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馬 頓
東廠一夜
⊙ 文 / 馬 頓
馬 頓:一九七八年出生,山西洪洞人。發(fā)表過小說、文學評論、隨筆類文字。現(xiàn)居北京。
大塊頭李可樂于黃昏時分走進了緊臨皇城根大街的翠花胡同。當他背著夕陽穿過皇城根遺址公園的時候,許多人在這條街心公園里玩耍、散步、休息,鬧中取靜,感覺非常好。沒走幾步就看見了一扇朝北的古式紅漆大門,掛著個小牌子:翠苑旅舍。朋友推薦的這個地方,說是便宜。
進門左首是一間門房,開著扇小窗戶。里頭一個穿著清代宮女服飾的女孩正在玩手機,抬頭看見他,問是否住店?李可樂說,是。女孩就給他辦入住手續(xù)。辦完了出門來指給他看,右首上樓梯,到四樓。李可樂不急著上去,先看窗戶邊嵌在墻上的一塊大理石石碑,上面刻著些字,記載這座四合院的來歷。說是明代東廠的舊址,住過清朝的王爺、民國的大人物,等等。
“那這地方有幾百年了吧?”李可樂問。
“嗯?!迸⒄驹谶吷?,還在低頭看她的手機。
“那你穿的這清朝的衣服跟明朝的一樣嗎?”
“我也不知道?!迸⒉缓靡馑嫉匾恍Γ耙粫耗憧梢栽谠鹤永镛D(zhuǎn)轉(zhuǎn),里面還大著呢,是我們老板開的飯店?!?/p>
“你們老板真有錢!”
女孩又是一笑。
正對著大門是照壁,左邊是兩進小院,都是古代的樣式。李可樂按女孩教他的繞過照壁,果然看見在旅舍的外墻上有一道樓梯,直通三樓,到了三樓樓道里又有箭頭指示左邊還有樓梯通往四樓。走到盡頭,再上四樓,找到自己的房間,進去看一看,才知道這么“古董”的地方消費倒也便宜。
李可樂站在房間門口沖樓道里大喊一聲:“服務(wù)員!”
樓梯邊上那間房門開了,出來個穿著太監(jiān)衣服的年輕人,問他什么事。李可樂問他:“衛(wèi)生間在哪兒?”
“太監(jiān)”朝樓道那頭指了指:“那邊。”
李可樂走過去,看見左右兩邊各有一間,一男一女。洗澡也在那里面。他罵罵咧咧地走回來,那小子已經(jīng)不見了。
不過窗戶外面的風景很好,樓下有個院子,院子左邊是剛才見過的那兩個小院,再往前卻是一個大院子,看上去是個花園;里面有花草,有古樹,有水池,有假山,假山上還有古代的那種亭子?;▓@里坐北朝南的房子顯然是正房,比別的房子要寬大許多,也要高出許多。
李可樂沖個涼,打開電視,躺到床上給人打電話。
“喂,表弟,是我……我到北京了……我在皇城根兒這邊哩,我來給我們老板辦點事兒,弄幾個地方的土,是個迷信的事兒吧,你看有沒有認識的人能幫上忙?……一個是秦城監(jiān)獄的,一個是人民銀行的,一個是最高法院的,一個是白云觀的,一個是十三陵的,一個地方挖一碗,我覺得可能白云觀和十三陵的好挖,別的地方我們老板托了朋友,可都不能直接辦這事兒,他們也還得再找別人,你看有沒有熟人能直接幫上忙的?……哦,是嗎?我以為你在北京有認識的人呢……沒事兒,反正是個迷信的事兒,我們老板聽一個大師說的……”
打完電話,下樓來問剛才那女孩吃飯該去哪兒吃。那女孩說,對面有家悅仙飯店,最近,美術(shù)館東邊飯館比較多。
“你這里不是開著飯店嗎?”李可樂問。
“我們這兒是會員制的,要預(yù)約?!迸⒄f。
李可樂說:“那我現(xiàn)在預(yù)約行不行?”
女孩笑笑,說:“您是會員嗎?”
李可樂說:“怎么才能成為會員?”
女孩說:“最低消費一萬八,或者辦一張預(yù)先充值三萬六的會員卡?!?/p>
李可樂“嘖”一聲,說:“吃金子哪?”
女孩笑而不語。
李可樂說:“那我進去轉(zhuǎn)轉(zhuǎn)行不行?”
女孩說:“您隨便?!?/p>
李可樂大步往里走,穿過兩個小院,往右一拐,進了花園。在花園里走了幾步,他也沒那個興致,看正屋金碧輝煌的,就一扇扇推開門去看,只見每個屋里都擺著張大餐桌,鋪著黃布,擺著餐具,布置得跟宮廷一樣。房間墻上還掛著字畫。他“嘖嘖”連聲,坐到桌旁,拿銀質(zhì)的長柄勺敲了敲銀碗,那碗發(fā)出“當當兒”的脆響。坐了會兒,又往套間里看了看,忽然起意要在這里上個廁所。那衛(wèi)生間卻是現(xiàn)代的,雪白的馬桶。撒完尿,看見馬桶邊那個干干凈凈的垃圾桶,又有了想法,彎腰取下桶里的白色垃圾袋,到院子里挖了一捧土裝進去,提著出了花園。那兩進小院的兩邊也是飯店包間,南邊那間巨大無比,竟擺著龍椅,他就進去坐了坐。
出來了,李可樂又走到門房那兒問那女孩:“你們這兒平時有客人吃飯嗎?”
女孩說:“商業(yè)機密?!?/p>
李可樂說:“那就是沒有了!”
女孩說:“我沒見過?!?/p>
李可樂說:“那你來這兒幾年了?”
女孩笑而不答。
李可樂又問:“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
女孩說:“出了胡同就是王府井大街?!?/p>
李可樂把土放到了房間,出來順著胡同往東走。院墻拐角的地方有條巷子,他下意識地轉(zhuǎn)了進去。大概走了百十米的樣子,院墻到頭兒了,右邊出現(xiàn)一座朝南的大門,應(yīng)該是院子的正門,比后門大許多,門兩邊是兩尊大石獅子,黑色的門扇緊緊閉著。門前竟還有一條胡同,里面看上去就是北京平常的大雜院了。他沒有興致進去,一直朝南走,走到頭看見墻上貼著塊牌子,指示向左是東廠胡同。走出胡同,豁然來到了王府井大街。
一個人逛街太沒意思,想約的朋友又沒約上,李可樂索性往北走過一個十字路口,來到美術(shù)館東街,找了家賣羊肉串的飯館坐了下來。他一邊吃串一邊喝啤酒,一邊無聊地給熟人打電話,不覺間天就黑了下來。
吃完飯,李可樂尋思著去哪兒玩一玩,可一個人也沒什么好玩的,也不知道哪兒好玩,就直接回了旅舍,打算美美地睡一覺,明天好去給老板辦事。那事可難著呢!
