn)圍墻很高的院子。風(fēng)還是找到他了,他朝我跑來,大風(fēng)猛地?fù)湎拢品怂褚黄瑯淙~砸到我臉上,我一下子醒了,渾身一顫……其實我并未醒,我看到自己躺在床上,透過高高的小窗,看到很遠(yuǎn)處的一間亭子里,坐了個女孩兒。亭子外荒草連天。她一直在吹口哨。

十六

“為什么退學(xué)?”

“你又為什么退學(xué)?”

“你和我不一樣?!?/p>

“怎么不一樣?”

“哈哈,你有前途,我沒有啊……”

“我能有什么前途?”

“那你打算做什么呢?”

“繼續(xù)開琴行吧?!?/p>

“你爸媽能同意?”

“我媽沒問題,她只是擔(dān)心我一個人在縣城不安全。阿龍死了,她現(xiàn)在都成驚弓之鳥了,怕我想不開。所以,我打算把琴行搬到小石場街,離我家近些。我爸嘛,呵,過陣子就好了。他只是愛面子,一時接受不了吧?!?/p>

“放心,我不像我表姐?!?/p>

“我知道?!?/p>

“我表姐太不值得了?!?/p>

“她覺得值得就行吧。”

“哈哈,那家人把墳送給他們了?!?/p>

“真不值得……”

十七

時間被分成兩半,一半用來做夢,另一半則被夢的影子籠罩。隔三岔五,我就會夢到阿老師和夏老師。他們都沉默著,忽然出現(xiàn)在山地、海邊、屋里、街角,我喊他們,他們沒聽見似的,再喊,又忽然消失了。每次醒來后,我把夢告訴小樹,她會和我分析上許久。但我夢到的實在太頻繁了,后來,就懶得分析了?!笆悄阆胩嗔??!毙淇傔@么說。

小樹說,她從來沒夢到過她表姐。

直到兩年后的某一天,我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很久沒夢到過他們了。

小石場街的琴行就要關(guān)門大吉了,樂隊也要解散了。還記得兩年前,琴行開業(yè),一些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人紛紛上門,說著“開業(yè)大吉”之類的話,硬往我手里塞紅包。那時候,我以為琴行會一直開下去,樂隊也會把演唱會開到市里、省里,甚至全國。沒想到,兩年了,我們連在縣里都沒開過一次演唱會。要說不甘心,這是唯一讓我不甘心的。

所以,關(guān)門前一天晚上,我們要開一次演唱會。

地點是早就選好的,就是小鎮(zhèn)的電影院。

電影院離鎮(zhèn)人民醫(yī)院不遠(yuǎn),我去的卻不多。印象中就去看過一次電影,是好多年前的老片子,《少林寺》。那是我第一次看這電影。電影還沒結(jié)束,就有人在座位間比劃。電影結(jié)束后,都在打聽,少林寺在哪兒?之后,我再沒進(jìn)過電影院。兩三年后,電影院不放電影了,變成學(xué)校和機(jī)關(guān)單位節(jié)日演出的地方,一年也就兩三次。

這次,是媽媽托人說的。

“你什么時候才能做點兒正經(jīng)事???”

“我一直在做啊……”我不敢看媽媽的眼睛,默默接過鑰匙。

黃色的鑰匙,系著一根黑色的麻繩,麻繩油膩膩的。

“這是最后一次……”

“媽,你來吧,演唱會的時候……”

“我不來了,你知道,我從來不唱歌……”

媽媽走了,穿著黑色職業(yè)套裝。她又要去開會。也許是去吃飯。吃飯還是開會,對她來說差不多。我知道她會唱歌,開會,吃飯后,總會去KTV唱歌。我一直想象不出,她和一堆男人擠在包房里唱歌的情形。她會唱什么呢?總之,不會是搖滾。

我揣了鑰匙,打算先去電影院看看。不是趕集的日子,巷子靜悄悄的,兩側(cè)的瓦房都快趴下了。被太陽曬成黑灰色的瓦片間,叢生的瓦松開出小燈籠似的花朵。還有雜草,還有紫莖澤蘭。它們后面的天空那么藍(lán)。我抬頭看了一會兒,有種暈眩的感覺。

電影院就在小巷盡頭。

我仿佛可以看見,十多年前看完《少林寺》后跑出影院大門的那個我,我和我撞個滿懷。站了片刻,我才去開門,鎖都銹住了??偹愦蜷_門,撲棱棱幾聲,有什么東西掠過,朝高處的窗口飛去。是鴿子。它們停在窗臺上,咕咕嚕嚕。幾縷陽光透進(jìn)來,黑暗的空間里插了幾根明亮的棍子。我完全不記得,電影院還有窗。

看這樣子,少說也得半年沒進(jìn)過人了吧?

