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
夜照亮了夜(短篇小說)
薇薇安
一
幾年不見,寧二混出來了。
她是我朋友里最鬼的,沒有之一。據(jù)說當(dāng)年她大學(xué)畢業(yè)來到廣州,就像買了一套精裝修的房子,直接就拎包入住了。寧二背著一個隨身的小包,拉著一登機箱行李,穿著一件休閑衛(wèi)衣和牛仔褲,蹬著一雙天美意運動鞋,走出機場,投入了男網(wǎng)友的懷抱。不到一年,寧二就跟男網(wǎng)友分手了,拎包入住到新男友家里,依此類推直至她結(jié)婚生子,沒花過一分錢房租。
十年后,寧二依舊走學(xué)院風(fēng)的著裝風(fēng)格。我一見面就調(diào)侃她,“心好累,只想安安靜靜地做個綠茶婊”。寧二張著大嘴只笑不出聲,眼睛瞇成一條縫,手指在我面前點來點去地說,你、懂、的!說這話的時候,寧二正駕駛著她的灰色本田,載著我沿著鳳凰大道一路前行。聽說我來了,她騰出一個周末的時間,帶我到她的地盤轉(zhuǎn)轉(zhuǎn)。她的地盤是南沙新區(qū),那里有南沙濕地公園,大大小小的度假山莊,到了“五一”“十一”小長假,堵上幾小時車再正常不過了。
海風(fēng)從車窗吹進(jìn)來,裹挾著一股咸腥的氣味。那氣味如同在羊城生活了十年后寧二的口音,廣式普通話拉長的尾音里摻雜著淡淡的優(yōu)越感。寧二說,我跟你說啊,等下你先陪我去公墓拍幾張照片。我問她,干嗎拍公墓的照片?寧二說,下星期不是清明么,我做了一個香港人來廣州掃墓祭祖的專題。本來呢,隨便在網(wǎng)上找了幾張照片交上去,結(jié)果領(lǐng)導(dǎo)把稿子打回來了,說這照片看著眼熟,好像跟去年發(fā)的一樣,讓我去現(xiàn)場重新拍幾張。我點點頭。寧二接著說,好多明星的父母啊什么的都在那買墓地,我同事有一年還拍到關(guān)芝琳了呢。有錢人就是不一樣,死后埋的地方都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晚上我?guī)闳P尾山莊住,白處長安排的,你酒量還行吧?我問她,白處長是誰?。繉幎ζ饋?,你說白翔宇呀,南沙新區(qū)地稅部門的領(lǐng)導(dǎo),我采訪過他幾次,軍人出身,我跟你說啊,他的酒量在廣州軍區(qū)能排前三。我一聽就怕了,怕喝多了人前獻(xiàn)丑,趕緊推托,別的啊,我這酒量也就在咱們幾個里能排前三。寧二打斷我,哎呀,看你那點兒出息!咱們寢室一共就四個人,你可不是排前三么!白處長這不是聽說你來了嗎,非得要接待一下不可。寧二朝我諂媚地一笑,我立即讀懂了,看來白處長平日對你不錯?。幎鲋较虮P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說,不是不是,你想多了,白處長是個詩人,喜歡跟文人騷客打交道,以酒會友、以文會友什么的,懂了嗎?對了,你就說你是他的粉絲,特別喜歡他的詩!我說,不行不行,我還不夠“騷”,也沒讀過他的詩,人家要是當(dāng)真了,問我最喜歡哪一首呢?我也背不出來啊!寧二掃了我一眼說,你在雜志社呆傻了吧?人家那么大領(lǐng)導(dǎo)能聽不出什么是場面上的話嘛,再說了,讓你背你就背唄!我說,我也背不出來啊,要不你現(xiàn)在給我掃掃盲?寧二笑得止不住的樣子,掃個屁呀!他寫那也叫詩?就是個回車加斷句唄。真問你的話,你就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我也哈哈大笑起來,行!他要是說這首不是他寫的,我就說我會的詩太多,背雜了唄?寧二一臉鬼笑地沖著我說,對,就這么說。他要是問你,最喜歡哪個詩人,你怎么說?我說,當(dāng)然是白處長您啦!寧二激動地夸贊我,對了!給你點32個贊!
