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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

2016-01-04 13:47陳蔚文
大家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牛牛

陳蔚文

本報訊:7月2日,本市青湖小區(qū)發(fā)生一起小孩從滑梯摔下事件。當天下午一點半鐘左右,該小區(qū)的陶某帶兩歲四個月的侄子在小區(qū)花園的滑梯玩耍,其間陶某接了個電話,離開了幾步。孩子這時從一米七高的滑梯不慎摔下,幾近昏迷。陶某立即撥打了急救電話。

截至發(fā)稿時,據(jù)市人民醫(yī)院急救科的張主任介紹,孩子診斷為顱內(nèi)損傷、創(chuàng)傷性硬膜下出血,目前決定采取保守治療的辦法,未施行手術(shù)。傷情現(xiàn)正在治療與觀察之中,孩子母親已于事發(fā)當日從外地乘飛機趕回。

在此提醒廣大市民家長,一定要注意看護好孩子,避免類似事件發(fā)生。

朱容

這次出差前,我右眼跳了好一會,當時有種講不出的預(yù)感,心里有點七上八下地發(fā)慌。果然出事了,大事!趕回的路上,我?guī)缀醪荒芎粑?。萬箭穿心!萬一牛牛有事該怎么辦?我快急瘋了,還有——恨!陶小元怎么可以這樣不負責(zé)任?

11歲那年,母親癌癥過世,兩年后,父親經(jīng)人介紹找了張姨。她是位性子溫和的矮胖女人,待我還行,雖比不上她帶來的親生女兒陶小元,但對一位繼母來說,可以了。我對母親的記憶也不怎么溫暖,我媽脾氣不好,在區(qū)防疫站當護士,可能常年喧鬧的工作環(huán)境讓她煩躁,為一點小事她就會歇斯底里。她和我父親關(guān)系也不好,她嫌我父親煙癮重、木訥,在單位不曉得“上進”,兩人常吵架。

多年后,我看到“C型人格”(癌癥型人格)的說法,我媽應(yīng)當就屬于那種吧。如果我考得不好,她會說,你考成這樣有臉回來?如果我考得好,她會說,這次考題很容易吧?查出癌后,她很少再和我們說話,像是我和我爸合謀了她的病一樣。她身體平素挺好,連發(fā)燒感冒都很少,可一查就查出了癌。她平時什么都疑的人,這回倒不肯信了,到處吃“偏方”、看專家,一年后還是轉(zhuǎn)移了。

父親續(xù)弦后,這個家正常運轉(zhuǎn)下去。張姨小我父親五歲,和我媽截然不同的腴胖,慢聲慢氣,她每日晨起叩齒,睡前梳頭,飯后甩手,準備活一百年似的。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家銀行的理財部上班,和男友齊贊結(jié)婚生孩子,日子順當。誰料有這么一劫在等著。接到那個可怕電話時,我腦子空白,險些癱倒。就在前幾天,一個朋友說起,他在外省工作的弟弟幾年前意外身亡,他接到消息后,扔了電話就跑——他根本不知自己要跑向哪!他只是一直跑,跑,跑!差點被輛摩的撞上。他神志剎那不清了。

聽到牛牛的消息后,我頓時理解了那是種什么感覺。

當然,我比朋友幸運,牛牛據(jù)說從滑梯摔下時小手撐了下,土壤又因頭晚下過雨較為松軟。陶小元撥打120也算及時,等救護車來后再搬動牛牛的。事后我聽醫(yī)生說,墜落后不能隨便移動,有可能加重內(nèi)臟或脊椎的病變。

但這點慶幸不足以抵消更多的恐慌與憤怒。陶小元,她一個孩子都看不住!她能做什么?!除了搗鼓點所謂的破藝術(shù)她就是個廢物,不,或許根本不是看不住,是存心的。前陣子為向我爸借錢的事,陶小元老大不高興。

原本我不會請?zhí)招≡獊韼兔?,實在是沒辦法。我才出差兩天,保姆丈夫賭博被拘,她回老家一趟少說得幾天。我爸和張姨呢,每年七月都要和幾位老友去梅嶺避暑,在那租房住到八月底下山。這兩個月是他們一年中的節(jié)日,我一般不擾。

齊贊父親早逝,他母親倒是很想幫帶牛牛,可牛牛一歲多時,她發(fā)了次心絞痛,嚇得齊贊姐姐把她催回了老家。齊贊要上班,肯定對付不了,我只好打電話給陶小元,請她來幫幾天忙,她用慣來的淡漠應(yīng)了聲。回想起來我真是后悔,我應(yīng)當不管什么客戶業(yè)務(wù)趕回的。要是趕回了,牛牛就不會出這事。

12歲,我和小我一歲的陶小元住在了同個屋檐下,我原先睡的床換成了張上下鋪。

父親對張姨很好,比對我母親好。盡管我承認母親性格不好,可我仍對父親在二婚中顯現(xiàn)的熱情不滿。這不滿,也投射到陶小元身上。好一陣子,我們不怎么說話。陶小元書桌有張她父親相片,鑲在一個小相框里。她父親聽說是家族高血壓,突發(fā)腦溢血走的。那張照片使房里多了個陌生人,他的眼神不管從哪個角度好像都在監(jiān)督我對他女兒的態(tài)度。

隨著時間,我們的關(guān)系緩和了些,我們會聊些學(xué)校的八卦,惡劣天氣擠在一張床睡,也偶爾逛逛街,可那并不表示隔閡的消除。如果逛街時我們看中同樣?xùn)|西,我們都慫恿對方買下,這樣好借用對方的。父母要我們做點什么事時,如果我倆都在家,那這事的執(zhí)行會艱難得多。

我去外省上大學(xué)的次年,陶小元念了所三年制的民辦大學(xué),學(xué)服裝設(shè)計。張姨要她念財會,她不肯,說如果不讓她學(xué)服裝設(shè)計,那她就不上任何一所學(xué)校。

天知道她怎么想學(xué)這個專業(yè)(我學(xué)的商務(wù)專業(yè)在陶小元看來很俗氣),她平時喜歡聽聽搖滾民謠,涂涂動漫,可那不代表就能成為一名服裝設(shè)計師吧。她自身看去沒有半點與設(shè)計沾邊的氣質(zhì),就說她隨張姨的偏胖體形——消瘦難道不是從事藝術(shù)的先天條件?

從外形來說,繼承了母親清瘦骨骼的我倒可能更適合,大概這也是加劇我和陶小元矛盾的一個原因。在我們的少女時期,我已能感覺這種抵觸了,盡管陶小元絕不會承認。她學(xué)服裝專業(yè)大概就是她抵觸的方式之一,她想以風(fēng)格取勝。

我在外省念書的那段時間是我們關(guān)系最好的幾年。我們每周通次信,像對親姐妹。那些寫給對方的信其實全是寫給自己的。我們都在人生最迷茫孤獨時,躁動的青春使我們暫時認同了這段名義上的親屬關(guān)系。

大二暑假回去,陶小元還來火車站接了我,我給她帶了件掛飾,挑了我覺得最夸張的買,這回她果然比從前肯定了我的眼光。那晚,我們聊到很晚,偷喝了父親的小半瓶老酒。我問她在學(xué)校有沒喜歡的男生,她嗤了下鼻,說學(xué)校那幫男生很幼稚。我沒再問,知道胖女孩在這方面總是挺敏感。話題扯到其他,她告訴我,她親生父母的關(guān)系并不是很好。

此前在張姨的描述中,亡夫待她頗體貼。她有時會和我父親唏噓亡夫?qū)λ年P(guān)心與辭世的倉促,末了以揩拭眼淚結(jié)束。我父親自然要安慰她一番,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以實際行動表示自己并不比她亡夫表現(xiàn)遜色。endprint

為回報陶小元說的這個秘密,我也說了句:嗯,其實我爸和你媽……更合適。說完我有點后悔,像是背叛了母親。

陶小元提議出去吃點東西。我說好??!一種突如其來的興奮在我們間涌動。夜晚近十點,我們悄悄出了家門,在城北小吃街骯臟但有氣氛的小店里叫了堆東西,烤魚、皮蛋粥、麻辣豆干……我沒吃完的烤魚她接過啃,她喝了一半的粥我也勺幾下,那一晚,我們親姐妹般親密,我甚至以為那一晚能抵消此前那些年的不快。

現(xiàn)實卻是——它哪會輕易被一個夜晚篡改?

陶小元畢業(yè)后,親戚介紹她到家服裝公司上班。她穿得更逾矩越規(guī),幾乎沒一件衣服是對稱的。她的裝束像永遠出現(xiàn)在一個錯誤空間。她設(shè)計草圖,去小店加工,不知是設(shè)計有問題,還是裁縫蹩腳,加工出的衣服讓人無話可說。有一回,她穿了件色塊拼接的直身裙,像裹了塊國旗。她有件燈籠裙,如米袋子在底部收了下口,她還用塊亞麻料子做過件褶皺領(lǐng)上衣,像小籠湯包。她的衣服看去都像行為藝術(shù),在陶小元看來,那正是我們不懂的藝術(shù)。

齊贊

牛牛出這事的前幾個月,同窗昌林邀我周末與他去郊縣的覺明寺。昌林是機關(guān)公務(wù)員,離異兩年。當年我們同入校圍棋社,他性情沉穩(wěn),是社里高手,也是班上年紀最長的。畢業(yè)后我們?nèi)杂凶邉?,有時約下一局。

這次去覺明寺,我以為昌林去散散心,順帶去寺廟求簽問卦——或卜仕途,或占姻緣,人生在世,去廟里求的不就這么些個東西?