借助手機(jī)微弱的光,我把電影院走了一遍,總算找到閘門,開了燈,偌大的屋子亮堂了,不少椅子壞了,要么沒坐墊要么沒靠背,還有不少椅子落了白色的鳥糞,地上滿是紙屑和風(fēng)干的果皮。這景象真夠讓人心酸的。我關(guān)了燈,眼前的一切都暗下去了。我竭力去想象一個完美的電影院。許久,我信以為真了,再打開門,面對的仍舊是殘破骯臟的現(xiàn)實。

在門后,找到一把幾乎禿了的掃帚。

西邊窗口射進(jìn)的陽光一點一點朝東邊移動。幾盞大燈吱吱啦啦響。我不斷直起腰,看看窗口,又看看燈。上高中后,還是第一次做這樣的活兒。總算掃到幕布前,我的腰快直不起來了。但我沒辦法處理垃圾,只能將垃圾堆在每一排的邊兒上。

站在臺上,望著底下的一排排座椅,座椅雖然破舊,但底下很干凈。我激動得差點兒哭出來。想唱兩句,轉(zhuǎn)了半天念頭,竟不知唱什么好。最后,我只是對著一排排椅子,喊了一聲:?。∥衣犚娢业穆曇粝г诳諘绲拇髲d里,回聲隱隱約約。我又喊了一聲:啊!停一停,又喊:?。“?!??!我真的熱淚眼眶了,簡直要發(fā)瘋。

走出電影院,外面的世界真豁亮。夕陽還沒落盡。老舊的瓦屋頂上,涂抹一層夕光,開著紅色小燈籠花的瓦松紅得透明。

我想去岔路口的小賣部買包煙。

小賣部前有個白頭發(fā)小腳老太太。賣貨的女孩兒悄聲細(xì)語,一再拿出新毛巾給她看。夕陽打在女孩兒身上,似有一圈光環(huán)。我見過這女孩兒很多次了,還幾次拿她開過玩笑,但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好像聽人喊她曹英。這名字挺俗氣的,不適合她。此時此刻,她真是太美了。什么名字都不適合她。

十八

我一聲不吭,站在小店前的三角梅樹下。樹蔭投在我身上,陽光也投在我身上,涼一塊兒熱一塊兒。我心里有種豁亮的感覺。很輕松。我想好好看看她。她的臉有些黑,是那種天生的黑。我想起小樹。又想起吳春春。

老人總算挑好毛巾走了。我朝她看,下坡路,她越走越矮。我回過頭,發(fā)現(xiàn)她也在看老人。她剛巧也回頭。我們的目光撞了一下。一瞬間,我竟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感覺,已經(jīng)太久沒有過了。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吧,低下頭,兩只空落落的手在柜臺上找不到停留的地方。風(fēng)吹動她垂下的長發(fā)。

“嗨,看不出你這么有耐心?!?/p>

“你不也很有耐心?”她笑了一下。

不約而同的,我們再次朝老人望去,老人走很遠(yuǎn)了,垂著頭,在看手里的毛巾。

“你一個人?”

“嗨!”

“要煙?還是啤酒?”

“來瓶啤酒吧?!?/p>

“不要煙了?”

“不要了……唉,那個……你……”

她盯住我。我再次感到了許久沒有過的羞澀。

“后天晚上有空嗎?”我感到心跳得厲害。

“怎么?”

“我有個……演唱會。”

“演唱會?你要開演唱會?!”

“就在電影院……”

“天哪,”她眼睛里閃動著光芒,“你都開演唱會了!”

“嗨!”我有些無地自容。

“我能去?”

