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增官
記得那年初相識(中篇小說)
胡增官
那年冬天碧水鎮(zhèn)下了一場厚雪,面粉似的,鋪陳出女人撲臉的粉餅。
黎明夜空鑲了磨砂玻璃,朦朧著瑩白薄光。薄光籠罩鎮(zhèn)南低緩山坡上碧水中學撲了粉餅似的屋舍、路徑、操場、雜草地泛出詭異靈光。
雪花還在飄,三三兩兩,消消停停,像迷路孩子試探歸路。麻教授身影出現在家屬院后頭連著筒子樓的水泥小徑,小徑護坡下籃球場大的雜草地,幾棵兩人高臘梅流蕩細若游魂的幽香。麻教授戴禮帽穿褪色黑呢風衣,敞開的風衣下,花格圍巾低垂的流蘇不禁寒涼地瑟瑟抖嗦。梅香輕撩鼻翼癢絲絲,麻教授捏捏鼻翼輕揉兩下,揉出大腦里的古意: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xù)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易安居士《孤雁兒》寄托詞人對不幸病故的愛侶趙明誠的凄楚哀思。麻教授研究宋詞,平時多有賣弄宋詞家底,“道人憔悴春窗低,閑損闌干愁不倚”是李易安吊梅魂詞句,出自哪首詞,麻教授犯迷糊。
校園里寒光白亮,四野岑寂無人。
麻教授黑影鬼祟地從家屬院落雪小徑潛往東南面十米開外筒子樓。筒子樓兩層,長方形,磚混結構的老樓,一樓在坡下,住著寄宿生。二樓在坡上,樓道深深,中間隔斷堵死,北端住著寄宿生,南端洞開一道門,木門虛設,出入無掛礙。小天橋連接筒子樓二樓和家屬院回轉勾連的小徑。樓道兩旁十四間房住著單身男女教師。師生習慣稱筒子樓這段樓道叫小巷子,世俗味很濃的名字,倒也貼心貼肺。
天晴白日,小巷子尚且幽深灰暗,至夜,幽暗如一口深井望不見底。麻教授裹一身寒意踅入小巷子,立馬被深井吞沒。
自打一個來月前丁小玲自殺,麻教授夜半兩三點神出鬼沒出入小巷子的行動從未間斷,寒天落雪依然沒能堵住他前進步履,就像虔誠信教徒,為心中那份信仰,把做早課的儀式感做成律令,做到夸張死板。
丁小玲住的房間在最里頭,與古德對門,至今空著,沒人敢住??倓罩魅蝿訂T李泉搬進去住,李泉違抗:“我不能跟一個鬼魂同居?!崩钊柭柤?,攤攤手,很俏皮的表情。
丁小玲沒死在學校,房間里有丁小玲鬼魂入住,鬼話吧!麻教授就信這個鬼話,空出的房間房門緊鎖,像一處寄寓聲名的烈女牌坊,麻教授日日早課,就停留在這道門前,細聲倒背《紅樓夢》章節(jié),聲音緩慢、沙啞,憂傷情緒絲絲縷縷,游走單身教師夢間。
苔院佛沾猶上衣
瘦肩詩惜誰枒槎
來云紫割香塵離
去雪紅挑冷世入
梅外檻娥孀乞為
露中瓶士大求不
萊蓬到臘問春尋
裁未句樽開未酒
《紅樓夢》第五十四回《蘆雪庵爭聯(lián)即景詩暖香鳴雅制春燈謎》中“訪妙玉乞紅梅”的詩,麻教授倒著背成不知所云的讖語和經文,倒與情境心境嚴絲合縫,蒼涼的,幽遠的,生死兩隔的,不思量自難忘的思念寄托。
顯然,麻教授背的不是昨天續(xù)章,雪夜梅香觸動心結,他選擇倒背散落《紅樓夢》前八十回寫梅詠梅片斷,仿佛丁小玲已化作此間梅魂,他虔心招魂,再做一次靈肉交纏的生死盟誓。
沒人知道麻教授今晨小巷子早課,當睡夢像死亡一樣虛空破碎,清醒的人活在自己哲學里,隨心所欲表達靈魂訴求。
麻教授做完早課,躡足走出小巷子,消失在映雪灰白家屬院里。他活在別人生活外,活在別人睡夢外,活在自己心魂中。
麻教授潛跡小巷子做早課后來還是被人發(fā)覺,住在丁小玲對面的古德和逃避洋妞追蹤借居古德陋室的李泉窺聽到麻教授早課,聽了個明白。
“此人非同一般,超人,超人啦!”李泉一向自視甚高,不買麻教授的賬,卻開天辟地頭一回由衷肯定麻教授是超人。
李泉很狼狽,英國女孩碧麗絲瘋狂追他,像老虎追逐金錢豹,想一口吞掉李泉。碧麗絲是否激情洋溢咬過李泉略微上翹的厚唇,或者李泉犯賤主動送進碧麗絲嘴里,讓英倫美唇輕噙,英倫白牙輕咬,古德不得而知。李泉曾經很得意吹牛,白人碧麗絲被他弄上床了。李泉吹牛不交稅,他說了不算。
李泉躲進碧水中學小巷子避難千真萬確。
“我的娘老子哎,那女人太生猛了,我吃不消?!崩钊活^卷毛揪亂,平日神采奕奕古銅臉滲出疲于逃亡的猥瑣,分明嚇著了。
“天下只有女人怕李泉,哪有我們李泉怕女人?!秉S昏來臨的時候,古德在宿舍趴床撅屁股看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小說《情人》,漫不經心調侃李泉,“是哪個石破天驚嬌娃整垮猛男李泉”。
“別這么刻薄好不好,我都愁死了?!崩钊剖箘乓晦簦诺侣N起小山峰的尖屁股塌平床上。
“哎喲!”古德叫著翻身坐起。
李泉聳聳肩,攤攤手,舌頭舔一下嘴唇扮鬼臉。
碧麗絲惹煩李泉了。碧麗絲全名瑪格麗特·碧麗絲,某國際組織派遣到中國援教師專碧水分校的英籍大學生。李泉怎么勾搭上碧麗絲,古德有所不知,李泉從得意墮入煩惱是近幾天的事。近幾天李泉不玩人間蒸發(fā),老在校園里晃,古德看在眼里,猜想李泉又失戀了,結果是碧麗絲太纏人,戀怕李泉。
李泉嘩啦嘩啦飛快翻一遍古德扔在床上的《情人》,站起來,脫口背一句他掛在口頭直抒胸臆的海涅詩句:“憂郁的眼里沒有眼淚。”
“鱷魚的眼淚?!惫诺旅棵坑谩镑{魚的眼淚”寒磣李泉借海涅詩句強說愁。
“Oh,my god!你又來了?!崩钊︻^,頭發(fā)零亂飄轉,怎么看都像吊死鬼臨死前最后的掙扎,酷酷的,帥呆。
“我有家不能回,在你這兒避難兩天?!崩钊恼Z氣,是溺水遇上救命稻草生死系于一線的不容商量。
古德眥目發(fā)呆,跟李泉共室同床是多大的災難似的苦著一張臉。古德打小孤兒,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無姐無妹的燈芯草,打小一個人住習慣了,沒學會怎么跟人同居,夜里身邊多出一個人呼吸得構成多大威脅。可李泉發(fā)出同居請求時,古德發(fā)一會兒呆,虛虛地答應了。
夜里李泉大咧咧睡倒古德硬板單人床,呼嚕聲像破舊鼓風機咕嚕咕嚕地狂叫。古德相信李泉沒撒謊,碧麗絲把他逼累了,夜貓子早早睡去。
古德被吵煩了,起身出門到操場瞎轉一氣,寒氣襲人,古德?lián)尾蛔?,逃離操場,走回自己房間。筒子樓單身教師窗口燈都亮著,只有李泉鳩占鵲巢睡死沉。
古德看了兩個來小時《情人》,開始備課寫教案,呼嚕聲穿鑿思維,注意力沒法集中,思路零亂,古德好煩,妄想捏死李泉。
碧水鎮(zhèn)晝夜溫差大,下半夜寒流逆襲,襲透棉襪凍骨。古德既凍又困,瞧一眼案頭鐘山牌老手表:一點五十分。老手表每天走慢十二分鐘,該是下半夜兩點零二分。古德捏住手表細小金屬旋鈕,校正十二分鐘,回頭望身后床鋪,床鋪里側空出一截,剛夠躺下一個身子。李泉呼嚕像拉響破舊鼓風機,睡相倒規(guī)矩,直挺挺仰面朝天如同停尸房死尸。
古德站起來,來回走了一圈,坐回辦公椅,靠住椅背指壓太陽穴,想摁死瞌睡蟲重振旗鼓熬夜,終究沒扛住貪婪瞌睡蟲,雙手交疊,磕頭撲倒桌上睡去。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長時間,古德被凍醒,手腳麻痹,起身活絡筋骨,冷不丁記起床上睡著李泉,呼嚕聲咋沒了?懵懵懂懂回過身,李泉還在床上挺尸。挺尸?多不吉利字眼,古德嚇出一身冷汗,不懵懂了,徹底醒過來了,沖到李泉床頭,拿手懸空湊近李泉鼻孔,呼吸還在,熱乎乎燙手,心才放回去。
睡意全無,閑極無聊,古德又想出門走走,實地感受武俠小說家渲染套路的月黑風高夜殺無赦情境。伸伸懶腰,古德躡足走到門邊,猛然聽到門外念書聲。小巷子廊道照明燈瞎了多久沒人管,誰黑燈瞎火念書。古德在老家獨守空樓練大膽子了,沒被鬼嚇過。他聽說鬼從來不發(fā)聲,發(fā)聲的不是鬼會是誰?古德汗毛直豎,渾身起疙瘩。
第二天,古德強撐疲軟身軀,帶上布滿血絲雙眼給學生上課,課間休息他攔住李泉,說起下半夜一幕心有余悸。
李泉說:“你怎么不早說。”
古德說:“都是你害的,一個晚上呼嚕,吵我一宿沒睡,早上昏頭昏腦啥也不記得?!?/p>
李泉指著自己鼻子:“我,呼嚕,不可能?!?/p>
“自己呼嚕怎么聽得到,”古德甩了一下手,“不說這些了。你睡那么死,聽不見動靜,算了?!?/p>
古德扔下他,懊惱地走開。
李泉抓搔卷毛,搖頭苦笑。
中午李泉沒來騷擾他,古德攤手攤腳大睡特睡,事與愿違,古德只睡了個囫圇覺就被驚醒。夢中,一個披頭散發(fā)魔女從隔壁學生宿舍樓梯緩緩飄上來,穿墻而過,來到小巷子這邊,穿越木門進入他宿舍,走到古德床前。魔女散發(fā)披覆臉面。忽然,猛一甩頭發(fā),露出青面紅嘴白牙,一根紅綢樣細長舌頭血淋淋垂他臉上冷生生嚇人。古德哇地驚叫醒來:“有鬼啊!”翻身奔逃,魔女緊追不放。古德一蹦,惶然坐起,徹底醒來,一身汗?jié)?。環(huán)顧四周,天放晴,日頭照窗。
中國夢文化由來已久,三千年前周文王是解夢鼻祖,夢境兆吉兇,卜未知。國人都信周公解夢。奧地利科學家弗洛伊德《夢的解析》力比多理論都指向性,所有能帶來愉悅的肉體感覺或對此的追求在本質上都是性的;對異性生殖器沖動只不過是一般性能量,即力比多的表現。力比多即性力,泛指一切身體器官的快感。弗洛伊德用力比多解釋夢的產生,夢見蛇,于周公解夢兆示財運到,弗洛伊德把蛇看作男性生殖器官,女性夢見蛇是性饑渴,想做愛愛。古德夢見吊死魔女,是不是想女人了?魔女狂追他,是不是他狂想女人了?古德困惑。古德沒沾過女人身體,包括記憶中母親身體。古德打撇不下夢境,找胡興敖副校長解夢。胡興敖下放碧水中學十多年,平反后當上副校長,年近花甲,懂《易經》,會算命。
胡興敖說:“切,解什么夢,分明是女鬼受冤附體托夢?!?/p>
古德驚恐失色,使勁摁胸口,懷疑魔女像壁虎附著胸腔壁。
胡興敖講了一則真實故事?!拔母铩睍r,碧水鎮(zhèn)有紅委會和遵義公社兩派對立械斗,紅委會的女頭目組織炸毀了遵義公社辦公樓,樓塌尸橫遍野。遵義公社頭目的姐姐也被炸死在里面,身首異處。1976年秋,遵義公社頭目伺機復仇強奸了當年紅委會女頭目,女頭目愛面子,不堪其辱,吊死在學校這幢宿舍樓一樓樓梯口。
古德寒毛倒聳,夜里心事重重將胡興敖講的故事轉述給李泉聽。
李泉咋舌。
“Oh,my god!”