誰知,到了寺廟,昌林既不求簽也不問卦,卻是做義工。原來,這寺廟收留了不少孩子,多是女棄嬰。還有的孩子是自愿過來,印象深的有個十歲男孩,小名栗子,父親有次帶他到寺里后,他就鬧著要來這兒。

昌林常來給他們上些數(shù)學(xué)和作文課。我翻看那些孩子作文,不覺詫異,他們的作文里沒有這年紀的天真活潑,卻都說到些頗沉重的東西。那個小栗子寫道:“那時我家生活很不錯,雖然錢不多,全家人和和美美,相親相愛,可是,這樣快樂的好日子很快沒有了。我八歲時爸爸和一個堂伯出去fàn(販)水產(chǎn),賺了錢后經(jīng)常不回家,和媽媽吵架,家里的生活全變了。媽媽說他以后會下地獄。爸爸對我挺好,我不希望他下地獄,我來廟里希望能替爸爸減輕些罪niè(孽)……”看著這些作文,我說不出什么感受,那本是孩子不該承擔的復(fù)雜,而“因果”也遠非孩子想的那么簡單。

我問昌林如何教他們作文,昌林說,也就是批改下錯別字、糾正下病句之類,主要是和他們聊聊天、說說話。

在齋堂用過齋飯后路過側(cè)殿,一位居士與昌林招呼,讓我們?nèi)u一簽。

昌林搖的簽是:“欲待身安動泰時,風(fēng)中燈燭不相宜。不如收拾深堂坐,庶免光搖靜處明。”是中簽。我不解其意,但覺得與昌林的氣息倒是吻合。

我也搖了一支。“蚌中珠自見,石內(nèi)玉爭光,進財求望吉,有禍不成殃”,居士讓我們?nèi)フ液蜕薪夂?,我嫌麻煩,約略感覺是“即便有禍也最終能化解”的意思。

之后,我和昌林給孩子們講了幾篇課文,幫廟里師傅干了點活,步行去山下的小鎮(zhèn)搭班車。有些涼意的空氣里籠著灰色霧靄,一股草木的蕭然清氣撲面而來。

我問昌林,你和陶小元……怎樣?

幾月前,我把陶小元介紹給昌林,是朱容提議的,我當時覺得不可能,但朱容說,誰知道呢?試試吧。我想也是,昌林離異幾年,性情愈閉合,就算不成,只當是次社交。

昌林走在我前頭,落葉踩出一片哧啦,遠處傳來禪鐘聲,仔細聽又沒了。昌林好一會沒作聲,走到一個拐彎石階上時,他停了下,“不合適”,他有點抱歉似的,接著往前走。

他右邊肩膀有點塌,仿佛掛著個無形的沉重書包,我想起他當年在學(xué)校打籃球的矯健身姿,與如今的他真是判若兩人。

“也不一定非得成個家”,昌林突然說。我沒接話,昌林說的興許是對的,以昌林的性情,若無適者,他情愿一人。

昌林說,他現(xiàn)在是居士了。我愣了下,這聽去古老的稱呼我其實也不明其里,但感到昌林對“信”的決心。

“其實形式不重要”,他補了句。

牛牛出事后,上回覺明寺的簽總在我腦中縈繞,那句“有禍不成殃”讓我?guī)缀鯂槼錾砝浜?。當然,許是巧合,這句簽也適用許多求簽者——人生在世哪免得了小災(zāi)小禍?可還是有股未知力使人悚然一驚,似在冥冥中有雙全知的眼在瞰悉著諸生。

昌林

聽說牛牛從滑梯摔下的事后,我吃了一驚,又有種恍惚,似乎陶小元早晚會弄出些讓人擔心的事。果然就出了!據(jù)說孩子逐步脫離險情,在好轉(zhuǎn),真是大幸。我去探視孩子時,和齊贊在醫(yī)院走廊聊了一會。齊贊說,朱容覺得陶小元有意為之,他問我的感覺。我說不會吧,朱容遭此驚嚇,心情可理解,加上與陶小元關(guān)系素所不穆,可這種猜測,畢竟對陶小元不公。

我與多數(shù)同學(xué)已無往來,聚會幾次,席間不是聊股票移民就是講段子,似乎下一秒地震也不能使席間免于聒噪。我再未參加。齊贊是我的棋友,也是當年同窗里僅有的幾個可聊之人。他家距我住處不遠,偶來和我下一局。有回傍晚來時,我正煮面,屋里亂七八糟,齊贊在門口點了根煙,似不忍再看,我倒自得。沒離婚前,我和前妻有許多時間耗在做飯上,一頓飯折騰幾個鐘點?;謴?fù)單身后,才發(fā)現(xiàn)花在口腹之欲的時間太多。

日子簡單后,意義倒更集中了——“意義”這兩字可能虛無,人世一遭,蜉蝣一夢,談何意義呢?可我認為它有,那就有吧?;蛘哒f,在有意義和無意義間,就是意義所在。

那傍晚之后沒多久,齊贊安排我和陶小元見面。我本欲推辭,但對方是齊贊的小姨子,若辭也等于拂了朱容的面子。

陶小元進來時,和我想象的不同。朱容清瘦,長得有點像臺灣演員吳倩蓮,也像她在《飲食男女》中演的那個老二一樣,很精干的女性。我想當然地以為陶小元也是一路。進來的女人卻有些偏胖,穿了件下擺有折褶(她后來介紹說那叫“風(fēng)琴褶”)的紫灰衣服,挎只灰底藍鳥的手繪大包。

落座時,她猶豫幾秒,在我身旁坐下,而非對面。我察覺到她的不安,通常來說,人會選擇坐在對面位置,以便交流,她卻在我身旁坐下了。是不習(xí)慣被陌生人正面打量?endprint

我聽齊贊說她學(xué)服裝,話題從她的手繪包說起。包上繪了只鳥,她說是“青鳥”。

“這就是傳說中的青鳥啊”,我倒真是第一次見,以前知道青鳥象征自由、希望之類。鳥畫得有些抽象,深色勾邊,上了彩,她說是自己想象著畫的。說話時,她嘴巴不怎么動,后來吃紅燒魚塊飯時嘴唇也沒怎么動,魚刺就準確吐進骨碟中。她吃魚的樣子讓我想到電影中潛入暗室的高手借著微光熟練拆除警報裝置。

整頓飯我們幾乎沒四目交接過,她目光匆匆一瞥就滑開了。

結(jié)賬時,我遞出整數(shù),陶小元對服務(wù)生說,等等,我有零錢!她在包里找。我說,沒事,找好了。

她抬頭笑了下,“男人都不喜歡包里裝零錢的”。

從這句話,我想她是個細心并有過情史的女人。

餐館離陶小元住處不遠,我提議走走。路上我們隨便聊了些,她問我對藝術(shù)感不感興趣,我說一般吧。的確如此,有時我懷疑藝術(shù)的本質(zhì)到底是什么,“用形象來反映現(xiàn)實但比現(xiàn)實有典型性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這種枯燥解釋讓人頭大,又或者,“藝術(shù)與其它意識形態(tài)的最大區(qū)別在于它的審美價值”——可審美因人而異,差異可謂天壤。

幾年前,我開始看些粗淺的佛學(xué)書,覺出些興味,再看其他書就覺得鬧,那滿紙滿頁不管第幾人稱,寫來寫去不過是個“我”,讀幾行就讀不下。我家里從太婆到我母親,幾輩女人都信佛,但從未刻意要影響我。母親過世后,有次我理她遺物,翻出幾本她從廟里拿來的小冊子,站在那竟一氣讀完。像母親通過這幾本小冊子又活了過來,和我冥冥中叨了些什么。又像無意進入一扇門,進到另個天地。那天后,我尋了些經(jīng)書來看,興趣日濃。

分手時,陶小元說周六上午“699園區(qū)”有個畫展,約我去看。

是個抽象畫展,畫展手冊上寫著“他們將抽象藝術(shù)作為一種視覺語言,試圖在對文化的反思中尋找個人化表達……”,一圈看下來,不知反思什么,只覺色彩的噴潑沖撞很是騷動。

陶小元說,抽象畫不用懂,就是種感覺吧。

可能我藝術(shù)方面的感受確是愚魯,這些畫看后,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

看完展我們分手了,我要趕去覺明寺。我喜歡呆在那的感覺,從走上山路的一剎,心魂頓時歸位般,腦海是空的,又不是空的,“我”存在于我之外,一種氣態(tài)的干凈。

和陶小元,雖無男女之緣,她還是給我留下了一些印象,不像之前見過的一些女人,正常得讓人轉(zhuǎn)身就忘。陶小元身上有和這世界暌隔較真的勁兒,加上她是齊贊的小姨子,似乎也與我有了些關(guān)系。

我不知道朱容為什么把陶小元介紹給我,也許覺得我們都有些一意孤行?我是不求上進地混著,她呢,說話行事不像一個近三十的女人。據(jù)說至今也沒個正經(jīng)工作,弄了個網(wǎng)店。這點來說,我和她類同,同屬“閑散人等”,可類同的人不一定能走到一塊,我見陶小元第一面時就知道了。

朱容

大三上學(xué)期,我認識了系友齊贊,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丈夫。戀愛的快樂與暈頭漲腦使我有陣子沒給小元寫信,我有些不好意思告訴她我戀愛了。我本能地感覺她對我的戀愛會持什么態(tài)度,那會是種讓我覺得有壓力的反應(yīng),后來果然應(yīng)驗了我的想法。

暑假回來我拿齊贊照片給她看,說了與他的事。陶小元瞥了眼照片,扔在桌上,我一下挺生氣。齊贊的照片對我意味著他本人,意味著我熱烈的愛情,陶小元竟這么隨手一扔。當然要在若干年后,我才明白陶小元反感的是我戀愛本身,無論我和誰談,她大概都會隨手一扔。

畢業(yè)前,陶小元來我學(xué)校玩了次。我?guī)チ诉@城市知名的幾處景點,途中我們?yōu)樾┬∈掠行﹦e扭。大概她覺得我陪她不夠上心,可那時我為找工作緊張,已是擠時間在陪她了。那次回去后,我們好一陣沒聯(lián)系,日趨冷淡,又回復(fù)到多年前我們并作一個家庭時的抵觸。

齊贊第一次來家吃飯,我爸和張姨對他都挺熱情,唯獨陶小元,齊贊來了好一會她才從房里出來,點了個頭就進廚房了。

齊贊說,你妹……性格挺特別的。他也許想說的是“怪僻”,我的一些朋友對她都有類似評價,不奇怪。

在服裝公司呆了一年,陶小元去了深圳,和同學(xué)合開設(shè)計公司。我的婚期提早一個月告訴她,原想她早些回來,能陪我買買嫁妝之類。她卻只提前了一天,還是傍晚到的。那晚,我爸和張姨有事出去,有些喜糖沒裝完,我忙成一團,陶小元坐那看連續(xù)劇,眼珠子都不轉(zhuǎn)一下。我那個氣啊,老話說得對,親不得一點,疏不得半分,若是我親妹妹哪里會這樣?