好像很久沒有這樣開懷大笑過了,一掃我對這個城市久違的思念與當(dāng)年諸多耿耿于懷。我的目光流連于車窗外的風(fēng)景,公路的左邊是湛藍(lán)的海,一望無際,直至天邊有些煙霧茫茫;右邊是枝葉蔥蘢茂盛的植物,它們吸飽了空氣中的水分,在陽光的直射下映出閃閃發(fā)光的深綠。由于南沙區(qū)是廣州市開發(fā)的新區(qū),除了新建的政府辦公樓,其余的都是原住民的房屋。這些統(tǒng)稱為農(nóng)民房的建筑,要比市區(qū)里的城中村破舊一些,有一種常年被海風(fēng)侵蝕的斑駁感,窗子上的防護(hù)欄銹跡斑斑,好在有陽臺上的勒杜鵑從防盜網(wǎng)里溢出來,開得盆滿缽滿。
二
陪寧二在公墓拍完了照片,我買了兩瓶水隨她上了車。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多,夏日的南沙新區(qū)人煙稀少,寧二打開車?yán)锏囊繇?,萬芳的歌聲流淌出來,“夜是那么黑,看不清悲喜界線,任誰都好累,青春只剩一滴眼淚……”又將我的情緒帶入了悵惘。畢竟是多年老友,沉默了一陣之后,寧二說,瀾冰,要不你回來吧,以你的資歷在我們報社當(dāng)個記者編輯什么的,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兒。我說,我不行,你們那官方的報紙我哪混得起啊,我最不會跟官場的領(lǐng)導(dǎo)打交道了,又得喝酒又得背詩的。這時,寧二的手機響了,她朝我做了一個“噓”的手勢,車速減緩。接起電話的寧二,跟剛剛與我說笑的樣子判若兩人,“領(lǐng)導(dǎo)……對,我們在路上了……您已經(jīng)到啦?真是抱歉,讓您等我們了……剛才我們主任給我打電話,讓我補拍一組照片……對!要得特別急,那個記者去外地采訪回不來,就臨時派我替她拍,要不然我們早就到了,中午就從市區(qū)出發(fā)了。好,好,好的,20分鐘后我們就到了,您先在海邊散散步,做首詩?哈哈哈,好,好的領(lǐng)導(dǎo),一會兒見!”見她掛了電話,我問,白處長?寧二說,對!我倆笑了起來。這一路,白處長已然成為我們的笑點。
即將抵達(dá)鳳尾山莊的時候,寧二模仿著導(dǎo)游的口吻說,簡單介紹一下,鳳尾山莊呢,因地形如同鳳尾而得名,地處廣州最東邊,是這座城市迎接第一縷朝陽的地方。山莊集餐飲、住宿、出海等多項服務(wù)于一體,是團體、個人出游度假的理想去處,當(dāng)然偷個情什么的,安全系數(shù)也蠻高嘍。在她拉長的尾音中,車子駛?cè)滕P尾山莊,寧二又交代我一遍,關(guān)鍵時候別緊張啊,不管領(lǐng)導(dǎo)說啥,你就只管夸他,知道嗎?尤其是詩!詩!我雞啄米似的點著頭,拿起自己的包,下了車。
跟在寧二的身后,拾階而上,前面是一處視野開闊的休閑地帶。寧二說,這個地方叫“觀海臺”,是鳳尾山莊的制高點,看到那些椅子沒?早上好多人在這看日出。觀海臺靠海那邊的圍欄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圍欄之外即是撲崖而來的大海。一個男人憑欄而立,眺望著遠(yuǎn)方。寧二拉了我一下,朝那個人揚了揚下巴,小聲提示道,白處長。然后她熱情地大聲打著招呼,白處長!男人應(yīng)聲回過頭來,同時將指尖的煙瀟灑地彈入海里,同樣熱情地迎向我們。來啦小寧,一路上辛苦了!寧二端莊地站在領(lǐng)導(dǎo)面前,微笑著說,不辛苦不辛苦,領(lǐng)導(dǎo)辛苦。對了白處長,這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李瀾冰,雜志主編,出過書,美女作家。