李泉是樂天派,天塌下來當棉被蓋,my god這樣的詞在他嘴里像牙齦炎患者使用蘇打水,動輒漱上幾口,被碧麗絲追逼滿地兒逃難,傍晚抱來一張草席一床棉被,看樣子非一兩日消停。
“你什么意思?”古德說。
“兄弟有難,你豈能見死不救?!?/p>
古德悻悻然,說:“昨晚被你吵死,你有完沒完,人家洋妞看得起你,你當自己是金塊?!?/p>
“難道我是狗屎?”
“比狗屎還臭,是會講英文的臭狗屎?!?/p>
“哦,我的天啦!”李泉口氣比講英文還夸張,像政府官員作動員報告,說,“你這沒良心的東西!”
李泉抱起棉被作勢撤退。
古德身體一橫,攔住他,搶下李泉棉被。
“算了,就當我住在軍用機場?!?/p>
“就是吧,夜里陪你壯膽捉鬼,便宜了你?!崩钊酝F?,說,“對了,昨晚那個念書聲說不定是《聊齋志異》里逃出來的落難書生,還魂鬼念咒語?!?/p>
古德一怔,就將白日夢和胡興敖講的吊死鬼故事說了。
夜里,李泉睡地鋪,古德不讓。李泉是客居,有特權。單人床前鋪一張單人草席,辦公椅擺不下,搬到窗口下。古德夜里備課,床鋪讓李泉睡,自己也方便走動。
李泉遲睡,古德睡更遲。
李泉躺倒,轟炸機起飛,古德眉睫打仗,坐不住,躺回地板上的草席,躺在轟炸機下迅速入睡。
夢里見到丁小玲,寬寬的大餅臉,長眼睛,扁鼻闊嘴,一笑,像阿福。丁小玲生前住他對面,偶爾照面,打不打招呼全憑兩人高興。活生生一個人尋了短見,古德偶爾想起,嘆息加惋惜,夢里一見盡點悼亡人的同事情義合乎情理。古德夢里想,昨天嚇他的披頭散發(fā)魔女或許是丁小玲托夢,不是胡興敖說的那個從未謀面的“文革”女頭目。
夜里兩點多,李泉輕輕搖晃古德露在被子外頭手臂。古德懵然眨巴眼睛,看到眼前李泉食指豎在唇側,輕噓一聲,示意古德莫出聲。古德徹底清醒,心知肚明,空洞地望著天花板,豎起的耳朵捕捉到門外聲音,不甚分明。古德知道,門外又現誦讀聲,是人是鬼,古德兩眼發(fā)直,不敢呼吸,唯恐呼吸重了接不上氣。
李泉拉著古德,光腳躡足走到門邊蹲下,耳朵貼門板細聽,外頭聲音頗似私塾老先生唱讀節(jié)律詩。
李泉咬住他耳朵,遲疑地說:“好像是麻教授。”
古德點點頭,正中他猜測。為進一步確認,他倆耳朵齊齊擠緊門板,外頭聲音蒼老、沙啞,念著莫名其妙詞句:
……嚷別萬千,姐姐好。下跪膝雙便,鴦鴛住拉把一……
聽了一會兒,李泉直覺判斷,麻教授在倒著背《紅樓夢》,非但句子倒過來,連句子字詞順序也倒過來了。
果然是。
麻教授沒吹牛,倒背《紅樓夢》半點不磕巴,比國賊倒行逆施還順溜。
李泉眼神慢慢軟下去,卷著舌頭悄聲贊嘆:“此人非同一般,超人,超人啦!”
李泉輕易不贊美人,他一贊美人,被贊美的人果然超人啦!
古德說:“的確不簡單?!毙恼f:憑我豬腦袋,閉門死記硬背《紅樓夢》一百年也倒背不出其中一回。倒著背《紅樓夢》,那是怎樣亂云飛渡的結構,無文理,無邏輯,無語序,簡直就是一堆亂石,你把它背出來,沒有超人的能耐真不敢當。上回,麻教授開講座,當眾賣弄過一段話:
頭心上卻,頭眉下才,除消可計無情此,愁閑處兩,思相種一,流自水零飄自花。
樓西滿月,時回字雁,來書錦寄誰中云,舟蘭上獨,秋簟玉殘香藕紅。
李泉聽完麻教授這段抑揚頓挫的胡言亂語,作色耳語:“古德,他是癲子,神經病?!?/p>
古德嘻嘻一笑:“不過噱頭罷了?!?/p>
麻教授仰天得意一笑,雙手一撐講臺,跳著說:“大家伙聽不出來我背什么吧!”
頓了頓,他把這段話倒回來背一遍:
紅藕香殘玉簟秋,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
“我聽出來,是李清照的《一剪梅》,我前幾天剛剛背的?!币晃汇额^青語文老師像發(fā)現美洲新大陸,興奮地大聲囔起來,打斷麻教授背誦。
麻教授狠狠剜一眼愣頭青,咬牙說:“你不開口,沒人當你是啞巴!”
舉座皆驚,看向愣頭青。
愣頭青一低頭,臉紅到脖子。
李泉一拍屁股,站起來,大聲流利講了一句英文,揚長而去。
再次舉座皆驚。
事后有人問李泉,那句罵人的英文是什么意思。
“操你娘,神經病,癲子?!崩钊鍪椎靡?。
問的人哈哈大笑。
后來古德告訴李泉,麻教授靜靜目送他走出教室后,臉色陡變,猛一拍講臺,聲色俱厲道:
“屁西娘,屎狗!”
古德連猜帶蒙還原麻教授罵人語:狗屎,娘西屁!
麻教授玩倒背玩上癮,古德不由干笑兩聲:“哈哈!”
麻教授放過李泉,繼續(xù)舉例講解宋詞詞牌《蝶戀花》格律,何謂雙調、六十字;何謂上下片各四仄韻。那堂講座,是古德平生聽到第一堂宋詞課,印象不像李泉那么糟糕。
“……了來出我,手住略且,事有里這在我……”
蒼老凄楚聲音到此煞住。
李泉手忽然伸向羊頭鎖旋鈕,想開門出去,給古德一把按住,附耳說:
“你這樣開門出去會嚇死他?!?/p>
“我只想證實一下是不是麻教授?!薄澳氵€聽不出?笨啦!是麻教授,燒成灰都聽得出聲音?!?/p>
門外死寂,麻教授躡足無聲地走了。
李泉爬回床鋪,古德躺落地鋪。一番折騰,睡意開溜,燈一直亮著,照著,兩人作一頭小聲議論麻教授為何在寒夜里出現在丁小玲住過的房間門口。兩人試著將聽清晰的幾句倒過來,半猜半蒙湊出來,與李泉最初猜測一致,麻教授的確在倒背《紅樓夢》,聽起來像咒語。
談論的結果達成共識:麻教授曾經答應丁小玲倒背《紅樓夢》,結果丁小玲自殺了,麻教授在履約還愿,或許說麻教授在丁小玲生前已開始為她倒背《紅樓夢》,推算他已經堅持好一段時間。倘若如此,奇怪的是他頻頻在下半夜出現筒子樓念念有聲,住在筒子樓單身男女居然沒發(fā)覺,蹊蹺得像古龍小說里“踏雪無痕,落地無聲”的輕功高手。
古德一不做二不休,爬起來,翻讀看過兩遍的《紅樓夢》,疑似麻教授倒背內容出自《紅樓夢》原著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古德找到出處,很激動,在李泉忽然澎湃而起的鼾聲沖擊下熬到天亮,推醒瘟豬樣消掉呼嚕的李泉,顫音告訴他重大發(fā)現。
李泉翻了一個身,懵懂嘀咕兩個字:“無聊!”
古德初次見到麻教授是在碧水中學路口籃球場?;@球場泥巴地,坑坑洼洼,長著東一撮西一撮衰草。碧水鎮(zhèn)剛下過一場雨,坑洼泥濘不堪。古德一路走來,腳上白球鞋粘滿泥巴,像煮熟的土豆泥,顯不出鞋樣。
古德看到對面的木制籃球架,籃板皸裂,籃筐下斜,籃網像風雨摧殘的貓頭鷹窩巢破破爛爛,古德心情亦破破爛爛。
古德從閩東南沿海一個臨近漁村的山窩村莊里出來,獨自一個人逃離養(yǎng)育他二十年的村莊,懷揣謀生愿望,坐了一夜火車、大半天客車趕到碧水鎮(zhèn)身子快散架。途中綠皮夜火車車輪撞擊鐵軌咔嚓咔嚓聲震耳朵,頭昏腦漲;客車帶他在無盡的山縫里高高低低鉆行大半天,把家里帶出來的希望和憧憬,轉得渙散不成體統(tǒng)。
古德雙手提拎一只裝滿圖書的大提包和一床棉被,兩腿灌鉛,懵里懵懂走到籃球場,麻教授從籃球場后頭的食堂外墻小路轉出來,與古德迎面相遇。麻教授瘦高個,穿黑色中山裝,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倒背雙手仰首挺胸,一副半官員半學者神態(tài),臉上威嚴躲藏在他棗核狀面容密集的皺紋里。
“請問,校長室在哪兒?”
