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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情之始

2015-12-29 03:00丁東亞
青年文學(xué)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祖父祖母姑娘

⊙ 文 / 丁東亞

溫情之始

⊙ 文 / 丁東亞

丁東亞:一九八六年出生,小說散見于《上海文學(xué)》《長江文藝》等刊。現(xiàn)居武漢,供職于某雜志社。

引文

我不想講述父親的故事。如此一來,我就成了一個謎??墒恰?/p>

我之所以會在這個沉悶的夜晚想起父親,與我那個從北方遠(yuǎn)道而來的同學(xué)有關(guān),像我一樣,不久前他的父親也突然死掉了?!皨尩?!活到最后,他就像是一條老狗。”說完這句,他端起酒杯仰面喝盡。對他的家事,我略有耳聞,聽另一個同學(xué)的女朋友偶爾談及,他那一向溫良勤勞的父親因為一次意外,失去了兩個蛋蛋后,脾氣變得暴戾,一次險些失手將嘮叨了他幾句的老婆打死。離婚是必然的??蓱z的是我那同學(xué)從此就成了他父親出氣的活靶子?!皠e想那些了,都他媽過去了?!蔽矣峙c他碰了一杯。盡管多年不見,我們依然保持著從前的熱情與豪邁。當(dāng)然,這些全都在酒里。

我同學(xué)是在傍晚時分抵達(dá)的。南方二月的濕冷一如往常。似乎還未等我們在街邊的燒烤夜攤上落座,雨便淅瀝襲來。倘若我和同學(xué)在那個簡陋的矮棚里只喝酒聊天,抑或互訴衷腸,這會兒我早已回到家中,洗了澡呼呼大睡。那樣也就不會有后面的事情發(fā)生。那個渾身臟兮兮的討飯老人不管故意還是一時疏忽摸了一把一個女人的胸部,被女人大聲斥罵,又被她憤怒的男友一拳打倒在地,我們都會安之若素,唯有推杯換盞,一醉方休。然而事情的轉(zhuǎn)折就在老人被打倒在地的一刻,當(dāng)那個一身狐臭的男人上前準(zhǔn)備再給倒地的老人補(bǔ)上兩腳,我同學(xué)倏然起身,沖了過去。

“嘿,狗娘養(yǎng)的,他要是你爹呢?”那打人的男人尚未明白過來,我同學(xué)鋼鐵般堅硬的拳頭直接落在了對方的鼻梁上。

毋庸置疑,我此刻就躺在派出所的暗房里。至于我那同學(xué),早已酩酊大醉,酣然而睡。

事實上,若是我給唐凌打個電話,她可能會趕來將我接回家去。只是之前的一天,我們剛剛吵了一架,她帶著孩子回了娘家。我和唐凌為什么吵架呢?這和我半年前認(rèn)識的一個叫清芬的女人有關(guān),發(fā)生了一點不該發(fā)生的情事。這么說來,我仿佛就成了一個多情放蕩的男人。盡管真實的一面與想象相差甚遠(yuǎn)。那么,為何我又會突然想起我的父親?這還要歸咎于動手打人前我同學(xué)說了一句:“嘿,狗娘養(yǎng)的,他要是你爹呢?”

是的。接下來我要講個故事。故事與我的父親有關(guān)。作為他唯一的兒子,或許只有我才想要弄清他的往事。這樣說來,故事一定枯燥乏味。但我真正想要講的其實是我父親的情史。

由江漢平原、三峽之地通往鄂西山區(qū),必經(jīng)一處要道。此要道自元代設(shè)關(guān),經(jīng)年累月,人居繁衍,早已成為一個小鎮(zhèn)。又因此地地勢多為壩子、山脈、河流與盆地,且四季雨水豐沛,所以盛產(chǎn)茶與橘,又因盛產(chǎn)魚、羊,故而得名漁洋。漁洋鎮(zhèn)四周群山疊翠,景色宜人,一條大河蜿蜒山間,橫穿小鎮(zhèn),繞山遠(yuǎn)行,為了便于記憶,臨水而居的人們喚其漁洋河。

時逢春夏交替時節(jié),雨水連綿之日,小鎮(zhèn)淳樸勤勞的人們便會賦閑家中。女人三兩一處繡花做衣,慢話家長里短,男人則喝茶打牌,抑或邀朋去鎮(zhèn)上小店淺酌幾杯,偷得半日清閑。待雨止云出,他們又歸返往日生活,繼續(xù)為生活勞作忙碌。

“那時候天一放晴,鎮(zhèn)上的年輕姑娘和小媳婦就會抱著裝滿衣物的木盆去河邊洗衣服。”在南方那個梅雨之夜,回想起地處湘鄂四縣交界之地的漁洋鎮(zhèn),父親眼中閃過一抹靈光。仿佛是那條河流喚醒了父親沉睡多年的蒼老記憶,當(dāng)小鎮(zhèn)的事物逐一浮現(xiàn),頓使他愉悅著迷?!耙坏胶舆?,她們就一股腦將衣物倒進(jìn)河里,之后脫去鞋子,挽起褲管,赤腳踏入水中,撈起一件衣物放到腳邊一塊青石上,舉起木棍翻衣捶打起來?!备赣H告訴我,若是忽然有了興致,她們還會唱起山歌或小調(diào),抑或是與同來的女伴擊水玩樂,笑鬧一番。倘若這熱鬧的場面被岸上恰此路過的年輕男子瞧見,他們還會停下來,對著其間某個自己心儀已久的姑娘唱起情歌。“到了夏天,漁洋河就變得更加熱鬧了。”父親說那時只要鎮(zhèn)上學(xué)堂下學(xué)的鈴聲一響,那些淘氣的男孩便抓起書包,躥出教室,呼朋引伴,直奔河岸而去。待到夜色彌漫四野,戲水的孩子們上岸離去,漁洋河又于蟲鳴歡叫聲中迎來了鎮(zhèn)上的青年男女。他們或成雙結(jié)對,或三五成群,沿著河岸漫步與說笑,至于懷有私情的青年男女則悄然躲到某處偏僻寂靜之地,或坐或躺,說著情話,直到月色有了羞容,躲進(jìn)云層……九歲那年,父親一個遠(yuǎn)房的舅爹告訴他,那漁洋河源于長陽縣西部的雪山尖,向西流,折向南流,最后經(jīng)清江才浩浩蕩蕩注入長江。

提及那個長年串山走村販賣騾馬的舅爹,父親印象甚為深刻。據(jù)說那舅爹身材矮胖,眉濃額寬,額頭上三道皺紋宛如三道溝壑,說話語速極快,且記憶力特別好,所經(jīng)之地,所遇之事,可以說是過目不忘。每次到鎮(zhèn)上收購騾馬,那舅爹都要在家中小住幾日,茶飯之余,父親常鬧著他講故事。如今回想起最后見到舅爹的那個靜謐之夜,父親不由一陣傷感。似乎剛一放下碗筷,父親便撲進(jìn)舅爹懷里,說,舅爹舅爹,該給我講故事聽了。

故事發(fā)生在距漁洋鎮(zhèn)百里之外一個叫茶花村的村子。每逢月圓之夜,村里的女人就會穿著孝衣整夜圍著村子游走,一遍一遍低聲喚著一個名字。那舅爹感到奇怪,便借著收購騾馬之際四處向人打探,可村里人對此是守口如瓶,對他的詢問或是躲避不已,或搖頭不語,好像那是他們共有的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離開村子前一日,天黑時,他在村口與一個鰥居多年的老人閑聊,才最終從他口中得知,原來她們是在呼喚她們死去的親人的亡魂。

“他們都死了,還叫他們的魂干啥?”父親說不知道為什么,他聽完竟一點也沒覺得害怕。

“人死了,魂還要在世上游蕩哩。她們是怕他們孤單,喚他們回家呢?!?/p>

“那他們都能回家嗎?”父親將信將疑。

“這可沒人知道。他們要是回不了家,就只能變成孤魂野鬼嘍?!?/p>

幾日后,那舅爹便趕著購來的騾馬和祖父一起一早進(jìn)了城。

祖父就是在那時突然病倒的。當(dāng)父親將話題引向祖父,試圖更為清晰地辨識出那個久遠(yuǎn)的夜晚,記憶的迷霧使他陷入了一場真假難辨的夢中。那個苦艾草濃烈香味彌漫山野的清涼之夜,我家院門上高掛的兩盞紅燈籠格外鮮明奪目,然其喜色光亮,卻無端給人一種凄婉之感。猶似一種慣例,每年端午這日,祖父一早便會到后院柴房找出那已擱置了許久的大紅燈籠,將之拿到院子里,用潔凈的白布擦拭得一塵不染,之后放入紅燭,點上燭火,掛到院門兩旁。