婚禮當天,忙亂得不可開交,收紅包,敬酒,寒暄,更衣……陶小元倒好,坐在席上聚精會神地剝椒鹽蝦,像不相干的遠房親戚。伴娘是我女同學(xué),她瞟了眼陶小元,“你妹真是,也不曉得幫招呼下”,我沒吭聲,心里拔涼拔涼的。

事后,我知道那段日子陶小元正失戀,情緒不好,但無論如何,在我的婚禮上,她不應(yīng)只想著自己。畢竟這是我的終身大事。

一年后我生了牛牛,生產(chǎn)前頭晚,張姨打了電話告訴她,大概是讓她打個電話表示下問候,但她沒打來。事實上,整個孕期我就沒接到她表示關(guān)心的一個電話!孕吐反應(yīng)最難受的頭三個月,我黃疸都要吐出來了,張姨肯定告訴過她,她也沒問候過一聲。

剖腹產(chǎn)生完牛牛后兩小時,她來了個電話,問了幾句痛不痛之類,像在擔心自己日后的生產(chǎn),也沒問牛牛情況,掛了,這電話我估計也是被張姨催著才打的。

牛牛三個月時,她回來辦點事,來看了下牛牛,站在搖床邊看了會,抱都沒抱牛牛一下。她說挺怕的,那么小,又軟又滑,隨時要掉下去似的。

牛牛一歲多時她從深圳回來了,據(jù)說在那不順,她和同學(xué)合搞的公司虧本后不歡而散,感情又受挫,和一個大她不少的男人好了一陣后掰了。

陶小元受挫不奇怪,就說她的設(shè)計公司,有多少人能接受她的理念呢?那些設(shè)計圖光怪陸離,生活畢竟不是T臺,多少人能穿出她要傳達的風(fēng)格?包括她自己。她追求風(fēng)格,認為正常意味平庸,而平庸是種犯罪。天曉得她哪來這些理論,她愛看點文藝書,訂了不少文藝微信號。她的偶像是位英國大媽維維安,常掛在嘴邊,房里還貼了張她的海報,一副朋克打扮。據(jù)說為她贏得聲名的恰是這種怪誕。陶小元買了她傳記,成為枕邊書。她還搜集了一打有維維安的雜志,“她的服裝常常使穿著者看上去像遭到大屠殺后的一群受難者,但又像是心靈上得到幸福、滿足的殉難者……”。雜志上,登著維維安和她那家叫“世界末日”的店,店里是七歪八扭的樓梯,逆向行走的時鐘和稀奇古怪的衣服。雜志上的維維安像個吸血女巫,如果時尚是由這樣一張面孔締造出來的,我寧肯平庸。endprint

迷住陶小元的卻正是這些。

事實上,我煩這些“文藝”?;畹谜T趺戳??穿得正常怎么了?那些打著文藝旗號的一撥以為自己有多高雅,不過招貓逗狗,拍拍天空花朵和腳丫罷了!我就煩陶小元拿“文藝”說事,好像人人都俗不可耐,就她有追求一樣。

有幾次同她上街,我看中的衣服她一揮手就否決了,“別!難看!”

她總想要證明自己比我強——也許我們的競爭從開始就注定了。她不如我學(xué)習(xí)好,就偏表現(xiàn)出對我這種“學(xué)習(xí)好”的人的不屑。她想使“劍走偏鋒”的招式,以區(qū)別我正統(tǒng)的人生道路。她穿著和我不一樣,交際和我不一樣,她總想展示這些不一樣,有次我到她那去,她說上廁所,好一會沒出來。電腦開著,她知道我看得到她的QQ對話框:

sakura15:34:16

《VOGUE》越來越厲害了!這期送coach的東東,別的雜志HOLD不住了——不是公交卡套哦,是行李牌的說!

小K15:40:45

年初我還買齊了CHANEL跟每個雜志合作的文具系列呃!

阿哇15:41:50

不過這個行李牌上面有VOGUE的LOGO,這種感覺就不值錢了,一看就是找義烏小工廠定做的,又不是真正coach工廠做的正品。

sakura15:44:11

就算是真的coach也不怎么地,滿大街都是coach。名牌都被中國人民毀掉了,滿大街的LV、GUCCI啥的!

阿哇15:44:39

潮人們森森傷害了我繼續(xù)買包的幼小心靈。

sakura15:45:38

聽說burberry因為年初秋銷量不好,擔心中國人民要放棄burberry了,花了1500萬英鎊救市啊!

sakura15:46:21

你看看深得中國暴發(fā)戶喜愛的——LOGO一朵花的夢特嬌!

小K15:47:09

夢特嬌就算了,皮爾卡丹可是活生生被毀掉的典型。想當初,皮爾卡丹跟YSL是一個層次啊,現(xiàn)在呢,哈哈!巴黎時裝周早沒皮爾卡丹了!

是她服裝班的同學(xué)QQ群,陶小元特意展示給我看屬于她朋友圈里的驕傲,盡管我認為那沒什么意思——這幫女人,幾個買得起名牌正品?過過嘴癮罷了。但陶小元覺得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這是她和我,和我們居住的這個三線城市撇清關(guān)系的重要依據(jù)。這城市在她眼中落伍陳舊,她總是做出副暫居者的樣子,像隨時拔腳要走。天知道,她憑什么在外頭安身立命,深圳之行不就是最好的說明?外面世界并不比我們這個三線城市更能接納她自以為是的才華。張姨把她喊回,其實給了她一個臺階。

回來后,她進過些衣服放在網(wǎng)上賣,問者寥寥。她后來改手繪,從做外貿(mào)的同學(xué)那批了些T恤包袋,畫上變形夸張的圖案,生意倒有了轉(zhuǎn)機。這更給陶小元了自信,她在從事藝術(shù),而我們這些俗人,賺再多也只是混飯。

弄了網(wǎng)店后她越發(fā)宅,不是搗鼓手繪,就是泡在網(wǎng)上。張姨著急她婚事,托人介紹幾個,無一成功,陶小元覺得他們沒意思。張姨和我說過幾次,讓我替小元留心。說實話,我認識的男人也沒一個適合陶小元。直接點說吧,搞藝術(shù)的男人嫌她長得不藝術(shù),不搞藝術(shù)的男人她嫌人家不藝術(shù)。但這話我沒法和張姨說,我必須介紹一個才算盡到義務(wù)。

齊贊的同學(xué)昌林就是這樣介紹給陶小元的,盡管從開頭我就知道他們沒戲。

方小令

朱容是我表妹,比我小一歲,她母親過世后,我媽常去她家?guī)土侠砑覄?wù),寒暑假把她接來我家住,直到她父親續(xù)弦。

比起陶小元,朱容和我更親,有許多話她會和我說。我學(xué)檔案專業(yè),業(yè)余對心理感興趣,工作后考了個心理咨詢師證,周末在家心理機構(gòu)兼職。

朱容和陶小元關(guān)系緊張由來已久,她們甚至在今年的年夜飯上吵過次架。據(jù)朱容說,勸她去家單位應(yīng)聘,別老宅在家。陶小元嫌她多管閑事,“你不就怕我用你爸的錢嗎?放心,我不占你家便宜!”

你媽,我爸,這是她倆從開始就明確的劃分。

朱容氣得夠嗆,說她不知好歹。

“不占便宜,說得好聽!”朱容和我說,“不講別的,這些年張姨這疼那不舒服,不全是我陪著跑醫(yī)院?還有,我爸的那些工資貼少了她娘倆?”

面對朱容的抱怨,我的勸說無效。就像學(xué)醫(yī)的不一定能治好親人的病,身為一名心理咨詢師,我也常感無力——理論與現(xiàn)實的對接總是漏洞百出。

當初對心理萌發(fā)興趣是因為我的一位外語課老師,一位儒雅清頎的中年男人,某個秋夜突然從教學(xué)樓的11樓跳下,沒有任何征兆。他和人合譯的書才出版幾個月,和妻子關(guān)系正常,無不良傳聞。在大家印象中他是個平和的人,沒任何理由去死。我難以忘記聽到這消息的震驚——我對他,有超出對一位老師的好感,那是少女秘密的情愫,我未和任何人提及。數(shù)年后,這隱含幾縷情愫的震驚仍未消退。我想知道為什么,在他內(nèi)心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縱身一躍的瞬間,究竟是崩塌還是解脫?