“你問誰,問我嗎?”麻教授眼皮上翻,手指自己的臉,生硬、傲慢地說。
古德愣了愣,低頭瞧自己藍色粗布褲子。古德只有兩條冬裝褲子,一條穿在身上,一條壓在包里。
古德粗著紅脖子,怯生生地說:
“不好意思,這位老先生,我是問你校長室在哪兒。”
“我不是老先生,我姓麻,麻煩的麻,你是新來的吧!”麻教授放緩傲慢。
古德說:“是?!?/p>
“你以后會知道我麻某身份。”
說完,他徑直迎著古德目中無人地走過來。古德匆忙閃開一步,讓出道路。與他交臂而過的當口,麻教授視線匕首似的犀利斜他一眼。
古德臉上難堪,心里窩火,自覺身子矮下去。
麻教授是一個倨傲的倔老頭。倔老頭怪麻煩,有名有字,名訓字功卿,是個研究宋詞的大學退休教授,應聘碧水中學。多有名,大伙說不上來,沒誰讀過他著作,說不出他來歷,反正很有名。他很有名,古德很得意,麻教授和他同一批應聘,跟著沾光,不自信的古德長了幾分自信,說明我們都不孬。
碧水中學來了一名教授,這消息長了翅膀,飛翔在碧水縣上空,在師專碧水分校和市里各中學傳開來了。那時教授比熊貓稀罕,聽說師專碧水分校最高職稱也才副教授。換言之,他是碧水縣獨一無二教授,哪像現在,大學食堂掂大勺的廚師說不定早評上教授了。
不知道是教育局刻意安排,還是中學校際活動商定,開學一個月后,碧水中學校長就安排麻教授上校際公開課傳經送寶。
麻教授背對校長續(xù)好一杯水,端著很有來歷很有歷史的保溫杯,說:“要我開課可以,得給錢,我在東北大學做教授的時候都這個規(guī)矩?!?/p>
校長愣了一下,以為麻教授會爽快答應,沒想到麻教授跟他談條件要錢?!皼]有誰破過開課給錢的規(guī)矩?!?/p>
麻教授施施然啜一口茶,板著臉說:“那不成,我的規(guī)矩也不能破,免開尊口。”
校長給麻教授氣得臉漲緋紅:“外校老師來聽課,我們不可能掏錢?!?/p>
“這就得了,請他們別來打攪我?!彼龀鏊涂偷膭幼?。
校長尷尬地立著,已答應兄弟中學,定下了開課時間,打死他也料想不到自己的老師抬杠,伸手要錢,就算他貴為教授。
這堂公開課最終開了,來聽課的兄弟學校愿意出錢,麻教授自然樂意開這堂公開課。語文組原來安排本校語文教師去聽,語文組長臨時通知他們教室容納不下,取消古德他們聽課資格。當即有人嘀咕:“我們自己的教授,憑什么讓別人占了先?!?/p>
古德沒上過大學,教授光環(huán)神秘而神圣,心向往之。他沒膽直接找麻教授,單獨找了校長,提出聽麻教授講課的訴求。校長不讓,麻教授不喜歡人太多打攪他上課,等以后學校統(tǒng)一安排麻教授給你們開講座。
學校原定麻教授周六下午講座。周六上午,一輛軍綠色吉普車開進中學,風光接走麻教授。語文組長氣煞,背后大罵麻教授不守信。
麻教授被師專碧水分校接走,那里搞了一個讀書節(jié),請麻教授給中文系全體師生講授“唐宋詞——情愛詞體開路先鋒”。聽說麻教授給師專碧水分校講兩個小時講座拿五百塊報酬。古德眼睛綠了,老天爺,我一年收入啊!
麻教授的校內公開課拖了一個月,中秋過去十來天,古德終于接到教務處通知,有機會近距離聆聽平時敬畏的麻教授講課。古德鄭重其事?lián)Q上嶄新秋裝外套,零亂頭發(fā)梳理齊整,鋦過水,頭發(fā)像抗日劇里漢奸一樣水光亮滑,邁著朝圣般虔誠步伐走進麻教授任課的初三(2)班教室——麻教授欽定的講座場所。學校有一間比教室大一些的會議室,他說坐在會議室領導位子上開講座會變官僚,盡說官話空話套話。學校只好壓縮名額,減去副科教師。副科教師被拒之門外,意見很大,但沒人在乎他們意見,誰叫他們只會教體育、歷史、政治、生物、美術、音樂、生理衛(wèi)生等副科。
古德去得早,占了后排一個位子,遲來的找不到空位,站到過道上。
古德攤開本子,專注地盯著黑板,黑板上畫著兩盞流蘇金黃的紅燈籠,紅燈籠下一行工筆紅字:
麻訓教授講座:語文的情感教學
麻教授由校長陪同款款走進來的時候,自發(fā)響起一陣雷鳴般掌聲,古德用拍紅的巴掌按在攤開的筆記本上,目光如炬。
校長作簡短介紹,大意是今天我們請出德高望重的麻教授為我們開講座,我們很榮幸擁有這樣一位博古通今、滿腹經綸的學問家,下面我們有請我校教師、原東北大學著名教授麻訓同志為我們做一堂語文情感教學的熱情洋溢精彩講座,大家鼓掌歡迎。
一陣響亮掌聲過后,麻教授款款走上講臺,身子往講臺后的辦公椅一靠,照單收下校長的奉承和夸獎,卻對熱情洋溢很反感,說:“首先糾正一點,我不是領導,做不出熱情洋溢的講話,沒那水平??!”
“我今天講什么呢?語文情感教學,東拉葫蘆西扯瓢,精不精彩我不說,在座各位要覺得不好聽可以走人,我絕不拉你?!?/p>
古德筆走龍蛇,埋頭記錄,坐他旁邊李泉碰碰他胳膊肘,說:“你大腦進水呀,這些都是廢話。”
不是嗎,這些都是廢話,沒人要我做麻教授口述實錄,等著言歸正傳。
麻教授灰色中山裝外頭披一件黑呢子長擺風衣,像一只黑蝙蝠。時序已仲秋,南方天氣不比北方東北大學所在地沈陽,冷中帶暖意,穿呢子風衣尚早,可見有學問的人大都有怪癖。
麻教授講座令古德云里霧里,似乎期待的本該如此,又似乎哪兒不對勁。講語文情感教學他例舉了幾首宋詞,倒過來背給在座人聽,背完又順著背,摘句講解,教師必須告訴學生存在哪些情感內涵。詩言志詞言情,詞在文學史上稱為“艷科”,詞的題材主要集中在傷春悲秋、離愁別緒、風花雪月、男歡女愛、羈旅行役、流連光景、閑愁舊恨等。所以《詞源》上說詞:“簸弄風月,陶寫性情,詞婉于詩。蓋聲出于鶯吭燕舌間,稍近乎情可也。”
麻教授講些佶屈聱牙理論后,倒背李清照《一剪梅》。
“大家伙聽不出來我背什么吧!”他逆著把這段詞倒回來順背兩句“紅藕香殘玉簟秋,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
“我聽出來了,是李清照的《一剪梅》,我前幾天剛背的?!便额^青語文老師大聲嚷嚷。
麻教授被打斷,發(fā)怒:“你不開口,沒人當你是啞巴!”
愣頭青被奚落,臉紅脖子粗。李泉一拍屁股站起來,大聲說了一句外文,揚長而去。
全場一陣騷亂。
麻教授一急,沖李泉背影倒著罵:“屁西娘,屎狗?!?/p>
古德哈哈干笑兩聲。
麻教授鎮(zhèn)靜下來,接著講解李清照《一剪梅》的情感內涵:這首詞作于易安和丈夫趙明誠遠離之后,寄寓作者不忍離別的一腔深情,是一首傾訴相思、別愁之苦的工巧別情詞作。
這是麻教授講座后半段,古德以為還有下文,結果麻教授宣布講座到此為止,謝謝各位。古德納悶,“語文的情感教學”講座,麻教授只講到古詞的情感內涵,沒有打通與語文教學的通道,語文課堂上如何進行情感教學,古德依然腦子糨糊一團,挺遺憾近兩個小時講座,只收獲了后半段這么點宋詞情感知識。至于前半段,他忠實自己口頭禪——東拉葫蘆西扯瓢,只講到一個人,那就是麻教授自吹自擂叫賣自己,卑之無甚高論。
麻教授說自己華東師范大學畢業(yè)后如何進入東北大學,后來又是如何跟著名女作家、后來獲斯大林文學獎的丁玲女士在同一個創(chuàng)研室;說到解放后自己寫過的劇本,又是如何因此被打成右派下放農村勞動;說到丁玲如何被下放,丁玲與胡也頻的愛情,由胡也頻又扯上左聯(lián)與創(chuàng)造社什么的。
麻教授東拉西扯很能滿足好奇心,聽完又感覺收獲甚少。麻教授說的丁玲比古德從書本上了解到的丁玲多不了多少。但古德不敢懷疑麻教授水平,自己沒見過丁玲,麻教授不但見過丁玲,還和她共事,相當了不得,更何況麻教授寫過劇本,當年在延安開發(fā)南泥灣的三五九旅旅長王震在東北看了由他劇本排演的戲贊賞有加,更是了不得了。事后一想,麻教授沒打通宋詞情感和語文情感教學的關系大抵可以諒解。
古德沒見過丁玲,只見過丁小玲。丁小玲不是丁玲,跟丁玲八竿子打不著。見過丁小玲沒啥了不起,跟古德一樣,是同一批招聘的,唯一不同的是丁小玲是當地人,女的,而古德是男的,外地人。
丁小玲住在古德對面,他們同住碧水中學破舊的青磚黑瓦筒子樓單間,門對門,隔著一道一米多寬的走道。走道后頭是一堵堵死的墻,古德和丁小玲隔壁就是學生宿舍。古德住西間,丁小玲住東間;東間迎接日出,光線好,西間面朝夕陽,光線差。古德在屋里時,房門都敞開采光通風,往細里想,有著曖昧用意——能看到丁小玲進進出出。二十郎當歲小伙,春情勃發(fā),一時沒有愛情眷顧,順便看看丁小玲聊以充饑也好。
古德入住的時候,丁小玲已在他對面住了半個月,起初聽說對門住著年輕女教師,產生隱秘興奮和期待,及至見到對門主人真容,古德隱隱失望。丁小玲長著一張扁闊臉面,腮幫扁,鼻梁扁,連胸部都是扁平的,發(fā)育成這樣當然不妙。丁小玲長相也非一無是處,要是這樣,古德房門會義無反顧緊緊關上,讓奇熱秋陽悶死屋里。丁小玲個高腰細,個頭高過古德;丁小玲細腰柔軟,甩得小細臀一閃一閃,裙下細腿纖長,有亭亭玉立之味。用麻教授的話說,丁小玲可以分成兩段,下半段頗具可讀性,麻教授“段”的理論,來自語文教學課文分析的劃分段落,可麻教授從來不教學生劃分段落,倒給丁小玲劃成上下兩個段落。
丁小玲教英語,家在碧水城里。她被錄用成為這批招聘教師中唯一女性的根由就是在于她懂英語。碧水中學最缺英語教師,校長思想極其保守,不喜歡女教師,不能因此不喜歡英語課,應聘的除李泉擅長英語,只有當地人丁小玲懂英語,選中丁小玲實在別無選擇。丁小玲五官胸部不美,背影很美很耐看,古德意圖在她進出門的時候偶爾偷窺過過眼癮,悶極時路過她門前,以丁小玲養(yǎng)養(yǎng)眼。不刻意下作,總可以順其自然偶爾瞧瞧,給單調獨居生活增添點色彩美和線條美。丁小玲瞧出他花花腸子似的,掏鑰匙開門,身子一閃躲進門后,像一陣風,來不及準備,那風隨著門輕輕關死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給古德一丁半點機會。看得出丁小玲無意跟古德門對門搞空氣流通。古德淡淡地失落。后來古德發(fā)現,丁小玲跟誰都不主動來往,喜歡一個人孤獨鎖在房間里,一個上午,一個下午,甚至一整天不出門。
冬眠螃蟹終得出洞,丁小玲是人,再孤僻、孤傲、孤清,終究得吃飯得出門得上課,得拋頭露面與學生打交道。她跟古德搭檔,古德當班主任,她終究得找古德。
丁小玲找古德,氣咻咻的,大餅臉黑得像鍋底,一手高舉撐住門框,告狀說班上胡子洪惡作劇,掃把架在教室半掩的門扇上,她踩著預備鈴去上課,不知有詐,一推門,掃把從天而降砸在她肩膀,全班學生哄堂大笑,甚至擊掌叫好,好丟臉,奇恥大辱。
丁小玲氣得不行,氣黑的大餅臉上五官移位,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了。
古德說:“你進來慢慢說?!?/p>
丁小玲說:“我說完了,不進去了,你看著辦吧!”
