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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人家

2015-12-29 03:00李梅英
青年文學(xué)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順子爺爺奶奶

⊙ 文 / 李梅英

七里人家

⊙ 文 / 李梅英

李梅英:天津?qū)幒涌h人。曾在《天津日報》《天津文學(xué)》等報刊上發(fā)表過文學(xué)作品,獲全國梁斌文化杯小說大賽三等獎、散文大賽二等獎。

我爺爺和我爺爺?shù)臓敔攤兪窃谄呃锖_呴L大的,也就是說七里海是我的祖籍。但我對有關(guān)七里海的知識卻知之不多,只是從人們的口口相傳中知道,在遠古時期七里海一帶曾是一片汪洋大海,由于五六千年前的一次大地震,地殼上拱,退海成陸,形成了一個個村莊,低洼處一片湖泊,間有成片成片的蘆葦沼澤地,就形成了今天的七里海。至于“七里”這個名字的由來,聰明的先人早就有了旅游文化意識,拿祥瑞之物麒麟說事兒,杜撰了一個與之相匹配的麒麟降水怪的神話傳說。

口口相傳不足為信。上網(wǎng)在百度搜索:七里海是自全新世晚期以來的海退過程在天津平原殘留下來的眾多瀉湖之一,后演化為淡水沼澤,屬沼澤濕地。又翻閱縣志:清光緒六年寧河縣志載,七里?!八緹o源,地勢洼下,行潦歸焉。當(dāng)夏秋雨多水匯,滄波浩渺,極目無涯,汪洋如海,故以海名”。暫且不去追溯研究這片古海岸的成陸史、海陸變遷及古地理古氣候了,不管歷史也罷,傳說也罷,如今的七里海是天津古海岸與濕地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已成著名的旅游景區(qū)了。

故事還得從我的爺爺說起。

我爺爺就生活在七里海附近一個叫萬人莊的村子??可匠陨?,靠海吃海,七里海葦灘遍地,水產(chǎn)豐富,人們除了兼種少量的田地外,世代就靠捕魚織葦為生。爺爺自小喪母,跟老父親生活在一起,家里有一艘舊船,他除了每天在村里王掌柜開的王記綢緞店當(dāng)伙計外,起早貪黑地駕著船去葦海里打些魚蝦,順便捕只野雞野鳥,在葦灘上尋些鳥蛋回來,日子清苦,倒也自在。

我奶奶就是王掌柜家的千金小姐,至于我爺爺是怎么俘獲了我奶奶的芳心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爺爺身材雖不是高大魁偉,但人長得靈秀,雖沒上過幾年學(xué)卻寫得一筆好字,雙手能寫梅花篆字,當(dāng)時七里海一帶凡商家店鋪牌匾字號全出自他手。書法不說,且腦瓜聰明,他小名叫舟,因為身懷絕技,所以人送綽號“神算舟”,年輕時在當(dāng)?shù)鼐鸵咽琼懏?dāng)當(dāng)?shù)囊粋€人物了。什么絕技?袖屯金。那何謂袖屯金?這么說吧,王記綢緞店在當(dāng)?shù)赜袔准曳值赇仯康皆碌妆P賬的時候,各房掌柜齊集到總賬房來報賬。上面各個掌柜接連報賬,下面伙計打著算盤珠子?;镉媯儞u頭晃腦噼里啪啦,我爺爺在一旁不聲不響,兩眼一瞇,手屯在長袍袖口里,掐指細算,賬報完了,爺爺也算出來了,如果兩個數(shù)不一致,那肯定是算盤打錯了。

憑此袖屯金的本事,爺爺深得王掌柜賞識,也讓“神算舟”聲名遠播,方圓百里傳得神乎其神,說他有過目不忘、能掐會算的本領(lǐng)云云。其實現(xiàn)在看來,這就是數(shù)學(xué)中的珠腦心算,我爺爺無非是憑借腦子聰明,記性好。

有一個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頭。這個人就是桂兒。

一天快到晌午飯時,我爺爺在前邊店堂收拾停當(dāng)剛準備回家吃飯,一個伙計跑過來,叫住他,如舟,掌柜叫你去一趟。這個點兒叫我能有什么事呢,我爺爺心里合計著腳下不敢放慢。來到后堂,見王掌柜夫妻倆正端坐在飯桌前,好像在等什么人。

一見如舟進來,王掌柜趕忙站起來拉了把椅子招呼著:如舟來了,快坐下!老太太一邊盛飯一邊說,一塊兒吃一塊兒吃!

飯菜很豐盛,我爺爺也不知咋回事,正好餓了,悶頭就吃。

王掌柜問,不知你爹最近身體可好?

還那樣,哮喘病咳得厲害,尤其是冬天,天冷更犯得勤。

我這里正好有一根人參,是東北的馬掌柜頭些日子來帶給我的,回頭我給他拿去。

我爺爺認識馬掌柜,跟王記綢緞店有生意來往,他知道馬掌柜帶來的人參貨真價實,那玩意兒可金貴了??墒沁@王掌柜送此重禮究竟要干什么呢?

這時老太太說話了,如舟啊,你爹給你定親了嗎?

沒有啊。

那太好了!老兩口對視了一眼,笑起來。

你看我家桂兒可好?老板娘問。

桂兒是王家的千金,人漂亮不說,知書達理,誰要是能娶上她真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呢。

見我爺爺傻了眼,王掌柜一拍大腿,妥了,明兒個我跟你爹提親去。

只見門簾一挑桂兒眼含著笑從里間屋出來,那模樣那身段讓我爺爺心搖神動。

就這樣,王家大小姐打著燈籠選女婿,到頭來偏偏就選中了我爺爺這個窮伙計,不但陪送了幾大箱值錢的嫁妝,王掌柜還讓他這個女婿當(dāng)了二掌柜。村里人都盛贊這門婚事,說我爺爺是鴉窩里出鳳凰,糞堆上長靈芝,土家雀一步飛上了天。