爾后寧二又沖著我說,白處長就無須多介紹了吧?咱們南沙新區(qū)地稅局副局長,南粵著名詩人,筆名,翔宇。聽到“著名詩人”四個字,白處長立即謙遜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打油詩而已。白處長主動和我握手。我的腦海里瞬間回想起一路上跟寧二在車?yán)镎{(diào)侃他的那些話,強忍著笑與他握手,短短幾分鐘,我從白處長高大魁梧的身材和國民黨高級將領(lǐng)般的派頭中大膽推斷,在握住他寬厚手掌的同時,卑微地說,久聞白處長大名,今日一見,您果然人如其詩,豪情萬丈,熱情奔放。白處長一聽,握著我的手顯然加重了力道,有幾分久別遇知音的意思,轉(zhuǎn)過頭一臉驚詫地看著寧二,小李讀過我的詩?寧二恭敬地說,對,瀾冰是您的鐵桿粉絲,她參加朗誦會的時候,朗誦的就是您的詩。我心里一陣打鼓,感覺馬上就要進(jìn)入背詩環(huán)節(jié)了。寧二此時與白處長站在同一側(cè),剛好是他視角的盲區(qū),她一臉壞笑地盯著我,等著看熱鬧。好在老天有眼,此刻,白處長的手機響了。
白處長簡短地接完電話,直接跟我說,里面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咱們邊吃邊聊,小李請!白處長做出禮讓的手勢,我跟寧二竟異口同聲地說,領(lǐng)導(dǎo)請!白處長走在前面,我跟寧二鬼鬼祟祟地尾隨其后,手拉手邊走邊竊笑。寧二說,行啊你小蹄子,臨場發(fā)揮不錯??!我壓低聲音說,誰說我參加過朗誦會,那么缺德呢你。寧二捂著嘴笑,白毛浮綠水,我接下句,紅掌撥清波。哎?寧二一臉嚴(yán)肅,眼神上下掃著我問,“豪情萬丈,熱情奔放”咋回事兒啊?聽著耳熟呢,李瀾冰?這下輪到我捂住嘴笑了,說,毛主席詩詞的特點。走在前面的白處長驟然止步,回過身問,不知小李酒量如何呀?我跟寧二松開彼此的手,站直了腰,也停住腳步,端莊大方,態(tài)然自若。寧二替我回答,小李平日從不飲酒,但是今天不是見到偶像了么,興之所至,剛才她說要陪偶像一醉方休!還要朗誦您的詩,是吧,小李?白處長爽朗地笑了起來,太好了!太好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缓筠D(zhuǎn)過身繼續(xù)安心走路了。我和寧二面無表情地對視了一眼,又竊笑了起來。
三
鳳尾山莊的餐廳有一個雅致的名字,叫做“問海”。我在心里默默地想著,這個被當(dāng)?shù)赝梁莱邪d建的度假山莊,竟然也能起出詩意盎然的名字來。服務(wù)員引我們走向了一處臨海的窗邊,那里有一張圓桌,桌邊已落座等候的四個男人見到我們幾人走來,紛紛起身。白處長走到了主人位置,向我們一一介紹,這位是鳳尾山莊的經(jīng)理錢總,這位是南沙新區(qū)這邊的劉村長,這位是李秘書,司機小黃。寧二再次將我介紹給大家,又冠以諸多“美女作家”之類讓我聞之汗顏的頭銜。一一點頭握手,相互逢迎了幾句之后,我跟寧二按白處長意思,分別落座于他的左右。
錢總西裝革履地坐在上菜的位置,不時與服務(wù)員低聲交代著什么。每上一道菜,他都向白處長和我們介紹一下,這是新鮮打撈上來的鮑魚,這個多寶魚是早上出海打撈的……領(lǐng)導(dǎo)您看來點什么酒?白處長一副將軍的架勢說,還來上次的那個酒吧!錢總得令后像得到了極大的鼓舞一般,轉(zhuǎn)過身大手一揮,站在不遠(yuǎn)處目光寸步不離這一桌的服務(wù)員立刻上前聽命。不多時,端來了七小壇客家黃酒,在每人面前擺了一壇。白處長親自將我面前這壇酒開封,為我倒?jié)M,邊倒邊說,螃蟹最配黃酒。我連忙雙手扶住酒杯,微微起身道謝。那邊寧二已經(jīng)一聲不響地將白處長跟前的酒開封,將他的酒杯斟滿。