那位老師的一躍,令我走近心理學(xué),盡管那一躍迄今無答案,卻似乎明白了一點:探究那一躍到底為何不重要,就如海底沉物,不一定全要打撈上來編號研究。讓它們沉潛,為海水增加點秘密也好。

中心網(wǎng)站輪流值班,處理注冊會員的咨詢留言,最近一條留言是:“時間的起源到底在哪?時間有‘最初嗎,還是只是個圓?”留言者是位出租司機,說這問題已折磨他整整三十一年。從很小起,他被這問題折磨得心煩意亂,他問過許多乘客及每任女友,非但沒得到一個滿意答復(fù),他們反覺得他精神有問題。

“作為人類以及地球上的一員,我有權(quán)知道這個答案不是么?難道它注定無解?!?。。?!”他一口氣用了若干驚嘆號。他還說:“人類究竟是怎樣從無到有的?真是閃電引起海水分裂,出現(xiàn)細胞,然后單細胞到多細胞,最后發(fā)展成生物以及人類的嗎?我每天都在想這些問題,有時連和女朋友做愛都在想。你們是不是覺得我有?。俊眅ndprint

對這個開著出租,關(guān)心時間與人類起源的司機,我表示理解,“這問題其實也困擾我,不過我不想活著時要答案——或許,當離開我們生活的三維世界,進到一個多次元空間時,答案自會浮現(xiàn)”。

我用一個厚本子記錄來訪者資料和留言。等老了,整理它們將是本真實的人類學(xué)檔案,比我供職單位的那些無聊的人事檔案有意義多了。這些記錄通往人類復(fù)雜的內(nèi)心:那些幽明莫辨、粉塵一樣揚散的顆粒。而作為一個從業(yè)者,不意味著就能脫身而出。是的,我生活里同樣充斥煩惱,去年父親患腸癌,我和一個在飛機上認識的德國男人糾葛幾年。牛牛摔下的那天下午,我正和他寫郵件——我說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如果你確定不想來中國生活,而我父母的身體狀況也不允許我去德國……

或許像之前一樣,這又是次無果的談,但也可能會將我們往分手再推一步。兩種結(jié)果同樣令人悲傷抓狂。朱容的電話此時響,她告訴我牛牛摔下的事,近于喊叫,“陶小元怎么能這樣!”

我讓她冷靜,“小元沒有帶孩子的經(jīng)驗,你……”,話未完,朱容掛了電話。

朱容認為陶小元“存心”,存心的背后是因為“妒忌”,她比陶小元漂亮、順利。朱容遺傳了她母親的外形。記憶中,朱容的母親,也即我的姨媽體形清瘦,燙得工整的發(fā)卷,短款外套,窄腳直筒褲,褲管下露出尖頭皮鞋,整個人像只差一根發(fā)條,輕輕擰下,就會單起一條腿旋轉(zhuǎn)。她在防疫站上班,本人也有種消毒水般的氣息。

她去世后,朱容的生活好像并沒多大影響,她一如續(xù)往地保持中上成績,升學(xué),結(jié)婚,生孩子。她和續(xù)母張姨處得也還行,或說是兩不相犯,各過各的。

陶小元比起朱容,磕絆多了,我最后一次碰到她是在家庭聚餐上,她坐我旁邊,她和我說起睡眠差、多夢。她說頭晚夢見在街上走時鞋突然壞了,一步都走不了,窘得要命,進退不得。她問我,這在心理學(xué)中有什么解釋嗎?

從心理角度,夢可視作現(xiàn)實生活的變形反應(yīng)。人的睡眠分為正相睡眠和異相睡眠,通常夢發(fā)生在異相睡眠中,就說這個鞋子壞了的夢,鞋在夢里多隱喻兩性與婚戀關(guān)系,看來陶小元的婚戀面臨尷尬困境。她又說,前幾晚還夢見自己光著身子在火車站等人,周圍人都在看她,等的人又總不來,她又急又難受,想躲沒地方躲,躲開了又怕等的人來了找不到。她記不起自己等的是誰,總之很重要。醒來后,一身冷汗。

這個夢或許透露陶小元潛意識中其實有很強的交流愿望,甚至是很強烈的作為中心人物的愿望,同時又懼怕交往,害怕人家非議,反映在夢里就是在人多的地方(火車站),以一種令自己壓力很大的方式(裸體),和一種強加給自己的理由(等一個重要的人),成為一種變態(tài)的人群中心模式,混雜著興奮、尷尬、焦慮等復(fù)雜的心理。

這些我都沒和她說,只說現(xiàn)代人壓力大,睡眠不好是普遍現(xiàn)象,不必太在意夢的投射。

席上鬧哄哄的,陶小元食量不錯,有道菠蘿咕嚕肉她吃了好些,以她的體形,顯然不能這么吃。朱容對飲食就注意多了,她在朋友圈常發(fā)些“女人這樣吃年輕十歲”“顏值全靠嘴當家”之類的微信。

那天朱容穿了件白色小西裝配真絲連衣裙,得體,好看,她敬了全桌人的酒,包括陶小元。席中張姨瞟了幾次陶小元,示意她也敬敬酒,但陶小元裝作沒見,屁股都沒挪下。

陶小元

有次我和我媽說,如果她真這么巴望我結(jié)婚,如果她覺得我不結(jié)婚就是丟她的臉,那我隨便找個男人結(jié)了再離好了。老實說,我對她本人的再婚也不以為然,不是我對朱叔叔有什么意見,是我媽那種離了男人好像就沒法活的樣子讓我煩。父親死后一年,她半推半就地和幾個男人見面,最終以一名會計的審慎選定了朱叔叔。

事實證明她眼光是對的,朱叔待她不錯,比和我父親那時過得舒泰多了,跳跳廣場舞,看看肥皂劇,還常嚷這疼那不舒服,朱叔叔攬了多半家務(wù)活??伤脒^我嗎?她想過我和朱容相處的感受嗎?這個多出來的“姐姐”似乎就為印證我有多糟糕,她的人生風(fēng)調(diào)雨順,我稀泥淌水,我根本沒指望他們理解我。所有人,包括我媽,她對我的關(guān)心不過是角色的需要,而不是出于對“陶小元”的無條件理解。

比起家人,我倒覺得有些陌生人,比如那個信佛的謝昌林更理解我,盡管我們沒見過幾次,盡管他和我一樣,活得“不景氣”。可我敬重他,他有些貴重處在一般人看不見的地方藏著,他讓我想起當年一位詩人同學(xué)寫的詩,“我只和上帝對面而坐/作為一個成功的失敗者/在虛無中,我摸出口袋里的黃金(不多但已足夠的黃金)/向他一一陳列”,這詩就像在寫謝昌林。

第一次見面他送我回去時,說,有些東西要放下,人不放下像挑擔趕路,越走越沉。這話按說不稀奇,可從他嘴里說出,有種誠摯,使我在那一刻很想靠他近點。

我何嘗不知要放下,放下與朱容之間的矛盾,放下對人生的失望、怨氣,放下我的體重放下看不到希望的前途放下深圳那段失敗感情……

那段戀情,緣自一次戶外論壇的聚會。男人們都找有些姿色的女人套近乎去了,他是和我說話最多的一個男人。他說他叫大衛(wèi),英文班取的名,他做外貿(mào)。晚上聚會散時,我們在地鐵站分手,他往北,我往東。他抄了個號碼給我,讓我到后短信下他。

參加過那么多次活動,這是第一次有男人關(guān)心我的平安。這個短信,讓我們走到一塊。他大我七八歲,離異,來深圳幾年。我們好了后,我問他:你不嫌我胖嗎?他說,怎么會?我不喜歡那種瘦巴拉唧,前沒胸后沒屁股的女人,她們性情多半也苛刻。他的意思是某種程度上,脂肪為女人的賢良做了擔保。

他那時買了套兩房,正準備裝修,讓我有空幫忙。我樂顛顛地真就幫上了,找家居帖,看建材……我甚至買了枕套桌布沙發(fā)巾,忙活幾月,新房窗明幾凈。沒多久他說來了親戚要借住,讓我把新房鑰匙給他。然后我就不怎么找著他了,打電話不接,發(fā)短信不回,像一只有防水功能的手機掉進了深海。

一個雨天傍晚,我去新房,憑直覺,他根本沒借給親戚住。

門開得很快,見是我,他吃了一驚,“你怎么來了?”我把他落在我那的一包物品遞給他,什么也沒說。身后傳來動靜。轉(zhuǎn)頭,是個挎白坤包的女人,我脫口而出,“你是誰?”endprint

她毫不掩飾地刺了我句,“你是誰?”

那個女人,后來想起,和朱容有些像,一樣的工整、精致。

荒誕的是,離開深圳時我還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他叫大衛(wèi),他強調(diào)要念成David,舌尖抵緊上顎,不能念成大衛(wèi)。

回到我出生長大的這個城市,我想重新開始,買個房,二手的也行,好好布置一番,把我的時裝設(shè)計圖掛在墻上,養(yǎng)些植物,席夢思直接鋪在地上,窗框漆成藍色,有套漂亮廚具,養(yǎng)缸金魚……

全是白想。

我媽錢都套進股市,她對財產(chǎn)增殖的迫切欲望使她屢次錯過解套機會,越套越深。朱叔的錢,說是去年借了朱容,她又購了套學(xué)區(qū)房,為牛牛今后上學(xué)做準備。

朱容還真有前瞻性??!既是投資,也是替她爸“管”錢。原本,她一直覺得我媽在貼我,我媽的花銷則落到她爸頭上。在朱容看來,我娘倆占了朱家不少便宜。因此牛牛幼兒園還沒上,她就急著買學(xué)區(qū)房。

務(wù)實方面,朱容從沒失過手。她投資的項目多是賺錢的。她因此有資格鄙薄我的穿著、品位、交友、整個生活。有年春節(jié)親戚聚餐,在酒店門口,她當著一撥親戚說我的頭發(fā),你怎么染了個這色?跟過感恩節(jié)似的,真熱鬧。她的口氣是親熱的譏誚——親熱是其次,譏誚才是重點。她的眼光滑到我衣服,沒再說什么,可用眼睛說了:“瞧你這打扮!”她穿著剪裁精致的羊絨大衣、細跟靴子,十分正能量。我呢,一件寬松外套,裹了圈皺了巴嘰的綠麻圍巾。

那頓飯,親戚聊得熱火朝天,紛紛咨詢朱容炒股票買房的事。她是專業(yè)人士,又有成功投資案例,朱容很得體地給了意見,“青湖區(qū)那個樓盤?我知道,開發(fā)商挺有實力,附近二號線正建,潛力不錯的?!?/p>