奶奶桂兒為人樸實,沒有一點大小姐的脾氣,嫁過來沒幾天就和普通莊戶人家的婦女一樣學(xué)著織席打葦簾,操持著營生,富時總要想著窮時,奶奶是會過日子的人。后來奶奶相繼生了我的兩個姑姑,大姑叫萍,小姑叫燕。人說這個取名字大有講究,人如其名,果不其然,我萍姑姑后來像浮萍一樣輾轉(zhuǎn)流離,嘗盡艱辛,燕姑姑卻是自由飛翔快樂幸福。這是后話。

按常理,王掌柜膝下只此一女,我爺爺早晚是要繼承這一大份家業(yè)的。但爺爺心野,總想去外面闖一闖,試試自己的本事。在七里海畔的這個小村莊生活了二十幾年的他,有一天突然就決定要去闖關(guān)東。晚上兩口子鉆進被窩,臨睡時我爺爺試探著把想法告訴妻子桂兒時,桂兒竟背過臉去無聲地哭起來。

你咋了?我爺爺推推我奶奶后背,慌了。

我奶奶翻過身來,用食指戳著我爺爺?shù)哪X門子說,放著好好的日子你不過,拋家舍業(yè)的為啥去外面呢?難道是看不上爹給你的這個二掌柜嗎?

我爺爺一骨碌爬起來,說,桂兒,不是的,你們家待我恩重如山,沒有你們哪有我的今天啊!

你既然知道咋還往外跑?

其實我也舍不得你和兩個孩子,但我這心里總覺得憋悶得慌,你說我年紀輕輕的就這么守著攤子,孩子老婆熱炕頭一輩子過下去了?我想趁著年輕憑自己本事闖出一片家業(yè)。

我奶奶冷嘲熱諷說,我是覺出來了,那個東北的馬掌柜一來,你就屁股后面追著問這問那,我就知道你心大呀,像長了翅膀似的早晚得飛,咱家鄉(xiāng)七里海這灣水窩不住你呀。

我奶奶跟我爺爺慪了三天氣,最后到底還是沒有拗過我爺爺,男人就是女人頭頂?shù)奶彀?,再說自己的男人又是這么有志氣,不在家里坐吃等食兒,她心里也挺服氣他的,只不過她哪里舍得丈夫走啊。做通了我奶奶的工作,其他人就更好說服了。奶奶是答應(yīng)了,但想來想去總是不放心丈夫孤身一人,決定跟去。倆孩子呢,萍姑大一些就帶去吧,一歲多的燕姑正趕上鬧毛病,也是為給家里老人做個伴兒,就留下來由姥姥姥爺帶著。于是吃了一頓團圓飯后,一家三口與家人灑淚作別。

推算起來,我爺爺應(yīng)該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去的東北,落腳不久就趕上了“九一八”事變,繼而日軍就侵占了東北。我大些后上小學(xué)能看明白歷史書時,曾問過奶奶,他們在東北的遭遇。奶奶撫著我的頭,張開沒牙的干癟嘴長嘆道,要知道日本人禍害那么多年,我和你爺爺當(dāng)初說啥也不能去呀,這一去就害了他呀。

那年月,末代皇帝溥儀被日本人挾持到了東北做起了傀儡皇帝,東北成了偽滿洲國。偽滿時期東北的經(jīng)濟狀況我不得而知,但從我爺爺能在短時期內(nèi)開辦工廠來看可見一斑。由于日本鬼子的掠奪搜刮,偽滿洲國在當(dāng)時“經(jīng)濟增長”很快,而由于關(guān)內(nèi)連年戰(zhàn)爭,赤貧的人口大量涌向關(guān)外。我爺爺憑著自己的勤勞苦干和膽識智慧,開辦了一家面粉廠和一家棉紡廠,前店后廠,雇用著伙計幾十號人。

一九三六年的長春,也就是當(dāng)時所謂的“新京”,我萍姑在那里上了偽滿第一小學(xué)。那是日本人開辦的一個新式學(xué)堂,學(xué)堂里開辦了日語課,萍姑討厭上這個學(xué),討厭這門嘰里咕嚕的日語課,總是頭疼屁股疼地找理由不去上學(xué)。有一天我爺爺正在前面忙生意,幾個日本鬼子來到店里查戶口。我爺爺以為是在搜查東北抗日分子,忙端茶敬煙小心招呼著。日本翻譯官指著躲在我奶奶懷里的萍姑說,這丫頭是不是你家的,咋不讓她去學(xué)校上學(xué),是要跟日本皇軍作對嗎?我爺爺急忙解釋,不是不是,小女體弱多病,頭些日子一直上著學(xué),這不是頭些天生病了嗎?我爺爺說著,沖我奶奶一使眼色,我奶奶忙進屋拿出一把銀圓,塞給翻譯官。翻譯官接過銀圓,數(shù)了數(shù),這才沖幾個日本鬼子一招手,去下一家!

日本人走后,我爺爺坐下來唉聲嘆氣,我奶奶摟著萍姑驚魂未定。我爺爺生來是個謹慎之人,他明白,他是作為一個商人來此謀生發(fā)財?shù)?,所以他不敢關(guān)心政治。他知道民國是怎么回事,也知道愛新覺羅·溥儀不過是個傀儡,更知道日本關(guān)東軍在中國的罪惡行徑??墒撬粋€生意人,養(yǎng)家糊口,為了做好生意,過好日子,他就得千般萬般地小心?,F(xiàn)如今偽滿洲國是在日本人的統(tǒng)治下,他知道千萬不能得罪日本人。眼下萍兒不愿意上日本人的學(xué)校,萬一惹惱了日本人,不是要掉腦袋嗎?

一天萍姑正耍賴不去上課,我爺爺抬手就給了她一巴掌。此時門簾一掀,進來一個人,不是別人,是康記的老板康有田。

康老板跟我爺爺一起闖關(guān)東過來,我爺爺立住腳后,他就投奔到我爺爺這兒,我爺爺見他腿腳勤快,能說會道,就讓他在面粉店當(dāng)了伙計,后來見他日子艱難,體恤他,幫襯他自立門戶開了一家油鹽店,規(guī)模不大,養(yǎng)家糊口倒也不成問題。因是同鄉(xiāng),又同是生意人,所以平常走得很近。

康有田穿著一身長衫,伸手一撩后襟,坐下后問,舟爺,怎么打起閨女來了?