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烏漆墨黑的睡得正深沉,隱約聽見有人敲門,慢慢從夢鄉(xiāng)里探出耳朵來,那敲門聲雖然很輕柔,卻一直在響。
“靠!誰呀?”他不耐煩地問。
電視還開著,正在重播一個選秀節(jié)目。
門外一個年輕的聲音說:“您好,服務(wù)員?!?/p>
“什么事?”
“您有個朋友來看您?!?/p>
李可樂就坐了起來。
他這次來北京是求人辦事的,聯(lián)絡(luò)過好些人,也不知道是哪個這么晚了來找他。不過來了就是好事,就怕求人的時候誰都推托有事躲著你。他穿好衣服,走過去打開門,看見下午那個穿著太監(jiān)衣服的服務(wù)員站在門口。就他一個人。
“我朋友呢?”李可樂問。
服務(wù)員微笑著,說道:“您朋友在花園等著您呢?!?/p>
“這大半夜的在花園干什么?神經(jīng)病?。俊崩羁蓸啡滩蛔≌f道,又問,“他有沒有說他叫什么名字?”
服務(wù)員說:“只說他姓牛?!?/p>
李可樂心道:沒有姓牛的呀,會是誰呢?
看李可樂在猶豫,服務(wù)員又道:“我?guī)グ??!?/p>
李可樂想讓服務(wù)員帶那人過來,可他是來求人的,又不好支使人家,就想:興許是誰不方便說他的真姓名呢,怕啥?去吧!于是對服務(wù)員說:“你等一下,我擦把臉,馬上來?!?/p>
進屋從椅子背上拿下毛巾,背著身子,順勢從擱在桌邊地上的旅行包底摳出把折疊刀來,裹在毛巾里出了門。到了衛(wèi)生間,把刀揣兜里,撒泡尿,洗把臉,回來跟著服務(wù)員下了樓。
今晚真是好月亮!
服務(wù)員跟李可樂說:“您朋友可真不是個俗人,有品位,帶了水果、干果、點心,和老貴的法國紅酒在花園亭子里坐著,要跟您一塊賞月呢?!?/p>
李可樂說:“一個破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門房里也熄了燈,整個院子里就只有月亮的光芒。街上傳來汽車的聲音,空氣也暖暖的,李可樂的心就安了許多。
走進花園,果然見假山上的涼亭里坐著一人,竟然也穿著古代的衣服?!^戴方巾,身著長袍,像個秀才。李可樂心道:搞什么鬼?手里捏捏那把小刀,感覺好笑,就把手從兜里抽了出來。
走近了發(fā)現(xiàn)這人留著胡須,假模假樣的,像在拍古裝劇,可是他并不認識!于是就站在假山下問道:“你是誰呢?”
那人站起來迎他,微笑道:“李先生請上來坐,咱倆細細聊聊?!?/p>
假山四周圍著一圈窄窄的水渠,跟旁邊的水池連著,水里有魚,渠上有小橋。李可樂回頭看看,那服務(wù)員還在水池邊上站著,像個太監(jiān)。他跨過橋,走上假山,在石桌邊坐了下來。石凳子幽涼幽涼的。桌上果然放著些吃喝的東西。
“你姓牛?是誰的朋友?”李可樂問。
那人道:“在下牛浦,筆名牛布衣,是個詩人?!?/p>
李可樂心里“嘁”了一聲,現(xiàn)在還有詩人?嘴上說:“咱倆在哪兒見過?”
牛浦道:“素未謀面?!?/p>
李可樂說:“什么?素面?你開過面館還是咱倆在一塊吃過飯?”
牛浦搖頭道:“咱倆是第一次見面?!敝钢郎系臇|西,又道:“來,你先隨便吃點東西。”
李可樂說:“我不認識你?那你干嗎騙我說是我朋友?”斜眼一看,那服務(wù)員還在那里沒走。
牛浦笑道:“李先生不要太過警惕。長夜無聊,我與先生有緣,略備一杯薄酒,只不過想與先生聊一聊,交個朋友?!?/p>
李可樂心道:聊個屁呀?老子睡得正香呢!可又好奇,舍不得走,端起面前那杯酒來,聞了聞,問道:“這酒里沒下藥吧?”
牛浦笑著,把他的杯子接過去,往自己杯里倒了一些,然后,還回他的酒杯,把自己那杯喝了。李可樂不再懷疑,也干了杯,說道:“想聊些啥?”
服務(wù)員走過來,給他倆倒酒。桌上擺著一盤桂圓,一盤鮮棗,都墊了一層冰碴子鎮(zhèn)著,那冰不斷地冒著水汽。干果是南瓜子和松子。另外還有兩樣點心,做得都很精致。李可樂抓了幾顆桂圓,一邊剝一邊吃著。
服務(wù)員倒完酒,在后面坐了下來。牛浦跟李可樂介紹說,這也是他的朋友,叫劉紅福。李可樂含著桂圓說道:“我就知道你倆是一伙兒的。要給我下套兒是吧?有什么話快說?!?/p>
牛浦笑道:“在下此舉,實屬冒昧,只是怕先生不來,所以出此下策,在下給先生賠個不是!”
李可樂說:“那倒不用。你這酒不錯。想找人喝酒你就直說吧,搞得曲里拐彎的?!?/p>
牛浦笑道:“敢問李先生,這次來北京,是走親訪友,還是做生意?”
李可樂說:“辦點事兒?!?/p>
牛浦道:“可是求人的?”
李可樂說:“可不是,到北京來除了旅游,有幾個不是求人辦事的?”
牛浦道:“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窺探你的隱私,但既要做朋友,我就要表明我的身份,你知道我是誰了,也便知道我能不能幫上忙了。只是我說出之后,李先生不要驚恐。”
李可樂說:“我李可樂在外面混了二十多年,怕過什么?哪怕你是劫道的、你是鬼,在我跟前你又能怎么樣?賣什么關(guān)子!”
