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堅
中國的“文字獄”,我很懷疑是由北宋的“烏臺詩案”開風(fēng)氣之先的。春秋時期的少正卯算是一個思想犯,魏晉時期的嵇叔夜也以言論獲罪,但那罪名都很抽象,不像“烏臺詩案”那般從蘇軾的詩文中尋章摘句,上綱上線,鍛煉成獄。
蘇軾這個案子被稱為“烏臺詩案”,因為辦成這個冤案的都是御史臺(人稱烏臺)的官員。他們先從蘇軾《湖州謝上表》摘取“陛下知其愚不識時,難以追陪新進(jìn);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一語,上綱為蘇軾“愚弄朝廷”、“謗訕譏罵”,并將蘇軾“愚弄”與“謗訕”的對象鎖定為君主,說:“出而事主,所懷如此,世之大惡,何以復(fù)加!”此后又從剛剛問世的蘇軾詩集中摘出幾句詩來,與時政對接,說:“陛下發(fā)錢(指青苗錢)以本業(yè)貧民,則曰‘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qiáng)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試郡吏,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shù);陛下興水利,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yīng)教斥鹵(鹽堿地)變桑田;陛下謹(jǐn)鹽禁,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上綱為蘇軾“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謾罵”,并說“無復(fù)人臣之節(jié)者,未有如軾也”。
御史中丞李定就是在此基礎(chǔ)上進(jìn)言,說“軾有可廢之罪四”的。其一為:“軾先騰沮毀之論,陛下稍置之不同,容其改過。軾怙終不悔,其惡已著?!逼涠椋骸氨菹滤再馆Y者可謂盡,而傲悖之語,日聞中外?!边@兩條可以合而為一,叫作“不知悔改”罪。如此“教而不從,然而誅之”,天經(jīng)地義。其三為:“軾所為文辭,雖不中理,亦足以鼓動流俗,所謂言偽而辯;當(dāng)官侮慢,不循陛下之法,操心頑愎,不服陛下之化,所謂行偽而堅。言偽而辯,行偽而堅,先王之法當(dāng)誅?!边@叫“鼓動流俗”罪。其四為:“知而為,與夫不知而為者異也。軾讀史傳,豈不知事君有禮,訕上有誅?”這叫“明知故犯”罪。李定的“札子”中還說蘇軾:“初無學(xué)術(shù),濫得時名,偶中異科,遂叨儒館。及上圣興作,新進(jìn)仕者,非軾之所合。軾自度終不為朝廷獎用,銜怨懷怒,恣行丑詆?!边@大概也可以歸納為一條罪狀,即“銜怨懷怒”罪。有此一款,即使“其一”、“其二”可以合二為一,“軾有可廢之罪四”也算夠數(shù)了。每一條理由都落腳于一個“誅”字,這“可廢”二字意味著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在李定所進(jìn)蘇軾“可廢”的四條理由中,還有兩點值得注意。
李定說蘇軾的“鼓動流俗”罪時,有“行辟而堅、言偽而辯”一語,是從孔子對子貢說少正卯可誅之“罪狀”(參見《荀子·宥坐》)中搬過來的??鬃踊卮鹬俟畣枴捌浣谓保☉?yīng)當(dāng)嚴(yán)懲的有哪些罪行)時說的“其急者”(重中之重)中,也有“行偽而堅,言詐而辯”等語(參見《孔子家語·刑政》),都與“執(zhí)左道與亂政”有關(guān),都在可“殺”之列,這就是李定所說的“先王之法”。司馬氏誅嵇康,緩引“魯誅少正卯”之先例,“慶元黨禁”時誣朱熹“大罪有六”,稱“熹為大奸大憝”的臺諫沈繼祖要將朱熹置于死地,上書宋寧宗時也“請加少正卯之誅”。可見,所謂“行辟而堅、言偽而辯”云云,作為制造冤獄的元素,可謂源遠(yuǎn)流長,綿綿不絕。
李定說蘇軾的“銜怨懷怒”罪時,提到“初無學(xué)術(shù),濫得時名”也十分可笑。蘇軾22歲時就與其弟蘇轍同科進(jìn)士及第,不僅深受歐陽修贊賞,謂:“老夫當(dāng)避此人放出一頭地!”連宋仁宗也喜不自禁,說:“吾為子孫得兩宰相?!蹦莻€時候,蘇氏父子三人就已名震京師,李定說的“濫得時名,偶中異科”,大概指的就是此事。日后名譽(yù)天下、流傳千古的蘇軾,竟被李定說成“初無學(xué)術(shù)”。古今中外,那些以整人為業(yè)的人就是這樣,在他們以為可以篤定把你置于死地之時,就會把你說得一無是處,連你的長處也成了短板。而這,幾乎也已成為一種傳統(tǒng)。
李定陷害蘇軾無所不用其極,很為當(dāng)事人所厭惡,也為后人所不齒,但有一點應(yīng)當(dāng)肯定:此公并無貪腐之劣跡。他去世之時,家里沒有多余的財產(chǎn),子息也仍是平民百姓。李定整人之時,曾把別人說得一無是處。今人評說李定之時,不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作者單位:福建人民出版社)
責(zé)任編輯:張功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