我爺爺自打進了關(guān)東,開了買賣店鋪后,為了顯示自己沉穩(wěn)老練,不給人留下毛糙的印象,故意蓄起了胡子,所以很多人不知道我爺爺?shù)恼鎸嵞挲g,一來二去就叫起了舟爺。

我爺爺嘆息一聲說,小女不聽話,不愿意學(xué)洋鬼子的話,可咱們是人在屋檐下啊。

我奶奶端過茶說,這日本人天天查學(xué)生上學(xué)出勤,萍兒又三天兩頭地曠課,日本人已經(jīng)上家來找過幾次麻煩了,都被我們好說歹說支應(yīng)過去了,可這長了也不是法子呀。早知道這樣,就不該帶她來這兒遭罪!

我爺爺搖頭說道,說這些有什么用,想想怎么糊弄日本人吧。

有田說,也是啊,如今這里成了日本人的地盤,不學(xué)他們的話,讓日本人知道了會惹出麻煩的。

我爺爺氣憤地說,這天殺的日本人侵略我們的國家不說,還讓孩子學(xué)他們的話,這是在實行愚民政策,推行文化侵略啊,說白了就是想把咱中國人變成他們的人啊。

有田說,可不是,我家的小順子也是不愿意上那個鬼子學(xué)校。

小順子比萍姑大三歲,兩個人是同學(xué),也是玩伴。

我爺爺和有田一邊喝茶一邊小聲議論著時事,一邊發(fā)著牢騷,奶奶在一旁哄勸著女兒。康老板突然一拍大腿說,有了!

有什么了?我爺爺問。

康老板壓低了聲,我爺爺俯過身去。

怎么說呢,這康老板想了個讓人為難的餿主意。

有田說,我家鄰居住了個日本女人,三十出頭,叫山田美智子,這個女人就孤身一人,是個寡婦,怪可憐的。我看她挺喜歡孩子,每次看到我家小順子都主動過來給點好吃的好玩的。要不,讓她認萍兒做干女兒,有了她的保護,還有啥怕的?

我奶奶不樂意了,生氣地說,有田你咋不把你家順子認她當(dāng)干兒子呢?

康有田放下茶碗,說,我跟這個日本女人是鄰居,平時碰到日本人來找麻煩,我就找她擺平。我這不也是為你們著想嗎,你們要是不愿意就當(dāng)我沒說。

我爺爺有些顧慮地說,有田,你是讓我委曲求全啊,如今日本人欺負著咱們,那不成認賊作父了嗎?

有田喝了口茶說,我說舟爺你咋就這么死心眼兒,日本鬼子一定會被咱趕跑的,這不也是權(quán)宜之計嘛。

我奶奶動了心,說,這日本女人也不見得是壞人吧,要不咱們就應(yīng)下了吧。

就算個權(quán)宜之計吧。在康老板的撮合下,我萍姑認了這個叫美智子的日本女人做干媽。美智子人挺和善,非常喜歡萍姑。有了她的庇護,萍姑就可以不再顧忌上不上什么學(xué)校了,而且這個日本干媽對萍姑非常慈愛,很多時候萍姑是借去看美智子的機會去和順子玩的。

做了幾年美智子的干女兒,后來因為一場病,萍姑不愿見任何人,也不愿見她了,自此聯(lián)系就少了。那場病生在春天,萍姑得了天花,小孩子嬌氣任性,受不了癢痛,抓撓后額頭上留下了一處處麻點兒,為此事我奶奶自責(zé)了一輩子。病好后,萍姑照著鏡子大哭,不愿出去見人。借著生病,爺爺就給她辦了退學(xué)。順子倒是不在乎,三天兩頭來看她,那時順子也不上學(xué)了,在家里幫著看店鋪,萍姑怕他嫌自己丑,硬躲著不見。順子一急,找把剪子給萍姑額頭剪了個劉海兒。額頭擋住了,還是原來的俊模樣,萍姑笑了,我爺爺奶奶心里的郁結(jié)總算打開了,他們都喜歡上了康家這個小伙子。

在東北的十多年,我爺爺?shù)纳庠阶鲈酱?。除了面粉廠、棉紡廠,他還做起了倒騰車馬用具的買賣,比如馬鞭子、馬鞍子等。那時所謂的“新京”,成為東北的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中心,打仗的地方需要車馬,而且東北經(jīng)常有馬幫來,做車馬用具的生意很來錢。兵荒馬亂的年代能把買賣做得風(fēng)生水起,除了聰明智慧就是外加小心謹慎。那些年,我爺爺被歲月打磨得兩鬢漸起了白發(fā),四十出頭的他成了名副其實的舟爺了,此時萍姑也長成了十七歲的大姑娘。

話說一九四四年,也就是日本投降的前一年,我爸爸出生了,奶奶給老家打電報報了喜。家里添男丁本來是一件大喜事,可是我爺爺卻高興不起來,因為我爺爺?shù)母赣H,也就是我的老太爺一年前故去了,當(dāng)時老父親的喪事他沒能回去,到處都在打仗,到處都是戰(zhàn)亂,不是三五天能趕回去的,是李家本家們和岳父幫忙料理的后事。李家有后了,這個大喜事本該他老人家第一個知道的,可是如今也只能在老人家的靈位前告知了。還有讓他憂慮的是,現(xiàn)如今家里頭只有岳父母大人帶著一個十幾歲的二女兒燕兒,雖然經(jīng)常通著音信,信中說家里一切都好,可是老的老小的小,照看著幾間店鋪,這么個年代,戰(zhàn)亂不斷,兵匪橫行,誰能放下心呢。如今他在東北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可是偽滿洲國被日本人霸占著,日本人鬧得這么兇,每天殺人放火,奸淫搶掠,萍兒長成大姑娘了,萬不得已才讓她出門兒,出門兒也要把滿臉都涂上灰,天天擔(dān)驚受怕,什么時候是個頭?每想到這些,他就越發(fā)不安起來。離家十幾年,夫妻歲數(shù)也不小了,身體也不如以前了,現(xiàn)在有了兒子,該是回家的時候了,船兒漂泊太久,總要是靠岸的。有了這么個想法,一天,他跟康有田閑聊起來。

有田說,舟爺,這時候回家你也算衣錦還鄉(xiāng)了??墒悄氵@么大的家業(yè)怎么處理呢?要是讓日本人知道,還不把你搶了?