我埋頭吃,來之前想著一定要少吃、少吃!筷子不聽使喚地伸向盤里,酸湯肥牛茄汁土豆丸孜然烤肉西芹腰果,我有多熱愛面前的食物就有多痛恨自己的食欲。

席快散時,還有幾個菜和一個主食沒怎么動,朱容說,小元打包嘛,夠?qū)Ω稁最D的。親戚們也附和,“就是,小元你一人,省得做”,我說不要,真不要。

晚上我去樓下小店吃“麻辣燙”,朱容見了一定會說垃圾食品。是夠垃圾,油分大,又辣又燙。可不是有人說嗎,世上的好事物共分三類:觸犯法律的、違背道德的、導(dǎo)致發(fā)胖的。我喜歡“麻辣燙”方便易得的快感,那里頭有高潮和毀滅,吸毒般上癮。越垃圾的食物越有致幻感。每次吃時,我對自己說,人生幾十年,何苦壓抑自己?如果男人不能接受我的脂肪,那就滾蛋好了!我不想取悅?cè)魏稳恕?/p>

吃完之后,我憎恨自己,憎恨活著,心情差到極點。我發(fā)誓過想改變,不就是管住這張嘴嗎,不就是瘦個身嗎?!我有目標,有需要值得我努力的動力,有我迫切想要改變證明給他們看的人,那些看輕我的人、嘲笑我的人,可是這一切,總在新一輪暴食中湮滅。

朱容

謝天謝地!牛牛總算脫離危險,但醫(yī)生說愈后效果還有待觀察,避免留下后遺癥。

陶小元常來醫(yī)院,給牛牛講故事、拼玩具,帶煲湯給牛牛,沒想到,她煲的湯牛牛還挺愛喝。我以前不知她有這手藝,在深圳練出的?但陶小元很少開伙,也從沒叫我們?nèi)ニ浅赃^一頓飯。

有次雨夜,張姨說陶小元不舒服,出租難打,讓我開車送她去下陶小元那。到那,陶小元躺床上,電腦開著,掛著Q,又是那幫同學(xué)群,在討論韓星和氣墊粉餅。

她的聯(lián)絡(luò)工具上好友數(shù)百,可她幾乎是閉門不出,打交道最多的是快遞員。

張姨一頓忙活,收拾房間,把粥燉上,去樓下超市買了堆吃食把冰箱塞滿。

我不知陶小元怎么能忍受如此頹廢的生活??烊娜耍商旌鸵粠唾u萌裝嫩的女人在網(wǎng)上混。這種生活讓我過一天,我都會逃離。

我不信陶小元對前途沒壓力,盡管她總是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她對自己的胃口也太放縱了,一個女人,若對自己的外形都不負責(zé),憑什么要求男人愛你?

這夏天陶小元愈發(fā)胖了。“一白遮三丑,一胖毀所有”——她以為是和世界過不去呢,其實是和自個過不去。

張姨曾讓我約陶小元出來轉(zhuǎn)轉(zhuǎn),有啥活動帶上她。我是不好說,什么活動方便叫她?一個胖姑娘加上不瘋魔不成活的裝束,她一出現(xiàn),氛圍立即不對。

張姨擔心她宅下去,會出毛病。前幾天的晚報不就登了,有個剩女宅久了,換了十幾份工作都被炒,她失掉了基本社交能力,性情孤僻到門都不愿出,有時父母打電話給她,她反應(yīng)半天才答一句。專家說,“朋友少的宅人較易出現(xiàn)情緒波動等癥狀,他們對周圍事物興趣索然,腦子反應(yīng)慢,大腦有時甚至一片空白”。我想到陶小元,當牛牛這事的憤怒消退一些后,我想,可能長期宅的生活使她心理已有了某種扭曲或變異,那個酷暑中午,牛牛的哭鬧激發(fā)了她一觸即發(fā)的躁郁。

我也想過自己對陶小元是否自私了?對她,我付出過多少精力與感情?

那天整理東西,翻出一摞老照片,其中有些和陶小元的合影。陶小元那時頂多算個有點茁壯的小姑娘,臉蛋紅彤彤,老往我邊上湊。我并不喜歡她,覺得她笨,考前張姨總要我輔導(dǎo)她,給她講道數(shù)學(xué)題半天聽不明白。不過她對我還仗義,班上有個男生往我書包里塞過次癩蛤蟆,把我嚇壞了,我最怕軟乎乎的動物。陶小元知道后在操場攔住那男生喊:欺負女生你要不要臉!有種你欺負男生去!

上高中后,她一直在胖。每天晚上,她在桌前磨到十點多上床,吃下的東西比解出的題多。張姨還背著我給她開小灶,往她書包里塞肉松饅頭,茶蛋花生米,我裝沒看見,吃去!看不吃成個胖子!

高中畢業(yè)時她已成了個初具規(guī)模的胖姑娘。

親戚們老拿我倆說事,“小元憨,是福相。朱容長心,會念書,腦子好使”,有哪個姑娘愿被贊揚是“福相”呢,那不等于變相地說她胖?這些“贊揚”讓陶小元更排斥我。包括張姨總念叨:“你瞧朱容多用功,你看看你,就曉得吃吃喝喝,懶死了!你以后可怎么辦……”他們說得越多,陶小元就越和我別扭。

陶小元

牛牛出院前一天,我去醫(yī)院,朱容在,我們沒說話。一會兒她電話響,她走出病房接,那一剎,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挺憔悴,她似乎一下顯露了她的真實年齡,平日的她看去比實際年齡至少小五六歲或更多。endprint

我很少見她有憔悴時,我想起還是高中時,她騎自行車帶我去她一位男同學(xué)家還書。朱容應(yīng)是喜歡他,盡管她從沒說過。她拉上我就為緩解她的緊張。那是個清俊斯文的男孩,據(jù)說后來去了英國留學(xué)。

那次,我坐在朱容后面,風(fēng)很大,剛下過雨的天際堆著鉛灰,鉛灰外又鑲著層濁黃,似正孕育著一輪新的暴雨。朱容騎得有些吃力,她的背很單薄,頭發(fā)被吹得亂七八糟。那天的朱容也有些憔悴。我對自己的體重一下有了格外的嫌棄,自行車七扭八歪,有幾次她屁股抬離坐墊,奮力向前蹬著,有股不屈不撓的勁兒。我心里涌過陣酸楚,有那么一瞬,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當然我不會告訴她,永遠不會。

還有次是我上民辦大學(xué)實習(xí)時,干了兩個月,說好的實習(xí)工資對方一直拖著不付。我在信里提起這事,她說沒事,不稀罕他們那幾個錢,你想要什么,等我上班了給你買。那天我也哭了,在學(xué)校食堂后面的小樹林里,正午的太陽熱辣辣的,但一直沒曬干我的眼淚。我想她要是我的親姐姐該有多好!

這封信,我一直存著,我想她早忘記。

更多時候,我們相互指責(zé)、鄙薄、拆穿,我們的距離越來越大。我們完全說不到一起,相互都覺得對方自私。我們之間的墻越來越厚、越來越高,直至在內(nèi)心成為路人。不,比路人更糟,路人至少還客氣。

這次牛牛的事,朱容以為我存心,雖然她沒這么說,但我太了解她的眼神了,那里面飽含著不信。

那天中午,我原本不想帶牛牛下樓,頭晚幾乎沒怎么睡——開網(wǎng)店的都是夜貓子,我睡得本來差,一睡著就如跌入一個黑洞,里面是光怪陸地離的夢。有個電影里的主人公說,“睡覺就像是向死亡讓步”,我用這話安慰自己,不睡,人生就變長了些。那天悶熱得不行,我早上七點多就被牛牛吵醒了。中午本想睡下,他非下樓,哭鬧個沒停。我只好帶他去小區(qū)花園。一見滑梯牛牛就興奮地撲過去。滑了幾次,我見他滑得挺麻溜也沒在意。電話就響了,一個朋友打來的。往滑梯外的草地走了幾步,哪知道,就短短一兩分鐘,突然聽到身后“砰”的一聲。牛牛不知怎么踩空一腳,從滑梯上倒栽下來。那架滑梯挺高,我腦子轟的一聲,呆了幾秒趕緊撥打120。

我能想象朱容會什么反應(yīng),歇斯底里的憤怒、指責(zé),懷疑我是存心的,存心沒看好牛牛,讓他摔下。是的,牛牛摔下那一剎,我和朱容之間那些矛盾注定爆成一團硝煙。

我不想做任何解釋,也無法做任何解釋。朱容一直覺得我妒忌她——我為什么不該妒忌她呢?但我為什么又要妒忌她呢,就算她具備一切被我妒忌的條件。

關(guān)于一個夜晚,我不會和任何人說出。朱容大四畢業(yè)前,那時她和齊贊已談了陣子,他們在外租了間小房,齊贊那幾天回老家了,朱容讓我來玩趟。她在家日化企業(yè)實習(xí),她提起那家企業(yè)的一位副總在追求她?;仡^看,那人比朱容大不少,已婚,他有什么資格追求朱容呢?“追求”的目的不過是指向另種通俗含義,朱容不可能不知道。

我到的第二天是個周末,朱容說那個副總約她去走訪些商場,以增進對該企業(yè)日化產(chǎn)品的了解。朱容讓我一塊去,去了后,我發(fā)現(xiàn)副總壓根沒去日化專柜,而是陪朱容看服裝,他說朱容穿得太學(xué)生了,不符合即將到來的職業(yè)女性形象。

那天朱容試了若干套衣服,每套她都穿得不錯,每套也都不便宜。朱容在試一條闊腿牛仔褲時說,這褲型適合豐滿點的,小元你試試。朱容特意把胖說成了“豐滿”,我沒試。我覺得別扭,我不喜歡他看朱容試衣服的目光,不喜歡他那種“成功人士”的派頭(雖然他在中年男人中還算有風(fēng)度),不喜歡他爽快買單的樣子,像是買下了朱容的一部分。

最后在鞋柜,朱容試了雙白色細跟涼鞋,她穿上像公主。副總把鞋買了,價格是朱容三個月的生活費。

我不知她為什么不拒絕,副總上洗手間時我含糊地表達了這意思,但朱容說,她在那家企業(yè)加了幾次班也沒報酬,權(quán)當補她加班費。

可這明明是兩回事!

