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富
春 晨
春日水鄉(xiāng)渡口的清晨是極其熱鬧的。
天還沒有大亮,渡口邊就圍擠著一大群婦女。肩挑的,手提的,她們都是來賣菜的。趕個大早就是為了搶個好攤位,賣個好價錢。瞧她們籃子里,有對岸城里人稀罕吃的馬蘭、野芹菜、蘆筍還有芋蒿子,這些野菜外灘到處都是,取之不盡,采之不竭?;j里裝著的是蝦子、小桂魚、小鯽魚,你別嫌個小,不起眼,它們可是真正的江里貨,是漁民用劃子在江里捕的,到了渡口那邊馬上就被販子“搶”了,一般人是買不到的。現(xiàn)在城里人的嘴很刁,大魚大肉早吃膩了,就想嘗嘗江魚的味道。江魚你可能沒有吃過,但你應(yīng)該聽說過,夾點放到嘴里,甜絲絲的,吃完還想吃。你想想,養(yǎng)殖的魚有味嗎?有,也是土味、泥味,厭吃著。
女人們上了渡,把籃子放水里,濕一濕,擺一擺,野菜顯得青撲水靈??赡切┰诶锩姹飰牧说聂~蝦們可就不老實了,一個個地往起蹦,在空中跳出好看的弧線。最成功的蹦出了籃外,哧溜到了水里,盡管主人搶著去撈,但它們還是得意地游走了。渡船上時不時的還有個把家養(yǎng)的兔子、刺猬。這刺猬特有意思,見人還怕丑,把身子盡可能地縮起來,小媳婦一樣。你用腳踢它一下,縮得更緊,再踢,又縮,最后身體竟由長方形縮成了球形,你拿它沒辦法,這正好說明它機靈。踢的過程,是享受的過程,娛樂的過程。為它的憨態(tài),不少女人笑得前仰后合的。
幾渡過后,上船的人明顯減少。但岸邊洗衣服的女人越來越多,不久排起了隊。這些女人基本上是留守女人,他們的男人長年在水上漂泊。由于精力過剩的原因,捶洗衣服的聲音格外的響?!?08#到武漢了?!辈恢勒l起了個頭,馬上就有人接過去:“206#從大連起航了?!薄按\公司又漲工資了!”這個話題很有蠱惑力?!翱刹?,現(xiàn)在的船運公司都漲了!”不知誰抱怨:“你們家不錯,大船長,每月五千多,我們家水手,漲一死也不嚇人,三千多一點。”
船長的妻子忙安慰:“你人心沒有足,人家廠里上班一個月辛辛苦苦也掙不到一千五。”“那也有風(fēng)險?。 薄笆悄?!是呢!”大家都歇下手里的活計附和著?!跋聜€月我家他就要回來歇假了。”不知道誰丟下這句話,馬上水邊熱鬧了?!跋肽腥肆税桑 薄皠e男人回來死整呵!”有人提示:“大家還記得上次她老公回來洗衣服嗎?”“記得!記得!誰不記得??!”“哈!”“哈!哈!”……女人們瘋笑起來,有的笑疼了肚子,有的笑嗆了氣。
太陽被女人們的笑鬧聲吵醒,睜開了惺忪的眼,不甘寂寞的它湊熱鬧似的從白鶴峰腳下爬起來。陽光播撒在渡口的每一個角落,一切都顯得那么的富有生機。草兒精神了,抖擻著身子;露珠在草尖上閃爍、跳躍。陽光也在每一個人臉上流瀉著,親吻著。朝陽下,每一個人都燦爛地笑著,這笑,不正是勞動者生活滿足的寫意么?