我爺爺說,我擔(dān)心的正是這個,我想家產(chǎn)得悄悄地轉(zhuǎn)移走才是,店鋪再一點點躉出去,來個神不知鬼不覺。

我奶奶手里縫著衣服,插話進來,那你家順子和我家萍兒的事咋辦?

我爺爺說,也是,倆孩子都不小了,是時候了。

我奶奶說,那就給倆孩子辦完事再走也不遲。

有田說,舟爺,我看孩子的事還是先緩一緩,辦事也應(yīng)回老家辦哪,親戚朋友都在那兒,回老家辦熱鬧不是?依我看事不宜遲,你表面上照樣經(jīng)營著店鋪,暗中著手倒騰家產(chǎn),想法子運回去。咱們來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不讓小鬼子得到信兒。

那你呢?我爺爺問。

有田說,事到如今,兩家人都快成一家人了,我留下來也沒意思了。再說我要是不走,順子還得跟我急,我也做好走的心理準備了。不過我的家業(yè)不多,好處理,舟爺你家大業(yè)大,好好盤算盤算,需要幫忙,言語一聲。

我爺爺?shù)挠媱澓苤苊堋O竦赇伆?,他想最后再做處理,一來伙計們還都指著這個飯碗吃飯,把他們辭退了讓他們喝西北風(fēng)去?二來現(xiàn)在日本人橫行霸道,像他舟爺這么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笊倘送蝗魂P(guān)張賣店鋪,確實會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到那時想走也走不了了。不如,先處理別的家產(chǎn),店鋪是個死物件,搬不走挪不動,實在不行就不要了,頂不濟給工人提前多發(fā)些工資做些補償。倒是車馬用具這些東西不好處理,一大批賣了吧太招眼了。他悄悄找了火車站的一個朋友,把鞭子鞘馬鞍子等車馬具裝了兩火車皮運往家鄉(xiāng)。金銀細軟怎么辦呢,這些年積攢下一些金條、袁大頭,有幾箱子,郵寄不穩(wěn)妥,自己回去路上拿著吧,拿不動不說,也招人眼,那怎么辦?托人幫著運送吧,得找妥實妥靠的人才行啊。這年月,財寶動人心,人心隔肚皮,找誰呢?

⊙ 鬼 金·灰色調(diào)5

看著我爺爺為難,我奶奶在旁提醒道,放著眼前的一個人你咋就想不到呢?

我爺爺端起茶碗說,你說康有田嗎?

不是他還有誰?我覺得他這個人挺可靠的,應(yīng)該沒問題。

我爺爺沉吟半晌,放下茶碗,說,也罷,除了他也沒別人了。

當(dāng)晚,我奶奶找來了康有田,順子也跟來了。

我爺爺已經(jīng)坐在椅子上等著了。他特意拿出心愛的紫砂壺沏了一壺好茶,見有田父子進來,趕忙倒上茶。

萍兒見順子來,一使眼色,兩個人進里屋說悄悄話去了。

我爺爺開門見山地說,有田,有個事要托付你。

有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舟爺有什么事就盡管吩咐吧。

你幫我護送一部分財寶如何?

有田一聽,渾身打個激靈,手中的茶碗晃了一下,茶水差點沒灑出來。舟爺,這事太大了,容我想想,要是有個閃失,我可擔(dān)待不起啊。

我爺爺說,有田,咱們是同鄉(xiāng),都這么多年了,我還信不過你嗎,再說,就是萬一有事,我也不能怪罪你啊。

有田手托茶碗,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說,那好吧。

屋外大人談著正事,屋里兩個年輕人手拉著手難舍難分。

萍姑說,順子哥,我爹說了等咱們回到家鄉(xiāng)后就給咱倆成親。

我早就盼著這一天了。

那你真不嫌我丑?萍姑噘著嘴問。

丑啥呀,你在我眼里美著呢。順子順手把萍姑摟在懷里。

那你不許變心!

順子起誓說:海枯石爛永不變心,要是變心讓我康順子不得好死!

不許瞎說!萍姑喜得使勁親了順子開始長胡子茬的嘴巴一口。

順子也是半大小子了,哪抵得住這股勁,也一口逮住了萍姑的櫻桃小嘴親個沒完。兩個人扭在一起剛要沖動起來,這時外面康有田要走,舟爺在忙著送客,順子聽到響動,起身說,萍兒,我也得趕緊走了。

萍姑叫住順子,等等!

還有啥事?

這個你拿著。萍姑轉(zhuǎn)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布卷卷,紅著臉塞給順子。

啥呀?順子打開要看。

萍姑制止道:不許看,到家再看!

按計劃康有田先走。我爺爺把一箱金條和一箱袁大頭托付給康家父子帶走,讓他們回到家鄉(xiāng)后轉(zhuǎn)交給王記綢緞店的王老板。

東北的局勢不容得我爺爺奶奶再做逗留了,日本人越來越猖狂,可能在做最后的掙扎。爺爺這邊除了幾家店鋪表面上還在運轉(zhuǎn),其他一切都已處理停當(dāng),工資已經(jīng)給工人多發(fā)了半年的,如果到時他們發(fā)現(xiàn)人去樓空就是搶了店鋪變賣家當(dāng)也由不得了。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我爺爺奶奶帶著兩個孩子及能帶的家當(dāng)坐上了回家鄉(xiāng)的火車。

十幾天的車馬勞頓,一路上,哀民遍野,逃難的,離散的,扶老攜幼的,推著獨輪車的,老人拄著杖,小孩跟著的,哭著喊著的,快要餓死的,還有從前線上下來的傷兵,踉蹌著,逶迤不絕……我爺爺奶奶看不下去了,一路走一路施舍,悄沒聲地散了一部分家財。他們不是為富不仁的人,同樣是中國人,他們不忍心看同胞們受苦受難,除了保障自己全家生活必須留下一部分財產(chǎn)外,他們盡最大能力資助了一大批人。