祖父那時是鎮(zhèn)上最好的鞋匠,不僅做的鞋子好看耐穿,而且有著一副好頭腦,在縣城幾家鞋店有著自己的代售點。雨水淅瀝迷離的日子,祖父總是泡一壺苦艾茶,坐在院門前,用鋒利的割刀將皮革或布料分切開,再用剪刀裁成鞋樣,此后嫻熟地穿針引線,將它們與早已備好的橡膠鞋底或納好的千層底縫在一起,不消半個時辰,一雙新鞋便被制作完成了。祖父做鞋時,街鄰從門前走過,跟他搭訕,他亦只是抬起頭看上一眼,熱情地招呼一聲,或是微微一笑,低頭繼續(xù)做活兒。

月初或月末,祖父都要進(jìn)城一回。一來是將一月間新做的鞋子送去出售,收回前一個月售出的鞋款;二是去置辦做鞋子所用的皮革、線繩等材質(zhì)。那時父親格外喜歡祖父進(jìn)城,因祖父每次進(jìn)城歸來,總會給他帶回一堆好吃的東西:姜糖果、豆醬粑、羊肉包……抑或是一件新衣裳。盡管祖母對鈍口拙腮的祖父一向諸多不滿,時常會譏嘲一番或口出惡言,但日子過得還算富足清靜。

沒有人曉得祖父得了什么病,除了一直高燒,父親說他還昏言昏語。至于說的是什么,又無人能夠辨得清楚。后來在縣城的醫(yī)院住了些時日,依然不見好轉(zhuǎn),祖母就雇了一駕馬車,將祖父拉回了家中。父親說,回去當(dāng)晚,祖母就去了鎮(zhèn)西的譚木匠家,為祖父預(yù)訂了一副上好的松木棺材,之后又從街上買回了一捆白布,為祖父準(zhǔn)備起了后事。

祖父病間,登門探望的親朋和街鄰中,有人提議祖母去櫻桃山上去尋那個據(jù)說能驅(qū)鬼招魂的老人來看看。多年來,每每鎮(zhèn)上的孩子得了怪病,或是丟了魂,他們就會去尋那老人前來。起初不信鬼神的祖母甚為疑慮,覺得丟魂之說純屬無稽之談。一晚,當(dāng)祖父昏睡中突然驚坐起,大呼了一聲“我不走……”,吐了一攤黑血,祖母這才慌了神,急忙出門去了櫻桃山,去尋那老人了。

祖母氣喘吁吁上了山,來到那處茅屋前,老人已熄燈睡了。待她稍稍平復(fù)了氣息前去敲門,抬頭看到屋頂立著一只毛發(fā)黝黑發(fā)亮的黑貓。月光下,那黑貓瞪著一雙幽冷的眼睛直直地盯著祖母,使她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等定了神,祖母想要看清那只黑貓,它卻哀叫一聲,回身一躍,跳下房頂,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中。

父親說后來祖母每每說到此事,就覺得蹊蹺,說那分明是個兇兆。

老人隨祖母到來時,已近午夜??帐幍男℃?zhèn),只夜下看門狗忽低忽高的吠叫陪伴著天際那一輪孤獨的鐮月。

進(jìn)了屋,老人走到祖父床前,俯身摸了摸祖父滾燙的頭和冰涼的雙腳,強(qiáng)行掰開他的嘴巴,看了看他的舌苔,試了試他的鼻息,之后頗為無奈地?fù)u了搖頭?!疤砹?,他已經(jīng)走遠(yuǎn)啦?!崩先苏f道。

“都說你能給人招魂,你救救他吧?!弊婺赴Ц娴?。

“已經(jīng)走得太久了,怕是招不回來了?!闭f著,老人回身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的祖父。

祖母坐到地上痛哭起來。

父親說祖父那晚從縣城回來,就將路上遇到的詭異之事告知了祖母。只是她自始至終都不以為然,甚至覺得祖父編造那段離奇的故事搪塞飲酒一事,實在荒唐可笑。

或是天不作美,祖父那晚從縣城連夜歸來,半路上下起雨來。他縮著腦袋匆忙趕路間,不覺竟到了一處圍著籬笆門前種有兩株桃樹的茅屋前。細(xì)雨中,那散落一地的桃花在透過紙窗射出的蜜色燈光下,猶如一瓣瓣被撕碎的涂滿油彩的月光。猶疑間,一個一襲紅衣的婦人開門走了出來,揚(yáng)手高聲招呼祖父,說已等他許久,喚他趕緊進(jìn)屋歇歇。未等祖父多想,一個男人又從婦人身后的房門閃出,熱情招呼他進(jìn)屋。似乎就在那一刻,祖父隱約記起曾在哪里見過他們,可又一時想不起具體的時間和地點;抑或是出于盛情難卻,祖父直接跨過那低矮的柵欄,走上前,隨他們進(jìn)了暖烘烘的小屋,坐到早已擺好酒菜的木桌前,與那陌生男人一邊吃喝,一邊攀談起來。

“你啊,就裝神弄鬼吧。”祖父話一落音,祖母就說道,“你說的那地方根本就是一片墳地,哪兒來的人家?”又說,“你這人比頭騾子還蠢,還想編故事騙人?”

“哪個編瞎話哪個是王八!”祖父有些氣惱,賭氣道。頓了頓又說,剛開始他也覺得怪,可他分明記得就是在那兒進(jìn)了一個茅草屋,還跟那男人喝了酒。

盡管祖父一再堅持自己絕非撒謊,實有所遇,還說那男人一再要求他住上一宿??勺婺附K是不信。直至祖父突然病倒,變得神志不清,不久一命嗚呼。

“你相不相信招魂術(shù)?”至此,父親忽然問我道。

“招魂術(shù)?”我說,“真有招魂術(shù)?”

“這個我也說不清楚。不過你奶奶可是干過那事?!?/p>

“她懂招魂術(shù)?”我疑笑道。

“她哪里會懂。估計也是自己瞎琢磨,穿一身白衣,一到晚上就拿著靈幡去你爺爺遇見‘鬼’的那片墳地喊你爺爺一陣。”父親說那時候晚上從墳地回來,他和祖母總能看到河邊一棟木閣小樓里亮著燈,窗口站著一個小女孩。

“看上去,她就像個小鬼頭?!备赣H猛然說道。

我不禁心頭一驚,腦海瞬間閃過那驚魂的一幕,猜想她那看似詭異的行為會不會也像祖父一樣,一切不過是死亡的一種預(yù)兆;不同的是,祖父掛起的燈籠是要為他的亡魂提前照亮歸來之道罷了。

那個身材微胖復(fù)姓司馬的女護(hù)士前來巡房時,窗外夜雨如謎,多情清寂。此前不久,父親剛剛喝下半碗雞湯。這些日子,他的食欲明顯下降,那不可否認(rèn)的事實似乎表明父親已時日無多。

“沒覺得哪里不舒服吧?”一進(jìn)門,女護(hù)士熱情地關(guān)切道。

我起身,友好地跟她打了個招呼。

“沒有?!备赣H乖巧答道??吹贸?,父親對她頗有好感?!八抉R姑娘,我什么時候可以出院???”女護(hù)士從衣袋掏出聽診器準(zhǔn)備工作時,父親問道。

“這得聽醫(yī)生的。他說你什么時候可以出院,你才能回去?!迸o(hù)士聲柔腔細(xì),甜美的聲音里仿佛帶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撫慰。

“那豈不是還要等好久?”父親甚感沮喪,“司馬姑娘,你幫我跟醫(yī)生說說,讓我早些出院吧,我想早點回家。這醫(yī)院里一到夜里就有人哭……”