從商場出來后,朱容說她要和副總?cè)⒓庸镜囊粋€招商酒會,讓我先回住處。晚上十點,朱容沒回,十一點,十二點,一點,兩點,我又急又擔心,可那會沒手機,聯(lián)系不上朱容。清晨快六點,朱容回了。她說酒會結(jié)束得晚,怕回來吵我,在公司女員工宿舍將就了一晚。她同我去吃早餐,豆?jié){、小籠包。我注意到她沒刷牙洗臉就出門了,這不像她的習(xí)慣,朱容的衛(wèi)生習(xí)慣據(jù)說像她搞醫(yī)務(wù)的母親,講究得我曾嘲笑她有強迫癥。

那么,只有一種可能,她在有盥洗用具的地方刷過了。

次日,齊贊從老家回來,我訂的是當晚九點的車票,他們帶我去吃火鍋,他們像所有甜不拉唧的情侶,好得像那晚只是我的一次癔癥。那是我第一次見齊贊,朱容介紹,“這是我妹”,她口氣親熱得讓我有點起雞皮疙瘩,尤其是剛經(jīng)歷那個她未歸的夜晚,這親熱聽去像一種心虛的掩飾。

我想忘掉那個夜晚,可它像魆魘的影子般頑固。

我不知道之后與她關(guān)系中的陰影有沒這件事的關(guān)系。我不再信任她看去“有成”的一切,包括她的“體面”。

我不想成為她,我寧肯像現(xiàn)在這樣一事無成地活著,哪怕做個失敗者。

齊贊

陶小元,怎么說呢——真難準確找到一個詞,異樣,格色,總之,你能感覺到她和這社會的各種別扭。她和朱容雖說不是親姐妹,可也一個家庭長大的啊,可差別怎么那么大呢。

朱容待人接物拿捏恰好,凡事操持的井井有條,偶爾她也會有一些小女人的不切實際與任性,但更多時候,她是有序的,懂得如何與生活和睦相處,似乎她的成長中并沒落下多少早年喪母的陰影。唯獨,她和陶小元相處不好,隔陣子,朱容就發(fā)會牢騷,說陶小元如何莫名其妙,不近人情。甚至有一次,她說陶小元,“藝術(shù)沒搞好,搞壞了神經(jīng)!”朱容挺少用這種話說他人,可想而知,她與朱容的關(guān)系有多緊張。

我作為姐夫,不好怎么評價。我沒那么復(fù)雜的家庭關(guān)系,父母姐弟處得挺正常,我無法感受朱容對陶小元的情緒,有時她說起小元顯出一副凌駕之上的輕視,有時又顯出恨其不爭的惋惜與操心。我盡量不摻和不表態(tài),朱容是個“自我”強大的人,別人說什么并不能影響她,有時她向我拿主意,其實只是要讓我認同她已有的意見。endprint

朱容的“自我”如同精工鐘表,嚴絲合縫,老實說,當她的丈夫省心省力,有時也憋屈。尤其她強硬地堅持“自我”時,流露的那種居高臨下很讓人受不了。好像她的眼神后面聯(lián)通著一個更高級的世界,她是代表那個世界來向我這種低層級人類發(fā)言的。

有牛牛后,我們吵架次數(shù)更多。每次吵架,她總能從某件事延伸到人生的方方面面,我成為她的剖析對象,像一只昆蟲標本。

無法想象一個標本會愛上解剖者。是的,我承認,各種爭論指責(zé)讓人疲憊,無論床上或床下,我都很難調(diào)動熱情了。我的熱情對象,只有小陸。她和朱容不同,神經(jīng)大條,沒心沒肺,傻樂呵的天真,抽煙,唱歌。我甚至覺得她像個電視機,需要時,啪的打開鶯歌燕舞,不需要時,啪地一關(guān),銷聲匿跡。她是我進修班同學(xué),離異單身(她不著急和任何一個男人結(jié)婚)。在嚴肅的課堂,我們發(fā)展出這么不嚴肅,不,不能這么說,許多看似不嚴肅的事其實有著嚴肅內(nèi)在,是我開始也沒料到的。

說回陶小元,我和她一直客客氣氣,陌生人的客氣,碰上點個頭。我希望朱容和她相安無事,可朱容總愛閑操心,勸陶小元這,說陶小元那,越說關(guān)系越僵。

這次牛牛從滑梯摔下后,朱容父親和張姨結(jié)束梅嶺的度假趕回,張姨一個勁說,“小元向來稀里馬哈,唉,說了多少回不改,這次讓牛牛受苦了,我看她還有沒有皮臉再這么著下去!”張姨對女兒的這番呵斥,在朱容看來不過是變相的開脫。

朱容覺得,在陶小元的“稀里馬哈”里含著“有意識”,或者說,連她自己也無意識的“有意識”。

人心是復(fù)雜叵測的,這是朱容向來的認知。她看去開朗,隨性,只有和她在一起生活,才知道在表面那層陽光下的陰影面積。

“你記得牛牛那次去小黃家的事么?”朱容對這事念念不忘。那是牛牛一歲多點,有次我晚上單獨帶他,臨時有同學(xué)通知班主任病危,我只好把牛牛托付給樓下鄰居小黃。小黃夫妻結(jié)婚好些年,沒孩子,平日見了牛??倫鄱合?。

從醫(yī)院回,才進樓道,就聽見哭聲,小黃開門,尷尬地說,牛牛怕生,怎么都沒哄住。

那晚,牛??摁[幾次,還發(fā)起燒。朱容后來一直和我嘀咕,小黃這是怎么帶的?牛牛不認生啊,再說小黃也不算“生”。她指責(zé)我不該把牛牛匆忙交給其實并不十分了解的人家。

我心里也有點咯噔,不過我對她說,孩子認不認生,得看時間,可能因為晚上吧。朱容哼了聲,嘴角浮現(xiàn)一個根本不信的笑。這一剎的她很像她照片上的母親。我從未見過的岳母,在她的遺照上,唇角就有一個相同性質(zhì)的笑。

她覺得陶小元不負責(zé)的潛因是“羨慕妒忌恨”。我勸她別擴大問題,激化矛盾,事情既已發(fā)生,這種揣測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朱容冷冷地回了句,“我和她,已經(jīng)是最糟了”。

昌林

接到陶小元的電話,她說想和我一起去次覺明寺。

見面后,她仍穿的寬寬松松,背著鼓鼓囊囊的包,眉目依舊模糊地像泥人未干時被抹了一把。

一路她少言語,看來平時動得少,爬山時要緊走幾步才能氣喘吁吁地跟上我??斓剿吕?,已近中午,綠色越來越稠,再過一個小樹林,覺明寺就到了。像每次來到此地,心情陡然寬敞起來,像那片清涼陰翳也進到心里。

陶小元也放松了些,用手機拍了些野花,她問我,“是否只要信,就真有?”

我想了想說,“你知道洛陽白馬寺嗎?我前年秋天去的。寺里有副聯(lián),‘天雨雖寬難潤無根之草,佛法無邊難度無緣之人。信,就像顆種子,你給它澆水施肥,它就會發(fā)芽生根,終成大樹?!?/p>

陶小元默然一會,說她很羨慕我這種有信的人,能跳脫俗世欲念,不糾纏蠅營狗茍,不為兒女情長所絆。她也想信,可機緣一直沒來。

“不信并非永遠不信,時機到,便信了。就算一直不信,能平安度一生也好的?!蔽掖稹?/p>

陶小元似乎想和我說點什么,又咽下去了。

她會想說什么呢?牛牛從滑梯跌墜的事?看得出,她心理壓力不小。其實,我不太希望她提起此事。朱容與她,那么早進了一家門,卻未成“一家人”。姐姐沒拿妹妹當妹妹,妹妹也沒拿姐姐當姐姐。她們只是彼此社會關(guān)系中的一條細若游絲的線而已。

那天,覺明寺的孩子們對我?guī)淼倪@位阿姨頗感興趣,他們圍著她,看她夸張的衣服和包包,當?shù)弥招≡拇蟀亲约寒嫷臅r,他們哇的一聲,佩服不已。陶小元笑了,眉宇間居然透出光來,那是她從沒感受過的肯定與贊揚嗎?

她答應(yīng)下次帶些T恤來教孩子們自己動手畫,孩子們?nèi)杠S不已。那天的作文課臨時改成繪畫課——陶小元的大包里帶了彩鉛畫具,課的氣氛很輕松,圖畫看來遠比文字讓孩子們更喜歡。

那天的齋飯,陶小元說好吃,又添了次油豆腐粉絲湯。飯后我們圍著寺里轉(zhuǎn)了幾圈,陶小元說喜歡這里的安寧,比在城市鐵籠呆著強多了。

我笑笑,偶來者都這么講,長住則是另回事。

第二次去覺明寺,陶小元果真買了些孩子們的白T恤去,這次她穿了件更夸張的亞麻衫,底部有片潑墨般的抽象畫。

“是你畫的嗎,挺好看?”我問。陶小元笑著點頭。

她在小黑板貼上帶來的畫紙,一只藍鳥,就是她在包上手繪的那只“青鳥”。孩子們嘰喳個不停,說沒看過這種鳥。

“我看過,就在寺后的大樟樹上”,突然有個孩子小聲說,是那個想來寺里替父親贖罪的小栗子。

“你是做夢見過吧”,另個大點的孩子說,嘩笑一片。小栗子臉紅了,低頭不語。

陶小元望著小栗子說,“阿姨也見過這只鳥”。

小栗子蠻有畫畫天分,把那只鳥畫得生動。T恤上的顏料干了后,小栗子穿上身就不肯脫下了。

陶小元走時,孩子們問她什么時候再來,下次畫什么?看得出,陶小元喜歡這種被需要,她說,有空時她會來,教大家畫樹,你們看,寺里這么多樹,你們要觀察不同的樹葉。到深秋,我教你們做葉子標本。