一路輾轉(zhuǎn),終于回到家鄉(xiāng)了。闊別十多年的家鄉(xiāng)滿目瘡痍。讓他們沒想到的是,王記綢緞店早就關(guān)張了,由于日本人的燒殺搶掠,老弱幼小保住性命就不錯了,如何能保住偌大的產(chǎn)業(yè)?好在家在人在啊。唏噓一番的同時,讓人心有所慰的是,二老身子骨倒還硬朗,二女兒燕兒正在上高中,也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我奶奶看見十幾年未見的女兒更是悲喜交集,幾次想開口問問她心里一直擔(dān)心著的那件事,忍了忍又止住了,孩子有孩子自己的路要走啊,只是老天保佑別掉腦袋呀。燕兒一見到姐姐,就拉著姐姐的手不放,嘰嘰喳喳問個不停,東北啥樣,天冷不冷,你找了婆家沒有,問得姐姐耳紅心跳。兩個老人抱著咿咿呀呀的小外孫也是悲喜交集,說要是他爺爺活著就好了,能看到孫子不知該有多高興呢。我爺爺一聽禁不住傷心落淚,眾人又勸了好半天才勸住。一家子圍坐在一起又是哭又是笑的,終于團聚了,能活著就好啊。

安頓好之后,我爺爺突然想起來一件事。他問岳父大人,最近有沒有一個叫康有田的人找過您老?岳父大人說,沒有啊。我爺爺一聽就暈了過去。

康有田家在離萬人莊不遠的一個小村,他是先于我爺爺半月到家的。我爺爺帶著萍姑找到了康家。

康有田搓著手面帶苦相地說,對不起啊,舟爺,我真真兒是沒臉見你了,你知道這一路兵荒馬亂的,我也是倒霉呀。

你快說,到底發(fā)生了啥事?我爺爺急得腦門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子。

康有田捶胸頓足地哭訴起來:自打從東北起程,我們爺倆兒是曉行夜宿,不敢在路上耽擱,生怕出點事。真是怕啥來啥,那晚天黑得早,我們雇的馬車剛要找一家客店住下,這時只聽后邊一陣哨響,一支馬隊咣咣地過來了,原來我們是碰上了響馬。帶頭的響馬說他們是殺富濟貧,財不是好來的也不能好走。我說我們是本分的生意人,不欺壓窮苦人。響馬們哪聽這個,噼里啪啦地開始搶。天啊,一馬車的家當(dāng)和財寶都被搶光了,我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啊。這是你多少年的心血啊,我死的心都有了!

我爺爺聽完如五雷轟頂一般,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萍姑想去找順子問個究竟,可怎么也沒見著他。

康有田一邊在屋里跺著腳一邊說,唉,別找了,兒子也沒了,被響馬打劫去了,不見了蹤影,不知是死是活啊。

萍姑一聽差點沒暈過去,我爺爺好半天才緩過氣來,兩條腿像灌了鉛似的就是挪不開步子,康有田嘆了口氣,找了輛馬車給爺倆送回了家。

回到家我爺爺就病倒了。那是多大的一份家產(chǎn),凝聚著他多年的心血,咋說沒就沒了?自己帶回來的那部分也所剩不多了,就是想著有康有田帶回來的這份,他才在路上周濟了不少人,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還有雪上加霜的是,那整整兩火車皮的車馬具也不知都拉到哪里去了,我爺爺和姥爺去火車站跑了幾趟,都說沒見著。是東北的朋友做了手腳,還是當(dāng)?shù)氐娜艘娯斊鹨鈸v鬼了呢?

我爺爺老傷未愈,新傷又起,短短幾天內(nèi)頭發(fā)全白,臥病不起了。

日本鬼子終于投降了,全國人民都在歡天喜地。那時我的父親剛一歲多,可是我們家的家境已經(jīng)走向了衰敗,買賣店鋪都沒有了,奶奶重又織起了葦席子,爺爺“神算九”操起了老行當(dāng),去給一家店鋪當(dāng)起了賬房,做起了袖吞金的舊業(yè)。經(jīng)歷了一場大病,爺爺身體大不如前,單薄瘦弱,像燈芯草似的,稀里罕當(dāng)兒的。村里有的人說,別看舟爺現(xiàn)在這樣,那買賣做大了去了,東北那邊還有幾家店鋪呢,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爺爺也是倒驢不倒架,面子上還撐著,其實日子很窘迫。誰知道東北那邊境況怎樣呢?

其實確曾出現(xiàn)過轉(zhuǎn)機,只是由于爺爺過于謹慎,錯過了東山再起的機會。東北解放后,共產(chǎn)黨解放軍清點長春市里的買賣店鋪,曾派人捎信給我爺爺前去認領(lǐng),是誰的買賣還接著回去經(jīng)營。爺爺嚇怕了,說什么也不敢回去認領(lǐng),他雖然沒給日本人做過事,但他的確做了大買賣,的確發(fā)了財,的確雇用窮苦人呀。他怕說不清楚,怕背上漢奸賣國賊的罪名?,F(xiàn)在想來,一個中產(chǎn)階層的小商人思想覺悟能有多高呢?我爺爺有這樣的顧慮也是難免的。

長大后我問萍姑,想當(dāng)初咱家那么大的一片家業(yè)咋說敗就敗了呢?萍姑說,自你爺爺從東北回來后遭逢變故,連窩囊?guī)鷼?,整個人性情大變,郁郁寡歡,最大的樂事就是喝酒。能樂起來嗎?他心有不甘,不過是借酒澆愁罷了。每天捏著一壺酒,飯也不吃幾口,喝酒傷肝,那時他的身體就作踐得不行了。閑時成天和一群人玩牌尋樂子,腦子好,記牌,沒怎么輸過,也因此得罪了一些人。其中村里有個叫二賴的和我爺爺玩了幾回牌,回回輸,因此懷恨在心。悲劇就發(fā)生在那一天。

那天晚上,我爺爺就著一根蘿卜喝起了悶酒。我奶奶看著他心里也很難受,急忙熱鍋炒了幾個雞蛋給端上來,雞是家養(yǎng)的雞,小蔥炒雞蛋,一盤子黃燦燦地冒著油花,噴香。我爺爺動都沒動一口,說給升子吃吧,他正長身體。升子就是我爹。然后一口蘿卜一口酒地把一壺酒都喝光了。喝完后就側(cè)歪在炕沿上癡笑著逗起了升子。

迷迷糊糊中,村里的二賴掀門簾進了屋,舟爺,走啊,人都齊了。

我奶奶緊著往外轟二賴,快走吧,他都醉得起不來炕了,還跟你們上哪兒走???