威脅的口氣,古德聽了很不舒服,嗯了一聲。
一直到丁小玲后來莫名其妙自殺,丁小玲沒踏進古德房間一步。
丁小玲告狀,古德十分重視。當時丁小玲挨掃把,叫好聲中轉身沖出教室抹眼淚,終究躲不過,強忍羞辱重返教室上了一堂亂哄哄的課,下了課立馬找古德。古德當即趕到教室,狠狠盯住高出古德半個頭的胡子洪,胡子洪嬉皮笑臉,當古德是空氣。古德氣不打一處來,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狠狠剋他一頓。剋完,胡子洪仍舊嬉皮笑臉。古德沒轍,周末專程去了一趟胡子洪家,讓家長配合管理孩子。古德從碧水鎮(zhèn)坐上柴三機,柴三機三輪,燒柴油,車廂加篷,是小型運貨機動車,鄉(xiāng)間搞客運的圖便宜,車廂里加裝兩排座位跑營運,一路噗噗山響,屁股滾滾黑煙摻雜山路卷起的塵沙撲進車廂,一個半小時顛簸,到達胡子洪老家山村,古德耳朵嗡嗡響,身上裹一層厚厚沙塵,鼻孔受堵,咳出口痰像墨汁。古德后來治愈不了的神經性耳鳴,正是碧水中學任教多年坐柴三機家訪落下的。
古德頭昏腦漲望著沒入云天大山,打聽去胡子洪家還有十里山路。山路彎彎,林蔭清涼,古德邊走邊賞花觀鳥,走十里路比坐柴三機來得輕松,如若不是肚子里咣當出饑餓感覺,倒是一次愜意郊游。
這里林木茂盛,藏著一座綠色銀行,問題是交通閉塞,林木老死大山里出不去,爛柯縱橫,斷木白蟻涌聚,不時可見穿山甲出沒。胡子洪家境貧寒,父親在一次伐木中讓合圍粗的杉木砸爛一條腿,接了假肢,肩不能挑,重活做不動,姐姐嫁到遠村自顧不暇,一家子全靠母親勞力維持家計。古德的到來,他們喜不自勝,迎進門來上桌吃午飯,兩盤青菜一碟腌菜,古德扒拉下一大碗飯就飽了。胡子洪母親搶著添飯,被古德攔下說正事。
胡子洪周末沒回來。胡子洪母親說:“山高皇帝遠管不住胡子洪,除非兒子輟學回到身邊?!?/p>
古德說:“別別別,不念書哪行?!?/p>
胡子洪母親說:“我兒子在家里很聽說,到外頭怎么變壞了?”
古德給不出答案,他接手這個班級時間不長,胡子洪以前表現如何,他在老家無從知道,回去向他前班主任了解一下,找到癥結,對癥下藥。
“這個,倒談不上變壞,就是愛搗蛋……”古德囁嚅說。
古德不敢耽誤,吩咐一番注意胡子洪動向,不要太為難他,罵他,把他往好方面引導之類的話后告別,無功而返。
他相信流行說法: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教不好的老師。胡子洪的問題,看樣子只能自己花心思,也考驗自己是不是稱職的老師。
古德沒有從胡子洪前任班主任那兒找到胡子洪變壞的有價值答案。老班主任當完最后一年班主任光榮退休,老班主任老辦法管理班級,遇到學生新問題用老辦法解決不靈,新問題越發(fā)突出越發(fā)嚴重。
古德花掉兩天時間明察暗訪,沒查到胡子洪跟誰學壞,入伙街上兩大地痞團伙貴人幫和臭頭幫的擔心也不存在,胡子洪自發(fā)學壞,類似于自學成才,有很強可塑性。
古德對胡子洪說:“我去過你家?!?/p>
“你去干嗎?”胡子洪瞪他。
“家訪?!?/p>
胡子洪脖子一擰,說:“要你多管閑事。”
“你怎么說話的?”古德放下臉。
“我就這么說話,不想聽別聽?!?/p>
自己是老師,站位應該更高,糾正失態(tài),說:“你爸爸那樣,全靠你媽含辛茹苦擔起家庭重擔供你讀書,你倒好,在學校惹是生非不心疼你媽,不心疼錢,這叫不孝,大逆不道。你不想想自己什么東西?寄生蟲、蛀蟲?!惫诺略秸f越來勁,胡子洪越聽頭越低下去。
“算了,我懶得說你了?!惫诺率辜⒎ㄑ鹧b泄氣。
“老師,我……”
胡子洪放松戒備,古德順坡下驢,點到為止,柔聲說:“去,給丁老師道個歉?!?/p>
“道歉?沒門!”胡子洪不假思索,倔勁又回來了。
古德輕嘆,犟驢一匹,說千道萬白搭,假以時日慢慢感化吧。
古德沒能說服胡子洪回心轉意,無顏面對丁小玲似的把房門掩上,得想個辦法繼續(xù)收服胡子洪。
丁小玲挨當頭一掃把后,找根細長麻竹枝作教鞭帶進課堂,麻竹柔韌,抽誰誰疼。丁小玲作勢輕抽兩下,啪啪響聲驚息吵鬧,得意教鞭威力。丁小玲轉身板書,下面又哄地吵起來,從嘈嘈切切錯雜彈到大珠小珠落玉盤,胡子洪音量之高隔壁教室聽得見。
“啪!”丁小玲教鞭使勁一敲,驚起一陣粉筆灰,拍死喧鬧。但只停頓一個句中逗號時間,胡子洪接著興頭大話風云。
丁小玲舉起教鞭一路沖過去,像騎馬揚鞭的姿勢沖到胡子洪跟前,被胡子洪猛然舉直的手只一扭,順勢立身,丁小玲手臂被扭到后背,搶下教鞭扔地上。
丁小玲沒防備突然襲擊,花容失色。
幾乎搶下教鞭的同時,胡子洪松手。丁小玲恢復自由,失態(tài)地“呀”一聲叫,哭泣著沖出教室,邊迎風抹淚邊跑出教學樓,到了操場,還沒找上班主任古德告狀,迎面碰見麻教授背著雙手散步。
麻教授駐足,攔住她去路,說:“你哭了?”
丁小玲梨花帶雨點點頭。
麻教授一字一頓說:“學生搗亂,你氣哭了?”
丁小玲梨花帶雨點點頭。
“這是你不對,老師豈能怕學生,豈容學生欺負,”麻教授馬樣苦瓜臉上扯出幾道深塹褶皺,說,“你等于向學生認輸,走,我?guī)湍阍u評理。”
丁小玲如遇救星,帶著麻教授返回教室,教室里煮沸的一鍋水立馬平息。
麻教授臉色鐵青,聲色俱厲地叫:“誰惹丁老師哭,有種的站出來。”
胡子洪刷地站起來,昂首,兩眼挑釁斜睨麻教授,你奈我何。
麻教授不疾不徐,步步為營,步步扎實走到胡子洪跟前,手落聲起,“啪”清脆利落,胡子洪掩住受挫的腮幫,兩眼露怯色。教室里鴉雀無聲,個個噤若寒蟬。
麻教授居高臨下,收回手掌背向身后,就像收回剛摟火的手槍。他一語不發(fā),兩眼繼續(xù)逼視胡子洪,胡子洪感覺有兩把刀從麻教授眼里躥出來抵在他腰眼,身體打起擺子。
丁小玲挨掃把砸后幾天,古德被解除班主任職務。找古德談話的教導主任安撫:“這是學校領導班子意見,主要讓你一心一意教好書,不要因此有思想包袱,年輕人前途無量,好好干!”
古德沮喪了幾天,沒事躺在床上生悶氣。悶氣這玩意生夠了,一覺醒來忽然天高云淡,內心通透。半途撤換班主任,明擺著不勝任,經驗與威信不足以擔此重任,不如撒手讓有能力的做去,落得個輕松,何必勉為其難?