“報我名字就行?!?/p>

“我去!”她臉上冒出一層細(xì)密的汗珠,忽又顯得有些猶豫,“你女朋友呢?”

“嗨!”我想說分手了,或者就要分手了,又沒說。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不知道該說什么。我轉(zhuǎn)身走了,咬開啤酒瓶蓋,一面走一面仰脖往下灌。真涼爽。差點兒噎住。我是什么時候喜歡上這種東西的?

十九

整整兩天,我在做演唱會海報。很久沒寫毛筆字,也很久沒畫畫了,好不容易翻找出毛筆和畫筆,都已落滿灰塵。這幾年,我都在做些什么?

先頂頭寫了“秋天樂團(tuán)演唱會”幾個大字,真有點兒說不過去。我知道,再寫也就這樣。在大字下面,我仔細(xì)把樂隊每個成員的頭像畫上去。我和小樹在中間,小樹邊上是鍵盤手石哥,我的另一邊是貝斯手劉冬,劉冬邊上是架子鼓吳春春。這排序讓我頭疼。

走遠(yuǎn)一點兒看了看,少了些什么?

就想到了《羅納河畔的星夜》。憑著記憶,我在五個人的頭像底下畫星夜。有星星的夜晚,才是純粹的夜晚。那樣純粹的色調(diào),在干枯的筆下艱難暈染。漸漸的,美好的感覺一點兒一點兒回來了。死者也能重新呼吸。

傍晚,總算畫完。四周靜悄悄的,夕陽照亮窗玻璃。一塊一塊橘紅。暗褐色木地板上也有一塊一塊橘紅。家里只有我一個人。靜悄悄的。靜得讓人難以置信。我看看海報,踏實,又有一些虛空。我想點根煙,喝點兒啤酒。沒找到煙。沒找到啤酒。我不知道該做點兒什么,一直在屋里徘徊。太陽一點一點落下,從窗戶望出去,能看到小鎮(zhèn)外的大山,山頂?shù)南﹃?。大片火燒云囤積,鮮紅的冷。

最后,我只能抱著吉他,坐到窗臺上。

彈什么呢?

哦,《愛的羅曼史》。

很久沒彈這首曲子了……夏老師斜坐在講桌上,灰色長裙。她是長發(fā)還是短發(fā)?我有點兒記不起來了。她長什么樣?我也有點兒記不起來了。只記得她的微笑,毛茸茸的鴿子般,撲到眼前。那是夏天,三樓教室外兩棵十幾米高的白蘭花,青綠色的長橢圓形葉片,露出一朵朵白色花朵,有風(fēng)吹過,花香濃郁。我看看她的手,又看看她的臉。她的目光毛茸茸的鴿子般,撲到眼前,我慌忙低下頭,撥弄兩下琴弦。

一曲彈完,抬頭看窗外,火燒云不知何時退卻了。只剩下大片沉靜的天。一只白瓷盤子。無數(shù)燕子在飛,嘰嘰喳喳,起起伏伏。許久,它們往下飛落。山下醫(yī)院的有線電視線和電話線黑沉沉地墜著。病人都回病房了,醫(yī)院院子空無一人,偶爾有醫(yī)生或護(hù)士匆匆走過。

一個人坐在白瓷花壇那兒。

他懷抱吉他,不時低下頭。什么也聽不見。我驚出一身冷汗,慌忙回頭,看到阿老師坐在客廳昏暗的角落,兩年前他坐過的位置。瘦削,長發(fā),沉默寡言。

二十

“告訴我,你為什么要死?”

“你又為什么要離開?”

“這不一樣?!?/p>

“怎么不一樣?”

“離開還有無限可能,死了就沒了?!?/p>

“能有什么可能?”

“我也不知道……你在那兒好嗎?”

“好不好,只是一種說辭?!?/p>

“夏老師喜歡這樣嗎?”

“她只是擔(dān)心我一個人去那兒不安全。她一直對我不放心?!?/p>

“我想念她,也想念你?!?/p>

“想念也只是一種說辭?!?/p>

“唉,你們太不值得了?!?/p>

“你說什么值得?”