我忙給那女護(hù)士使了個眼色。

“那好吧,明天我就跟醫(yī)生說說?!迸o(hù)士故作爽快地應(yīng)道。

父親頓時高興起來。

此時,隔壁房里傳來一陣孩子幾近聲嘶力竭的哭號。我懂得那冰冷細(xì)小的針頭刺入他們細(xì)嫩的肌體或頭皮之際,以及此后微涼的液體通過透明的輸液管流入他們幼小身體時帶來的不安,猶如此刻我父親清醒地極力忍受著的身心的雙重折磨。女護(hù)士簡單做了聽診,做好記錄,收了儀器出了門,我還沉湎在想象中某個醫(yī)生鎮(zhèn)定自若地扒開嬰兒薄發(fā),尋找下針之處的一幕。

我和父親的話題就是從那個復(fù)姓司馬的護(hù)士身上開始的。以我的推斷,她一定在某種程度上喚醒了父親早已衰老的激情和愛欲。這無端的猜想盡管看似一種無意的冒犯,但我確信,真實的一面遠(yuǎn)勝過虛假的敬重。

“司馬姑娘很像我年輕時候愛上的一個姑娘哩。”女護(hù)士剛一出門,父親便對我說道。之后,那煙雨縹緲的古老小鎮(zhèn)便打翻了記憶的魔瓶,將父親引回了那片他的出生之地。

“很漂亮吧?”我愕然一笑。實在難以想象一向寡言沉悶的父親竟還懂得風(fēng)情。

“模樣早模糊嘍。很多年前的事了,那個時候的漁洋鎮(zhèn)……”父親感慨道。正當(dāng)我要繼續(xù)探問祖父死后之事,母親卻游魚一般首先躍出了記憶的湖面,從父親的口中縱身而出?!艾F(xiàn)在想想,還是覺得你媽好?!?/p>

在經(jīng)歷了第二次婚姻失敗后,父親此時的坦言更像是一種自我檢討,言語間充滿著無限的懷想與自責(zé)。可那醉心的懷想和溫情在父親堅定的眼中僅僅滯留了片刻,又被那往日疲憊不堪的瑣碎生活和無休爭吵場景所取代。

對于父親和母親的結(jié)合,我一直妄自認(rèn)定是悲情的。至少在我記憶中,有關(guān)他們的一切仿佛都有著不可告人的一面。在外人看來,他們總是形影不離,志同道合,恩愛無比,是老夫少妻的典范。可一旦回到家中,他們又立即褪去偽裝,收起笑臉,擺出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面孔,針鋒相對起來。父親比母親年長十歲,在男女之事上,如今我甚是理解父親過度勞累導(dǎo)致的身體的未老先衰,至于生活中他寡言少語的性情和無趣的一面,使我不得不又想到母親的遭遇其實與寡婦區(qū)別無二??晌也⒉幌朐诖舜鄹氖聦崳只蚣俳栉淖衷g毀母親的不忠,相反,在那個大雨如注的傍晚,在目睹了母親與那個風(fēng)度翩翩、儀表非凡的工程師的情事后,我還暗自為她擔(dān)心了許久。

那是在我十四歲那年的一個夏日,從球場冒雨回家穿過一條人跡寥寥的街道時,我看到母親挎著那個精致的棕色手提包,和一個男人并肩打著一把藍(lán)色雨傘漫步雨中。他們說說笑笑,顯得曖昧異常。似乎在街道拐角,某一瞬間,那男人還自然地用手摟住了母親的腰際。這不確定的卑劣一幕使我頓時感到憤然。盡管如此,我依然不想妄加猜測母親在此之前已與那工程師有了肌膚之歡,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母親的精神出軌已成事實。此刻想來,那時母親雖已人至中年,卻仍風(fēng)姿綽約,溫婉嫵媚,他者的欲求之念無須多想便可略知一二。只是那一刻不知出于何種緣由,我竟又深信母親必會終身潔身自好,即使一生郁郁寡歡,她亦不會輕易跨過道德的底線。

印象中,父親與母親確有過一段不愉快的過往。那些日子,他們總是意見相左,爭論不止又相互糾正偏誤,一段相當(dāng)漫長的冷戰(zhàn)時光后,他們才終于爆發(fā),開始互揭老底,言辭亦變得惡毒,爭吵中時而還會大打出手,毫無顧忌地在我面前談到離婚和財產(chǎn)分割之事。我知道對于他們那樣的知識分子,走到這一步,婚姻幾乎已到了終點,可我卻又一度堅信像他們那樣看重臉面勝于一切之人根本不可能真的分開。

那個周末夜晚,父親和母親參加完朋友的家宴,醉醺醺地相互幫扶著回到家時,我已睡下。一踏進(jìn)門,母親便喊起我的名字,說口渴得厲害,讓我給她倒杯水。我很是不情愿,但還是起身開了燈,準(zhǔn)備去為她倒水?;蛞蚓凭淖饔?,他們那時早已顧不得形象,胡亂地躺到了地板上。母親發(fā)髻凌亂,衣衫不整,一只腳搭在父親的胸前,另一只腳上,鞋子已不知去向。而吐了一地的父親在酒精的后力中,已呈昏睡之相,鼾聲斷續(xù)響起。我將母親攙扶到沙發(fā)上,欲回身去拖父親,她卻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醉眼蒙眬地對我說她明天要跟我父親去辦手續(xù),問我要跟誰。我盯著她,頓時茫然無措。

然而,翌日他們并沒有真的去辦理離婚手續(xù),相反,母親一早起來就去廚房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父親晚些時候起來洗漱,我和母親已坐到餐桌前吃飯,對于昨晚他們?nèi)⒓油硌缫宦窢幊车牟豢煲约白砭坪蟮睦仟N,他們只字不提,甚至父親洗漱后坐到餐桌前,母親還殷勤地遞給了他一雙筷子,為他盛了一碗銀耳蓮子湯。我知道那是他們和好的信號,盡管在維持了短暫的一段時間后,他們重又回到了敵對且是無可挽回的局面。

南方夏日,雨水淅瀝連綿,濕熱的空氣使人一想起便感到渾身發(fā)癢,仿佛整個身體時刻處在一處封閉的蒸汽房內(nèi)。那年夏天,父親因一篇論文獲了省里的一項大獎,當(dāng)晚與朋友外出慶祝,回來時醉意已顯?;氐郊遥麖陌锬贸鲆粋€裝滿了百元鈔票的信封扔到母親面前的桌上,炫耀道:“你不是、不是一直瞧不起我的工作嗎?看看,這不是最、最好的證明嗎?”酒桌上過量的豪飲,使得父親口齒不清起來。母親抬眼看了父親一眼,起身去了臥室。大約半個時辰光景,浴室突然傳出“砰”的一聲清響,隨之是父親一聲疼痛的喊叫。母親放下手中的地理雜志,下床去浴室瞧個究竟,看到的是躺在地上滿臉是血的父親。母親遽然想起,此前她洗了澡,忘了把濺濕的地板弄干了,不知情的父親拖著醉步進(jìn)了浴室,關(guān)門的一刻腳下一滑,額頭重重地撞在了馬桶上??吹竭@慘烈的一幕,母親惶恐不已,急忙上前想要將他扶起時,父親卻一下起身坐起,抹了一把流血的額頭,看著沾滿了手掌的鮮血,說:“你故意把地板弄濕,是想摔死老子嗎?”母親怔了一下,之后直起身子,惡狠狠地說了句:“老子就他媽想摔死你!”

對于性情孤高的母親而言,顯然父親帶有挑釁的猜疑和攻擊的言語,刺傷了她最后的矜持與忍讓,在帶著嚴(yán)重誤解的爭吵后,父親被攆出了臥室,簡單包扎了傷口后,獨自在客廳沙發(fā)上安睡了一宿。

此后,他們再也沒有憐惜多年來朝夕相伴的溫情,毅然決然地離了婚,從此成了路人。

不難想見,我的童年沒有祖父母陪伴,更無幸得到他們的看護(hù)和疼愛。對此,我只能將這一遭遇視為一種“不幸”??擅棵课议_始思考這種不幸,甚至試圖對此改變,只能又無端陷入更深的難以名狀的恐慌。

我的外祖父母本來能給我一個快樂的童年,可在我四歲那天,我那研究了半輩子地質(zhì)的外祖父母便收拾了行李,帶著半生的積蓄,飛到太平洋西南部的一座城市定居了。說來可笑,母親說他們之所以選擇去那里,原因竟然是要隨時可見的只會跳躍的袋鼠。七歲那年,母親曾帶我漂洋過海去看望過他們一次,在那處寬大干凈花掉了他們一半積蓄的房子里見到我們,外祖父母顯得興奮異常,一進(jìn)門,他們便爭先恐后喋喋不休,可從頭到尾,他們與母親的談話似乎都沒能逾越袋鼠的話題。

“乖外孫,你見過紅袋鼠嗎?”說話間,外祖母一把將我攬進(jìn)懷里。

“沒有。它們好看嗎?”我問道。

“它們可好看啦。你知不知道,那野生的紅袋鼠啊,只有公的,沒有母的呢?!?/p>

我只能假裝懂得一般“噢”了一聲。

“明天外婆就帶你去看它們好不好?”