夏 舟
油菜籽已榨出油來,滿屋滿院里溢著香味;麥子也已泛黃,穗沉甸甸的,漢子樂得合不攏嘴。喜獲豐收,得慶祝,方式自然是劃龍舟。
舟被請出,漢子們像婆姨一樣給它除塵掃垢,抹上一層噴噴香、亮晶晶的桐油,閃眼球又防水進舟。
只需用車把舟裝到江口,余下的路漢子們硬是“肩膀頭子作脹”,“脫褲子放屁”地抬著舟?!班藛燕藛选钡奶栕訌臐h子們的嘴里呼出來,帶勁、過癮;舟滑翔入水,濺起的水浪刺激好玩。此時,漢子們仿佛不是成人而是十足的頑童,勞作的疲憊伴隨騰起的浪花摔碎。
水歡騰了,蝦兵蟹將奔走相告,它們從各個方向聚攏來,遠遠地站著瞧熱鬧?!昂吓d”村的舟剛下水,“樅南”村的“龍”又來了;“樅南”村的下水了,“羅棠”村的漢子們又出現(xiàn)在江灘上……不一會兒,龍舟把江面完全覆蓋住。
端午節(jié)日,龍舟掛彩,漢子們精神。他們著裝鮮艷,閃了岸上幾多女人的眼球;臂膀隆起的肌肉,又討得多少婆娘歡心。
鼓點緊起來,撒歡放肆,是因有了目標。你瞧!江口的那一處悄然地立起了一根竹竿子,紅綢子下面有“誘餌”——兩條還算好的香煙,還有取意吉祥的方片糕。糕是好彩頭,搶到一年都高高興興,高來高去;煙也是好東西,漢子的食量哩!比命還重要。
岸上人頭攢動,千百雙眼睛注視著,“建功立業(yè)”“出人頭地”“名垂青史”的好時機不能失去。漢子們不要命地劃著,吃奶的勁往外使,槳像風(fēng)車,攪得人眼花。白色的水面犁出了萬道金光,也現(xiàn)出了豐收的吉祥。離騷變風(fēng)騷,悲壯變雄壯,江面上奏響的是恢宏的交響樂。
彩搶到了,漢子們抹汗,怪事!這流入嘴巴的汗竟是甜的,這是幸福的滋味。漢子們也酷——伸出兩指頭,比出勝利的姿勢,還有的居然高聲“耶”個不停,可愛得像孩子。
沒搶到的不氣惱,瞅準了下一個目標!“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有信心就有希望,有希望就有動力。這回輪到了?!拔亿A啦!我贏啦!”漢子們脫下黃馬甲,揮舞著,拋擲著,狂放不羈的樣兒,激蕩著人心腸。
貼著水的肌膚,連著龍的脈搏。電影《英雄兒女》中有這樣一句臺詞:“活著要像條龍,不能像條蟲?!蔽逶露岁枺瑵h子們劃的是村莊的體面,吼的是酒濁雄黃的陽剛。保持旺盛的激情,不氣餒,勇往前,這正是龍的傳人精神之所在。
秋 蟹
秋日,我喜歡夕陽下漫步魚湖邊觀賞蟹。
公蟹“膏”鼓鼓的,母蟹“黃”飽飽的。這些黃脹了的蟹,已不滿足水中的世界,它們要到岸上來透氣,戲耍,調(diào)情,發(fā)泄。它們輕狂,撒潑的樣兒就像喝多了酒在歌舞廳里瞎鬧的男人,不管不顧,恣意妄為。
岸邊,落在水里的蘆桿,在風(fēng)的吹拂下一蕩一蕩,唱著金秋的歌。蹲在水邊,你會發(fā)現(xiàn)桿上面有一個大大的爪,別急,等一會兒蟹就要上來。我在尋找枝丫,準備撩撥的時候,已爬在桿上的蟹“咕咚”一聲進入水里。它發(fā)現(xiàn)人了,還是水里安全。有時蟹爬上了岸,我用棍子牽引著,它會跟著一點點地爬行,像懂事的孩子;我試著捉住它,它爪子交替著護衛(wèi),手無法接近,你不能不說它聰明。
蟹黃脹了的時候,也是水鄉(xiāng)這塊土地溫度高的時候。來水鄉(xiāng)的車子會急劇增多,什么樣的牌照都可以看到。你不難發(fā)現(xiàn),漁民的臉上一天到晚都掛著笑,漁民的親戚也跟著樂——漁民養(yǎng)蟹,親戚開飯店加工蟹。
在水鄉(xiāng)吃蟹,最好的吃法是蒸了。用索把蟹腳扎好,放籠上蒸熟。出籠,蟹殼黃燦燦的,煞是誘人,一絲香味,在空氣中彌漫,你口水會流下來。吃蟹先吃爪,蟹肉雪白的,成絲狀,嘗一口,鮮極了。再剝開殼,熱氣還在,去心、肺,抿一口蟹黃吞下去,妙不可言的滋味,蕩漾在胃腸之間。
如果女士在桌,詢問如何識別公母,你把寶塔形的印記往她面前一放,潮紅會潤濕她的臉頰。也有開放的女性,會嬌羞地來一句:“嘁!”仿佛是說:“這形狀,我又不是沒有見過?!睗M桌子的男人會壞笑起來。
吃蟹,飲酒,賞月,這在金秋的水鄉(xiāng)絕對是一件美事。蟹是水中尤物,酒是食中尤物,月為景中尤物。月下你圍坐在農(nóng)家飯店的石桌旁吃蟹,喝點小酒,別提多有意境了。