菜已上齊,杯中酒滿,一席人齊刷刷坐姿筆挺地等待著白處長。白處長緩緩地端起酒杯,目光環(huán)顧了每個人,用渾厚的男中音說,今天,借鳳尾山莊的寶地,我們歡迎美女作家小李遠(yuǎn)道而來,感受一下我們南沙新區(qū)的建設(shè)面貌,品嘗一下我們當(dāng)?shù)氐暮ur,這也是我們南沙新區(qū)的榮幸嘛!我代表南沙新區(qū)的居民吧,歡迎小李常來,也給我們提些寶貴的意見!來,咱們干了這杯酒!我端著酒杯,一時詞窮,只好向著眾人頻頻點頭,干澀地反復(fù)重復(fù)著,白處長您太客氣,太客氣了……與寧二目光對接的時候,她帶著幾分嘲弄的意思看著我,那眼神像是在說,我看你還能說什么花樣兒來。我實在說不出什么花樣兒了,生活中極少與官場上的人打交道,場面上的客套話對我來說像寫公文一樣頭疼,寧二也不出來救場,我只好將小酒杯中的黃酒一飲而盡,化解尷尬。大家看我干杯了,也相繼干杯,并且齊聲夸贊我的酒量。
清蒸鮑魚,粉絲扇貝,紅燒多寶魚,姜蔥炒螃蟹,還有一些其他的海鮮,皆以清蒸居多,個頭飽滿,鮮美多汁,配上幾道傳統(tǒng)客家菜,幾杯黃酒下肚,伴隨陣陣海風(fēng)襲來,我竟有種不知他鄉(xiāng)的感覺。桌上的人,除了錢總的姓氏特別,我早將其他幾人姓甚名誰忘得一干二凈。司機滴酒不沾,離席接了幾通電話,潦草吃了點東西便客套幾句離席了。那位村長,除了會起身向每個人敬酒,便也不再參言。一小壇酒見底之后,錢總招呼服務(wù)員又給每人上了一壇酒。這回是秘書親自將酒一一開封,送到每個人桌前,為大家斟滿。不知寧二是不是從我迷茫的眼神中看出了為難,她刻意跟我強調(diào)了一下,瀾冰,李秘書的筆桿子可是咱們區(qū)數(shù)一數(shù)二的,我們報很多通稿都是出自李秘書的手筆啊!李秘書聽到這話,將酒壇放下,端起酒杯說,寧記者當(dāng)著美女作家的面取笑我是不是?來,美女作家,咱倆都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我敬你一杯,什么時候能拜讀一下你的大作?我立即端杯起身,喝過一小壇酒之后,明顯覺得狀態(tài)漸佳,膽子也大了,自覺面色緋紅,眼波流轉(zhuǎn),心情被眼前的美食佳釀和窗外的海景調(diào)制得微微發(fā)酵。便與李秘書周旋起來。李秘書,今天來的路上,寧記者可跟我說了,你不只是人長得帥,文章也寫得漂亮,聽得我都不敢來了啊!李秘書連聲推辭,別別別,白處長在此,咱們誰敢稱文章寫得漂亮??!是是是,寧二把話接過來,端起酒杯起身,向我跟李秘書倡議,咱們一起敬白處長,敬偶像?我們立即調(diào)轉(zhuǎn)方向,都朝著白處長雙手伸過酒杯,錢總和村長也立即端杯起身,隔著桌子向白處長敬酒。白處長爽朗地笑起來,怎么又把我扯進(jìn)來啦!說著,將酒杯與所有壓得低低的酒杯一一碰過,大家干杯。
四
除了我們這桌,問海餐廳里的客人并不多,相隔幾桌用餐的人看起來都是家人一起出來度假的。鄰桌坐著一對男女,緊挨著坐在桌子同一側(cè),我不禁想起寧二說的“當(dāng)然偷個情什么的,安全系數(shù)也蠻高嘍”。他們安靜地吃著,聊著。只有我們這桌,熱熱鬧鬧很有聚會的氣氛。第二壇酒喝光后,每個人的話都多了起來,寧二也顯得沒那么端著了,她提示我,美女作家,不單獨敬你偶像一杯嗎?我其實早就想敬白處長一杯酒了,只是心一直懸著,怕自己話說得不周全,又怕馬屁拍過了背不出白處長的詩。