我低頭玩弄著手中的玩具,之后從外祖母懷里掙脫,奔向母親。“媽媽,我不想看袋鼠,我想回家。”

客廳頓時一片靜寂。

父親和母親離婚后,我沒有搬進(jìn)他們各自重新組建的任何一個家庭居住,而是選擇了跟著不久前剛從國外回來的外祖父母。對于為何突然遷回一事,他們只字不提,只說老了,想要落葉歸根。時過境遷,我曾不止一次暗自揣測,或許是經(jīng)過十年與袋鼠朝夕相處的漫長時光,外祖父母早已厭倦了對它們的瘋狂迷戀,甚至覺得當(dāng)初對袋鼠那種只會跳躍的動物產(chǎn)生濃厚興趣,實在荒謬至極。

父親在母親搬進(jìn)那個工程師家中不久,就與單位一個單身多年的葛姓女人住到了一起。

窗外的雨水不覺已淋濕了黑夜。墻上的掛鐘指向十點一刻。

“該吃藥了?!蔽艺f。拿出藥,分好,遞到父親手中。

吃了藥,稍稍休息了一會兒,父親又起了身,繼續(xù)和我閑談起來。只是再次回想起與潘虹在河岸相遇的那個秋風(fēng)蕭瑟的夜晚,父親此刻略顯悲傷。那個入夜時還是月朗星稀的夜晚仿佛一道閃電,在潘虹尚未顯露出本相之際,早已擊中了他內(nèi)心的柔軟。

父親是在穿過一條小巷準(zhǔn)備抄近路趕回家時,在雨中意外地撞倒了潘虹。

說來也巧,那晚潘虹不知吃了何種冷食,和三姑娘一起在河邊散步時突然就鬧起了肚子,一時難忍,就跑進(jìn)了一片荒草繁茂之處方便。不想方便了一半,一陣陰風(fēng)吹過,雨水落了下來。那三姑娘見狀,忙催促起潘虹。待潘虹終于起了身,系了裙帶正欲離開,一個身影迎面沖來,將她撞翻在地。

“流氓!”倒地的一刻,潘虹驚恐地喊了一聲。

聽到叫聲,那三姑娘慌忙跑了過去,并附聲高喊:“抓流氓,抓流氓啊……”

“哪個是流氓?”父親在黑暗中疑惑地問了一句。

“哪個是流氓?你就是流氓。除了你,這里還有別人?”拉起倒在草叢中的潘虹,三姑娘憤憤說道。

“我是流氓?”父親頓感惶惑,“我咋就成流氓了?”

“不是流氓你躲草叢里看人家方便?”三姑娘說,“你就是流氓!”

“我偷看誰方便了?沒影的事?!?/p>

“沒偷看你躲草叢里干么事?臭流氓!”三姑娘不依不饒。

父親一時憤然,又欲辯無言。

走出草叢,來到光亮處,看到長裙上沾了自己的排泄物,潘虹頓時臉頰滾燙起來,忙伸手悄悄拉了一下三姑娘的衣角,示意她趕緊離開。三姑娘此后亦察覺到了這尷尬一幕,卻沒有理會潘虹,回身盯住我父親。

“你說咋辦吧?”三姑娘質(zhì)問道。

“你說咋辦就咋辦唄?!备赣H說,“真是倒霉!”

“碰上你這個臭流氓才真倒霉呢?!比媚锉鸨郯?,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問,“你叫么子?”

“潘金水。”

“潘金水?”三姑娘冷冷一笑,“你爹還真會給你起名字,不過你該叫個‘潘銀(淫)水’才對?!?/p>

“你這姑娘怎么罵人?”

“罵人?咋罵人啦?”三姑娘不屑道,“今兒老子還真就想罵人了,咋?流氓還罵不得?”未及父親說話,她又問,“快說,你家住哪兒?”

“仙桃巷?!?/p>

“潘金水,仙桃巷?!比媚镏貜?fù)了一遍,說,“我記下你了,明天你買條新裙子給送來,不然去派出所告你,說你耍流氓。”

“我沒耍流氓,”父親委屈道,“你這是誣蔑?!?/p>

“管你耍沒耍。你撞了人,弄臟了人家的裙子,你不該賠?”

“我沒說不賠?!备赣H這才恍然察覺到潘虹裙上的臟物。

“那明天你買了新裙子送到石碣巷17號,要是反悔,你就是個王八。”說完,三姑娘拉著潘虹氣沖沖地跑開了。

“那個三姑娘可真是潑辣?!备赣H一說完,我便笑道。

“她是夠厲害的?!备赣H亦笑。之后悵惘地看了一眼窗外雨水淅瀝不止的夜色,長嘆了一聲。

父親告訴我,十年前他曾有幸回過漁洋鎮(zhèn)一次。那是他陪同北京的一位生物學(xué)家去鄂西北的一片原始森林實地考察。只是那次考察極為不順,他們到達(dá)的翌日就下起了一連數(shù)日的暴雨。后來那位生物學(xué)家覺得憋悶,問父親近處可有好玩的去處,父親想了想,決定帶他去漁洋鎮(zhèn)。

那次毫無準(zhǔn)備的回鄉(xiāng)探訪是令人失望的。父親說那個三面環(huán)山的小鎮(zhèn),不知何時已是高樓林立,街道亦變得寬大干凈,儼然是一個頗具規(guī)格的小山城;至于父親生活多年的那條名喚仙桃的小巷,也早已消失不見,如今成了一條鋪面林立、喧鬧繁華的街道。那個雨點密集的午后,父親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打著雨傘沿著冷寂的街道奔走尋找,卻已無法憑借記憶辨識出多年前坐落在仙桃巷深處自家的那棟木閣小樓的具體位置。

“她也不在了。”父親說道,眼中閃過一縷纖弱而哀傷的光芒。

“你說三姑娘……”我欲言又止。

父親看了我一眼,告訴我他和那生物學(xué)家在潘家鎮(zhèn)一家小餐館吃飯,若不是有心跟店老板打探,他怕是做夢也不會想到三姑娘會變成后來的樣子。

我隨手從桌上拿起一個橘子,剝了皮,遞到父親手中。

“一言難盡!”父親接過橘子,先前浮現(xiàn)眼瞳的哀傷再次一晃而逝。

那時地處偏遠(yuǎn)山區(qū)的漁洋鎮(zhèn)剛剛通車不久,時而路過的卡車司機(jī)會在挨近公路的餐館停車吃飯,歇息一時。那個卡車司機(jī)之所以會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遇見背著背簍去山中采藥歸來的三姑娘,是因為他的卡車出了故障。后來那卡車司機(jī)下來修車突然尿急,去附近方便回來,就看見三姑娘正雙手攀著車門拉手,踮著腳尖往卡車的駕駛室里瞧。對久居山里的三姑娘來說,那輛停在路邊裝滿石塊的無人卡車無疑引起了她的好奇。

“嘿,你干嗎呢?”卡車司機(jī)猛然喊道。

三姑娘受了驚嚇,腳下一滑,跌倒在地上,背簍里的草藥散落一地。

“你想嚇?biāo)廊税??”起身將地上的草藥撿起放進(jìn)背簍,三姑娘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回身對卡車司機(jī)說道。

“我還以為是個小偷呢。”卡車司機(jī)說。

“你有么子好偷的?”三姑娘冷冷說道。

“你這姑娘,”卡車司機(jī)說,“你倒是說說你爬到我車上干啥?”