方小令endprint

牛牛的事后,陶小元來和我咨詢過一次暴食癥的問題,老實說,我有點意外也有點高興。至少,傾訴是走出困境的第一步。

來心理咨詢的人有些是堅持自己沒病的,有些是堅持自己有病的,碰到這兩種人,我都覺得無奈。堅持自己沒病的,總是控訴對方(領(lǐng)導(dǎo)、父母或配偶之類)如何有病,自己處境多艱難。還有些堅持自己有病的,比如有次,我遇到一位青年才俊,我甚至懷疑他走錯了地方。他說自己得了抑郁癥,并且他比我更專業(yè)地談了抑郁癥成因、癥狀和前沿治療方案等。

我不像面對患者,像在面對專業(yè)導(dǎo)師。

“抑郁癥診斷標準第一條:自覺痛苦。我痛苦。第二條:嚴重影響到正常的工作和學(xué)習(xí)。我影響到了。第三條:痛苦癥狀三個月以上。我達到了……”他說,我看了國內(nèi)外很多關(guān)于抑郁癥的書和資料,包括最新的英文原版資料,但還是沒找到自己的解決方案。我想死……

面對他一連串的正問反問,我啞口無言。

或許只有上帝才能幫他。

陶小元來咨詢暴食癥的時候,我甚至幾分欣喜。至少,她肯說出了,這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

她說暴食的狀況有幾年了,時好時壞,心情差時尤其強烈。

我曾接待過暴食癥患者,她們有時從外表完全看不出來,最多會有點面部浮腫,這和長期催吐導(dǎo)致腮腺異常以及體內(nèi)代謝紊亂有關(guān)。

有個姑娘來的時候,雖有點胖,卻是一個時尚可愛的胖姑娘,如果她不坐下,羞愧地說起暴食癥狀,我會以為是別的心理問題。就如同看起來完美人生的朱容——有次她約我吃飯,在家茶餐廳,她壓低聲音告訴我,和齊贊幾乎沒有夫妻生活,她懷疑他有外遇,可沒證據(jù),不,也不能說沒證據(jù),他們?nèi)怏w關(guān)系冷淡就是證據(jù)。

我讓她別瞎猜,她搖搖頭,不,我知道。

朱容篤定自己的一切判斷。帶著絕對自信與一點冷淡,像此刻她是自己的局外人,用冷靜消化著內(nèi)心掩藏的憤怒。

小元說她是從高中開始胖的,有遺傳也有心理原因,她體重過百時拼命想減肥,越減越糟。常常她吃著吃著,能聽到一個聲音在說,吃死得了,吃死得了!

吃完她去洗手間,想盡一切辦法催吐,眼淚鼻涕一大把,癮君子一般,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活生生地伸到胃里,和胃里的那個饕餮魔鬼扳手勁。

每一次,都沒辦法停下,無論是吃的時候,還是吐的時候。她吃了很久的導(dǎo)瀉和利尿的藥,體重依舊不可抑止地漲上去。她在網(wǎng)上咨詢過醫(yī)生,醫(yī)生說這是進食障礙,一般都伴抑郁傾向,需要吃一種叫“百憂解”的藥,最少兩年。

我想起每次家庭聚會,陶小元總一頭埋在食物里,仿佛一只鴕鳥,恨不得被所有人忽略,可每次也必會被發(fā)現(xiàn)、被談?wù)?。家里有個愛叨念的姨媽,總在桌上摧小元趕緊相親,找對象,不能老宅著,要面對現(xiàn)實,“手長衫袖短”行不通。陶小元頭埋得更低,吃得更多——像只有食物才能提供無條件的安慰。

聚會結(jié)束,親戚寒暄道別,陶小元略帶不耐煩的神色似在說:趕緊散了吧!

坐在我面前的小元,穿著紫黃拼色的寬松外套,我想起有位人類學(xué)教授說,想要增強界限感的人,會穿上和別人不同的服裝。陶小元就是這樣,她躲在衣服劃出的界內(nèi),身體曲線愈發(fā)模糊,這也是造成暴食的一個原因。

陶小元說,她體內(nèi)好像住了個陌生人,常把她往另一個方向推。那是種不可控的逆向力,要把人撕裂!比如她明明不想吃,卻無法停下——這聽去似乎低級的錯誤,卻是許多人在犯的。明知不可為而為,食欲、情欲,概莫如此,我們,并不比陶小元高級。

臨走,小元猶豫了下,讓我別告訴朱容她來找過我。

我送她到樓下,想請她喝杯酸奶,她執(zhí)意搶著付了錢,又買了兩只烤紅薯,她今天的晚餐。正是下班高峰,她急匆匆往公交站走,那只甩在背后的大包上的藍鳥倏忽一閃,不見了。

陶小元

方小令說暴食癥的潛因是心理饑餓,心理有各種不滿足。我有什么不滿足呢?學(xué)的是自己喜歡的專業(yè),做的是自己喜歡做的事,愛幾點起幾點起,愛和誰交往和誰交往??晌矣钟惺裁礉M足的呢?沒房沒車,沒家沒口,正式工作都沒有,收入有一搭沒一搭,愛情沒著落。

我知道,在朱容和那些親戚眼中,我就一廢品,朱容有次說我,“你就不能正經(jīng)過?”好像我一直過的都是不正經(jīng)的生活。

初中時,我喜歡同院一個叫飛的男孩,清俊、甜美,每天他都笑瞇瞇的。有陣我們玩故事接龍,同院幾個孩子在本上寫故事,你寫一段,他接一段,飛總是在我后頭接,他接的有趣極了。他給我買零食,幫我寫過作業(yè)。初中畢業(yè)那年,我提議大家交換照片——我其實只想要他的照片。那張一寸黑白照,我夾在日記里。

我以為他也喜歡我,不然,他為什么對我也挺好?后來看到他給朱容寫的情書我才明白,我太不自量力了,我太自作多情了,我竟幻想他會喜歡我。朱容卻對他沒什么興趣,她不喜歡一個男孩那么甜美。她用輕蔑口氣說到飛對她的追求,說他“有毛病!”。

我恨朱容這股輕蔑勁兒。

也許那時候我想要學(xué)設(shè)計,飛寫的故事里就有位服裝設(shè)計師,設(shè)計的都是“魔力服”,可隱身、飛翔,從海里穿過水珠都不沾。高考報志愿時,所有人都覺得我瘋了,一個其貌不揚的胖姑娘學(xué)服裝設(shè)計,搭錯了神經(jīng)?

我偏學(xué),我看不上他們對時尚膚淺的理解——時尚不是時髦花邊,不是他們以為的那樣穿得“漂漂亮亮”,時尚是風(fēng)格,是有想法的自我。不過,學(xué)服裝設(shè)計的反抗卻并不奏效,我的人生和形象在他們眼中仍是邋里邋遢,混混沌沌。朱容一如既往地壟斷著親戚們的羨慕。她被作為家里孩子的范本:每步都踩在點上,好工作,理財有方,家庭美滿,一切成效卓然。他們參觀朱容一手操辦的北美風(fēng)情家裝,嘖嘖稱贊贈送的入戶花園改的衣帽間,稱贊可從嬰兒睡到少年的拉伸式兒童床,稱贊溫控馬桶,稱贊可口養(yǎng)生的飯菜……

我和朱容,就像一組物質(zhì)與反物質(zhì)挨在一塊。

那次朱容出差前打電話讓我去照看幾天牛牛,正是我心情抑郁坐在電腦前大吃時。桌上堆著方便麻辣粉、薯片、夾心餅,我吃到想吐,不知是胃的反應(yīng)還是僵硬的頸椎引起。這幾年,我身體越來越不好,可能連年來的減肥損壞了身體,人家捧個藥罐子像林黛玉,我捧個藥罐子就像容嬤嬤。我聽見朱容親切地說,“小元,在忙什么呢?我在出差,阿姨回老家了,你替我照看幾天牛牛吧,他可喜歡你了……”endprint

朱容要用上別人時,口氣總是親熱婉約。就像前陣她要我替客戶設(shè)計個徵標,她短信我,“這方面你專業(yè),你先琢磨一下,有想法后我們再討論。這客戶對我很重要,一定認真幫我想想哦”——朱容也有承認我“專業(yè)”的時候?真難得??!

多數(shù)時候,她見我的第一秒就開始了批判,“衣服最重要的是質(zhì)地,就像投資房子最重要的是地段”,這是她的至理名言,“你就不能買些質(zhì)地好些的衣服嗎”,她看著我皺巴巴的一堆棉麻衣服說。朱容的衣櫥里掛滿挺括、飄逸、垂順的衣物——我能說我討厭的恰是這些光滑嗎?

我熱愛三宅一生這名字如同熱愛他設(shè)計衣物上的褶皺。那些褶皺,使衣服就像人的第二層皮膚,它們等著與穿者的身體匯合,最后成為屬于穿者的“衣服”。那些光滑面料——我從沒喜歡過,它們折射出冰冷的勢利與嬌氣。

有次她送我件風(fēng)衣,她買大了,那家品牌折扣店不允許退換。她抖了抖風(fēng)衣,“這才是好衣服呢,你看看這版型,還有,你怎么穿它都不皺!”她等著我感激涕零地接過,見我沒什么反應(yīng),她把衣服順手掛在衣架。泛著光澤的絳紅風(fēng)衣支棱在那,似乎無需衣架也不會倒下,她走后,我套了下風(fēng)衣,鏡子里的女人滑稽,衣服里像有個隱形人要把我擠出去。

在不規(guī)則與褶皺中,我才自在。朱容懂嗎?我在穿衣,她在被衣穿。為維護那些挺括、垂順,她隨時注意姿態(tài)。我有時很想問她,“你累不累?”