后來聽愣頭青說是麻教授到校長面前告古德黑狀。麻教授說古德鎮(zhèn)不住學生,更別說管理好班級,畢竟是高中水平,建議撤換他班主任職務。
古德自嘲一笑說:“他說的大實話。”
“大實話也不能由他說。”
古德說:“算了,不跟他一般計較。”
古德本就自卑,自愧水平低,跟麻教授十萬八千里距離。古德當初能進碧水中學,只憑會寫幾首歪詩,哪像麻教授博古通今,精通宋詞,《紅樓夢》倒背如流??纯慈思覗|北大學退休教授,跟丁玲共過事的來頭,科班出身的校長也不放眼里,敢跟校長頂嘴爭吵伸張權益,硬生生弄回一只錯過領取時間的自動熱水壺。
古德到碧水中學教書,比麻教授遲了幾天,錯過教師節(jié),痛失一只價值二十多元的自動熱水壺,自動熱水壺是山里一個靠砍伐木頭大發(fā)林木財的村委會送給碧水中學教師節(jié)禮物,人手一只,學校敲鐘、油印、炒菜的勤雜工一個沒少。
古德在同事家里看到外殼彩繪龍鳳圖案,上小下大狀如千斤頂的自動熱水壺,喉嚨涌上酸澀和痛楚,郁悶自己咋比同一批招聘的教師遲半個月收到錄用通知。他們開學前趕來報到迎接開學后中國第一個教師節(jié),古德卻錯過史無前例的教師節(jié)。答案是后來校長夫人告訴他,校長夫人是福州知青,嫁給校長后留在碧水工作,和古德算半個老鄉(xiāng)。家鄉(xiāng)話一說,跟古德親近了不少。古德就把心底疙瘩抖了出來。
校長夫人微笑說:“這事我聽老程講過,你在求職上要求學校月供28斤口糧,老程本來錄用你,看到你提口糧的事他沒法解決摞在一邊,要不是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你來不了,一位鄭姓語文老師不滿老程批評,踹翻老程辦公桌,老程把問題提交到教育局,局里把他弄走,”校長夫人語露譏誚,說,“缺一個語文老師,臨時給你寄去信函和錄用通知,填了這個缺?!?/p>
口糧的事校長夫人不提,古德早忘了。古德心里一咯噔,后怕差點誤了大事。他想起寫求職信時,家里存糧剛夠遮沒缸底。糧食一直是古德的疼痛,饑餓的記憶刻骨銘心,對糧食需求甚至超過金錢,信上順便詢問是否每月能供應28斤口糧。28斤是潛意識里咒語,是當時吉祥數字,國家供應城里成年人和公家人每月28斤平價糧,憑糧證購買。潛意識里他想享受城里人和公家人同等待遇。校長把他的信摞在一邊,說明這是黃粱美夢。中國是等級社會,等級制度森嚴,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是做累了下等人的人發(fā)出的天真質問。招聘教師屬臨時工,臨時工與固定工相對,中國式用工制度,一大特色。臨時工也有等級,譬如碧水中學臨時工,依待遇地位和含金量依次為民辦、代課、招聘,待遇決定地位,又不等于地位,民辦教師比代課教師待遇略高,碧水中學以“待遇從優(yōu)”不起眼的《招聘啟事》招聘來的這批11位教師,麻教授工資待遇遠高于民辦、代課,與正式教師等同,其余有的有多年代課歷史,有的是退休老教師,還有滿腹知識技能和學問的退休工程師,與平生頭一回教書的古德、李泉、丁小玲工資待遇一般高,比民辦教師高五元五角,比代課教師高十元七角。有人曾經疑問,工程師與教授職稱不相上下,咋工資相差一半。答:哧,他那是高壓鍋爐工程師。
工程師對工資待遇沒意見,退休在家悶得慌,到山清水秀空氣好的地方頤養(yǎng)天年,順便賺點碎銀子,有高額退休金,學校給多少錢他不在意。
所以說,招聘教師中有人活得超脫,有人活得蟑螂不如,他們工資待遇比代課、民辦高,地位和含金量卻倒過來。地位決定含金量,民辦、代課與招聘教師拿體制內工資,與人事部門沒半毛錢關系。三者明顯差別在于,民辦教師教育局備案在冊,有人事保障,無正當理由不能解聘,熬到規(guī)定年限可考民師轉正,考進師范學校民師班讀兩年拿中專文憑,享受干部工資和待遇,媳婦熬成婆,當國家正式教師了。民師工資由縣財政出一點、鄉(xiāng)鎮(zhèn)財政出一點和學校自籌一點三個一點構成。代課與招聘教師工資純粹由學校自籌,學校隨時讓你滾蛋就得滾蛋,代課的沒名沒分,好在教育局備了案,熬上幾年幸運的可轉為民辦教師,上升為在冊教師。碧水中學招聘教師,比沒名分的代課更不堪,只能在學校工資表找到他們名字,因此含金量最低,低到塵埃里看不見??梢姽べY高低不與地位高低畫等號,富人混個政協(xié)委員、人大代表給金錢注入權力硅膠充實提升金錢含金量已是王道。麻教授是招聘的,頂個遭人質疑的教授虛銜,可能虛擬出一座學問的海市蜃樓嚇唬人,讓崇拜學問的人嚇倒,遇上膽子大到無知無畏的人,麻教授算個屁。麻教授深知個中玄機,人前自吹自擂賣弄學問抬高自己尚嫌不足,有意無意擺弄個性,處于被忽略頹勢時與人爭執(zhí)必爭個贏。
麻教授比古德早數日抵碧水中學報到,沒趕不上教師節(jié)。他收到聘用通知時學校臨近開學,不巧女兒鬧離婚,和女婿分割財產爭執(zhí)不下,鬧進法院判決,法院調解不下,擇日開庭審理。麻教授為女兒的事耽誤十來天,沒趕上拿自動熱水壺的日子。麻教授不吃眼前虧,沖進校長室,校長在讀報學習,看到麻教授來勢洶洶,怒容滿面,兩眼電閃雷鳴,思忖麻教授為啥事如此生氣,不得要領。
麻教授說:“程校長,我錯過三天沒趕上教師節(jié),你不分我自動熱水壺,欺人太甚?!?/p>
校長說:“不是你一個,古德也沒拿到。”
“古德比我遲多了,當然不該拿,我才遲三天,該拿?!?/p>
校長說:“村里按教師數量人手一只,沒有多余,要是多,給你一個?!?/p>
“我不在乎一只自動熱水壺,你們做法不符合普通邏輯,我不得不提,你們當我傻瓜,當我歪瓜裂棗,當我扶不上墻的泥巴?!甭榻淌谑滞乱豢常拔抑鲝堊约旱臋嗬??!?/p>
不知校長怵麻教授名分,還是遲三天沒能分到熱水壺的確不符合普通邏輯,叫總務主任上街買來一只同款式的補給麻教授。
古德聽到這個消息時,麻教授正被人普遍尊重。本來校長應該生氣。他已經在這所中學干了十八年校長,是碧水中學開山鼻祖,資格老得像一尊老佛爺,絕對權威,面對麻教授胡攪蠻纏無理要求,校長完全應該用他對付難纏主兒的態(tài)度斷喝:“你給我滾蛋!”就像對待踢翻他桌子的鄭老師那樣干凈利落。可他卻和顏悅色,甚至帶著諂媚和歉意,說:
“麻教授,我們工作沒做到家,我態(tài)度也不好,讓你老操心了,我這就叫總務主任買去?!?/p>
于是麻教授有了一只繪著松鶴圖案,狀如千斤頂的自動熱水壺。麻教授用它泡茶,手心往熱水壺上端圓滑的活塞緩緩壓下去,一股熱氣氤氳的細水從壺側兒童小雞雞狀壺嘴冒出來,注入承接的保溫杯里。來回壓上兩次,水剛好接近杯口,茶葉泛起的白沫蒙住茶湯。麻教授拿嘴謹慎靠近結黑垢的杯口響亮吸啜,燙著似的縮回嘴唇,瞇眼,皺紋弄成笑樣,好享受的神態(tài)。
麻教授沒事老捧著保溫杯走動,保溫杯看上去像一件古董,漆面斑駁,露出灰黑底色,似乎有幾個后來寫上去的紅漆文字,字體缺胳膊斷腿,辨不出到底啥字。
麻教授到校長面前告古德鎮(zhèn)不住學生的黑狀,古德被擼掉班主任職務后幾天,從不理睬古德,從不跟古德打交道的麻教授捧著保溫杯出現在古德宿舍門口,面朝屋里端住《詩刊》閱讀的古德。
麻教授緩緩踱進門,古德打眼看到麻教授,立馬起立,心口跳得厲害,受寵若驚,張開的嘴叫不出聲。
麻教授站定,往時陰鷙眼里流露出親切亮光,說:
“古德,我在報紙上看到你兩首短詩,不錯,就是略顯陳舊單薄?!?/p>
“我瞎寫,請麻教授多指教?!?/p>
麻教授手往下壓,示意他住口。
麻教授說:“你信不信,我寫過詩?!?/p>
“信!”古德無限崇敬地仰視他。
“我在《詩刊》《星星》發(fā)表過詩,后來改寫小說和劇本?!?/p>
“哎呀,太厲害了,《詩刊》《星星》是詩歌界頂級名刊。”在上面發(fā)詩作,古德沒敢想,崇敬目光多了一層膜拜。
麻教授笑了,淡淡地說:“這沒什么,寫劇本才難呢!”
“是啊,像田漢、曹禺,他們的劇本比詩歌還美。”
“這樣理解太膚淺。”麻教授坐到古德床沿,蹺起二郎腿,捧著保溫杯的雙手擱在腿窩間,反客為主,指指對面靠背辦公椅說:“你坐?!?/p>
古德側轉身子淺坐,雙手疊放椅背,不改崇敬和膜拜眼神。
麻教授很受用,興致勃勃談詩歌創(chuàng)作要點,談《荷馬史詩》、文藝復興、五四運動白話文創(chuàng)作,談舒婷、北島、顧城朦朧詩,談自己如何被打成右派下放勞動,談如何結識丁玲和丁玲“文革”期間戴上“一本書主義”帽子。
麻教授滔滔不絕布道。
古德頻頻點頭,如待洗罪責的孽障。
麻教授興致很高,忘乎所以,聲情并茂,說了一段古德一句聽不明白的話。古德瞠目結舌。
麻教授得意說:“你聽不出來啥意思吧?!彼樦沉艘槐?,句中有賈寶玉、林黛玉,古德恍然大悟,猜出是《紅樓夢》里的,剛才他逆著段、句、詞、字倒背《紅樓夢》。講座上吹噓會倒背一百萬字《紅樓夢》,果然不虛。念過工農兵大學的同事說麻教授講座上的高論中文系教材上都有,再次證實他們妒賢嫉能。甭說他們倒背整部《紅樓夢》,就是順著背出幾段恐怕找不出兩個。古德慚愧也曾懷疑麻教授學問:反復賣的這貨加一張脫口秀嘴皮子,麻教授能有多少尿水?;疖嚥皇峭频?,牛皮不是吹的,他是古德平生遇見頭一個教授,從他嘴里出來的學問非同一般。
麻教授口干滋潤嗓音,吱吱有聲快活吸啜茶湯。
古德看到對門丁小玲下課回來,掏鑰匙開門,聽到麻教授咳一聲吐出茶梗,低眉順眼打了個招呼,邀請麻教授到她房間坐坐。自打麻教授幫丁小玲出氣懲治一回胡子洪,沒有學生敢在丁小玲課堂上打鬧嬉戲,丁小玲特別感激麻教授義舉。
麻教授抬起屁股,捧著保溫杯,一步一步踱出古德房間,慢悠悠踱進丁小玲房間。丁小玲頭一回房門敞開,麻教授坐在辦公桌靠椅前,側窗面對坐在床沿的丁小玲,有一搭沒一搭交談。異性同事之間洞開房門公開聊天很正常。到后來才不正常,麻教授一進去,門立馬掩上,只露一條露著亮光的門縫。再后來,門縫都不留了。
麻教授經常躲進丁小玲房間能做些什么?一對孤男寡女,男的能做女的父親。古德想法惡作劇且下流。古德沒談過戀愛,還是處男,男女間性事他從書上看來,想象孤男寡女躲進隱秘空間只能是做愛。不是古德一個人想象狹隘,同事間私下猜測的閑話與古德如出一轍。閑話傳入校長耳朵就不是閑話,是證言。校長在全校教職工會議上義正辭嚴敲邊鼓,暗示稱:“我們學校有個別兩個異性教師行為不檢點,作風不正派,偷偷摸摸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下流事,有辱為人師表清名?!彼嵝炎⒁馍钭黠L,男女同事正常交往我不反對,做出越軌的事太不應該,懸崖勒馬,回頭是岸,既往不咎。
校長說話時,眼睛來回掃視麻教授和丁小玲。丁小玲臉扎進手臂,通紅熱臉燙皮膚。麻教授仰首做沉思狀,神情超然物外。
校長在會上暗示不奏效,后來又多次在全體教職工面前說學校不是娼館妓院,仍然遏制不了麻教授和丁小玲疑似偷情,直至那天在麻教授屋里做愛,一時疏忽虛掩著門,被推門進來的學生撞見他們不倫的荒唐行徑,報告給校長。校長叫丁小玲滾蛋了。
那天冰雪覆蓋的碧水中學校園來了一位老婦人。
老婦人是怎么走進碧水中學,沒有誰留意。
寄宿生們一早起床,窸窸窣窣穿衣套褲,裹一身寒氣爭先恐后沖出大門,因為他們一睜眼看到屋子里超常白亮,看到蒙著霧氣的玻璃窗外一片灰白,有人在大門外像看到蒞臨參觀大員似的大聲喜興呼喊:
“下雪啦——”
呼聲叫醒還在睡覺的學生,他們在夢里烤火,聽到呼聲醒來時,他們爭先恐后跑出門,爭先恐后在路坡下草坪里打雪仗,男生女生混雜一塊,女生的慘叫特別夸張,像是有人追殺,又像是被男生騷擾而快活驚叫。
學生們沉浸在久違的雪景罔顧世事變遷,老婦人啥時出現沒有誰留意。“說不定在家屬院前排后門站了通宵,頭上一片白?!惫诺伦钕劝l(fā)現老婦人,事后他說。
古德帶著一泡尿倉促走出筒子樓小巷子,廁所在操場坡下,隔著一條家屬院四十米路徑。七百多號師生、教職員工和家屬,就操場下這座廁所,課間廁所里擁擠不堪,就差沒擠死人。古德細心數過,男廁一道尿槽對應八個隔斷蹲位,隔壁女廁他沒敢進去,據抓到班上現行偷窺女廁的男生說是五個蹲位,存疑。
古德膀胱里帶一泡熱乎乎尿液,直穿過家屬院后門最便捷。古德突發(fā)奇想,曲意錯過捷徑繞家屬院一圈,如同官員借開會旅游,額外看看分外妖嬈的雪景和雪景里孩子們嬉鬧。繞到家屬院前排后門,碰見老婦人愣怔在一扇小門前瑟瑟發(fā)抖,一頭白發(fā)雪亮雪亮。
古德看了她一眼,她沒反應。
古德關切地說:“阿婆,你找誰?”