說著,李可樂又干了一大口酒。
牛浦笑道:“先生坐穩(wěn)了聽我說——在下,不是現(xiàn)代人,實乃明朝人也?!?/p>
李可樂一口酒未及下咽,“噗”的一聲全部噴到了地上。他簡直要笑癱了過去?!澳愫鲇普l呢?”李可樂喘口氣說,“你以為拍電視劇玩穿越呢?你可真能扯!”
牛浦含笑看一眼陰影里的劉紅福,慢聲道:“先生不信,聽我細細說來你就信了?!?/p>
李可樂說:“你就編吧,反正我也沒急事兒?!?/p>
牛浦道:“在下實乃明朝有名的大詩人,雖然無官無銜,但是結(jié)交的全不是等閑之人,慕名與我唱和的有當朝王公、相國、知府、司馬,紛紛以與我相識為榮,至于一般官吏,我都看不到眼里。想當年,像這樣的院落,我在南京、蘇州、杭州,都有好幾處,處處都是門庭若市、鶯歌燕舞,那不是一般貴族人家可比,三教九流的人,日日從各地涌來,只為求我點撥一二??上У氖?,樹大招風,奸小之人防不勝防,竟有人嫉妒我的風光,密報到東廠,說我題過反詩。東廠提督太監(jiān)也是聽過我的詩名的,對我禮遇有加,許諾我只要寫詩稱贊他,再以他的名義和詩一首,便不再追究。想我牛布衣乃是孔門弟子,骨頭還是有幾根的,怎么能為了性命卑躬屈膝,壞我名節(jié)?當面就回絕了他。那太監(jiān)惱羞成怒,雖然有諸多朝廷大員為我出面說情,卻還是對我動用了割影之刑。”
李可樂說:“什么什么?割什么影?你前面轉(zhuǎn)那么多文辭兒我都聽懂了,你這‘割影之刑’是什么玩意兒?”
牛浦道:“東廠的人,干的都是不怎么光彩的事,只要被他們抓到,那就很難逃脫。可是要給那么多無罪之人定罪,也得有個說辭,要么有物證,要么有人證;要么他人做證,要么自己供述,總之不管栽贓陷害也好,造謠生事也好,總要安個罪名。這其中許多人,就是屈打成招的。為了讓被抓的人認罪,或者檢舉他人,東廠發(fā)明了很多酷刑,但不管多么聳人聽聞的刑罰,跟我受的這個‘割影之刑’比起來,那都不值一提?!?/p>
李可樂不耐煩道:“受個刑有什么好吹牛的?你說了這么半天,到底什么是‘割影之刑’?”
牛浦道:“割影之刑,就是把人的影子齊根割下來?!?/p>
李可樂仰天大笑:“人的影子怎么可能割下來?你站到?jīng)]光的地方不就沒影子了?”
牛浦道:“這割影之刑,是一個老道帶進東廠的。老道到了東廠,怕受刑,就想將功贖罪,獻上了這么個妖術(shù)。原來老道有一件法器,名為黑曜石,是盤古開天地時生成的一件寶貝,這寶貝經(jīng)過不知道多少代道人的手,最后連同它的用法妙訣一起傳到了老道手里。這黑曜石有什么神奇之處?原來配合口訣,可以將人的影子從身體上割下來。最初老道的祖師們把自己和他們相中的人的影子割下來互換,是為了吸人陽氣的,影子吸完人的陽氣再換回來,道人的壽命就會增加,而被吸之人必將受損,可謂陰毒至極。
“老道跟東廠掌刑千戶說了此石妙用,那千戶找犯人演示一番,果然有此奇事,慌忙把老道引到了提督太監(jiān)面前。見了督主,老道進一步說,他有法術(shù),能將太監(jiān)男根接上,再輔以影子吸人陽氣之功,督主必能重振雄風。那太監(jiān)大喜,真就按老道所說的來辦了。接上男根,到恢復(fù)元氣,需要三個月的時間。太監(jiān)怕此事泄露,本打算大功告成之后就把老道滅口,不想一個月圓之夜,當他和老道就在此處飲酒之時,老道偷偷和他換了影子。要知影子只要割過一次,以后便可由作法之人自由交換,無須再割,而這換影之法,還有一個神奇之處,就是施法之人能把靈魂寄宿到自己的影子里,跟誰換了影子,他的靈魂也就附了誰的身。太監(jiān)被老道附身之后,當即下令,釋放老道。老道直到逃出了京城,才將他的影子跟太監(jiān)換回來,而太監(jiān)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原來這一切都是老道早就算計好的。
“黑曜石和《曜石妙訣》都在老道身上。老道為留出足夠的出逃時間,附了太監(jiān)的身之后,就把他的陽氣吸了個夠,那太監(jiān)萎靡不振,別人都以為他酒喝多了,犯困了,就扶他去睡。第二天接近中午了太監(jiān)才醒來,依然渾身酸軟,起不得身,而那接續(xù)的男根竟已不知覺間落在了被褥之間。你道那老道就此得計了嗎?沒有。原來夜間那掌刑千戶一直在監(jiān)視著老道,見督主反常,就已經(jīng)留意了。想那東廠番子無處不在,老道尚未逃至通州地界,即被捕獲。那太監(jiān)的男根原用藥水泡著,故而能夠保存數(shù)十年而不壞,等萎了一日一夜了,再讓老道接續(xù),已經(jīng)無力回天。陽氣不足,而傷口潰爛,那太監(jiān)熬不了兩日就死了。
“新任的廠公把黑曜石和《曜石妙訣》都繳了,用那《曜石妙訣》上的方法,把老道的影子釘在桃木樁上,放入地牢,而把他的身子給燒了。那老閹貨,自此開始用換影之法‘種妖言’‘抓現(xiàn)行’?!寲|廠的番役們跟他們或要陷害或要勒索的官員、鄉(xiāng)紳換了影子,附了他們的身,出去說些大逆不道的話,做些不法的事;又附了犯人們的身,去指證他人。許多人因此傾家蕩產(chǎn)、舉族株連。
“先生不知,人的影子和身體分割,精神上劇痛無比,必須被割之人全心全意地接受這種做法,才能免于痛苦。否則,魂魄必然受傷,輕則得病,重則身殘或者瘋癲,抗拒得太厲害甚至會丟掉性命。那些被‘種妖言’‘抓現(xiàn)行’的人,首先就要過這一關(guān),挺過去還不如當場就死,免遭其后更多的罪了。因此之故,番子們就把割人影子當作一種刑罰,有的人的影子會被割得殘破不堪,身心也受到極大傷害,而有的會把影子全部割下來,身體殺死燒掉,影子照例釘上桃木樁,以防死者陰魂不散。