“看看唄??纯床恍邪。靠纯淳统尚⊥道??”三姑娘理直氣壯道。

卡車司機(jī)端詳著眼前秀氣可愛且有些霸道的女子,心中莫名一陣歡喜?!澳憧磯驔]?”他問。

見狀,三姑娘惱羞起來,說:“你趕緊看看少了么子,我還趕著回家曬草藥呢?!?/p>

“你是山下鎮(zhèn)上的?”卡車司機(jī)沒接話,問三姑娘道。

“不是鎮(zhèn)上的是哪兒的?”三姑娘沒好氣地說道,“是哪兒的你也管?”

卡車司機(jī)一時語塞。

“看你也管不著?!比媚镎f,“要是沒丟東西,我可走了?!闭f完,轉(zhuǎn)身便走。

那卡車司機(jī)因車子故障,修了半天沒修好,正發(fā)愁無聊,忙追上去擋在了三姑娘的面前。

“你想干嗎子?”三姑娘警覺起來,后退一步道,“你想耍流氓?”

“沒有沒有,姑娘別誤會,”卡車司機(jī)解釋道,“我只是想問一下鎮(zhèn)上有沒有懂修車的,這不是車子壞了嘛?!?/p>

“看你也沒這膽!你要是敢耍流氓,我叫一聲,鎮(zhèn)上來了人,還不打斷你的狗腿?!?/p>

三姑娘和卡車司機(jī)就是在那天認(rèn)識后好上的,據(jù)說那日三姑娘很晚才回家。再后來那卡車司機(jī)每次運(yùn)貨途經(jīng)鎮(zhèn)上,三姑娘都會在鎮(zhèn)外當(dāng)初卡車壞掉的地方出現(xiàn)。每次她都會坐進(jìn)駕駛室待一陣,與卡車司機(jī)說會兒話,之后便拿上他在別處為她帶來的物品下車,不舍地望著啟動后的卡車緩緩走遠(yuǎn)。這樣的交往持續(xù)了一段日子,鎮(zhèn)上便有了流言,說三姑娘和一個不認(rèn)識的卡車司機(jī)勾搭上了。那時她走在街上,總有人在背后對她指指點點,三姑娘的爹娘覺得丟了臉面,對她亦嚴(yán)加看管起來??膳c卡車司機(jī)約定的日子一來,三姑娘還是會想方設(shè)法逃出去與他會面,直到有一天她上了卡車再沒下來。

說完,父親盯著我久久地看了一陣。

那個年代是否許多人也像他們一樣,有著一段與愛情無關(guān)的不期而遇?唐凌推門進(jìn)來時,我還站在窗前面對著醫(yī)院幽寂濕漉的花園發(fā)呆,所以對她的到來渾然無覺。

此前不久,父親忽說倦了,想要睡一會兒。

這一刻,我和唐凌已走出父親的病房。

靠著醫(yī)院走廊冰涼的墻面,我兀自點了一支煙。

事實上,對我和唐凌的婚事,父親一開始就稍有微詞。記得帶著唐凌第一次去見父親的那個傍晚,一進(jìn)門,父親就擺出了一副責(zé)無旁貸的架勢,用銳利的眼光一遍遍審視著唐凌,仿佛想要從她瘦小的身體上看出我何以會對這樣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子如此情有獨鐘。晚飯結(jié)束,唐凌去廚房洗碗,父親悄悄告訴我,說像唐凌這樣身單體弱的女孩根本照顧不了我的生活,甚至還隱晦地對她能否生育,具有為我們潘家傳宗接代的能力提出了質(zhì)疑。

那時因第二次婚姻失敗,再次獨居的父親看上去精神已有些恍惚。至于為何與那個葛姓女人分道揚(yáng)鑣一事,他向來閉口不談。毫無依據(jù),我妄自猜測或許父親與她同居不久,便被她類似母親的潔癖所困。因她像我母親一樣,對父親不修邊幅的舉止會牢騷不止,且規(guī)定他晚上上床前必須洗漱,衣冠不整絕不與之一起出門;除此之外,她還將父親全部的工資牢牢掌控在手,理由是怕我父親出去花天酒地,弄得父親像個衣冠楚楚卻身無分文的窮鬼。那幾年,每每去看望父親,與他在后院的石桌上下棋,他都會跟我抱怨,說當(dāng)初真不該一時賭氣,將葛姓女人弄進(jìn)家門。

具體的緣由,已無從知曉,甚至我和唐凌結(jié)婚當(dāng)日,父親也一再推說身體不適,未曾到場,只托人帶去了一份厚重的賀禮。亦自從那時開始,唐凌再沒同我一起登門去看過父親。直到父親第二次中風(fēng)住進(jìn)醫(yī)院的這個夜晚。

唐凌此時抱著臂膀挨著廊柱站著。屋檐下,那盞忽明忽暗的白熾燈使我分辨不出她此時的表情是悲是喜。始料不及的是,眼前的情景令我不由想到不久前那個月白風(fēng)清之夜,同樣壞掉的路燈下,清芬端坐在中南路公園里的一張長椅上,顯得嫵媚動人。公園空蕩靜謐,微風(fēng)中不時飄來一陣襲人的花香。

我和清芬是在一次話劇演出時偶然結(jié)識的。那個由她出演配角的三幕話劇,具體的內(nèi)容我早已模糊不清。事實上那次演出她出場的次數(shù)和對白并不多,但她的投入和淋漓盡致的表演卻令我印象深刻。演出結(jié)束,我到后臺去尋那個混跡話劇界多年的老友,竟看到她正對鏡卸妝。不知是何緣故,從她身后走過,我竟不由停住了腳步。

“看什么呢?”老友嬉笑著從身后出現(xiàn),輕拍我的肩膀時,我才從之前不著邊際的遐想中回過神。

“沒什么。”我回身笑道。

“不會是看上她了吧?”老友附耳嬉笑道,“要不幫你介紹一下?”

“還沒那意思?!蔽耶?dāng)即否認(rèn)??衫嫌堰@時卻喊出了她的名字。

作為女人,清芬的確有著別樣的風(fēng)情。在劇院附近一家茶館喝茶時,她剛一開口,我似乎便已對她生發(fā)了愛慕之情。她談吐大方,舉止優(yōu)雅,盡管交談中,她極力掩飾著那柔情內(nèi)在下某種他者難以洞察到的迷人的憂郁一面。使我沒想到的是,清芬竟是一位業(yè)余演員,之所以加入劇社,不過是為了排遣那無處安放的寂寞時光。晚些時候,我們還共進(jìn)了晚餐。餐桌上,清芬告訴我,她和丈夫如今過著雙城生活,一年難得幾次會面,除了吃飯睡覺,幾乎沒有任何事情算得上是別有情致和意義。如同一種暗示,此后我對她在舞臺上令人折服的投入表演不吝溢美之詞。不想那在老友眼里別有用意的討好與恭維,竟使她驚慌不已??傊?,那日我們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分開時又情不自禁地提出了再次會面的時間和地點。

無須贅言,那個躁動曖昧的夜晚本應(yīng)屬于男歡女愛,只是后來我和清芬從公園出來去了酒店,躺在酒店房間那張寬大松軟的圓床上時,我竟莫名緊張起來。唯那魚貫而出的欲望,猶如歡騰翻滾的濁浪,一波一波在黑暗中呼嘯而過。對于男女之事,我似乎早已通曉,甚至還算得上深諳此道??稍谀且豢蹋宜坪醺赋两谧约弘y以啟齒的無邊幻想,猶如某種情感的叛離,從前只會出現(xiàn)在睡夢或床笫之事進(jìn)行時。

良久,我在黑暗中側(cè)身吻了一下清芬。而當(dāng)我雙手開始在她身體上游走,她竟不由顫抖起來。起初我以為那是緊張所致的某種錯覺,豈料等我雙手觸及她衣下的那對翹立的乳房,清芬遽然抓住我的雙手,哭出聲來。

“怎么了?”我詫異道。

“……”

我翻身回到此前平躺的姿勢??簥^的肉身如火輕灼。一葉月光此刻透過房間的薄紗,斜落在酒店房間的墻壁上。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隨便?”片刻,清芬說道。

“我從沒覺得你隨便?!?/p>

“如果我們剛剛……”清芬欲言又止,“你會不會覺得對不起她?”

“應(yīng)該會吧?!蔽姨寡缘?。

“你很愛她吧?”

“嗯。”

“看得出來?!?/p>

“是嗎?”

“嗯?!?/p>

“說說你們吧?!蔽肄D(zhuǎn)移話題道。

“沒什么好說的。離婚是遲早的事?!?/p>

“非得走這一步?”