被寧二這么一點,只好硬著頭皮端起酒來,我當(dāng)然要敬偶像了,心情太激動了,一直在平復(fù)中,滿腦子都是白處長的詩,祝酒的詞都不會說了,怕讓大家見笑。白處長的面色也有幾分紅潤,我借著幾分醉意才好意思正視他的臉。白處長其實要比我想象中年輕很多,看起來完全不像五十多歲的人,頭發(fā)濃密,雙眼狹長,說話略帶一點湖北口音,笑起來嘴角微微上翹。淡淡的格子襯衫外面套著一件布料考究的馬夾,語速較慢,抑揚頓挫之間很是性情中人的樣子。搭在椅背上那件白色立領(lǐng)中式棉麻外套,彰顯了他有別于其他官場之人的那點文藝情懷。
白處長聽到我又提起他的詩,親切地拉著我的胳膊,小李坐下,坐下說。然后看著李秘書說,頭一回有人管我叫偶像,我哪是什么偶像啊,都是大叔的年紀(jì)了。他又看著寧二問,現(xiàn)在是不是流行叫大叔?寧二一臉笑意,是啊,不過這得問小李了,她最了解這些時尚新名詞了,是吧,美女作家?寧二又把皮球踢給我,我只好接過來說,是呀,白處長好時尚啊,大叔可是現(xiàn)在最受女孩兒歡迎的了!只有高富帥成為中產(chǎn)男人才被稱為大叔,普通人就只能叫大爺了。聽我這樣一說,錢總、村長和李秘書跟著哈哈大笑起來,氣氛高漲之時,我跟寧二舉起酒杯,很江湖地跟白處長一碰,高喊著,敬大叔!其他幾個人也像我倆一樣把杯里的酒干了。白處長可能是頭一回聽到這個說法,覺得很新鮮,他還以為這話是我總結(jié)出來的,一臉興奮地跟大伙兒說,你們看,美女作家說出來的話果然不同凡響??!其實這是網(wǎng)絡(luò)上興起來的說法,原話是,只有高富帥上了年紀(jì)才叫大叔,屌絲老了就只能叫大爺了。當(dāng)著領(lǐng)導(dǎo)的面,我自動把“上了年紀(jì)”和“屌絲”這兩個詞給替換掉了。真好,我還沒醉。
沒想到寧二也這么能喝,酒量絕對不在我之下。當(dāng)年我們四個一起混的時候,她可是滴酒不沾的啊!寧二突然提議,小李,來,朗誦一段咱們偶像的詩!她瞇縫著小眼睛瞟著我,雙手在胸前做鼓掌的姿勢。我看著她,心里咬牙切齒,這回可真的不知道怎么辦好了。寧二則不慌不忙地喚了一聲,李秘書,上詩集!那邊李秘書不慌不忙地轉(zhuǎn)身從背后的包里掏出一本詩集,雙手為我奉上。白處長則笑瞇瞇地靜候著我的朗誦。我在心里驚呼,李秘書居然隨身帶著領(lǐng)導(dǎo)的詩集!爽快地接過來后,我將詩集放在手里用膜拜的眼光端詳了一會兒,這才翻開來,瀏覽了一下目錄,然后請示白處長,偶像,您看我朗誦哪一首呢?白處長看也不看地將我的手輕輕推開,隨便,看你喜歡哪一首。我又往寧二那里看了一眼,她咧著嘴朝我點頭,充滿鼓勵。我挑了一首名為《都說南沙好風(fēng)光》的詩,站起來,挺胸抬頭,端著詩集,有些靦腆,極力掩示著自己在語文課堂之外從未當(dāng)眾朗誦過的忐忑之情?!岸颊f南沙好風(fēng)光”,當(dāng)我鼓足勇氣朗讀完詩的名字時,用余光看到寧二將頭別了過去,我知道她一定在強忍著笑。其他人則一臉崇敬之情,在詩的正文還沒開始朗誦之前就陷入了陶醉狀態(tài),“南沙的風(fēng)呀,你從春天吹來,吹散了晨霧,吹起了風(fēng)帆……”我開始深情地,富有節(jié)奏感地朗誦了,一邊朗誦一邊后悔,我他媽怎么挑了一首這么長的詩呢!朗誦了這么久才進(jìn)展到一半。“就是我們南沙的風(fēng)光好,漁民咧嘴笑,披著余暉打赤腳,浪花追著白沙跑,小伙勤勞姑娘俏……”我高聲朗誦著,興許是酒精的作用,我竟然入戲了,并且有了幾分感動。朗誦到最后幾句時,一個男中音也加入了,是白處長,他背出了后幾句,與我齊聲完成“都說南粵好地方!都說南沙好風(fēng)光!”