“不幸的是,我就撞在了這新任的提督太監(jiān)手里。那老閹貨先是割影凌辱,又跟我換了影子,要吸我才氣,也要變大詩人、大名士。想我牛布衣一身正氣,豈是尋常人可比的?那太監(jiān)的魂魄順著影子,要從我腳底板的涌泉穴鉆進來,我雙手、雙腳都被東廠番子抓著,又不能動,當即便運用意念,硬是把他逼在了膝蓋以下,僵持了數(shù)個時辰未能得逞。那閹貨試了多次,終于難逞淫威,無奈之下,竟燒了我身子,把影子釘入地牢以解恨。因緣際會,我和老道的影子竟相隔不遠,伸手可以觸及。那老道的意識尚存在于影子之中,有跟他人的影子交流的本事,他攜起我的手來,便知道了我是當朝的大名士,我也知道了他的來歷。老道仰慕我的大名,執(zhí)意要教我恢復(fù)人形之法,我不好推卻,就領(lǐng)受了。當然那曜石的用法也都了然于胸。
“大明朝廷的覆滅,那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李自成那夯貨的人馬攻入京城,東廠從廠公到番子們,被殺得一個不留。李闖王的兵進了地牢,看見許多怪異的木樁子,不知道所為何用,就挖出來劈了埋鍋做飯。每個樁子不知釘了多少影子,全部加起來何止千萬。要知影子離開人體后,是不能見太陽的,一見就會消散,魂魄也便不能存在。那些木樁子被抬到院子里,影子們瞬間魂飛魄散,慘叫連聲,只是一般人都聽不見。連那老道也未能幸免。出地牢時,那老道依依不舍,拉著我的手,告訴我說‘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運’,我尚不能明白所謂為何。等那當兵的把我棲居的桃木樁抬出屋檐,忽然天降異象,一片黑云遮住了太陽。滿樁的影子都興奮地叫了起來。那些粗兵第一個就用斧頭砍掉了我的桃木釘,我信步走到屋檐下面,觀看這幫蠢貨都在院子里做些什么。其后的桃木釘紛紛被砍斷,影子們就自由了,沒頭蒼蠅般四處亂竄,也是命里該著,沒等他們跑到安全的所在,太陽重新冒出頭來,可憐這幫王公大臣,一個個都沒了陰命。唉!也只有我一個人,得了天降的大任,要在這里恢復(fù)人身?!?/p>
李可樂已經(jīng)聽得入了迷,這時插話道:“那這可神了!你看上去跟真人一樣嘛!難道真是從影子變過來的?”
牛浦道:“原來那老道教我恢復(fù)人形之法,自有天意,是要我匡復(fù)社稷、安定黎民的,做這樣的建功行善之事,是原身回歸、得道升仙的不二法門。后來,這院子里住的可都不是一般人物,什么攝政王、大學士,什么總統(tǒng)、總理,都是與我結(jié)為至交、換過影子的?!?/p>
李可樂問:“你得到了黑曜石和《曜石妙訣》?”
牛浦道:“那自然也是天意了。這兩件寶貝,俗兵們都不識得,把書揩了糞門,那石頭當炭燒沒燒掉,陷在了花園的泥土里。我托夢給攝政王,告之黑曜石的好處,他便在花園里挖出來,拜我為師,割了影子,自此天下大事,都聽我的了,有時有大場面他感覺難堪重任,不能應(yīng)付,也會叫我替他走一遭,搞得人好不耐煩!可是天降大任,又舍我其誰呢?可我又清高,那攝政王不等我恢復(fù)肉身,就要改立我為皇帝,幾次三番的,我總沒答應(yīng)。你想,像我這樣仙人一般,逍遙自在慣了,又怎能覷此俗位?那不是貶低我是什么!他最終是抱憾而死的。再后來這院子里換的幾個主人,必是出于天命,都是居于大位的,故而數(shù)百年來,天下大事,皆出于我;天下蒼生,其命運皆系于我之一身,雖然大運有劫,虧我力挽狂瀾,終歸還是好的。”
李可樂說:“我雖然沒什么文化,可是也聽懂了,你干好事就是修煉哩,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修煉成功啦,要不我看見你就還是個影子?!?/p>
牛浦道:“此言不虛。我從影子變成肉身,而肉身又生了影子,可是我這肉身已不是一般的肉身了,跟我的影子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不信,你看——”
說著,牛浦站起來,在月光下走了幾步,只見他的影子忽長忽短,忽而又消失不見,一定是隨著牛浦的心意在變化。
李可樂忍不住也站起來,說道:“我能摸一下你嗎?”
牛浦含笑向他伸出手來。
李可樂大手一握,只覺得這人的手軟綿綿的,但也有骨頭,和一般人沒什么不同。
兩個人坐下來,牛浦又道:“我雖心懷天下,受托大事,但是一般百姓有難事,我也是會慷慨相助的,所謂‘有教無類’‘諸生平等’,說的就是我這大慈悲的心腸了?!襁@位劉紅福朋友,就是我托皇帝御醫(yī)的嫡傳,我的一位小朋友,當今一位大醫(yī)師給他醫(yī)好了病,而甘愿跟隨于我,一起積德行善的。”
李可樂朝后看看,那劉紅福在亭子的暗影里略微點了點頭。李可樂就跟他喝了一杯。
牛浦接著道:“如今國運昌盛,我也功德圓滿,就樂得在此小院做我的神仙了。只是劉紅福小朋友熱心助人,又有旅舍來往諸多客人難免有燃眉之急,我便也不吝助之。多少人因為我而危除困解,那也都是小事。當然,我是只做雪中送炭之事的,一般的事情,也不屑慣著那些俗人。”
李可樂說:“那你看我這事算是難事了吧?”就把他挖土的任務(wù)給說了。
牛浦道:“這事擱我不難,擱你就非常不易了?!?/p>
李可樂急切地探過身去:“那你怎么幫我?”
牛浦道:“想我見過數(shù)百年世事,助過無數(shù)的人,就是當今,也是小友遍天下的,只需跟你換過影子,再去找那么三兩個人敘一敘,那是不費吹灰之力的?!?/p>
李可樂說:“那你白天能出去嗎?”