說回那天她打電話讓我去照看牛牛,我想拒絕,說不出口。我明知她的親熱有目的性,卻拒絕不了。

出事那天前夜,姐夫齊贊說陪客戶很晚才回??焓c,我聽見他開門聲,聽見他在浴室洗澡,聽見他關(guān)臥室門。更晚,我進衛(wèi)生間,聞見股男士古龍水味。

我想起遇到他和那個女人在一起的那次。那天小雨,我從一個創(chuàng)意園區(qū)看油畫展出來,前方有個身影很熟,是齊贊和一個女人。他們在小店買飲料。女人短發(fā),看去比朱容年輕,她和齊贊說了句什么,嬌嗔地笑起來,齊贊也笑,我從沒看過他這樣子笑,簡直有幾分傻笑了——寵溺一個人時才會有這樣的笑。

我壓低傘,往另一個方向走開。

我從沒和別人提過這事,對朱容也沒有。

那晚,我問一位網(wǎng)友“本色”,我該和我姐說嗎?“本色”復(fù),要是沒確切證據(jù),別說。

“本色”是我顧客,我繪過一批“圖騰”系列的男式T恤,他拍了幾件,每回都給好評。我們加QQ后,時常有一搭沒一搭地聊。

他在遙遠的滿洲里,在供電公司上班。有幾次他喝得有些高了,深夜在電話里給我唱蒙語歌。嘁嘁喳喳的電流聲里,我一句都沒聽懂唱的啥,可真好聽,我眼淚都快下來了。

突然就有點冰雪消融的意思,我不知道是不是網(wǎng)戀了。他在的那個地域,以及他的人生,全壓縮在歌聲里,那么遼遠、陌生。其實除了知道他大我十歲、離異,我對他一無所知。我喜歡他QQ頭像的照片,有股粗糲的鹽堿味。他邀我去呼倫貝爾大草原,去國門,“酒喝干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沒準你喜歡這,就留下來了?!彼f。

沒準我哪天就去找他了,去那個天藍地闊的北方。

朱容

牛牛終于出院,醫(yī)生說兩年內(nèi)要定期復(fù)查,以免在生長發(fā)育中顯現(xiàn)出后遺癥。出院那天,我在院里放了掛鞭炮,像當初迎接他的新生。

聽齊贊說,陶小元最近常去覺明寺,我問他是不是和昌林一起去的?齊贊說是吧。似乎她最近和昌林走得挺近,莫非?可齊贊說沒可能的。

牛牛出院之后,陶小元來家一趟,特意挑我不在時,她給牛牛買了一部遙控汽車,煲了海帶排骨湯。我回家時,牛牛抱著那個遙控車玩得高興,我心里的氣消了幾分,可這就算了嗎?這就能彌補這事給我們帶來的傷害了嗎?歸根結(jié)底,她也沒和我正式道歉。

最近帶牛牛陪父親回了趟老家,為奶奶過八十大壽,順道去母親墳上祭掃。母親和父親是同鄉(xiāng),兩個村莊相隔十里路。大姨悄悄問我,“你爸百年后打算葬哪,和你媽,還是和那個女人?當初你媽下葬時可留了一個位置?!?/p>

“不知道,看我爸意愿?!蔽艺f。

我和父親提起此事,他說到時有主張。

回來后第一晚,齊贊做的晚飯,有我愛吃的清蒸魚,牛牛愛吃的薯仔雞蛋羹,燈下的三人晚餐溫馨。晚飯快吃完時,門鈴響,樓下門衛(wèi)說齊贊的車擋了鄰居家的車,讓他盡快下去移車。

他手機擱在餐桌,短信響,我拿起看,一條房產(chǎn)廣告,再往前翻,有銀行發(fā)來的消費短信通知,顯示昨晚七點多刷卡兩百多元。昨晚,我電話齊贊,他說請外地來的客戶??傄患页燥?,我知道???,貪杯,每頓必喝,怎么可能兩百多的消費?

睡前,我不經(jīng)心地問齊贊,昨晚陪??偝缘迷鯓樱?/p>

挺好。他說,在家會所,環(huán)境不錯。

消費貴嗎?

還行,買單五百多。

齊贊為何要撒謊?他根本不是和常總一家吃的飯。

上床,沒多久齊贊翻個身睡去,我看著他的后背,只覺陌生。

我們曾那么親密。

科學(xué)不是早說了么,愛情物質(zhì)在生物學(xué)上稱為苯基乙胺,簡稱PEA。海誓山盟只是PEA的副作用之一。這種物質(zhì)停止分泌后,副作用就過去了。

在他昨晚手機短信中,還有條銀行短信,顯示十點多還有筆近三百的消費——開房的費用?

此前偶爾看齊贊的短信,已然有疑,我不愿深究。像那句話:人生多艱,何必拆穿?

我自己,何嘗沒有破綻?這次出差,是我非去不可的嗎?不,只有我知道,在可去可不去之間,我去,是因為名單上有認識的一人。

沒多久,聽說陶小元要走,去滿洲里,在那認識個網(wǎng)友。我似乎沒力氣再吃驚,陶小元無論做什么,閃戀也好,閃婚也罷,都是她的風(fēng)格。我只是想起,很久前,有個親戚去滿洲里倒騰服裝,回來給我們帶了些零食,小元問那親戚,滿洲里是外國嗎?親戚哈哈大笑,說,不是,滿洲里在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

我爸本打算約些親戚在餐館聚聚,為她踐行,也算是祝福。陶小元堅決不肯,父親沒再堅持。endprint

陶小元走的那天,我有個會要開,原本我也不想去送她,齊贊去送了下,他說張姨一直哭,念叨小元這是對自己不負責(zé)啊,也不知對方什么情況,就這么上桿子奔去,上當受騙怎么好?

除了張姨,其他親戚的反應(yīng)倒沒什么,他們勸張姨,小元是福相,會過好的。兒孫自有兒孫福,如今通訊這么發(fā)達,隨時可打電話的。

大概,親戚們都想,小元這個燙手山芋總算把自己解決了,嫁什么男人都比當剩女強。再說就陶小元這條件,還想嫁啥樣的呢?

陶小元走的那天,我如釋重負,又有些心酸。我愿她過好,平平順順,別再有啥波折。

尾聲

陶小元走了大約半年。這期間,張姨患了糖尿病,我爸的負擔更重,得照著食譜安排飯食。還有就是昌林在勸阻樓下兩個小販的爭執(zhí)中被誤傷,手臂縫了十幾針。他單位原本閑散,索性去覺明寺住了大半個月,說收到陶小元給孩子們寄的畫具和書。

我的表妹方小令信了基督。圣誕她和一位朋友去教堂,聽到唱詩,大為感動,突覺神的存在,一周后受洗。這事把全家人嚇一跳,我倒不意外,小令之前就與我說過,她看電影《艾利之書》時被感動。一個孤獨行者艾利,選擇了一條艱苦征途,一路向西傳道……

小令和她的德國男友分手了,不知這是否也是她信教的原因之一。比起小令,我只信可見之物,這算務(wù)實還是悲哀?

我和齊贊,不好不壞,不咸不淡——這大概是比好或壞,咸或淡更壞的一種?他升了職,我加了薪,一切卻沒變得更好。

中途,保姆帶牛牛去我爸那住了一周,牛牛一走,家里空空蕩蕩。我和齊贊在這空蕩中幾乎有些不自然,像要咳嗽幾聲才能掩飾這空蕩。好在有電視。我在客廳看新聞,他在臥房看體育。

沒多久,齊贊去深圳出差。回來后,一進門,問我:你猜我碰上誰了?

“誰?”

“陶小元?!彼f。

我一愣,她不是在滿洲里嗎?她不是和張姨說,在那找了份工作,先適應(yīng)下環(huán)境嗎?她不是說,對方人還不錯,對她挺照應(yīng)嗎?

“她怎么樣?”我問齊贊。

“我正在地鐵里接電話,一抬頭見站臺有個人,背個大包。喏,就是畫了只鳥的那個,我還是先認出包再認出她,等反應(yīng)過來是她,地鐵門已關(guān)上了”。

我腦子里晃過深圳的地鐵,路人匆忙交錯的身影,鮮亮?xí)r尚的大幅海報,雜沓的灰色人群不時擠碰,又相隔十萬八千里一樣警惕無語。陶小元就在其中走著,背著她那個像要去化緣的褐色大包,她是要去哪兒呢?

我想起那年我們通信,寒暑假見面,在一起八卦、吃東西,她和我談她的藝術(shù)夢,我和她談我的人生愿景。想起有次我們一起聽歌,“時光流水,也不能把我們隨意沖散,把感情沖淡。再遠,再險,我都會在你身邊,就算世界荒無人煙。今生的結(jié)緣,前世不知要修幾百年……因為你是我的姐妹,缺一不可,相互依偎。你若能夠快樂。我就像那小鳥,高興得飛。”

晚上,我上了許久沒上的QQ,我知道陶小元會寫日志,但我極少看,我覺得寫那些和看那些都是浪費時間。

在她空間里,最近的更新是一個月前,一篇類似心路歷程的短日志,不知作者是她還是別人:

“每一條走過來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那樣跋涉的理由。每一條要走下去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那樣選擇的方向”,總之,這是我自己的路,你們,不必憂心忡忡,也不必指手畫腳。

“我沒有打算成為你,或你們。你,或你們,也不必干涉我的選擇?!?/p>

“我的親人們,如果你們能支持我,請默默地祝福我。如果不能支持我,請你們理解我,如果理解也不能夠,那請你們忽略我。”

夜闌人靜,隔壁房里齊贊正看球賽,射門聲伴隨充滿雄性激素的呼喊。我看著她頭像框里的那只藍鳥,突然看見頁面右邊有生日提醒,后天是陶小元的生日,三十歲生日。這幾乎像個玩笑,三十歲的陶小元背一只手繪大包,獨自在深圳漂著。

我打了幾個字:你還好嗎?刪了。又打了句:呆不下去就回來吧。還是關(guān)掉對話框,退出了QQ。退出前,我刪除了空間里留下的訪客記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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