老太婆扭過頭,無精打采瞧一眼古德,低了頭,嗡嗡地說:“我找麻教授?!?/p>
“麻教授?”古德一時忘了膀胱里裝滿熱乎乎尿液,冒出一股好奇,誰不知道麻教授在碧水鎮(zhèn)孤身一人,老婦人一早找他啥意思。
“你找他有事?”
“有事?!崩蠇D人說。
老婦人沒了下文。
古德帶老婦人往前走過兩道小門,敲第三個小門,憋著氣喊:
“麻教授,麻教授,有人找你?!?/p>
篤篤聲音很空洞,門里沒有回應,古德忽感下腹沉重,捂著肚子苦著臉對老婦人說:“你在這兒等,我先走一步。”
古德逃也似離去。
等古德放掉一泡尿,身子輕盈盈回到家屬院前排后門,麻教授已在場,邊上圍著幾個看熱鬧的學生。方才麻教授踏雪尋梅回來,難得心情不錯,老婦人的出現令他不快。
老婦人轉過身,巴眼覷麻教授,說:“你就是麻教授?”
麻教授一愣,警覺起來,小心問:“你是誰?”
老婦人慘淡一笑,說:“麻教授就是你?”
“我就是麻教授,您是……”麻教授臉上像凍了冰,說。
“我是丁小玲的母親?!?/p>
麻教授眉頭皺緊,擰成繩結,說:“丁小玲跟我沒有任何關系?!?/p>
“我不是這個意思,”丁小玲母親怕冒犯麻教授似的,低聲下氣說,“丁小玲割腕自殺,……”
麻教授冰凍的臉頃刻皺結成腌茄子,一字揚起的眉頭耷拉下,眼睛小到一條縫,似乎忽發(fā)心絞痛,六神無主地雙手顫動。
古德目睹麻教授五官糾結成棗核,身體隨顫蜷縮變小的情狀,擔心一刻鐘后縮成一粒塵埃,憂心地低叫一聲:“麻教授,你沒事吧!”
麻教授聽出是古德,還看到圍著幾個學生,身子一挺,膨大還原出原樣大小的麻教授。上回丁小玲被學校解聘,丁小玲賴著不走,學校派人專程到城里通知丁小玲家人上學校帶走丁小玲。當時被母親領走的丁小玲哭聲驚動半個學校師生。麻教授有意回避,拒絕見老婦人,因此不認識她,否則麻教授踏雪尋梅遠遠望見老婦人,定然回避。他的內疚,再次見到老婦人定然倍加煎熬?,F在與他有過肌膚之親的丁小玲割腕自殺,他的自責和傷痛可想而知,問蒼天大地情何以堪。麻教授復了原的身體瑟瑟顫動,本能仰面長嘆一聲后,恍然醒過神,抱著僥幸,試探地問:“丁小玲現在呢?”
“死了?!崩蠇D人臉上依然沒有悲傷,從月藍色斜襟衫里摸出折疊方正的紙——丁小玲寫給麻教授的遺書。
老婦人說:“我上街買了菜回家,丁小玲屋門閂著,我敲了幾下沒敲開,隨手操起門邊的木棒捅了幾下沒動靜,一種不祥的征兆。她兄弟出門打工了,只好求助鄰居撬開門,丁小玲倒在地板上,右手血肉模糊,地上一灘血,我嚇壞了,鄰居發(fā)現她沒了呼吸,瞳孔放大,早不行了?!崩蠇D人漸漸悲傷的臉上淚水如噴泉涌出。
麻教授無語,五官糾結的臉面哀傷凄楚,雙手接住老婦人雙手捧到他眼皮下的遺書,像端著有生命的物件,深情凝目。
“丁小玲希望你能送她最后一程,明天就是她入土的日子?!?/p>
麻教授沒搭腔,肘關節(jié)撞開虛掩的院門,捧著丁小玲遺書鉆進院門,留老婦人在門外。
老婦人一步一步抖抖嗦嗦走下臺階,佝僂的背影一點點小下去,雪地上留下一串哭泣的腳印。
麻教授:
我想告訴你,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走了,這件事與你無關,你不要自責。
你要好好活著。
我曾經很討厭男人,在遇見你之前,從未主動接觸過男人。女孩都喜歡男人回頭,而我則相反,遇見有男人看我,注意我,我全身長蚤似的不自在,一旦接近我,我有一種想吐的感覺,遠遠地躲開。讀高中時,前排一男生主動提出跟我交朋友,我本能拒絕他無理要求。沒想到他厚著臉皮給我寫信,信我沒讀,看到最后的落款,被我一把撕成碎片撒在他臉上,滿臉紛飛的紙片讓他很難堪,教室里幾個同學笑他有眼無珠,給一個變態(tài)女生寫情書。
我臭罵他一頓,悻悻離開教室。麻教授,你看我是不是真變態(tài)?要是,我相信是我禽獸父親造成的。我七歲那年,父親在外頭有了別的女人。父親是造紙廠廠長,身邊的女人一直不斷,我媽媽也知道,一直都容忍著,只要父親每個月把工資交回家,媽媽無怨無悔。她沒有工作,我們一家四口全靠父親養(yǎng)活。但是父親交到機械廠大齡女工蘇麗后,變了人樣,交到家里的工資每月減少,竟至于沒法維持家庭最簡單的開支,媽媽向他要錢,他說沒錢,媽媽和他吵,他動手打了我媽媽。從那時以后媽媽常常挨打,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外人問她身上傷痕,她支支吾吾說不小心摔傷。后來腳上手上臉上常常傷痕累累,夜里隔墻還能聽到媽媽壓抑的哭聲。每每看到媽媽挨打,我護住弟弟躲在墻角,瞪著驚恐的眼睛眼睜睜看著父親拳頭一拳拳砸在媽媽頭上臉上身上。父親打完媽媽甩手走人,我和弟弟圍著蹲在地上站不起來的媽媽啜泣。
媽媽沒有哭,但受傷的臉上寫滿絕望,我和弟弟嚇傻了,后來的一次毆打媽媽,我和弟弟跑上去跪在他面前乞求父親別打媽媽,沒想到他飛起兩腳踹翻我和弟弟,弟弟的頭撞到地上,痛得嗷嗷叫?!以骱薷赣H,心里詛咒他出門被車撞死。但父親沒有死,他想和那個叫蘇麗的婊子結婚,和媽媽離婚,媽媽死不答應?;殡x不成,他變本加厲折磨媽媽,好讓媽媽受不了家庭暴力和他離婚,他好跟蘇麗結婚。父親虐待了媽媽一年多,一次秋季開學,媽媽向父親要我和弟弟學費,父親不給錢,還拿鋤頭敲斷媽媽一條小腿。媽媽痛得昏過去,我和弟弟苦求鄰居送媽媽上醫(yī)院。鄰居曾經勸阻過幾次暴力,被他破口罵走。后來鄰居不敢管了,也習慣了他打媽媽的行為。鄰居把斷了小腿的媽媽送進醫(yī)院。我兩個舅舅聽說,趕到我們家打斷他一根肋骨,砸了我們家鐵鍋,媽媽出院時,舅舅勸媽媽離婚。父親凈身被掃地出門,紙廠的工作不要了,不知去向,這個畜生至今生死不明。
媽媽的處境,紙廠領導同情她,收她做家屬工,當倉管員,靠微薄收入難以養(yǎng)活我和弟弟,供我們讀書。她閑暇到城里撿破爛堆在屋前,分門別類,一個月賣一次,以賣來的錢貼補家用。畜生父親的背叛和家暴,媽媽含辛茹苦的艱難,給我心靈留下濃重陰影,害怕戀愛結婚,憎恨除我弟弟外的所有男性。
起初我對你同樣反感,男性是其一,其二你趾高氣揚,夸夸其談,很不靠譜。對你看法的改變,從我受胡子洪欺負,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動手震懾胡子洪開始。起先你到我房間找我聊天,我抱著戒備心理,不能接受一個男人主動關心套近乎。那天,也就是給本校教師做講座那天中午,已經深信你知識淵博的我,聽你倒背完《紅樓夢》,叫了我一聲“寶貝女兒”,我內心震撼,眼睛濕潤。父親那畜生走后,沒有哪位男人叫我“女兒”,特定稱呼,誰敢隨便叫,是你頭一個這樣叫我。這時發(fā)現在你身上,除了男人這個性別讓我反感,別的如夸夸其談實為淵博,一點也不趾高氣揚,還有慈父般慈祥,我把你當成沒有性別的長輩,像女兒樣信任你依賴你。那天你低聲叫我“寶貝女兒”后,說起被打成右派關牛棚,妻子被造反派頭頭占有的苦難、屈辱的不幸經歷,我淚流滿面。你幫我擦拭淚水,勸我不哭,把我摟在你懷里,我的確十分依賴你,就像女兒依賴父母。那天,我們有了第一次,我忍著痛,為了慈父般關愛我的你。后來你每回為我倒背《紅樓夢》,盡管我聽不懂你想什么,但我深深入迷,自然而然我們又有了第二次三次……直至那天在你屋里被學生撞見,我才發(fā)現自己不倫的荒唐行徑,是我不好連累了你,所以,學校開除我讓我回家,我半點沒責怪你。
在家里時,媽媽天天嘮嘮叨叨,數落我的淫蕩不要臉,天底下我最愛的親人,她怎么能這樣呢?我想不通,病倒了。
這些天我時常產生幻覺,看到手背虎口幾處銅錢大的愈痂,父親當年用開水澆到的部位,潰爛后留下邊緣發(fā)散的銅錢大愈痂,白皙、光滑,與正常皮膚明顯差別,特別打眼,我告訴過你是小時候我父親不小心燙到,其實是父親施暴媽媽后仍不解恨,把洗碗恰巧打破一只碗的我抓過來,將水杯中剛從鍋里舀出的開水澆我虎口。我沒哭,傷口潰爛后沒有及時處理,以致發(fā)炎長膿,留下這塊銅錢大的痛苦記憶。