“我不可能跟別的女人分享一個男人?!?/p>

“他跟你攤牌了?”

“沒必要。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原以為他只是玩玩而已……”

和清芬獨處的激情澎湃的夜晚,就這樣被白白浪費了。后來我們坐在床上,百無聊賴地聊了一宿。天一亮,我們就拖著疲倦的身子離開了酒店。

“以后你還會不會見我?”清芬問。

“還是不見吧。”我說。

“你愛她嗎?”唐凌這時突然開了口,問我道。

“談不上?!蔽覐幕叵胫谢剡^神,看了唐凌一眼。

廊檐一角,被雨水打濕的蛛網(wǎng)上凝集的一顆欲將墜下的水珠。

“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女人有他媽什么好,讓你一定要去干那不要臉的事?”

“我也沒想。一時沒把持住罷了?!?/p>

“沒把持???你他媽跟老子在一起倒是把持得挺好,一個月也不想來一回?!?/p>

廊角蛛網(wǎng)上那滴水珠倏然墜落在地。

重又將目光匯聚到唐凌身上,眼前這個與我共居一室已十年的女人不禁使我一陣難過。她依然是那么清秀嬌媚,眼神明亮灼人,新理的齊耳短發(fā)令她越發(fā)顯得干凈干練,唯獨瘦小的臉龐多了些許生活的感喟與疲累。事過多年,盡管此時我已不敢確信記憶是否屬實,但我和唐凌的確是在父親單位認(rèn)識的。某種意義上,我們甚至還算得上是青梅竹馬。

由于兒時沒有外祖父母和祖父母的照看,父親常常帶我去他工作的單位玩耍。一日,我拿著父親幫我新買的電動火車,在他辦公室門外的走廊里獨自玩耍,唐凌這時從一間半敞開的辦公室跑了出來。

“媽媽,我也要玩電動火車?!笨吹轿遥龥_著房里的女人嚷道。

“女孩子玩什么電動火車?!币粋€嗔怪的聲音從房間傳出。

女孩一言不發(fā),委屈地站在門前。過了一會兒,那年輕女人就出現(xiàn)在了門前。

“小哥哥,你和妹妹一起玩電動火車好不好?”

“這是我爸爸給我新買的?!蔽覔炱鹫诘厣吓绖拥碾妱踊疖?,緊緊地抱在懷里。

“阿姨知道那是爸爸給你買的,現(xiàn)在妹妹想跟你一起玩,你們玩一會兒好不好?”

“那好吧?!蔽蚁肓讼?,不情愿地答道。

女孩便快樂地向我跑了過來?!靶「绺?,你坐過火車嗎?”再次將電動火車放到地上,看著它緩緩跑動時,女孩問我道。

“沒有。”我說,“爸爸說火車能帶我們?nèi)ズ苓h(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p>

“那我們還能回來嗎?”

“我不知道?!?/p>

“那我才不要坐火車呢,我可不想見不著媽媽。”

……

一周前唐凌拉著手提箱準(zhǔn)備出門的那個清晨,我還抱著枕頭沉睡,是兒子的哭聲驚醒了我的好夢。我揉著眼睛起身去探個究竟,看到兒子死死拉著唐凌的手提箱,大聲哀哭。

“你他媽又發(fā)什么神經(jīng)?”我頓時清醒。

兒子無助地望著我。

“老子跟你過不下去了?!?/p>

“你有病吧?好好的日子不過,凈他媽瞎折騰!”

“我瞎折騰?你他媽干了什么以為我不清楚?!”

“我他媽干什么了?”

“你他媽干了什么你會不知道?”

“我他媽到底干什么了?”

“你他媽跟哪個臭不要臉的騷貨睡了還要我告訴你嗎?”唐凌歇斯底里起來。

我眼前瞬間閃過清芬那張清心寡欲的臉。

其實一開始唐凌并不知道我和清芬的事情,若不是后來的一天清芬往我家里打了一通電話,引起了唐凌的疑心,她也不會在意我褲兜里的那張酒店的刷卡單。倘若假設(shè)成立,一切或許早已煙消云散。

和唐凌的談話不歡而散。

回到病房,父親已經(jīng)醒了。我告訴他唐凌剛剛來過。

“哦,她來了。”父親顯得訝異。似乎不敢相信唐凌竟會來醫(yī)院看他。

那個司馬護(hù)士再次前來巡夜,已近午夜。進(jìn)了門,她照例簡單問了一下情況,做聽診和記錄,繼續(xù)巡房去了。我見已近午夜,勸父親休息,他卻提出去花園走走。扶他下了床,我們一起走出病房,沿著長廊,來到了醫(yī)院后院的一處涼亭。

雨后的花園,清冷寂靜。那些躲在暗處的蟲兒亦悄然探出身子,歡快地叫出聲來?!坝浀媚悄晁齽倽M十八歲,”或是那蟲鳴的誘使,父親再次回到了多年前那個漁洋河畔的夜晚??赡莻€起初并未引起他注意的女子在此時亭下的燈光里,猶如跳動的詞語,父親尚未將之全部拼湊在一起,便陷入了一場始料不及的愛情迷局?!澳菞l裙子整整花去了我一個月的工資。”回想起去送裙子的那個清晨,父親嘴角露出一絲歡喜。多年來,這個在情感上一直冷淡異常,一度為我所輕蔑的男人,不想竟還有著如此柔情的一面。

“那是一九六九年的秋天,”父親告訴我,當(dāng)時,他還在縣文化館工作,但是具體的日子已想不起來,只記得那天文化館突然闖進(jìn)來一群戴紅袖章的年輕人,進(jìn)了門,他們一句話不說,就開始砸東西,氣勢洶洶的,砸完了東西似乎還不解氣,又上樓將館長捆了,拉出去游街了。說起那個特定的年代,父親甚是惶悚,告訴我文化館被砸的第二天,他就偷偷地跑回了漁洋鎮(zhèn)。

那是父親一生中最為落魄的時光,逃回漁洋鎮(zhèn)的那個秋天,在與潘虹相遇之前,他一直郁郁寡歡,更多時候是晝伏夜出。在那之前,我曾在相關(guān)的書籍中讀到一些有關(guān)“文革”時期知識分子的遭遇,只是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那個地處鄂西之地的偏遠(yuǎn)縣城,竟也受到了波及。

祖母和媒婆去潘虹家提親的那個清晨,先是下了一陣小雨。清爽的秋風(fēng)中已有了些許寒意。事實上在此之前,鎮(zhèn)上財大氣粗的馬家早已托人去過潘家?guī)状?,潘虹的爹娘對女兒要嫁給一個瘸子雖心有不甘,但對那門門當(dāng)戶對的婚事已表示同意。

祖母和媒婆一起來到潘虹家門前,媒婆抬手準(zhǔn)備敲門,門遽然開了。潘虹手捧著一對枕巾出現(xiàn)在眼前,枕巾上龍鳳呈祥的花繡栩栩如生,鮮紅刺目。那是她準(zhǔn)備送給即將出嫁的堂姐的禮物。看到祖母和媒婆,潘虹先是一愣,之后俊俏的小臉?biāo)查g羞紅。

“這是要出門???”媒婆熱情搭話道。

“去給堂姐送枕巾?!迸撕缧唪龅?。

“這是你繡的?”看到潘虹手中的枕巾,祖母贊道,“真好看!”又回身對一旁的媒婆說,“你看看,這手可真是靈巧?!?/p>

“是呢是呢,阿虹姑娘可是咱鎮(zhèn)上最心靈手巧的姑娘哩?!泵狡乓喔胶偷?。

潘虹臉頰愈加滾燙起來。

說話間,潘虹的母親從正堂走出,訕笑著將祖母和媒婆迎進(jìn)屋內(nèi),之后吩咐潘虹去倒茶來。

那是一次不太愉快的會面,說媒婆后來告訴父親,祖母盡管很喜歡潘虹,極力想要促成那門婚事,但潘母反復(fù)推說已應(yīng)允馬家,將潘虹許配給了馬瘸子?;蚴菫榱饲槊妫幌虺褟?qiáng)的祖母說愿意出馬家雙倍的禮金,可潘虹的母親只是輕蔑一笑,說,就憑祖母的那點薄田,別說雙倍,怕是馬家一半的禮金也拿不出吧。祖母受了屈辱,起身憤然離去。