與好友在水鄉(xiāng),喝一點白酒。月下的蟹子,不再是鐵甲強弩爪橫忙,你胸中有的是秋風(fēng)爽、金花放。喝醉了的你還可以吼一段:“想當(dāng)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
與戀人在水鄉(xiāng),你可以喝一點紅酒。明月照大地時,剝臍折爪拌蔥姜,蟹散指猶香。紅霞在愛人臉上綻放的時候,也是水鄉(xiāng)夜晚最有情調(diào)的時候。
冬 魚
水鄉(xiāng)冬日是異常繁忙的——這是漁民收獲的季節(jié)。
拉網(wǎng)是最熱鬧的景致。拉網(wǎng)時漁家互相幫助,兄弟姐妹姑夫姨夫都來幫忙,老人小孩也得上陣,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窄窄的塘埂上一字長蛇,像極了出征的隊伍,漁民老柯皮衣皮褲,臃腫得引人發(fā)笑。一聲“開始!”網(wǎng)慢慢地向前蠕動,水面靜悄悄的,魚兒在水里該干什么干什么。拉到一半的時候,魚兒警覺了,不得了了,小命休矣,叫喚著,老子顧不了兒子,兒子也顧不了老子了,在塘里亂竄起來。有飛向空中的,徒勞地劃優(yōu)美的弧線,呈拋物線狀,呈噴泉狀,然后一個個“撲通”掉入水中,濺出花兒無數(shù);也有機靈的,斜著飛,“嗖”地一下就過去了,高高的網(wǎng)口,都沒有能夠阻擋住它那奮不顧身、勇往直前的步伐。
魚兒一攪和,一鬧騰,水的氣息升上來了,濕潤中混有一股濃郁的腥味,塘口的人不免皺了下鼻子。水鴨子可不管這些,喜歡熱鬧的它快活地在水面上跳躍著,鬧騰著,追逐著,飛翔著。沾有水滴的翅膀被陽光照耀著,閃著童話般的光亮,拉網(wǎng)人一陣驚喜,不自覺地輕松起來。水面不知不覺地縮小,水鴨子翅膀一抖,滑翔似的馳到了網(wǎng)外,速度之快,線條之直讓人稱羨。
水鳥這么一撩撥,漁民們的興致上來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頭……”一人起頭,眾人附和?!懊妹媚阕^,哥哥我岸上走……”歌聲回旋的時候,就有女人在起哄:“小妹妹呢?小妹妹呢?”這時會有人嬉皮笑臉:“你小姨不就是嗎?”女人會嗔罵:“看我不撕爛你的嘴!”“好!現(xiàn)在你嘴貧,晚上回家看你老婆怎么收拾!”那人嘴硬:“不怕!不怕!我老婆就喜歡我這樣!”“不害臊!還老婆也喜歡呢!”“哈!”大家哄笑起來。
收網(wǎng)的時候,魚兒迅速地被趕到一起,小命難保,為了生存,魚兒在網(wǎng)里拼命地掙扎、鬧騰。老柯?lián)]舞著大手指揮著眾人收緊網(wǎng)口,待大家把網(wǎng)口往岸上一帶的時候,魚兒也停止了蹦跳,它們明白,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已成事實,現(xiàn)在再怎么蹦達也于事無補,干脆聽天由命了。
有意思的是夜晚了。漁家把一百瓦的大燈泡吊在樹枝上,家里家外一片通明,過年一樣亮堂。桌子邊,桃樹下,泥猴子們抽著煙,喝著茶,侃捕魚的經(jīng)驗,交流今年的收成。說到收入,老柯會“呵呵”地笑著,大家都清楚今年他賺了個盆滿缽滿,賣魚收入不算,光別人在他塘里釣魚的差價,還有搬運喂魚飼料的工資就好幾萬,你說他怎么不樂。再扯扯,扯扯,最后就扯到葷話,漢子們都好這一口,受不了的,茶水會從嘴里噴薄而出,正好撒到對面人臉上,而被撒的也不是吃素的,這樣互相打鬧起來,滿屋子、滿場子上都是氣氛。婦女們在鍋灶邊忙活著,偶爾也伸頭湊一下熱鬧,小孩子在人縫中鉆來鉆去,給本來就鬧騰的場子增加了不少熱度。
菜上桌了,魚香彌漫了整個屋子,大人小孩的臉都紅潤起來。菜很簡單,就地取材,胖頭魚火鍋,還有一個大鰱子五斤左右隨大鐵鍋端了上來,架在一個大盤子上。酒也簡單,一大壺米酒,十斤的,管夠,不行,再拿一壺上來。沒有那么多講究,隨便找個凳子坐著,或站著,有杯子更好,沒杯子就用碗,水泊梁山好漢一樣,大口吃魚,大碗喝酒,極盡豪爽,痛快,不一會兒,酒意在臉上晾著,疲乏跑得無影無蹤。
清冷的月亮不知什么時候悄悄地爬上了樹梢,勞累了一天的漁民們踉蹌在銀色的小路上,搖晃著熱乎乎的夢想。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