“活著才值得。”

“總要死的。你學(xué)寫字,學(xué)繪畫,學(xué)音樂,但你總要死的?!?/p>

“奮不顧身就是值得的……”

二十一

我感到我的思想如脫了韁的瘋馬,

我夜夜失眠精神極度亢奮,

腦海里總閃著奇異的詞語,

陽光,麥田,欲望,靈感,色彩,畫布,顏料,痙攣的手,蒼白的腳步,深陷的瞳孔,甚至女人,美麗的母親。

我無法表達(dá)此時的心情,

它真如一匹只知狂奔的瘋馬。

我需要傾述。

我恣情地?fù)]動著發(fā)了叉的手,

疲倦絕望的眼閃著異樣的光,

我在你床前來回地跺著腳,

地板上的聲音像是倒掛著的咖啡屋,

驚醒了你,

我上帝般慈祥的弟弟。

我要傾述!

我要你的傾聽,

因為這個世界只有你愿意走近我,

請聽我囈語般的傾述,

我必須用言語去捕捉奔逃的思想,

我想我是瘋了!

我是瘋了!

瘋了!

可是我需要傾述。

請原諒我的粗魯,

請原諒我把你從沉醉的睡夢中驚醒,

請原諒我一直都在說這樣的話:

“弟弟,你在聽我說嗎?”

“弟弟,你在聽我說嗎?”

“弟弟,你在聽我說嗎?”

“我的向日葵燒壞了我的眼睛?!雹?/p>

二十二

他們不喜歡海報?!肮?,把我畫得那么一本正經(jīng)……”“我從來沒這么嚴(yán)肅過?!薄吧僬f兩句吧……我覺得畫得挺好。我喜歡這帽子?!薄澳愦鬟^這樣的帽子嗎?”“我可以買一頂?!蔽铱匆谎蹍谴捍?,她對我笑笑。我看小樹,小樹靠在墻上,一條腿曲著,靴子蹬著墻面。她不看我,在看對面屋頂?shù)囊粎矃餐咚伞?/p>

我和吳春春張貼海報。紅磚墻上都是灰,掃帚掃了兩遍,刷了厚厚一層面糊,才把海報貼上去。他們都進(jìn)去了,不時有音樂傳出,還有他們追逐打鬧的罵聲、笑聲。小樹的聲音突兀地凌駕在所有聲音之上。我沒立即進(jìn)去,掏出煙,抽出一根。

“你抽嗎?”我把煙盒遞給她。

吳春春瞥我一眼,低頭抽了一根。

我給她點上,她細(xì)著眼看我。

我噴出一團(tuán)煙,擋在我們之間。太陽偏西了,房屋投下巨大的陰影。演唱會八點鐘開始。還差不到兩小時了,還沒一個觀眾。

“你緊張嗎?我看你挺緊張……”

“有什么好緊張的?”

“緊張也沒什么,我這會兒就挺緊張?!?/p>

她抱著兩手,煙夾在指間,身子微微有些顫抖。我們四目相對時,她的下巴也在顫抖。我差點兒想要抱抱她。我很久沒抱過她了。

“她知道嗎?我們的事兒……”

“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p>

“我裝不下去了……我告訴她了?!?/p>

“你告訴她了?”

“是,就在昨天。我告訴她了。我說我和你睡了?!?/p>

“然后呢?”我猛抽一口煙,差點兒嗆到。

“然后?我們一起大罵你。罵你騙子!哈哈哈……”

我回頭朝電影院里看看,舞臺上亮著兩盞昏暗的燈,燈下有人影,沒看到小樹。

“你相信嗎?”她瞇著眼瞅我。

“相信什么?”

“你以為我真的跟她說了?”

“你不是說你昨天跟她說了嗎?”

“騙你的!”她笑得有些夸張,“我知道你為什么要離開這兒,小樹跟你一起走是吧?我是走不了了。我離開那診所,不知道還能做什么。敲架子鼓,是吃不飽飯的。我只能每天面對一個個屁股,大的小的肥的瘦的屁股,把所有氣都撒在這些屁股上。他們說我扎針越來越嚇人了!但那些男病人還是喜歡找我扎針,我就狠狠地扎下去……”她比著“扎下去”的手勢,笑得彎下了腰。

“你別這樣。小樹……我沒有問過她要不要跟我一起走?!?/p>

“你沒問過?你為什么不問?”