這不幸的結(jié)局使父親甚為失落,不想就在他跟祖母商議何時再去潘家提親……說到這里,父親戛然而止,沉默良久又感喟世事難料,說若是沒有后面的事,他跟潘虹現(xiàn)在怕早已是兒孫滿堂了。

潘虹家一直都是漁洋鎮(zhèn)上的大戶,據(jù)說她祖上還曾有人做過土司,不僅山上有著茶園,山下還有著一片橘林。每年采茶和橘熟時節(jié),到鎮(zhèn)上收購的商人是絡(luò)繹不絕,潘家的茶葉生意也已做到了省城。而那時的潘虹不但是漁洋鎮(zhèn)上繡工最好的繡娘,而且還是鎮(zhèn)上最漂亮的采茶妹。父親告訴我,每年采茶時節(jié),潘虹便會帶著她爹從鎮(zhèn)上招募的尚未出嫁的漂亮姑娘到山上的茶園采茶。她們穿著統(tǒng)一的白衣藍(lán)花服飾,排成一隊,一早便從鎮(zhèn)上出發(fā),進(jìn)山去采茶;入茶園前,姑娘們還要用山泉凈手,停止嬉鬧,說是怕臟或擾了茶的靈性。“那時候茶還一直是愛情和婚姻的信物呢。”說起這些,父親眼神流露出一絲蒼老的愉悅,仿佛此刻他正站在茶園不遠(yuǎn)的一處山坡,凝望著那些采茶姑娘靈秀撩人的身影,靜靜聆聽著她們動人的歌聲。

一個唱道:

春山桃李燦如霞

我和幺妹來采茶

今日天晴日頭俏

采了好茶送哥哥

另一個唱道:

迎春花開金黃黃噢

有心戀郎啊不怕窮

只要二人哪情意好啊

冷水泡茶慢慢濃噢

若是進(jìn)山打獵或采藥的青年男子聽到采茶姑娘的歌聲動了情,亦會跟著唱和起來,喊一句“幺妹……”,然后唱道:

采藥(打獵)聽到幺妹歌,

甜如蜜來暖心窩,

茶山幺妹美又多,

有心想要討一個,

只怕幺妹不跟我……

想來,那久遠(yuǎn)的歌聲一定如珠玉落盤般美妙動聽?;氐讲》?,父親哼唱起那動人的山歌時,不由得再次老淚縱橫。

如今想來,那是一個格外寒冷的冬天。剛?cè)肓硕?,小?zhèn)就落了一場大雪。那段日子,天一黑,潘虹家那棟掛著紅燈籠的木閣小樓,就會傳出一陣陣哀傷的哭聲和歌聲。按照習(xí)俗,那時土家女子出嫁前要哭唱一周到半月,有時長達(dá)一月之久,即使哭到聲音嘶啞仍要繼續(xù)哭唱;先是一個人哭唱,十日之后她的母親和祖母便加入進(jìn)來,再之后她的諸姑姐妹也參與其中,她們哭唱了媒人唱父母,哭唱了哥嫂唱伯叔,哭唱了姐妹又唱梳頭,哭唱了戴花再唱上轎,直到哭唱了辭爹離娘坐了轎離去,那哭嫁的姑娘才算完成了儀式,踏上了嫁為人妻的第一程。盡管潘虹那時擁有眾多堂姐表妹和遠(yuǎn)親,可她偏不許任何一人進(jìn)房陪著,只獨自站在窗前望著遠(yuǎn)處的山巒,哭上一陣,再唱一遍那首音韻凄清的山歌。

生也來,死也來,生死要落哥的懷。

哥要走路同路走,哥要去死同棺材,

同路走,同棺材,清明燒紙一起來。

唱完了,潘虹眼眶滾熱的淚珠就順著臉蛋一串串滑落下來。而此時身處遠(yuǎn)山坡上的父親,亦在潘虹凄涼多情的歌聲里不能自已,高聲唱著:

生也愛來死也愛,生死不離幺妹懷。

在生與你同路走,死了與你同坑埋,

閻王老子分不開……

那些日子,父親說即使在夢里,他總還隱約能夠聽到潘虹那凄婉哀傷的歌聲。

一日清晨,石碣巷突然鞭炮齊鳴,嘹亮悅耳的嗩吶和鑼鼓聲震耳欲聾,馬家迎親的隊伍抬著花轎,歡天喜地行走在石碣巷。此后,潘虹插閂緊閉的房門便被無情地撞開,前來迎親的男女擁進(jìn)房內(nèi),笑鬧推搡著將潘虹抬下樓,放進(jìn)轎子,蓋上了轎簾。那震耳欲聾的鞭炮和喜慶的嗩吶聲再次響起。父親站在圍觀的人群中,頓覺那嘈雜的聲響被內(nèi)心的悲痛吞沒,他一下子什么都聽不到了。

或許是迎親隊伍聲勢浩大的場面太過聒噪和喧鬧,那天鎮(zhèn)上很少有人注意到那輛停在仙桃巷口的黑色小轎車。那輛從縣城來的小車一路碾過積雪開進(jìn)漁洋鎮(zhèn)時,鎮(zhèn)上的孩子跟在車后狂追了一陣。后來那小車在仙桃巷巷口停下,孩子們就又奔向了迎親的隊伍。父親就是在那日被車上下來的兩個戴著紅袖章的青年帶走了。

“他們抓你的理由是什么?”我問父親。

“哪有什么理由。只說我是館長的同謀?!?/p>

“同謀?那你們‘謀劃’什么啦?”

“我們能謀劃什么?我一個縣文化館的小館員,館長也不過是個芝麻粒大的官,就是真謀劃,還能謀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父親憤憤不平道。

“他們有沒有拉你去批斗?”我又問。

“沒有?!备赣H說還沒等他們拉我去批斗,他就又逃回了漁洋鎮(zhèn)……

如果蒼老和病痛會導(dǎo)致某種落敗的錯覺,我相信父親臨終前獨居的那段日子是凄惶的。準(zhǔn)確地說,他在第二次中風(fēng)失去靈活的身體后,就在不眠的錯覺里變得愈加膽怯了。他開始害怕黑夜的到來,一次次反復(fù)告訴我,他厭倦了那個早已死去多年睡夢里總是一言不發(fā)默默盯著他的祖父。更讓人費解的是,那時盡管父親已口齒不清,似乎卻擁有了更為強(qiáng)烈的傾訴欲望,只要有人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他就會開口說話,斷斷續(xù)續(xù),前言不搭后語,偶爾嘴角露出的一絲仿佛自嘲般的笑意非但看不出任何愉悅,相反使人不禁會心生一絲厭惡。然而,我知道,父親似乎只有將自己拉回到那個民淳俗厚的漁洋鎮(zhèn),停留在那片令他無限懷想的世界,才能感覺到安全和愜意。

“他做了鞋子擺滿了柜子,看上去像是一個個小棺材?!备赣H坐在輪椅上,我推著他走在傍晚公園的小道上行走,路人投來的和善目光和西天的余暉交融相會?!八€是我記得的那個樣子,好像他死了就沒再老了?!备赣H談及祖父時說道。

我將他推到一張長椅旁,和他挨近坐下。一個遛狗的女人牽著一個小女孩從我們身邊緩緩走過時,父親盯著她們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看了許久。

“那個時候,你爺爺掛了紅燈籠,就帶我去祖墳燒紙錢。”父親再次開口,漁洋鎮(zhèn)后山上那片安葬祖父的墳地遽然躍入父親的腦際,仿佛他已嗅到了墳地周圍瘋長的苦艾在風(fēng)中飄逸著的辛辣氣味。

憑空猜想,父親那時也一定是渴望自己某日能躺進(jìn)那片春日時節(jié)便會開滿花朵的風(fēng)水寶地。

“你媽是個好女人,她年輕的時候最喜歡百合花。我們認(rèn)識的時候,我去她單位看她,總要給她買一束?!备赣H此刻又將話題跳轉(zhuǎn)到了母親身上。

我看看他,告訴他我記下了。

“你給我?guī)Я怂帥]?”過了一會兒,父親問。

“帶了。”我撒謊說,忙起了身,告訴他是該回去吃飯的時間了。

父親的一生究竟能否算是善始善終,我不想妄加斷言,但自從他離開,我將他的骨灰送去漁洋鎮(zhèn)安葬后回來,對他的懷念和仰慕之情再無半點遺留,就連之前讀到的他傾其一生有關(guān)織染和民俗的論著,我也決然地從書架上抽出,之后將之一頁頁焚燒成灰,讓它們隨他而去了。