二賴嬉皮笑臉地說,算了吧舟奶奶,舟爺還有個醉?他醉了都比我們清醒、明白!

我奶奶急了,你們可不能拉他去賭了。

二賴見瞞不了我奶奶,就糊弄說,舟奶奶,您老可冤屈我了,不是賭,再說就是賭我們也賭不過舟爺呀,他老可是“神算舟”啊。是這么回事,村里那個新上的會計是我弟弟,這家伙廢物到家了,弄了一筆爛賬,他沒臉過來,讓我請舟爺給歸整歸整。

我奶奶半信半疑地說,就是歸整賬目那也得明天去呀,現(xiàn)在天都黑了。

二賴說,現(xiàn)在就去吧,明天舟爺不是還要到錢莊做事去嗎,我們也不好打攪呀,再說這賬目的事,光天化日的讓大家看出破綻來也不好說不是。這就不大會兒的事,也就耽誤舟爺一杯茶的工夫。

我奶奶打愣神的當(dāng)兒,我爺爺起來了,對二賴說,走吧,我瞧瞧去。

我奶奶沒攔住,這一下就被二賴帶到了賭場。為此事,我奶奶自責(zé)了一輩子,要是那天晚上轟走二賴,或者一把攔住丈夫,也許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凄慘事。

因為在牌桌上被二賴幾個人合謀出了老千兒,又因為是酒后,我爺爺被下了套,被逼簽下了“沒錢還債賣祖墳抵債”的契約。

第二天酒醒后,我爺爺被人帶到了祖宗的墳地。天下理無常是,事無常非,沒想到他堂堂的“神算舟”年輕時身逢亂世,經(jīng)苦熬苦拼后略有成就,卻錯信小人,中年又遭奸人算計,淪落到賣祖墳這番田地,把偌大的一個家業(yè)生生給敗了,他對不起列祖列宗啊。滿頭白發(fā)的爺爺長跪不起,淚灑衣襟。

遷墳了,要把先人的骨骸遷到別處去。打開先祖的墓穴時,只見墓穴里有兩根蘆葦從土里滋出后繞著棺材整整圍了三圈,旁邊的下水罐子里盤著兩條金鱗金色的小蛇,眾人見了這番景象后大驚。專門為遷墳而請的風(fēng)水先生驚呼道,不得了啊,我看了這么多年的風(fēng)水,在七里??吹饺绱司跋筮€是平生頭一回!這可是塊風(fēng)水寶地呀,顯龍相,后輩人將來會出大官。不過這下完了,把祖宗的風(fēng)水給破了,敗家嘍!

眾人唏噓不已,我爺爺泣不成聲。等打開離世不久我太爺爺?shù)墓撞臅r,太爺爺?shù)氖走€沒腐,我爺爺一頭扎過去,伏地慟哭,緊接著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口噴鮮血而亡。

我的萍姑同樣命運多舛。

回到家鄉(xiāng)后,眼見家里遭了這些變故,萍姑心里也是非常難受。父親變得頹廢不堪,那時燕姑高中畢業(yè)后隨幾個師生去了湖南教學(xué),弟弟還小,家里全靠母親一人操持,她是長女,也算是多半個頂梁柱了。正巧村里缺個代課老師,萍姑也是念了幾年學(xué)堂的,她想去教書幫襯家里。

那天,她穿戴齊整后準備去學(xué)校報到,可巧村民兵隊長的女兒也去報到。只有一個教師名額,有人就說人家萍兒上過學(xué),有文化,讓她教唄。民兵隊長不干了,說,你們知道啥,舟爺他們一家在東北做買賣,為日本人做事,那是什么,那就是漢奸。還有,聽說這個萍兒還認日本女人當(dāng)干媽,會說日本話,難道你們愿意把孩子送到學(xué)校去學(xué)日本話嗎?這還了得,能讓一個漢奸的女兒教育貧下中農(nóng)子弟嗎?村民們七嘴八舌。不教就不教唄,自知爭不過人家,萍姑也不想爭辯,扭身想走。民兵隊長的女兒上前一步攔住萍姑,動作極快地一把掀開了萍姑額前的劉海兒,高聲說,哎,你們大家看看,就這模樣兒還想當(dāng)什么老師,不把學(xué)生嚇壞才怪呢!被人揭了傷疤,萍姑又羞又臊,捂著臉嗚嗚地哭著跑了。

受了侮辱的萍姑從此不愿出門。后來有媒人上門來給萍姑說媒,一看萍姑臉上落下的麻子,抽腿就走,誰家的俊小伙肯說個麻媳婦,一時人們都說萍姑是找不到好婆家了。萍姑哭過好多回,順子哥也沒了音信,也不知他是因為丟財寶的事心里系著疙瘩呢還是嫌她丑不愿娶她躲著她呢,他可是起過誓的。唉,世事難料,康李兩家沒成親家反結(jié)冤家,她跟順子哥是有緣無分,這就是命呀。她也悄悄打聽過順子,外面?zhèn)餮院芏?,有人說康有田財寶遭搶當(dāng)晚,順子就一無所蹤,原來是康有田把一大筆錢拿給他兒子送他出洋了。有人說其實那是一個圈套,把舟爺套進去了,是康有田與人合謀策劃財寶被搶,應(yīng)著給人家分成,卻變卦了,兒子讓人給做掉了。到底怎樣呢,康順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始終是個謎。