“因為我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但只要離開這兒,就挺好,隨便什么地方吧?!?/p>

我們沒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抽煙。我感覺到,這是我和吳春春最后一次談話了。我們之前,好像都沒說過這么多話。兩三年時間,我們偷偷摸摸做過五六次。做完就當(dāng)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從來不會去談?wù)?。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p>

抽完煙,我走進(jìn)電影院。小樹站在舞臺正中,光籠罩在她身上,她的更亮的目光穿透燈光投向我。她穿著藍(lán)牛仔短裙,黑背心,胸前鼓鼓的。一棵茁壯成長的小樹,我想起小學(xué)老師常說的這句話。

二十三

舞臺上只有兩盞燈。前面幾排座位有十來個人,四五孩子在座位間跑來跑去,有個穿著皮夾克的高個兒,跑上來給我們遞煙,喊大哥,我沒理他。他們跑去敬石哥,石哥也沒理他。他去敬劉冬,劉冬停下手中的活兒,接過煙,伸著脖子讓他點上,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我看看石哥,石哥看看我,我們繼續(xù)手頭的活兒。

“我們不是來抽煙的?!?/p>

“反正沒事兒做,不抽煙做什么?”劉冬朝我看一眼,拍拍那小伙的肩膀,那小伙也拍拍他的肩膀,斜我一眼,跳到臺下去了。

確實沒什么事可做。什么都準(zhǔn)備好了,就差人了。

二三十排位子,如無數(shù)空洞的眼睛,沉默地注視著我。我不敢看它們。最初,我相信會有很多人來的,小時候隨便放映什么電影,不都有那么多人來么?哪怕沒那么多人,總能把位子填滿一半吧?這情形實在超出我的料想。小樹他們一再看我,我知道,他們想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臺下的人沒這么客氣,有人敲打著椅背,直接喊,開始,開始!

滿臉汗水,T恤濕透了。

門口一亮,有人掀開簾子。所有人的目光一齊投去。一個人走近了,是小賣部的女孩兒。藍(lán)色連衣裙,戴一頂白色草編帽子。這帽子讓她顯得很特別。她叫什么名字?那天我應(yīng)該問問她叫什么名字的。她一直走到人群后面,撿了個位子坐下了。所有人安靜了一會兒,忽地又吵鬧起來。那幾個小孩繼續(xù)跑來跑去,撞得木頭椅子咯吱咯吱響。他們真有無窮的力氣啊。她幾乎隱藏在黑暗中,但她總在我的視線里。我朝她看過去,她也剛好望向我。目光接觸的瞬間,我慌忙扭過頭去。小樹和吳春春都盯著我。

又等了半個來小時,只有五六個人進(jìn)來。但已經(jīng)有人離開了。

“開始吧?!蔽覍逢牭娜苏f。

石哥和劉冬在舞臺側(cè)后面抽煙,他們看我一眼,掐滅煙,走到前臺。吳春春一直在輕聲敲擊架子鼓,這時候停下來,看著我。小樹一個人四處走動,低著頭,抽煙。我們始終沒說一句話。我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和我說話。

“謝謝大家的到來。我們都是這個小鎮(zhèn)的,我知道,這是小鎮(zhèn)第一次開演唱會……”臺下的人都笑,有人起哄。是因為我的普通話嗎?我是不是應(yīng)該說方言?我抿了抿嘴唇,臉上的汗更多了?!拔覀儤逢牻凶銮锾鞓穲F(tuán),因為一首歌,布衣樂隊的《秋天》,我們主要唱搖滾,也不一定……”我仍然說的普通話,不管了。“大家應(yīng)該聽過布衣樂隊也沒聽過《秋天》吧?好,這是我們今天演唱的第一首歌。希望大家喜歡?!蔽业拖骂^輕輕彈撥兩下吉他,抬起頭,望向舞臺下的人群。那女孩兒挺直身子,坐在人群后。