牛浦道:“換影的必要條件是要在月光之下,換了影子就跟平常一樣了。我倒無所謂,只是一般人的影子只能與肉身分離七日,否則肉身必將受損?!?/p>
李可樂說:“肯定用不了那么長時間?!?/p>
牛浦道:“你要真心愿意,方可不受身心疼痛之苦?!?/p>
李可樂說:“一百個愿意?!?/p>
當下,牛浦便拿出一塊黑光晶亮的斧頭一般的石頭來,沿腳板旋下李可樂的影子,卷起來交給劉紅福裝進一根錫紙筒里。而后,他把自己的腳往李可樂腳上一粘,身子倏然一倒,便成了李可樂的影子。
看著牛浦彎腰低頭割自己的影子,李可樂又好奇又興奮,那黑曜石的刃子劃在影子上“刺刺啦啦”輕響,有點癢,可是不疼,割下來了,感覺腦子里像是進了空氣,有點眩暈。等牛浦把腳往他腳上一接,這人忽然扁了下去,而他的腳底像是注水一般,升起了兩股涼意,這兩股水瞬間沖進他的大腦,使他頓時明了了牛浦所有的經(jīng)歷?!瓉恚@影子把牛浦數(shù)百年的記憶都帶進了李可樂的意識里。他才明白,這人的真面目,并不是像他所說的那樣,只是,牛浦的意念已經(jīng)徹底把他淹沒,他已經(jīng)來不及做什么反應(yīng)了。
牛浦,小名浦郎,是明代蕪湖縣人。他原本是個孤兒,跟著賣香蠟的爺爺過活。十六七歲的時候,聽見學堂里念書的聲音好聽,就偷了爺爺?shù)昀锏腻X買了書,到一座庵里借光讀書。這甘露庵里原來住著個客人叫牛布衣,得病死了,庵里老和尚就騰出柴房,把靈柩擱在里面,等著有他生前認識的人來把靈柩接走。牛布衣老家紹興,是有名的大詩人,死后留給老和尚兩本詩稿,老和尚本來要給牛浦看,牛浦倒先偷出來當成了自己的,從此就冒了牛布衣的名。后來他娶了鄰家米店的姑娘做老婆。后來老和尚的俗家弟子做了九門提督,要他去京城報國寺做方丈,老和尚想借機找到牛布衣去京城趕考的朋友,把牛布衣的后事處理了,就托牛浦照看他的庵,牛浦倒公然在他庵里當起了牛布衣。
后來爺爺去世,小店賠本關(guān)張,連房子都賣了,牛浦就住到了娘家。有個叫董瑛的在京城考試,遇上牛布衣的朋友馮琢庵,在他那兒讀到牛布衣的詩,就慕名到甘露庵來拜訪,認識了冒名頂替的牛浦。不久董瑛在淮安府安東縣做了知縣,而牛浦跟娘家鬧掰了,就跑到安東縣投靠董瑛,還被一家姓黃的招了女婿。日子不長,董瑛升官走了,來了個姓向的新知縣。董瑛到了京城,見著馮琢庵,剛跟他說了句:“你老朋友牛布衣在蕪湖甘露庵里……”后面關(guān)鍵的話還沒說,就有人來叫他說吏部大人升堂了,你趕緊去抽簽吧——抽了個貴州知州的簽,立馬赴任,也沒能再跟馮琢庵把話說清楚。
馮琢庵派人到紹興去,告訴牛布衣的夫人說,她丈夫在蕪湖甘露庵,牛夫人就去找,一路追到安東縣,見了牛浦,懷疑牛浦把她丈夫害死了,就扭到縣衙去打官司。向知縣判牛夫人無理,牛夫人不依,向知縣就差人把她押回了紹興,讓她到老家告去。紹興府聽牛夫人說了尋夫的經(jīng)過,知道蕪湖甘露庵里停著具靈柩,就派人去,在棺材里找到一根綰頭發(fā)的簪子,和一枚刻著牛布衣名號的印章,就把牛浦抓了起來,要細細查問。這時京城有個大官落到了東廠手里,而這人和牛布衣曾經(jīng)寫詩唱和,手里還有牛布衣跟諸多達官顯貴唱和的詩稿,東廠想訛錢,就把冒名的牛浦從紹興帶到京城,要他檢舉幾個高官及官二代說過不忠的話、寫過犯上的詩。牛浦本來以為自己就要被紹興府給冤枉死了,到了京城,覺得被東廠冤死的可能性更大,橫豎都是死,爭辯也無用,就乖乖聽了東廠的話,害得株連了許多人。
東廠見牛浦順從,肚里還有些墨水,就把他割了影子,收作番役,專門干“種妖言”“抓現(xiàn)行”的事情。牛浦茍且又活了十幾年,一直聽人說有用影子吸人陽氣的法子,可是一般番役都學不到,甚至千戶里面也只有個別人曉得,就琢磨著去提督太監(jiān)的房里偷看《曜石妙訣》。那提督太監(jiān)防備甚嚴,牛浦雖然事先用影子探明了藏書所在,可是當他自己跑去拿書時,仍然觸動了機關(guān),把他給扣住了。太監(jiān)大怒,處死牛浦,把他的影子釘入地牢,讓他受不死不活之罪。后來東廠被李闖王的軍隊攻陷,里面的犯人都被放了,牛浦的影子僥幸沒有被曬化,附到一個被割過影子的犯人身上,偷了黑曜石和《曜石妙訣》,藏起來偷偷學。被割過影子的犯人不少,牛浦不光吸他們的陽氣,還通過他們割了更多人的影子,吸了更多人的陽氣,幾百年下來,漸漸就恢復(fù)了原形。
先是為虎作倀,后來自己成了虎。現(xiàn)在,依靠著這個翠苑旅舍,服務(wù)員劉紅福又做了牛浦這只虎的倀。
月色更明。
劉紅福上樓換掉太監(jiān)衣服,下樓來和大塊頭李可樂會合了,一起走出翠苑旅舍,走出翠花胡同,上了停在皇城根大街邊上的一輛轎車。劉紅福開著車拐過幾個彎,停在了一家銀行附近。李可樂從車上下來,走進“24小時自助銀行”,掏出錢包里所有的銀行卡,在自助取款機上取了好多錢。而后,他回到車里,把錢跟劉紅福分了,劉紅福又開車上了路。
這次開得比較遠,最后進了一家商務(wù)會館的停車場。這會館的正面燈火輝煌,樓前是個很大的廣場,停了許多車。兩人從暗影里走進光亮,都顯得神采奕奕,有大干一場、志在必得的驕傲樣子。正要進門,不料忽然從斜刺里傳出一聲大喊:“劉紅福!”一個身穿熱褲、吊帶的女郎緊跟著闖到了面前。
劉紅福一驚:“馬頌!你怎么來啦?”