后來有人給萍姑說了外地一戶人家,人憨實,就是家窮。人家彩禮都過來了,臨上火車時,萍姑硬是不跟人走了,哭著逃回了家。她舍不得父母,舍不得順子,她說寧可沒人要老死在家。

我奶奶看著女兒受煎熬,心里難受得要命,她拉著女兒的手,哭著說,萍兒,媽知道你心里苦,心里一直想著順子,可是他都幾年沒有音信了,也不知是死是活,你還等到啥時候呀?你也別怪爹媽心狠,跟你說句冷話,就是順子在,你說你爸能同意你倆的事嗎,他心里那道坎能過去嗎?孩子,你就斷了這份念想吧,要怪就都怪我,是我這個當(dāng)媽的沒把你照看好啊。

萍姑哇的一聲哭出來,說,媽,我嫁人還不行嗎,你趕明兒找個人家把我嫁了吧。

我奶奶的那番話戳中了萍姑的心窩,也徹底冷了她的心。女大不中留,不嫁是不行了。萍姑到底還是嫁給了鄰村一個叫朱秀才的莊稼漢。朱秀才,可惜了這個名字,想必是爹媽望子成龍,希望兒子識文斷字有出息,可是事與愿違,他們的兒子大字不識一個。朱秀才大萍姑十歲,因家窮,又好吃懶做,所以一直沒討到媳婦。萍姑自以為相貌丑,自卑心理強,也就沒有挑選的心氣兒了,嫁雞隨雞吧。出嫁那天,萍姑沒掉一滴淚,她信命,月老早就給她配好了姻緣,跟誰不是過一輩子呢。

聽我奶奶說起過,萍姑新婚后回娘家,大家都問新姑爺對她好不好,萍姑苦笑著給大家說了一個嗑兒,說得全家都哭了。

婚后不久有一天萍姑生病了起不來炕,就讓朱秀才做飯。不一會兒就聽得頭頂上有響動,房梁上直往下掉土渣兒,萍姑正在納悶,忽地見頭頂漏了一塊天。原來是我那好吃懶做的姑父生火做飯見沒了柴火,蹬梯子上房拆房檁去了。

奶奶聽后傷心不已,悔當(dāng)初不應(yīng)該闖關(guān)東,沒闖出名堂不說,還把一家子的幸福給毀了??墒沁豆灸切┻€有什么用呢。

嫁了這么一個人,可想萍姑這些年的苦,她一手拉扯大了三個兒子,先是幫兩個兒子娶了媳婦,后又供小兒子讀書,還要操心那個閑散了一輩子長不成熟的男人。

我是個喜歡聽故事的人,發(fā)生在萍姑身上的故事太多太多,我愿意和萍姑聊天。

有一次聊起了康順子,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萍姑又打開了話匣子:你不提我還忘了這段了,年輕時我一人拉扯著三個孩子,日子那個難哪!多少年后了,好像是一九五二年公私合營時候了,一天咱村的福根大叔來家串門,福根大叔那會兒在河北勝芳鎮(zhèn)給一家店鋪當(dāng)學(xué)徒,他說一個叫劉大誠、自稱同鄉(xiāng)的人,托他給我捎點東西回來。

這個故事太有吸引力了,我認真聽萍姑敘說,生怕漏掉一個字。

萍姑說,我對福根說,我不認識劉大誠這個人啊,你說說他長得什么樣兒?

福根說,這個劉大誠開著一個燒餅鋪子,平時不愛跟人說話,性格有些古怪,好像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吧,但看上去顯得比我還要老。他唯獨跟我話多一些,總是跟我嘮起家鄉(xiāng)的事,后來慢慢熟了,他就打聽你,我說你過得不好,孩子多日子累,男人又不成人,他聽了也不作聲。有一天他就托我給你捎?xùn)|西。

萍姑幽幽地說著,面容生動,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

福根給我一個盒子,里面是一塊手絹,我一看那手絹就哭了,手絹我認識,上面繡著兩只鴛鴦,是我親手繡的,那晚我們分別時我塞給他的呀。手絹里包著兩根金條,底下還壓著一封短信。

我急急地問,誰給的呀?信里面說啥了?

萍姑哭了,渾濁的老淚流下來,讓我覺得心酸。信的署名是劉大誠,但括號里注著的是順子。他說他們一家對不起我們家,他們從東北回來的路上財寶確實是遭搶了,可是搶的是他家的。他爸爸康有田被豬油蒙了心,硬說全沒了,他沒臉見我了,更覺得愧對于康氏祖先,當(dāng)晚誰也沒告訴就走了。他家里人還都以為他沒了呢,原來他更名改姓遠走他鄉(xiāng)了,后來在勝芳站住了腳,做起了小買賣。

那金條是咋回事?我急不可待地問。

萍姑告訴我:順子說他當(dāng)年早藏著心眼背著他爸爸留出來兩根金條,日子多難他都沒拿出來,知道我日子過得不好,捎給了我,他說這是在贖罪。

我問,那順子成家了嗎?

萍姑嘆口氣說,成了,聽福根說兩人不對脾氣。

我唏噓半晌,問萍姑還恨不恨他。

萍姑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人性終有回歸的那一天,他也知道錯了,我早就不恨他了。

順子他爹康有田后來的事,我聽奶奶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過一些。我家破敗后,他卻買了房、置了地,做起了生意。土改后他家被劃成地主,被斗得很慘。白天挨斗,晚上掃廁所,弄得渾身都是屎尿,冬天下雪,地上結(jié)了冰溜子,他一個人在地上鏟雪,可憐兮兮的。村里人都遠遠地躲著他,誰也不敢近前,都說他這是報應(yīng)啊。這話傳到我奶奶耳朵里,她坐不住了,那年月我們?nèi)兆右膊缓眠^,我奶奶拎著二十斤高粱面去他家看他。他一見我奶奶,愣怔了一下,然后兩只粗糙的大手捂住了臉,嗚嗚地哭了,肩膀跟著一聳一聳的,淚水順著手指縫直往下流。哭了一陣兒,康有田松開手說,舟奶奶,我,我不是人啊。我奶奶拍拍他的手說,有田,都過去了,往后日子還得過下去不是?咱們還得看長遠啊。