不知為何,自從我被碧水學校開除后,我天天坐在家里盯著左手虎口這處銅錢大光滑愈痂出神,眼前晃過無數的夢幻和童年記憶。我看到南海佛祖觀音頭戴如意,手持凈瓶,腳踏蓮花從海上飄然而至,說施主丁小玲萬福金安,苦難是暫時,修行凈心,苦過福來終有時。我抬頭虔誠仰望佛祖,正待跪拜謝恩,觀音卻不見了,只有云狀飛絮在飄。我還看到在我住的筒子樓隔壁樓梯間吊死的女鬼,長長亂發(fā)遮面,一條血紅長舌頭從發(fā)間露出來,像鐘擺一樣晃蕩,同時發(fā)出慘厲瘆人叫聲,嚇我一陣陣慘叫。媽媽跑進來喊小玲,你怎么啦!我敲墻壁喊:鬼鬼,有鬼!可媽媽只看到墻壁,沒看到鬼。好幾次這樣,媽媽嚇壞了。說我前世造孽,有魔障,要請道士高人驅鬼。夜里,驅鬼的道人身穿道袍,口里念念有詞,我聽不懂的魔咒。我坐在里屋不讓動,后背貼著黃紙條的神符。道士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把家里的符揭下來燒成灰,沖神水端給我喝。黑乎乎的一碗臟水,我不喝,媽媽和弟弟摁住我手腳強硬灌我嘴里,那個苦和澀難以盡述,我胃里翻騰,吐了一地。那個難受勁,至今難忘??赡苁堑朗磕Хú坏郊?,可能是心魔太重驅不走,后來那吊死的女鬼天天跑出來,風一樣飄過來飄過去,嘴里發(fā)出凄厲叫聲,叫人毛骨悚然。女鬼變本加厲,抱住我,血紅生冷的舌頭垂在我臉上,像一條毒蛇爬來爬去。更過分的是,竟扼住咽喉不能呼吸。我喊,喊不出來,一次次要昏死過去。媽媽看我臉色煞白,雙眼無神地躺倒地上,叫來弟弟送我上醫(yī)院,到了醫(yī)院卻好了。醫(yī)生說沒事,很正常。兩天后,舊劇重演,媽媽以為又是一陣子的發(fā)作,抱我到床上躺著,拖延了一個來小時不見恢復,嚇住了,又送我上醫(yī)院,到醫(yī)院門口,我忽然恢復常態(tài),沒事了。媽媽哭了,說自己真命苦,這輩子遇上兩個討債鬼。
反反復復多次,醫(yī)生診斷我得了癔癥,看到手背虎口處被我畜生父親燙傷的疤痕,大腦像演電影,一個個父親家暴的悲慘鏡頭,我媽、我弟和我都未能幸免父親家暴。所以我從小恨男人,更不要說接近我。起初我也討厭你黏我,是你出手治服胡子洪,我懷著感激,才沒把你逐出房間,后來漸漸地,我發(fā)現你不同于別的男人,你淵博、幽默,特別是像慈父一樣給我講了那么多人生大道理,說黑格爾,說尼采,說老莊哲學,說魯迅丁玲,還說《紅樓夢》中寶黛之戀……你開始倒背《紅樓夢》那天晚上,你忽然攬住我肩膀,我掙扎了一下,但還是靠回你懷里,像女兒依賴父親那樣,你撫摸我的額頭手臂,我感到溫暖和幸福,找到從未體驗過的父愛那種感覺。
后來,那天,你告訴我英國古典小說《簡·愛》中孤女簡·愛和羅切斯特的愛情故事。我被故事中人物感染了。父母早逝的簡·愛生性倔強,寄人籬下的她被狠心舅母送進教規(guī)嚴苛的孤兒院,飽嘗尊嚴傷害和肉體的折磨。長大后簡·愛來桑費爾德古堡,成為羅切斯特先生的養(yǎng)女阿黛兒的家庭教師。她眼中的羅徹斯特看似傲慢卻充滿活力,而羅徹斯特也漸漸把她當作唯一可傾訴的人,這兩個身份地位懸殊的人相知相愛,可他們的年紀相差二十歲??梢姁矍橹心挲g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靈相通。我忽然聯(lián)想到我和簡·愛一樣不幸的童年,聯(lián)想到相差二十歲的我們也可以跟他們一樣浪漫相戀。我只敢在心中想,你以愛的名義用顫抖的手解開我衣服紐扣,盡管很痛,但我很幸福。我像一個小女人一樣,很貪很愛,你都滿足了我。那些個日夜,我們邊做愛你邊為我倒背《紅樓夢》,我一陣陣的快感不知道來自你的沖擊還是你背的不知所云的《紅樓夢》。
你說簡·愛和羅徹斯特這對浪漫戀人走進婚禮殿堂,一個秘密被意外揭開:羅徹斯特早已結婚,妻子就是古堡頂樓小屋里的瘋女人!追求自由平等的簡·愛不愿做情婦,就此逃離。在遠離桑費爾德的小鄉(xiāng)村,牧師約翰幫助她找到一個鄉(xiāng)村教師職業(yè)。約翰向她求愛,簡·愛卻發(fā)現自己真正愛的還是羅徹斯特,決定回到羅徹斯特身邊?;氐焦疟r,古堡已成廢墟,瘋女人放火后墜樓而亡,羅徹斯特傷殘。簡·愛找到他并和他結婚,得到了自己理想的幸福生活。
我知道你有家室,我沒有為難你,繼續(xù)我們的交往,如果不是我們做愛時被學生撞見,學校開除我,我們還在相愛。
但是,你讓我失望,盡管我不怪你。你不該把責任都推給我,說我勾引你,這怎么可能?以我的木訥和不解風情。你是教授,有更大的資本資歷和智慧承擔風險和壓力,你一股腦兒全推給我——一個弱女子如何承受?唯有被開除。
也許正是開除的誘因,我癔癥復發(fā),耽于幻想,兩次冥冥中自殺未遂。我沒有想死的主觀意識,是許多魔鬼,包括心魔和現實中和死去的,包括我可能已經死了的父親,纏著我要我的命。
冥冥之中,我寫下這些,以免有朝一日那些魔鬼們奪去我的命時你永不明白我心跡。
我捫心自問,還愛你嗎?回答是肯定。我不愿意否認,如果沒有你的出現,我的人生將一無所獲?,F在我感謝你,給了我平生唯一一次愛。真想再聽聽你倒背《紅樓夢》,我聽不懂,但我樂意聽,聽你磁性渾厚聲音,我內心安詳,像個嬰兒,乞求保護。你是我情人,又像我父親,我人生的啟蒙老師。麻教授,千言萬語終有時,我也許只不過是你人生中的一道閃電,但我存在過,在你生命旅程的晚年。我求你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生命終結,請你務必參加我的葬禮,那時成了幽靈的我會暗暗高興,暗暗感動,護佑你一生平安。
親愛的
祝福你
丁小玲遺筆
麻教授讀完丁小玲寫的遺書,早已老淚縱橫,淚水一滴滴滴在暗紋信紙上洇開,像椽溜長年累月滴答留下的深坑,字跡暈成一團,麻教授不受暈字影響毫不費勁讀完信??吹贸觯⌒×釋戇@封信時心智是正常的。信紙一共八頁,他發(fā)現最后三頁有擦拭過的痕跡,暈開的字拖出藍色蝌蚪尾巴,尾巴后頭褐色斑痕明顯是淚水干透后的痕跡。寫這封信時,她哭了。
麻教授小心折疊起信紙,掖在箱底。爾后他喃喃自語,抬起頭,看到院子雪地上殘留的雪。陽光涌進來,照著雪地,發(fā)出玻璃樣銳利折射光。麻教授眼睛刺痛。心里想著好好收拾心情,參加二十多個小時后丁小玲葬禮。
但是,麻教授終究沒勇氣送別丁小玲,辜負丁小玲在人世最后心愿。
李泉住在校外,不知道麻教授是否成行,古德告訴他麻教授不是人,沒去送行丁小玲。古德上午上第三四節(jié)課,看到麻教授苦著一張臉,兩眼無神,一向梳理紋絲不亂、煥發(fā)啫喱水亮光的頭發(fā)灰暗零亂,腋下少了本形式感的教科書。這時辰正是當地風俗送死人上山的時間。
“這個禽獸?!崩钊R道。
幾天后,李泉找到一個機會,狠狠奚落了一通薄情寡義又自以為是的麻教授。那天,麻教授黯然走進筒子樓,悄無聲息,像腳上長肉墊的貓,啥時候就站在丁小玲屋門前。丁小玲殘留的遺物清走后,房間一直空著,麻教授白天不止一次下意識站在丁小玲屋門前發(fā)呆。
對門,也就是麻教授的身后虛掩的門里,李泉和古德他們在打牌,玩一種叫打標分的小賭錢。李泉手氣衰,一路打下來沒贏一盤。古德搓著面前贏來的一堆散亂毛票,戲謔說李泉今天給我們發(fā)獎金。李泉臉上掛不住,愛面子的他輸得起錢輸不起面子,一把拍下手上決定敗績的余牌,罵了句狗屎,憋不住一泡熱尿,起身拉開門,看到麻教授沉重背影,想起麻教授過去種種桀驁不馴表現,對待丁小玲的不義和無情,逼宮尿意一時無影蹤。
“睹物思人啦!”李泉刻意拉長尾音。
麻教授聽出背后李泉口氣,來者不善,不加理會。自打他與丁小玲私情被學生撞破,丁小玲被開除,麻教授變了個人,變得郁郁寡歡,沉默寡言。丁小玲去世后,越發(fā)孤獨而且消瘦了下來,臉上核桃似的添上好多皺紋,筆挺后背因承重而佝僂,不再東拉葫蘆西扯瓢地賣弄與丁玲共事和當右派的光榮歷史,口碑由良性向惡性急轉直下,一發(fā)不可收拾地被人背后議論和懷疑他的教授是不是贗品。議論歸議論,懷疑歸懷疑,雖說罪有應得,教師們大都善意同情,偏偏李泉不放過他。
李泉的冷嘲,吸引幾個牌友眼睛,似在看戲。要是以前,心高氣傲的麻教授早就暴跳如雷地發(fā)飆。
“你真的是教授嗎?”