那叫馬頌的女郎說:“我怎么來啦!那你怎么來啦?你不是說你在旅館值夜班嗎?”
劉紅??蠢羁蓸芬谎?,說:“我跟客戶來談生意?!?/p>
馬頌說:“有什么生意需要半夜來談的?你騙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難道所有的生意都要半夜談嗎?”
劉紅福說:“我朋友在這兒呢,你別鬧,明天回去我跟你細說?!?/p>
馬頌斜一眼李可樂,說:“什么朋友!花天酒地的狐朋狗友!你說,你是不是來這兒找女人的?”
李可樂微笑道:“小姑娘,你不要錯怪劉總,他確實是來跟我們一個共同的朋友談生意的,我們那個朋友從杭州過來,剛下飛機,所以這么晚了?!?/p>
馬頌翻他一眼,罵道:“放屁!開個旅館、飯店,天天坐著收錢,有什么生意好談?還騙我說要值夜班,哪有這么大老板親自值夜班的?值夜班回到家里為什么身上總是有女人的香味,還穿著一次性內(nèi)褲?”
劉紅福大聲道:“你別嘰嘰歪歪了!懂個什么呀你?我給你錢你花就得了還管我在外面干什么?給我滾!”說著,劉紅福抓著馬頌的胳膊往斜向里就是一扯。
馬頌“呀”了一聲,踉蹌幾步從臺階上摔了下去。爬起來的時候,劉紅福和李可樂已經(jīng)跨進了旋轉(zhuǎn)門,她緊跑幾步追上,兩手使勁往劉紅福臉上一抓,立馬抓出了十道傷痕,那門轉(zhuǎn)過來,也把馬頌給擋在了外面。劉紅福要出來跟馬頌算賬,被李可樂拉了進去。馬頌一跺腳,哭哭啼啼地下了臺階往停車場邊緣走去。
正低著頭走,有個人從會館大樓的側(cè)面走出來,叫了聲“姑娘”。馬頌就站住了,看見有個中等身材、三十來歲的男人朝她走來。
馬頌擦把眼淚,問道:“什么事?”
那人說:“我也是跟著剛才那兩個人來的,不好意思,請問你跟那個小個子是什么關(guān)系?”
馬頌說:“關(guān)你什么事兒?”
那人說:“是這樣,我叫趙家輝,前不久在翠苑旅舍住過店,晚上做了個很奇怪的夢,第二天就發(fā)現(xiàn)銀行卡里的錢丟了幾萬塊。剛才那個小個子是翠苑旅舍的服務(wù)員,我認得他,他也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了,還有一個穿著古代衣服的人,我懷疑是那個服務(wù)員對我用了催眠術(shù),讓我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到自助取款機上取了錢給了他。”
馬頌說:“你別有病吧?劉紅福是翠苑旅舍的老板,什么時候成服務(wù)員了?他還是那個明代大院子會所的老板,客人來了每個人最低消費都好幾萬塊,怎么會在乎你那點兒錢?你別是想訛他吧?還催眠術(shù)呢!嘁!”
趙家輝說:“我剛才聽見你們說話了,你不是也懷疑他嗎?”
馬頌說:“那是兩回事兒!我懷疑的是他有沒有在外面亂搞!嘁!”
趙家輝說:“就像你說的,他要真是這么大一個老板,還在一個小旅館里值什么夜班?他就是個小服務(wù)員!”
馬頌說:“你別瞎說,怎么可能?服務(wù)員哪來那么多錢?”
趙家輝說:“就是呀,服務(wù)員怎么能掙到那么多錢?他不知道用催眠術(shù)騙了多少客人的錢了!你要花了他的錢,那你就是共犯!”
馬頌急道:“呸!你別胡說!劉紅福是富二代,人家天生就有錢!當服務(wù)員是為了消遣!你以為是為了掙錢呀?嘁!”
趙家輝說:“你還真信了他了?我跟你說,剛才跟他一塊兒的那個大塊頭,就是被他催眠的客人,我把過程都錄了像了。我這就報警,讓警察抓了他再說!”
馬頌一把按住他要撥手機的手,說道:“別!你讓我看看錄像,要真是像你說的那樣,我跟你進去抓他個現(xiàn)行,就讓劉紅福加倍賠你的錢,你報了警有什么用?”
趙家輝說:“哪還有時間看錄像?趕緊進去找他們吧!”
馬頌說:“那也行。”
兩個人找了一圈,洗浴的、打牌的、吃飯的、按摩的、住店的、運動休閑的,每個地方都沒有劉紅福和李可樂的身影。
趙家輝說:“可能為了躲你,換地方了?!?/p>
馬頌說:“車還在停車場沒開走呀!”
趙家輝說:“不管了,回翠苑旅舍等他們吧?!?/p>
馬頌自己開的車,趙家輝是借的朋友的一輛摩托車。兩人一塊回到翠苑旅舍,進了趙家輝的客房。
馬頌又要看趙家輝的錄像,趙家輝就打開手機讓她看視頻。那錄像是躲在花園一角拍的,因為月亮很好,所以看上去還算清楚。只見那個大塊頭被劉紅福帶到假山跟前,神經(jīng)兮兮地對著個空亭子說話,而后又走上去,在石桌邊坐了下來,接著跟對面的空氣說話。然后劉紅福也上去了,坐在了后面,可是那大塊頭還是只顧跟空氣說話,跟劉紅福并沒有什么交流。大塊頭聽空氣說了許久,才好像剛剛發(fā)現(xiàn)劉紅福就在身邊似的,和他一塊下了假山,向花園外面走去。
“那人不是有病吧?”馬頌說,“他怎么看上去那么怪異?”
趙家輝說:“你覺得怪異,我還覺得恐怖呢!我拍的時候看見的并不是這樣!我不是跟你說過我上次住店的時候做過一個夢嗎?那個夢跟我今天拍到的幾乎一模一樣!那個大塊頭其實是在跟一個穿著古代衣服的人說話,我今天也看見那個人了,可是奇怪的是錄像上竟然顯示不出來!我分析了一下,其實那個古代人只是我們幻想出來的,只有那個大塊頭和我能看見,因為我倆都被劉紅福給催眠了!”
馬頌咧咧嘴說:“那不會是見了鬼吧?”
趙家輝“哼”了一聲,說:“都是劉紅福搗的鬼!”