今天我和小樹都是主唱。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唱。

“飄落的樹葉,像你的臉龐。”我開始唱,下意識地盯著女孩兒,她似乎在哭?“我不愿看到你枯萎的模樣。我只想看到你眼里的倔強(qiáng)?!蔽覜]聽到小樹的聲音。我只是面對一個人在演唱。又像是面對千萬個人。一個人和千萬個人,其實是一樣的?!拔铱粗麄兛傆凶约旱姆较颉蔽以诔?,哦,小樹也開始唱。兩個人和一個人,其實是一樣的。我朝她瞟了一眼,她平視前方。我們的聲音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還從來沒有過。這也許是我們最后一次一起唱歌了?!懊魈斓奈?,他又是在何方……”

我再不敢去看小樹。我害怕她的灼灼目光。

歌聲停了,音樂也停了。臺下響起掌聲,那幾個亂跑亂撞的孩子安靜下來,坐在座位上,仰臉望著我們,“再來一首!”他們?nèi)轮?/p>

崔健的《花房姑娘》。

他們的掌聲仍然響亮。

再一首,黃家駒的《光輝歲月》。

他們跟著一起唱,恨不得把手掌拍痛。

二十四

“黃家駒!黃家駒!再來一首,《兩只蝴蝶》……”

“去你媽的……”小樹忽然罵了一句。

“《兩只蝴蝶》!《兩只蝴蝶》!……”臺下仍然在喊。

“你們這些傻逼!”小樹大罵。

人群靜了一靜,有人朝臺上扔?xùn)|西。

“你干嗎罵人?。俊?/p>

“要唱你唱,丟人!”

轉(zhuǎn)瞬間,臺上臺下亂成一團(tuán)。小樹和臺下的人吵,又和我吵,吳春春和她吵。劉冬和吳春春吵。石哥勸架,小樹和石哥吵……

小樹的聲音尖利無比?!百v貨!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事兒……”我聽到她指著吳春春的鼻子這么罵。我從未聽她這么罵過人。

“你不就是個果兒嗎?還好意思說我?”

“你不是嗎?別以為我不知道……”

忽然,吳春春的手朝小樹的臉扇過去。我剛抓住她的手,小樹的手拍在了我的臉上。我們就是這么打起來的。我腦子里黑咕隆咚,無數(shù)的螞蟻在爬,一鍋熱水倒下來,螞蟻亂了。我都打了誰?誰又打了我?慢慢的,我才覺出臉頰火辣辣的,指關(guān)節(jié)破皮了。

我怔怔地坐在舞臺邊緣,發(fā)現(xiàn)吉他的兩根弦斷了。

電影院空空蕩蕩。

二十五

一個人往外走,故意碰到邊上的椅子。一個人的聲音在電影院里回響。頭上的燈閃了閃,滅了。電影院一片黑暗。我站立片刻,黑暗里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我閉上眼睛,傾聽自己的呼吸。“河口凝神傾聽自己的源頭?!蔽蚁肫疬@首詩,茨維塔耶娃的。我曾經(jīng)能背誦這首詩的。一些零散的句子,在黑暗的眼前浮動。“就這樣細(xì)細(xì)地聽,如河口凝神傾聽自己的源頭……”我小聲念著,閉著眼睛,想象出一條筆直的金光大道,筆直地往前走。“像這樣,在床單的蔚藍(lán)里,孩子遙望記憶的遠(yuǎn)方。像這樣……”我想不起來了,只能小聲地重復(fù)著:“像這樣……就像這樣……”

門外同樣是漆黑的,我摸到手機(jī),借助微弱的亮光,撕掉墻上的海報。一個人朝我撞來。我嚇得喊了一聲。是那雜貨店的女孩。

“你還沒走?”

“就走了?!?/p>

“不好意思啊?!?/p>

“什么?”她回頭看我。

“剛才……”

“哦,”她盯著我的臉,“你臉上……有血?!?/p>

“是嗎?”我用手背擦了擦,手機(jī)的光照出手背上一片暗褐色,“是別人的,沒事?!?/p>

她就要走了。我不想她走。我會孤獨(dú)得受不了的。

“一起喝點兒?……你會喝酒嗎?”