朗誦結(jié)束后,掌聲四起。我在心里慶幸,還好喝了酒之后臉紅,這也算是老天爺賞飯吃,替我遮一遮緊張和難為情。李秘書牽頭大家又敬了白處長一杯,坐在白處長右手邊的寧二已經(jīng)不敢看我了,我估計她是怕笑得失態(tài)不好收場。于是我對白處長說,偶像,寧記者早就給我發(fā)過很多您的詩!她比我朗誦的好多了!白處長說,那當(dāng)然,小寧沒少報道我們的詩歌朗誦會呢!小寧,你也來一首。這回輪到我看她熱鬧了,我把詩集雙手交給寧二,其莊嚴(yán),其鄭重,就像一個黨員犧牲前將黨費托付給另一個黨員。萬萬沒想到,寧二帶著幾分醉意,也帶著幾分得意地雙手接過詩集,裊裊娜娜地站起來,大大方方地朗誦了一首。寧二站姿挺拔,聲音洪亮,朗誦到后幾句的時候,白處長依然背誦著與她共同完成了激情飛揚的幾句。朗誦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寧二仍飽含深情地手捧詩集站著,像是人在詩里還沒走出來。李秘書顯然被她的激情所感染了,不由分說,端起酒杯站起來,當(dāng)場背誦了一首。
我被比下去了,被寧二比下去了。寧二也曇花一現(xiàn)地被比下去了,被李秘書比下去了。操著一口廣東普通話的村長,只有鼓掌和敬酒的份兒了。錢總則是仰著臉,誰朗誦時他望著誰。白處長醉了,不是醉在酒里,而是醉在了詩里。他背窗而坐,卻像是眺望到了遠(yuǎn)方,展望到了未來,那里是浩瀚的大海,海的那邊是釣魚島,亟待著他帶領(lǐng)千軍萬馬去收復(fù)。
不知何時,鄰桌的那個女子站在了錢總的身后。十分友善地說,你們好,打擾了,請問你們是詩歌協(xié)會的嗎?我們彼此看了看,不明白她的用意,離她最近的李秘書說,不是,請問您有什么事嗎?女子說,我剛才聽到你們朗誦,特別感動,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聚會的時候朗誦詩呢!我也特別想朗誦一首,可以嗎?可以啊,太好了!歡迎歡迎!她的出現(xiàn),簡直是為我們這桌人助燃?。∫粫r間分不清哪句話是誰說的,有人遞上詩集,有人開酒,服務(wù)員又為每個人新上一小壇黃酒。鄰桌女子的朗誦顯然跟我是一個水平的,但她贏得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她的出現(xiàn)太意外了,太驚喜了,太讓人感動了。我也是醉了。白處長乘興提議,小李,咱們今天回去,每人做詩一首如何?酒后的我大喜過望,好呀!太好了!心里的我悲催地想,我哪會寫什么詩啊。于是嘴上說,不過,寫詩我可不擅長,再說哪敢在您的面前班門弄斧呀!寧二也來打圓場,就是啊白處長,您這不是為難小李呢么?她跟您一起做詩,壓力多大啊,那不得失眠呀!我放下酒杯作惶恐狀,就是啊領(lǐng)導(dǎo),這杯酒我喝不下了。白處長笑呵呵地說,那這樣吧小李,你寫一篇隨筆,我寫一首詩,咱們的題目都叫“問?!保绾??好!太好了!錢總在那邊高興得直拍桌子,這真是我們鳳尾山莊的榮幸啊,還從來沒有人以我們餐廳為題寫過文章呢!說著,錢總端起酒杯,我代表鳳尾山莊全體員工,敬白處長和美女作家!
五
當(dāng)晚,我跟寧二被安排住在鳳尾山莊的小木屋里。夜色幽深,山林間的小徑曲曲折折,通往各個小木屋,我跟寧二拿著各自房間的鑰匙相互攙扶著往山林里走。雖然我們大學(xué)時代就是閨密,可還是第一次一起喝這么多酒,見識了對方圓滑和相互惡搞的一面,都覺得無比好笑。寧二說,怎么樣小李?你吃飽了沒?要不要再去附近來點兒宵夜?我像被點了笑穴一樣根本不回答她的問題,只說道,那個女的,是不是你花錢雇來的粉絲?寧二停住腳步,像是忽然間才回想起鄰桌朗誦的女子一樣,站在臺階上狂笑了起來,不是不是,笑死我了……她他媽的從哪兒冒出來的呀?啊?李瀾冰?她、從、哪、兒、冒、出、來、的!能不能是錢總安插的粉絲,專門拍白處長馬屁的呀?我也笑得直不起腰來,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專門拍白處長馬屁的,不是,不是你嗎?寧二笑得拉著我的胳膊都松軟下來,我靠,你說啥呢,我哪敢搶李秘書風(fēng)頭?。∷S身帶著白處長的詩集你沒看到嗎?我這才想起來,問她,對啊,你嚇?biāo)牢伊水?dāng)時,幸虧李秘書帶詩集了,你怎么知道他有?寧二說,我就是知道,南沙新區(qū)的每個人都知道,每只螃蟹都知道,因為這是白處長酒桌文化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說完,我們倆一邊笑一邊歪歪斜斜地朝小木屋的方向走。