和唐凌帶著父親的骨灰去漁洋鎮(zhèn)的那個冬天,我們已和好如初。對我和清芬之事,她亦不再提及。記得我將她從娘家接回家那日,晚上在一家西餐廳吃飯,她在飯桌上告訴我,說她已原諒了清芬的出軌,因為那是一個女人的不幸所致,卻一輩子也無法原諒我,因為那是她的不幸。那一刻,我望著她,頓覺口中咀嚼的食物索然無味。

父親火化那日,母親意外地出現(xiàn)在了火葬場。

“沒想到這個老不死的竟然死在了我前頭?!蹦赣H悲傷地說道。那個自和父親決裂后再不曾與他說過一句話的女人,此刻看著父親的尸體被推進(jìn)了火爐,不覺落下了兩行傷懷的淚水。

開車抵達(dá)潘家鎮(zhèn)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紛揚(yáng)落下的潔白雪花讓我想起一九六九年冬天父親被人從仙桃巷帶走的一幕。將車子駛進(jìn)那家之前聯(lián)系好的農(nóng)家小院,我和唐凌草草吃了晚飯便洗洗睡了。翌日一早,我們便用布包著裝有父親骨灰盒的箱子以及鐵鍬上了山。臨出門,農(nóng)院主人問要不要陪著一起上山,我婉言謝絕,怕他知曉了我們此行并非為上墳,而是為父親下葬的事實后覺得晦氣。他再三請求被我謝絕后,才道破實情,告誡我們上山時要注意路旁山洞的一個老瘋子,說她時常會突然跑出來咬人。

“這樣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好幾回啦?!鞭r(nóng)院主人說。

“老瘋子?”唐凌惶恐地看著我,“她不會真跑出來咬人吧?”

“還是小心點好?!鞭r(nóng)院主人似別有用心地笑了笑。

我沒說話,道謝了他,拉著唐凌快步出了院門。一路上唐凌疑慮重重,可直到我們來到祖父墳前,都沒有見到農(nóng)院主人所說的那個會咬人的瘋子。

將父親安葬在提前雇人挖好的墳坑,我在他墳前磕了三個頭,父親就算是入土為安了。起了身,遠(yuǎn)山傳來一陣吶喊般的喚聲。

一個蒼老的聲音喊道:“回來吧,莫迷了路喲……”

另一個年輕的聲音隨之接道:“回來嘍,回來嘍……”

那一定是誰家的孩子丟了魂,或是有人將歿,他們正手舉靈幡,在山上為他們招魂。然而,這個風(fēng)寒雪鎖的冬日,誰又能為逝去的父親招回他不知將要棲身何地的魂魄呢?

從祖墳所在遠(yuǎn)眺去,漁洋河此時一覽無余。大雪下幾近冰封的河面,使我想起那些貼身匍匐冰上的鉆孔垂釣者。我想人生或許就像冰層下那即將被釣出的鮭魚,一旦出了水面,生命即刻宣告終結(jié),至于水面下那暗流涌動催生萬物更迭的不可預(yù)見的力量,無人察覺,也無人想去察覺,他們不過是要在那條時光之河里游走一遭罷了。

“若是有一天我死了,你會不會也為我招魂?”我問唐凌。

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沒搭話,低頭繼續(xù)燒著紙錢。

下山回去的路上,我們依然沒有在路旁的山洞遇到農(nóng)家小院主人口中的那個老瘋子。此后途經(jīng)一個門口堆積著一片垃圾的山洞時,我甚至還停下來好奇地向洞里望了望。下了山,唐凌問我什么時候去看望祖母,我看了她一眼,想著出發(fā)前母親一再囑咐去看望那個父親早已與之?dāng)嗔藖硗呐司烤故呛斡靡?,答說先回去休息。

現(xiàn)在想來,去探望祖母的那個下午悲涼無比。我憑著父親生前所述的仙桃巷大致位置和唐凌尋到那家門外擺放著一只尚待煺毛的豬頭餐館門前時,一個中年女人從屋里走了出來,燦笑著招呼我們屋里坐。我回笑,說我們不吃飯,想跟她打聽個人。中年女人顯得有些失望,問我找哪個?我說出了祖母的名諱。中年女人想了想,說沒聽過。我便又說出了祖父的名諱,并告訴她,他曾是鎮(zhèn)上最有名的鞋匠。中年女人又搖搖頭,笑說不記得仙桃巷什么時候有人會做鞋子。說完她兀自走到一旁,坐下清理豬頭去了。

后經(jīng)多番打探詢問,我們才最終在一位年邁的老人那里得知,祖母如今住在漁洋河邊的一處老磨坊里。

我和唐凌提著在街口超市購買的禮品走向那處破舊的磨坊時,遠(yuǎn)遠(yuǎn)看到門前掛著兩盞早已破舊不堪的紅燈籠。走近,一個發(fā)鬢銀白的老人坐在門內(nèi),圍著一個小煤爐,正一邊取暖,一邊出神地望著門外無聲飄落的雪花。大概自祖母改嫁給那個磨豆腐的光棍,那人死了后,她便只能再度孑然一身,苦熬著這暮年的最后時光了。

進(jìn)了門,我喊了祖母一聲。她沒應(yīng)我。或因年邁耳聾,她只是愣愣地盯著我們看。我又大聲叫了她一聲,告知了她我是誰,她才似乎明白了什么,緩慢起了身。

唐凌忙放下禮品,上前攙扶祖母。

和祖母閑聊,提及父親,她顯得無比懊喪。為了不使祖母傷心,我對她隱瞞了父親去世之事,只說回來是為了給祖父上墳。

“我不怨他。”祖母舔了舔干癟的嘴巴說道。

“其實他也想回來,只是這些日子身體不適……”我撒謊道。

“他怕是再不敢回來嘍?!弊婺负鋈徽f道。

“‘文革’早過啦,現(xiàn)在沒事了,那時是紅衛(wèi)兵要抓他,他沒辦法才跑的?!蔽姨娓赣H解釋道。

“紅衛(wèi)兵?么子紅衛(wèi)兵?”祖母又舔了下她干癟的嘴巴自語道。

我一時無措,看了一眼身旁的唐凌。

“您還記不記得一個叫潘虹的姑娘?”過了一會兒,想起父親的情事,我又問祖母,“還有一個叫三姑娘?!?/p>

“想吃玉米啊?”祖母答非所問道,“玉米現(xiàn)在早沒啦?!?/p>

我只得又重復(fù)了一遍自己的問話。

“潘虹?”祖母想了想說,“老了,誰都記不得了。”片刻,她似又想起了什么,說,“三姑娘不就叫個潘虹?”

我猜想祖母一定是混淆了記憶,錯將兩人當(dāng)成了一人。正欲再開口,祖母又說:“你爹跟她的事,鎮(zhèn)上的人都曉得哩。那三姑娘啊,是老頭子從墳地里撿來的。她啊,小時候得了怪病,晚上睡著了還會往外跑,又是哭又是叫的,糟蹋了不少錢哩……”

“她還活著沒?”我忙追問。

“瘋啦,”祖母說,“瘋了好些年啦?!?/p>

“該不會是山上那個會咬人的老瘋子吧?”唐凌猛然插話道。

“老瘋子?”不知何故,祖母竟真切地聽到了唐凌的話語,惡狠狠地盯著她說,“你可不能叫她老瘋子?!敝筠D(zhuǎn)向我,“她可是你娘哩?!?/p>

“我娘?”我愕然道,覺得祖母之言實在好笑。

“你爹可不是啥好東西,當(dāng)初他要是沒從縣城逃回來,那三姑娘要是沒生下你……”祖母的話語遽然變得悠遠(yuǎn)縹緲。我不由得想起父親談起三姑娘時久久盯住我的一幕,起身走到門外,掏出手機(jī)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天空此時紛揚(yáng)飄落的雪花,猶如眾人撒落的冥紙,仿佛它們也在哀悼小鎮(zhèn)這個不可確信的謎一般的冬日。

你現(xiàn)在明白了吧,我的父親其實是個騙子。

我是他多年前從漁洋鎮(zhèn)帶走的一個私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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