我們到她店里拿了一箱啤酒。我給她錢,她沒要。我把吉他遞給她,把啤酒扛在肩頭。她小跑著才跟上我。一路上,斷弦碰到護(hù)板,發(fā)出蹭蹭的聲響。小鎮(zhèn)的夜那么靜,偶爾聽得到一兩聲狗吠。似乎,剛剛在電影院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我把琴行的燈全打開,縮在角落的行軍床邊喝酒。她告訴我,這是她第一次喝啤酒。真的嗎?她說真的。我相信她。我跟她講了自己第一次喝啤酒的感覺?!跋耨R尿。我第一次喝啤酒,這么覺得。你覺得像嗎?”“像啊,真難喝。”她笑起來很好看?!肮蔽倚Φ煤芸鋸?,手中的啤酒都灑出來了?!澳敲茨愫冗^馬尿咯?”她愣了一下,也笑。“哎呀,你這個人……”她伸手朝我揮舞了兩下,沒打到我。我們就如久別重逢的朋友。

我們喝光了整整一箱啤酒?!霸趺淳蜎]了?”我還沒喝夠。她問要不要回去再拿一箱。我沒說話。她站起來朝外走,我順勢拉住她的手。她一下子坐在我懷里。

你是真的嗎?她說是的。你真的是真的嗎?她說是的。我就不再問了。我看到門開了,阿龍走進(jìn)來,我說你是真的嗎?他不說話。我看到他身后的夏老師。我說你是真的嗎?她也不說話。你們是真的嗎?我嚇得醒過來。她在我身下。我竟然睡著了還在動。是真的啊。她抱著我,你為什么老問這個?

“我明天就走了?!蔽艺f,“你知道嗎?我明天就走了?!?/p>

“去哪兒?”她仍然抱著我。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明天就走了?!蔽疫€想說,你跟我一起走吧,你是叫曹英嗎?曹英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嗎?真是徒勞。我什么都沒說。

她猛地把我推下,什么也沒說。

“你走吧?!蔽艺f。

“為什么啊?”她盯著天花板。

“你走吧?!蔽乙蔡ь^看天花板。什么都沒有。

她真的走了。我聽得到她小聲哭泣。

我有點兒睡不著了,想起今天發(fā)生的一切。也許我應(yīng)該跟她道歉,也許我該問問她,是不是真叫曹英,也許我該跟她說點兒什么。

為此,我沒能立即離開。但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沒能見到她。

二十六

一周過去了。不能再耽擱了。

去她那兒買啤酒,她的店門仍然關(guān)著。

我在鎮(zhèn)上走,沒碰到一個熟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鎮(zhèn)里的多數(shù)人都不認(rèn)識我了,我也不認(rèn)識他們。我是這小鎮(zhèn)的陌生人。這會兒,連爸媽都想不到我會在鎮(zhèn)上。他們以為我一周前就走了。我沒帶家里的鑰匙,回不去。我成了喪家之犬了。徹底的自由,原來是這么讓人疲累啊……我胡亂想著,在一家雜貨店買了一箱啤酒,吭哧吭哧地搬回琴行。琴行的東西都搬空了。我坐在墻角的垃圾堆上,一個人慢慢喝酒。

深夜,有人敲門。我以為在做夢。睜開眼躺著。又敲了兩下。

我起來去開門。一個人猛然撞到懷里,脖子被一根冰涼的東西勒住了。哦,那是琴弦。我的呼吸彈撥不了琴弦。

“你知道嗎?我是曹英男朋友!我叫李繩!繩子的繩……”

聲音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

我的眼睛、耳朵、鼻孔,喉嚨,都一團(tuán)一團(tuán)紅色的聲音堵塞住了。

緊接著,我感到同樣冰涼的東西扎進(jìn)腹部,黏稠滾燙的液體涌出來了。我留不住它們……“像這樣……像這樣……像這樣,蓮花般的少年,默默體驗血的溫泉。”哦,那些凌亂的、撲騰著翅膀亂飛的、迷失在黑暗里的句子,砰地一聲,煙花一般在我眼前顯現(xiàn)。

“……就像這樣,落入深淵?!?/p>

1《像這樣細(xì)細(xì)地聽》,茨維塔耶娃,飛白譯。

2《花房姑娘》,崔健。

3梵高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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