山里的夜很靜,很涼。木屋里的被子帶著一層潮氣,我拉開門走上陽臺,聽得到不遠(yuǎn)處海的嗚咽。夜已深,我?guī)е硪庹驹陉柵_上抽一根煙,眺望著遠(yuǎn)處,那里沒有低垂的星空,有的是無邊的孤寂,和不知是不是城市輝映到上空的光。我的目光所及看不到城市,也沒有顯著的發(fā)光體照亮夜空,是何處的光融入了夜空呢?不得而知的思索,推著回憶散慢地前行,屬于這城市的往事沖散了往事,海吞噬了海,夜照亮了夜……釋放掉一些紛繁雜亂的思緒,我回到房間睡下了。
第二天醒來時,已經(jīng)快十點了,寧二過來敲我的房門。她精神抖擻地拿浴巾擦著頭發(fā),坐在我的床頭,看我仍是混沌的樣子,說,快起來啊美女作家,我領(lǐng)你上問海吃早飯去!一聽到問海,我倆又像被點了笑穴一樣笑個不停。我昏昏沉沉地起床,洗漱完畢后,帶著宿醉的倦怠跟在寧二身后走出了房間。
陽光透過樹木在地上留下光影,我這才得已領(lǐng)略鳳尾山莊的風(fēng)光。原來前一晚,我們走過了這么多高低曲折的石階,說說笑笑的竟然沒有摔倒。走到餐廳的門口時,一位模樣像是經(jīng)理的工作人員跟我們打招呼,昨天休息得怎么樣?。繉幎f,特別好,山里的夜晚真安靜??!我也跟著點頭微笑。待我們走進(jìn)餐廳之后,我問寧二,他是誰???寧二說,錢總啊!這兒的經(jīng)理啊,昨天還給你名片了呢,你這什么記性啊美女作家!我雙手捂住眼睛,搖著頭,啊,我昨天真的喝斷片兒了。
早餐是自助,我只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點雪菜咸菜,便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酒精還殘留在胃里,每隔一段時間就惡心一會兒。寧二說,早上白處長還打電話過來了呢,問咱們要不要出海。你昨天不是說從來沒出過海嗎?我說,不行不行,喝成這樣了怎么出啊。寧二說,我一猜你就這么說,我跟白處長說了,李小出不了海了,她喝多了,怕出海時吐在海里,污染了南沙這片兒的海域。
吃完飯,寧二帶著我到海邊散步。我站在海邊,想象著昨夜的海是如何前赴后繼地?fù)浯蛑碁N乙娺^夜晚的海,夜晚的海是黑色的,只有海岸線是銀色的,像鑲著銀邊的晚禮服裙裾,一步一步搖曳在沙灘上。我跟寧二坐在沙灘的躺椅上,寧二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之后便尖叫著笑起來,然后把手機屏幕轉(zhuǎn)向我。我看著她的手機,在微信對話框里出現(xiàn)了這么一句話:我的詩已做好,小李的呢?我也尖叫了起來,天哪!白處長嗎?寧二拼命地點著頭,拿食指點著我的腦門兒說,問你呢,美女作家!領(lǐng)導(dǎo)詩做好了,你的海問了沒有!問、了、沒、有?!我說,這個,不是酒桌上的話嗎?我以為領(lǐng)導(dǎo)就那么一說呢啊!寧二瞪圓了眼睛說,領(lǐng)導(dǎo)當(dāng)真啦!然后哈哈大笑起來,低頭火速回復(fù)道,領(lǐng)導(dǎo)您好才華啊,這么快就寫好了,小李也在寫,但是她壓力太大,還沒寫完呢。我看著她回復(fù),急得直拉她胳膊,我還沒寫呢,我不知道寫什么啊!寧二拿浴巾抹了一把臉說,領(lǐng)導(dǎo)不是告訴你了么,問海,問、海!你現(xiàn)在就給我回小木屋里,問海去!問完趕緊發(fā)給我,我給你偶像轉(zhuǎn)過去。
嘀嘀,寧二手機提示音又響了,我倆急切地一起看著對話框,白處長把他的詩發(fā)過來了,題目正是問海。寧二根本沒有要看的意思,也沒有要給我看的意思,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問我,哎?昨天那個女的到底怎么回事兒???