他告訴馬頌,他上次來住店,回去發(fā)現(xiàn)卡里錢少了,就查自己的消費記錄,發(fā)現(xiàn)幾張卡都是自己住店那晚在同一個自助取款機上取的錢。他剛開始懷疑有人盜了他的卡取過錢又還給他了,或者復(fù)制了他的卡,可是到銀行一查監(jiān)控錄像,發(fā)現(xiàn)取錢的就是他本人!銀行的人說他可能喝多了,或者有夢游癥,他覺得這是扯淡!就想起了那晚做過的那個夢。于是,他又一次住進了翠苑旅舍,還是在劉紅福負責的四樓找了個房間。晚上他一直沒睡,就注意著樓道里的動靜。果然,劉紅福又行動了,為了掌握證據(jù),他一直追到了那家會館。
馬頌說:“那你就想要回你的錢唄!”
趙家輝說:“我的錢當然得要回來!這個人我也得報警抓他,不知道禍害了多少人了!”
馬頌說:“你管那么多事兒干嗎呀?警察又不會給你發(fā)獎金。讓劉紅福多給你點兒錢不就行了?其實他也沒弄多少錢,到現(xiàn)在我倆還是租的房子呢?!?/p>
趙家輝說:“照他這樣弄下去,遲早會出事的,你別糊涂,還是跟他分了吧?!?/p>
馬頌說:“其實他人挺好的。一會兒見了他我就讓他別再干了。你要真報了警,就把我倆都害了!他會聽我的話的,我倆都還年輕,你別毀了我倆行嗎?”
馬頌嘟著嘴,看趙家輝的眼神楚楚可憐。
趙家輝搖頭道:“他得了甜頭了,怎么會聽你的話呢?我覺得他不會收手的?!?/p>
馬頌盯著趙家輝,嗲聲道:“你覺得我好看嗎?”
趙家輝愣愣神,說:“好看。”
馬頌說:“那你以后只要一來北京就聯(lián)系我?!闭f著,把手搭在了趙家輝的手背上。又道:“劉紅福舍得花錢,我給你提成?!?/p>
趙家輝順勢握住馬頌的手,說:“我今天還是得問他把我的錢要回來。”
馬頌說:“嗯,我也得讓他知道我知道他的事了,看他以后還敢不敢在外面胡搞!”
天光轉(zhuǎn)藍。
劉紅福和大塊頭李可樂像一對好朋友一般相跟著回到了翠花胡同。他們從北門進來,直接進了花園。月光下,劉紅福把手里的錫紙筒的塞子打開,抽出一片影子,抖一抖,往李可樂腳下一丟,牛浦就從地上站了起來,而這片影子填補了他留出的空白。李可樂剛才還好好的,這時忽然兩眼一翻,直挺挺地往后就倒,劉紅福趕緊從后面把他托住,顯得非常吃力。
“哈哈哈哈,這人身材魁梧,你可得費點勁了。”牛浦笑道。
劉紅福一邊把李可樂往身上背,一邊說:“要不說你該多分我點錢呢?!?/p>
從花園走到旅舍四樓,劉紅福歇了好幾歇,出了滿身的汗。好不容易把李可樂甩到床上,終于舒了口氣。拉上房門,正想著回屋好好補個覺,眼角余光覷見樓道里有兩個人,一扭頭,卻是馬頌,她身邊那個男人,雖然戴著墨鏡,看上去也有些面熟。心里不由得就是一激靈。
“劉紅福,你過來?!瘪R頌說。說完就往趙家輝房里走。
“啥事兒啊?”劉紅福故作輕松地笑了笑。
趙家輝等劉紅福進了門才跟著進來,把門關(guān)上。
“馬頌?zāi)闵兑馑??”劉紅福說,“這個男人是誰?你不會因為吃醋就這樣報復(fù)我吧?”
馬頌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來。劉紅福也坐到了床上。趙家輝把背往墻上一靠,雙臂交叉抱在胸前。
“誰有心思吃你的醋?”馬頌說著,看一眼趙家輝,“你把錄像給他看看?!?/p>
趙家輝打開手機視頻,快進著給劉紅??戳艘谎?。除了花園那段,還有李可樂在銀行取錢和劉紅福等在附近的鏡頭。
“還記得我嗎?”趙家輝問。
“嘁!你不就是住在我們這兒的客人嗎?”劉紅福說,“我跟別的客人出去喝酒,你偷拍我們干啥?”
趙家輝說:“我上次來住店,你也跟我出去喝酒了吧?客人跟你又不認識,為什么要跟你喝酒呢?還丟了銀行卡里的錢?!?/p>
劉紅福說:“客人無聊、寂寞啊。”
趙家輝說:“你也別裝了,咱們就把話說白了吧。我這次來就是要回我的錢的,只要你把我的錢還給我,我就不追究你了,否則,我現(xiàn)在就去告訴剛才那個客人今晚的事,再報警抓你?!?/p>
劉紅福抬頭看著站在面前的趙家輝,又看看馬頌,說:“錢都花完了。怎么辦?”
趙家輝說:“那我只能報警了。”
劉紅福站起來,說:“那好吧,你跟我來取錢。不過事先說好了,我有個搭檔,是個冤死鬼——你跟蹤我的時候肯定也看到了——錢都在他那兒藏著,你可不能害怕。”
趙家輝說:“哼,裝神弄鬼!我特意戴了墨鏡,你催眠的那一套不管用了?!?/p>
劉紅福說:“那好吧?!被仡^對馬頌道:“你呢?去不去?”
馬頌說:“去?!币舱玖似饋怼?/p>
劉紅福說:“我就不知道你來這兒干嗎!有什么事不能回家去說?真是吃里爬外的家伙!”
馬頌說:“我跟他在會館門口碰到的。要不我怎么能知道你搞的鬼?你不知道還有多少事瞞著我呢!我在你停車的地方等了你大半夜?!?/p>
劉紅福說:“傻×!”
到了花園,劉紅福直接上了假山。亭子里擺的吃喝的東西都還在。他站在那里叫了聲:“老牛?!睕]聽見人應(yīng)聲,卻從假山后面的竹林里轉(zhuǎn)出來一個人,正是牛浦!趙家輝呆了呆,摘掉墨鏡,眨眨眼,使勁看了看,然后又戴上,戴上又摘了,反復(fù)了好幾次,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馬頌“呀”的一聲,縮到了劉紅福的身后。
“怎么又來啦?”牛浦一邊說,一邊走上了假山。
劉紅福指著趙家輝道:“上次你跟他換了影子,沒把他的記憶抹干凈,他今天找來啦?!?/p>
牛浦指指馬頌,說:“那她呢?”