再說一下我的燕姑。一九四八年年底東北遼沈戰(zhàn)役結(jié)束后,那時的燕姑正在寧河中學(xué)讀高二,作為進步學(xué)生,她人小鬼大,早就跟冀東地下黨組織有聯(lián)系,東北解放后她背著家人偷偷報名參軍了。燕姑跟共產(chǎn)黨有聯(lián)系這件事當(dāng)時只有我奶奶知道一些。

聽我奶奶說,他們還在東北那會兒,有一天晚上,很晚了,家人都睡下了,我奶奶手頭縫衣服睡得晚了些,她剛躺下不一會兒,就聽外面有敲窗的聲響。我奶奶以為是有盜賊來了,開始嚇得不敢言語,后來想把我爺爺捅醒,但轉(zhuǎn)念一想,我爺爺知道了要是鬧起來,盜賊窮急生瘋,恐怕要出人命,于是她就索性大著膽子,想聽聽那賊想要些什么,打發(fā)走就是了。

敲了幾下窗后,外面有人低聲說,請問是李秀燕家嗎?我是她的朋友。我奶奶一聽有人說出二女兒的名字來,想必是天津的同學(xué)路過此地有事相求,急忙大著膽子開了門。進來一大一小兩個衣衫襤褸的男人。我奶奶問,你們是誰,咋認識我女兒,她也不在這兒???其中那年長的說,大嫂,我知道你女兒在天津,你也別問我們是干啥的,還是不知道的好,省得給你們找麻煩。奶奶問,那你們找我干啥?他們說,我們斷糧了,還有,家里如果有藥的話,也給我們一些。我奶奶立時就明白了什么,這可能就是東北抗日聯(lián)軍吧,但她不敢說破,于是二話沒說,悄悄地把他倆引到廚房,讓兩個人扛起兩袋糧食,又找了些雜七雜八的藥,臨走時又給兩人兜里塞了幾把銀圓和幾個貼餅子。等把兩個不速之客送走了,我奶奶心還咚咚地跳個不停,她為自己剛才的壯舉興奮不已,好像她自己也成了抗聯(lián)分子。穩(wěn)穩(wěn)心神后,她又隱隱地為女兒擔(dān)心起來,擔(dān)心的同時更欽佩她的膽量。這丫頭,她才多大的人啊!

聽到外面有動靜,我爺爺在里間兒迷迷糊糊地問,桂兒,半夜三更地跟誰說話呢?我奶奶一邊插門一邊笑道,咳,剛才有個要飯的,餓得倒在了咱家門前,我剛給點兒吃的打發(fā)走了。我爺爺翻了個身迷糊道,唉,這是什么年月呀,天殺的日本人。

這樣的事只有一回,我奶奶想可能是那些英雄好漢怕給添麻煩不愿上門討擾了,他們不到萬不得已是不麻煩百姓的,女兒跟這樣的英雄好漢做朋友也值得了。燕姑的這個秘密只有我奶奶一人知道。

一九四九年初天津解放了,上面組織大軍南下,燕姑又悄悄報名隨軍南下到了湖南。她臨走時跟家人說,那邊缺老師,她是去湖南教學(xué)。我奶奶也沒點破,只是哭著拉住她的手,說,我們剛回來,你又要走了。燕姑也哭了,繼而又破涕為笑說,媽,我這回走是奔著光明去的。我奶奶抹了把眼淚說,傻孩子,就你鬼,那你千萬要注意安全啊。

等全國解放后,我們?nèi)也胖兰依锍隽藗€共產(chǎn)黨員。入湘后,燕姑這個南下干部因工作需要留在地方工作,再后來成為地級市的一個領(lǐng)導(dǎo)干部。姑父是個軍官,也是湖南人,兩個兒女也都很有出息,一個在部隊,一個在機關(guān)。燕姑也很惦記家,不管再遠再忙每年也要回趟家,一來祭祖,看看先人,二來看看苦命的姐姐、弟弟和我們這些晚輩兒。

記得燕姑七十五歲那年回家,臨走時特意讓我們帶她去看看七里海,她望著煙波浩渺的水面和郁郁蔥蔥的蘆葦蕩,兩眼泛著淚光。她拉著我萍姑的手說,姐姐,小時候咱們都曾經(jīng)在這里打過魚摸過蝦,揪葦葉在端午節(jié)包粽子,童年多美好啊,不過遺憾的是咱倆沒在一起過過童年,我才一歲多,你就隨父母闖關(guān)東了,看到別人家有兄弟姐妹,不知我有多羨慕呢。那些年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們嗎,天天盼著你們回來,還央求著姥爺帶我去找你們呢。唉,不說這個了,這么些年過去了,想想這一切好像就發(fā)生在昨天啊,如今我們都老了呀。姐姐,這次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回家了,也可能是咱姐倆的最后一面了,你可要保重啊。

姊妹兩個抱在一起老淚縱橫。燕姑有嚴重的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炎,經(jīng)不住舟車勞頓了,她們以后見面的機會是不多了。我深深理解燕姑的思鄉(xiāng)之情,無論身在何方,家鄉(xiāng)七里海這根藤總是牽引著她,家鄉(xiāng)七里海這灣水總在呼喚著她。船漂泊再久總得靠岸,這里才是我們的根哪!

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我們這些后輩都跟著哭了。

那時候,我們都已經(jīng)長大了。

萍姑的心血沒有白費,三表兄小德子最有出息,已經(jīng)成了國內(nèi)一家企業(yè)的董事長。在回家的路上,萍姑在車上又跟我們說起了我們一家子曾經(jīng)闖關(guān)東、被日本鬼子欺負的事。

坐在一旁默默無聲的我姑父朱秀才,這時候突然插話說,小德子,你有今天的一番事業(yè)是趕上了好時代啊,可你也要記住你燕姨他們這些人啊,當(dāng)初如果沒有像你燕姨這樣千千萬萬的人參與抗日,你小子哪里會有今天,可千萬別忘了本啊。聽到姑父這樣說,大家都笑了,這可能是朱秀才這輩子說得最明白、最敞亮的一句話。

⊙ 鬼 金·灰色調(diào)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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