麻教授挨蜇似的忽然轉過身,眼神篤定,盯住李泉臉面。
李泉有自負資本,麻教授也是。先前,兩人狹路相逢,李泉不止一次當面質問麻教授的教授身份,結果每每引發(fā)唇槍舌戰(zhàn),快要動手打起來,才被人勸開。
“這還用問嗎?”麻教授十分冷靜,還有些沮喪。
“那你的教授資格證呢?”
麻教授恍惚一下,大學里是不是有頒發(fā)教授資格證,事隔多年似乎記不起來,至少現在手頭沒有這張證。他說:“被打成右派那年收上去了?!闭Z氣不容置疑。
“恐怕你連右派都是假的?!崩钊楸亲雍吡艘宦暎仡^向身后看好戲的古德他們得意一笑。李泉的人來瘋,總是在人多的時候表現得淋漓盡致。
以前這類似審查官審問的質疑對話無法進行,麻教授不給他機會,稍質疑,麻教授不容挑戰(zhàn)的權威意識便發(fā)作,暴跳如雷開罵“娘西屁,無知孩兒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這回,李泉乘人之危的質疑,麻教授一掃威風,沮喪地配合。但是,麻教授畢竟是麻教授,再順著李泉設的話語圈套往陷阱里跳就全然不是麻教授了。麻教授臉糾成一團,眼里噴出暗紅火氣,爆出口頭禪:“娘西屁,遇見鬼了,拿老子開涮。”
麻教授這回沒有倒著句子罵人。罵完,麻教授步態(tài)沉重地走開了。
身后,古德他們想笑又不敢笑,他們領教過麻教授的厲害,沖冠一怒的脫口秀口才,生生地吞下笑。
對麻教授更沉重的質疑來自后頭,古德撞了個正著。古德縮緊脖子迎著凜冽寒風來到操場上,準備連著上他上午第三四節(jié)課。課間時間,孩子們東奔西跑瘋鬧。古德走到教學樓山墻時,看到圍了一圈人看熱鬧,大聲嚷嚷的聲音尖利刺耳。古德湊近看,一片學生肩膀和腦袋里頭,一個四十來歲高個頭男人指著偏著頭表情木然的麻教授的臉,大聲質問:“麻教授,你會不會教書,介紹個魯迅花一節(jié)課,把人家祖宗十八代老底都給挖出來?!?/p>
麻教授低著頭,不發(fā)聲,像挨斗的右派。
古德內心柔軟部位有錐刺的痛感,有點同情麻教授。那個男人針對麻教授的指責還在繼續(xù),陽光下唾沫星子儼如玻璃碴迸濺。古德有所不知,這位男子是碧水鎮(zhèn)干部,麻教授來了不久,名聲傳出去,干部托人找校長說情,把孩子轉到麻教授任教的班上。這位家長的孩子受過教授的處罰,還是成績不好被麻教授當著同學面奚落過?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麻教授如何開罪了他孩子,古德不知道。但古德知道師道尊嚴,知道惺惺相惜,撥開人群沖進去,冷靜又不無威嚴地說:“你是怎么說話的?”
干部的臉轉向古德,說:“你們這批招聘的都是垃圾?!?/p>
古德蒙了,他怎么知道自己是招聘的?寫在臉上,還是刻在身上?
麻教授似乎緩過神來,“不關他的事”,一字一頓,“你有話直接對我說?!?/p>
“說,說什么呢?算我瞎了眼,”那干部背著雙手,撅翹屁股,說,“反正,我的孩子要轉到別的班級?!?/p>
校長什么時候站在人群外,聽到干部說轉班的事,分開人群,跨入包圍圈。
“這位同志,學校是你辦的?”校長頭微微揚起,似笑非笑,說,“你說調班就調班,那你來當校長,我讓賢,”校長微微低下頭,捕捉干部閃躲的眼睛,“你要認為我們碧水中學教師教不好你孩子,我建議你轉學?!?/p>
干部氣焰被壓下來,對麻教授賠不是。校長要走,學生讓開一個缺口,干部尾隨,悻悻然灰溜溜走掉。
古德留在原地發(fā)怔,終究沒弄明白麻教授跟干部有何過節(jié)。直到麻教授離開碧水,古德也沒弄清謎底。
丁小玲事件和學生家長質疑,麻教授形象急轉直下,動搖了校長一貫看法,麻教授是教授還是外界盛傳的禽獸,背《太上感應篇》《三字經》《幼學瓊林》《論語》舌頭不打結的教授會不會教書,神吹《紅樓夢》倒背如流,縱然會倒背,有何意義,能說明有學問嗎?這一切的指向,歸根結底是麻教授會不會教書;要是不會教書,他接手教的成績中不溜班級,語文科期中考試獨占鰲頭怎么解釋?校長滿肚子疑問,麻教授難逃麻煩了。
校長秘密指派教導主任和語文組長深入初三(2)班明察暗訪,結果令校長大為震怒。麻教授教書全無章法,課時安排、課文講解根本不照教學大綱要求,而是自以為是另起一套,東拉葫蘆西扯瓢地無主題變奏。教《葫蘆僧判斷葫蘆案》時,雖不至于把《紅樓夢》倒背一遍,《紅樓夢》的背景介紹足足用去三節(jié)課,把《葫蘆僧判斷葫蘆案》的小背景當作《紅樓夢》大背景足足講了三節(jié)課,妙語連珠,真?zhèn)€把曹雪芹祖宗十八代給挖出來,把榮寧二府地磚全給撬開掘地三尺。正經的課文,扔給學生自學。
語文組長的匯報更玄,一本教材全教完了,他沒有做過給課文劃分段落,歸納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總結寫作特點?!爸劣谄谥锌荚嚳傇u成績突出,校長你記得吧,考卷是你叫他出的,不好才怪?!苯M長捻著海綿煙頭,痛心地說,“他還在課堂上蠱惑學生,振振有詞說歸納段落大意、中心思想,這種陳腐教法簡直誤人子弟,是娘西屁?!?/p>
組長擲掉捻成一團的海綿頭,沖動地站起來?!八€在課堂上抨擊時弊,講反動言論?!苯M長越說越亢奮,說完,揮臂一砍,似乎麻教授的頭就在下方。
校長瞪著他,臉色漸變。
組長收起手臂的時候瞧出端倪,吐了吐舌頭,但話收不回來了。
校長冷冷地說:“照你這么說,麻教授得抓起來戴上高帽游街批斗?!毙南肽阏f的上綱上線,落井下石,搞“文革”那一套,是在矮化自己人格。
組長漲紅臉傻在一邊。
麻教授的形象轟然倒塌,這其中也有校長責任,當初麻教授套著一個教授光環(huán),校長當他神光佛爺寶貝供著捧著,多次組織校內外教師聽麻教授講座和講課,校長親聆多場。講座上麻教授滿嘴跑火車賣弄淵博,校長聽不出他是不是教書這塊料,課堂上總聽得出問題,畢竟,介紹個魯迅花三節(jié)課本末顛倒,與大綱相悖,豈能容忍?他也聽說李泉多次當面質疑麻教授身份,語文組長也反映過麻教授講課不按大綱要求,自辟途徑走講故事的噱頭吸引學生,賺取名分,把劃分課文段落,歸納段落大意、中心思想撇在一邊,斥之陳腐教學法。
麻教授終于被擼下來,在全體教職工會議上,校長宣布麻教授不用上課,由古德接替他的課,委以麻教授語文教研組名譽顧問職務。眾皆嘩然。顧問是職務嗎?顧問前頭飾以“名譽”二字,更覺荒誕,是碧水中學歷史上從未有過的頭銜,但是他排名在語文組長前首。
“委屈你了,麻教授?!毙iL手指著坐在后排角落里麻教授,是委屈麻教授加官沒加薪,還是委屈麻教授被剝奪授課權,語焉不詳。但是,在場的都心知肚明,戰(zhàn)士的天職是上戰(zhàn)場,寧可馬革裹尸還,麻教授別說上戰(zhàn)場,武器給卸了,還是個戰(zhàn)士嗎?在學校,語文教研組組長都得兼課,顧問算個啥!
“屁西娘!”麻教授一急,罵道,驀地立身碰翻了凳子,砰啦響。
麻教授憤然離座,摔門昂首闊步走出會議室。
眾人面面相覷。
“會議繼續(xù)下一個議程,布置期末工作。”校長置若罔聞,自顧將會議進行下去。
古德心情忽然沉重。并非古德改變了態(tài)度,同情起麻教授遭遇,麻教授老牛吃嫩草,致人自殺,咎由自取,不當同情。當然,沖他學識、教學水平比自己高這一點,麻教授不可一世似可局部諒解。古德高興不起來的癥結在剛才會議取消麻教授上課資格的同時,叫古德接替麻教授此前任教的初三(2)班語文科教學任務。古德已擔任初二兩個班語文教學,一周完成十四節(jié)課,讓新手跨年段額外承擔畢業(yè)班六節(jié)課程,負擔重不說,教材的陌生,麻教授又是一座高山,不可能逾越,逾越不了就要摔跤,要被學生趕下臺。
散會后,大家都對校長安排古德接替麻教授課程十分不解,不解的背后無非初三畢業(yè)班教學任務太重,盡管校長說只是期末復習短暫接替,下學期再調整,但古德沒教過初三,一切都陌生,此安排類似刁難;古德是新手,又無文憑和教學經驗,如此器重必毀畢業(yè)班,畢竟教過初三語文的教師不乏人在,找誰替不好,偏要找個羽翼嬌嫩的古德?lián)酥厝?,如此安排視同兒戲?/p>
語文組組長看好古德,這一安排正是他的主意,走出會議室時拉古德躲在一邊廊檐下,說:“你別怕,你水平不比假教授低?!?/p>
古德愕然抬首:“你確鑿知道他是假的?”
組長順了順眉毛,搖了搖頭,說:“這,跟大家一樣,只是猜。”拍著古德肩膀,“你能行,超課時一節(jié)補貼五毛錢?!?/p>
呵呵,五毛錢,古德心說:我真的很缺錢。
(責任編輯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