六
回到小木屋,我打開電腦坐在床上,絞盡腦汁地想了許久,終于完成了一篇隨筆。寫完之后,給寧二看。寧二依然沒興趣,只說,你把題目改了,就叫“白了頭,也問?!?。我不解,問她,為什么叫這個題目?不是說題目都要叫“問海”嗎?寧二說,你傻呀,白處長不是姓白嗎?你題目把他的姓加上,領(lǐng)導(dǎo)會感受到你的用心的!我倆對視了一會兒,又是一陣狂笑。我說,可我是有文字操守的,這是我最后的底線,我不能連這個都用來諂媚領(lǐng)導(dǎo)。寧二威脅我道,死心眼兒啊你?我問你,以后還想不想住小木屋了?想不想吃螃蟹了?你還沒出過海呢!見我低頭不語,寧二說,你這個又不見報,只給白處長看,博領(lǐng)導(dǎo)一笑而已。好吧,我按寧二所說,把題目改成“白了頭,也問?!?,然后將整篇文章復(fù)制,發(fā)給她。寧二給白處長轉(zhuǎn)發(fā)過去了。
總算把作業(yè)交完了,感覺全身舒服多了,上午吃的那碗小米粥消化得差不多了。于是跟寧二各自回房間收拾東西,驅(qū)車返回市區(qū)?;爻痰穆飞希覀兇蛩阏乙患肄r(nóng)家飯店吃窯雞,寧二不知又給哪位領(lǐng)導(dǎo)打了電話,把車停好后,有服務(wù)員直接上來迎接。服務(wù)員看到寧二的車牌,問道,你好,請問是寧記者嗎?寧二很有范兒地說,是,趙主任給你們打過電話了吧?服務(wù)員畢恭畢敬地說,是的,現(xiàn)在起菜嗎?寧二目不斜視地說,可以。然后帶著我坐在了外面,她一邊燙著杯碟,一邊跟我說,趙主任是南沙新區(qū)質(zhì)監(jiān)局的,這餐飯算他招待,他在東莞呢,要不然肯定也得親自跟你喝酒。寧二朝我曖昧地一笑。我跟著她笑,你挺有面子啊?她撩了一下頭發(fā)說,南沙就是我地盤,你以后隨時來,吃住我包你,尤其是小木屋!
菜是趙主任給餐廳老板打電話時點好的,四菜一湯,既搭配得當(dāng)又有本地特色。我跟寧二吃得很歡,一邊吃一邊一一點評昨天晚上酒桌上每個人的表現(xiàn),只要提到鄰桌過來朗誦的女子,就笑個不停。寧二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之后,笑得更厲害了,果然是白處長發(fā)來了消息,她把手機遞給我。我看著微信對話框里,白處長盛贊我的文筆,小李寫得太好了!一定是對生活有著深沉的熱愛才寫得出這么動情的文章,不在我的詩之下。我們雖然文體不同,但是各有千秋,尤其是題目,在原定題目之上有所提升,能不能在第三段“看海,海多情;聽海,海動聽;問海,海無聲”之后,加上一句“白了頭,也問?!必M不更加點題?!
我從手機上抬起頭來,寧二笑得直抖,看到?jīng)]?領(lǐng)導(dǎo)當(dāng)真啦!我哭笑不得地問她,你不是說只改題目就行了嗎?這句話加在第三段太突兀了。寧二說,突兀什么呀!領(lǐng)導(dǎo)讓你加,你就加,趕緊給我點題!然后我再給領(lǐng)導(dǎo)發(fā)過去!領(lǐng)導(dǎo)一高興說不定把李秘書炒了,讓你當(dāng)他的李秘書,快點改!提到李秘書,我又回想起他從包里掏出詩集的畫面。那真是我無論如何都做不來的呀。
按白處長的意思改好了,吃了好飯,我跟寧二一路歡聲笑語地返回了市區(qū)。之后的幾天,我的思緒仍然沉浸在問海餐廳的氛圍里,耳畔不時回響著那一晚佇立在小木屋露臺上聽到的濤聲。我把那一晚的感受放在了文章的結(jié)尾處:“我知道,海就在不遠(yuǎn)處。我聽得到它在夜里的低鳴,像是情人的召喚。我想朝它狂奔,我知道我不能。”有天晚上,我接到了寧二的電話。她在電話里先是笑了一會兒,然后問我,小李,清明小長假你有安排嗎?我一聽到這個白處長對我特有的稱呼,就知道她肯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反問道,寧記者有什么安排嗎?寧二一副公事化的口吻說,白處長說了,小李人好,酒量也好,文章呢就更不用說了,所以清明小長假……我打斷寧二,領(lǐng)導(dǎo)不會想約我一起去“問墳”吧?
(責(zé)任編輯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