劉紅福說:“她也知道了?!?/p>
馬頌驚恐地看著牛浦。只見這人忽然一閃,竟然貼到地上變成了一道影子,這影子三扭兩扭,一腳把趙家輝的影子踢開,代替它粘到了趙家輝的腳下。須臾,那影子一閃身,又變成了牛浦,而趙家輝飄浮在月光地里的影子就在這一瞬間“嗖”地回到了原位。趙家輝仰頭便倒。劉紅福把他接住,放到了地上。
馬頌驚得說不出話來。
牛浦手里忽然多出一塊黑亮的石頭。
“怎么樣,你舍得嗎?”牛浦問劉紅福。
“有什么舍不得的?”劉紅福接過那塊石頭,“你幫我捂一下嘴。”
馬頌還沒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劉紅福已經(jīng)拿著那塊黑石頭把她的影子旋了下來。牛浦如法炮制,抹掉了馬頌這一夜的記憶。
劉紅福先把趙家輝背了起來。
牛浦說:“紅福,你受累?!?/p>
劉紅福說:“牛大爺受累!”
說著,背著趙家輝往外走,走下假山又回頭道:“剛才那大塊頭收到銀行的短信提示了沒有?你給他刪了嗎?”
牛浦道:“放心?!?/p>
劉紅福就把趙家輝背回了房間。
完了又來背馬頌。從她身上摸出車鑰匙來,到了街上把遙控一通亂按,終于在他停車的附近得到了回應(yīng),就把她放進車里,開車送回了家去。
天光漸漸沖淡了月色。
大塊頭李可樂從床上醒來,只覺得頭昏腦漲,嘴里全是酒臭味,竟然還含著個棗核。他把棗核吐掉,又在床上賴了一會兒才極不情愿地起了身。一把拉開窗簾,太陽從正東方照進來,極其晃眼。窗外是個古老的院子。院子里有個花園,花園里有座假山,假山上有個涼亭,涼亭里有張石桌,石桌上擺著幾個盤子,還有酒瓶和酒杯……
他提起暖瓶來,倒了一杯水,那水也不見冒熱氣,他“咕咚咕咚”就喝了下去。這時手機響了。他拿起來,嗓子沙啞地說道:“喂,老婆……還沒挖到呢……我今天去一趟十三陵,那里的土應(yīng)該好挖,剩下的我也想到辦法啦,估計晚上就能坐車回去……”
他先去廁所沖了個澡,又去花園挖了一袋子土回來。他挖土的時候,四樓的那個“太監(jiān)”服務(wù)員正在假山上的亭子里收拾桌子,看見他,盯了好幾眼,他也沒理他。等“太監(jiān)”收拾完了,順著走廊往這邊走,路過他身邊就問他挖土干什么?李可樂說,養(yǎng)花,這土養(yǎng)花好??匆娔恰疤O(jiān)”端的盤子里有棗核和棗樹葉,心里忽然覺得怪怪的,卻說不上來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
回來路過門房的時候,見有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在那里跟服務(wù)員小姑娘說話,只聽那人說道:“我昨天晚上明明就睡在自己家里,怎么今天醒來就在你們這兒了呢?這房錢我不能算,必須先弄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
李可樂說聲:“神經(jīng)!”提著土上了樓。
拿上旅行包,李可樂下樓來結(jié)賬。接待的小姑娘辦手續(xù)的時候,李可樂問她:“這院子幾百年了,還是東廠留下來的,晚上會不會鬧鬼?”
小姑娘瞪他一眼,說道:“你別瞎說,我還要值夜班呢!”
李可樂說:“我不說,別人肯定也會說的。”
出來在路邊小店吃了點飯,李可樂就去南鑼鼓巷坐8號線地鐵。坐了幾站,有個老頭進了車廂。這老頭謝了頂,穿著藍布衣服、灰色滌綸褲子,一雙臟臟的破皮鞋,懷里緊緊抱著個老式的黑色皮包,看上去神情相當緊張。李可樂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盡量不去看他。
后來坐到朱辛莊站,本來李可樂該在站內(nèi)換乘地鐵昌平線,不知怎么竟然跟著老頭出了站。老頭抱著皮包,左顧右盼,警惕得像個小老鼠,還凈踩小路走。正走著,忽然從路邊拆得七零八落的平房小巷子里沖出一個人來,一把奪走了老頭的皮包就跑,老頭“哎呀呀”叫喚著,踮著腳蹣跚地朝那人追去。李可樂大喝一聲:“站住!”也朝那人追去。不想這一聲沒把劫道的給鎮(zhèn)住,倒把老頭嚇得倒在地上哆嗦著不敢動了。李可樂越過老頭,跑出有二百米去,生生把那人給擒住拎了回來。
那老頭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然已坐到地上了,抬頭看著天神一樣的李可樂提著劫匪朝他走來,嘴抖手顫,眼里含著淚花,支支吾吾著說不出話來。
李可樂看他沒法走了,就報了警。很快警察過來,他就要走,可警察要帶他回派出所做筆錄。他無奈地跟著去了。
正跟一個警察在辦公室做筆錄,又一個警察進來,一邊在文件柜里翻找,一邊跟做筆錄的那個警察說道:“那兩人一個叫牛布衣一個叫牛浦,不知道的還以為那老頭跟劫匪是父子倆呢?!?/p>
做筆錄那警察說:“也是,不然怎么知道老頭包里有錢的呢?——那老頭怎么樣了?”
后來的那警察說:“不會說話了,以為是嚇的,問他什么話,都是拿筆寫了答的,所長有經(jīng)驗,看出是突發(fā)腦血栓,已經(jīng)送醫(yī)院去了?!闭f著,抽出他要找的文件,出去了。
警察接著問李可樂:“你一個外地人,要去十三陵玩,為什么中途下了地鐵跟上了老頭呢?”
李可樂尋思了一下,說:“我看見那劫匪一直盯著老頭的包呢,心里就知道不對勁,就跟了出來,還真讓我跟對了?!?/p>
從派出所出來的時候,又看見了那劫匪。李可樂一直覺得這人在哪兒見過,可從抓住他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想起來。那劫匪怨懟地瞪他一眼,就被帶走了。
到了大街上,李可樂意興闌珊。在街邊綠地里挖了點土,坐上地鐵,直接去了北京西站。
(作者說明:小說中的牛浦,來自《儒林外史》,本文第二部分有兩段關(guān)于他的經(jīng)歷摘取自該書,其余情節(jié)全是續(xù)貂演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