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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女

2016-01-06 17:15吳曉雪
駿馬 2015年2期
關鍵詞:啞巴姥姥

吳曉雪

那年的除夕分外的冷!柳何氏傍下午就給倆丫頭換了新衣裳,旺火架子支一色的松椏,好燃著呢,她攆著一顆滾圓的大肚,站院門口往外瞭望:“你們那熊爹也該回來了,不就是給他那先人燒個紙嗎,咋還像挖墳似的費勁呢?”話還沒落音兒,就聽砰的一聲火銃子響,一個什么東東撲啦啦的就一頭栽到了柳何氏的眼前。柳何氏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往后一躲,可就坐了個三五百斤的屁蹲兒!七八個月的身孕,好懸把地砸出個坑來。

產(chǎn)婆趕到的時候一個孩子已經(jīng)出生了,比預產(chǎn)期足足早了兩個月,粉嘟嘟的一團兒,用一張麻紙蓋了悄沒聲地在炕梢兒處柳何氏的腳邊。產(chǎn)婆麻利地捋了發(fā)髻,用發(fā)梢子的幾根毛發(fā)到那小嘴里攪了攪,一邊把那娃娃拎了雙腳晃動著拍打了幾下,哇哇的如小貓般的哭聲就傳入了柳何氏的耳中,柳何氏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zhàn)?!鞍 彪S著柳何氏凄厲的尖叫,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便漸次響了起來,產(chǎn)婆這才注意到柳何氏的肚子依然鼓脹起伏,原來懷的是雙,一個生在了年前,另一個降生在了年后。

生在年前的是個孱弱的女嬰,紅不唧唧的只有巴掌大小,年后出生的是個男嬰,看起來要比他的姐姐大很多。這柳何氏的夫君柳九毛閑散而嗜賭,燒完了紙的他剛折到這賭局想碰個彩頭,卻被這柳何氏的一個屁蹲兒給坐了回來,他隔著門簾兒在屋外的雪地里來回溜達了幾圈兒之后就給姐弟倆起好了名字:姐姐叫柳碧瑩(碧瑩意即“必贏”),弟弟叫柳必勝。產(chǎn)婆就著溫熱的水盆子洗涮了兩個小東西,不無擔憂地望著柳九毛夫妻倆:“你家這雙兒可是不咋樣,這一跤摔的誰知道這孩子的腦子有沒有受影響,還就隔了年了,又不足月,耗子似的一點點,咋說呢,這隔了年的可是有沖!誰能留下來可就認命了……”柳何氏早如水洗了一般出了一身的虛汗,咸咸澀澀地淌進眼睛里,嘴里。她急促地喘息著,一邊無精打采地歪過頭去瞄了眼兩個小東西,結(jié)果這一瞄之下又把她驚出了一身冷汗!那個紅不唧唧的小肉團竟然睜了一只眼睛盯著她看!她虛弱地驚叫了一聲,就勢兒暈了過去……柳何氏這一暈可就是兩整天,套車請了兩個郎中來瞧了,都說是產(chǎn)后虛弱,沒別的辦法,只把那男嬰的紫河車等分了若干份兒來煲了湯,一邊用湯匙撬了嘴巴一點點地灌了,慢慢地才回轉(zhuǎn)了過來。柳九毛就先后千叮嚀萬囑咐兩位郎中把那口扎嚴實點兒,有關紫河車的事兒可萬萬透露不得!兩個郎中得了錢,都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放心,沒的說,沒的說。”

醒來了的柳何氏身子骨兒依然虛弱,卻來了奶水,兩個娃娃原本只喂了些紅糖水,羸弱得連哭的聲音都沒有了,柳九毛見下了奶,趕緊把略大一些的柳必勝捧過去吮吸,哪想那男娃娃不會裹奶頭,再把那柳碧瑩捧過去,卻是餓狼一般吸得嗞嗞的,再吸另一個奶,卻是癟的,這就是說:兩個娃娃,只一側(cè)有奶!夫婦倆愣怔地對望了一會兒,又一齊望向了倆娃娃,那柳碧瑩嘴角掛著奶滴子,睡了。柳何氏平躺了下來:“我說,還是留一個吧,咱已經(jīng)有了兩個女孩兒了,這孩子搶在了羊年,命不好,哪有七個月降生就睜眼,還只睜一只眼看人的,瘆得慌!等會兒再給她吃口奶,就包裹了吧?!绷琶诘叵绿肆藘蓚€來回兒,一邊搓著手:“她能吃奶,應該喂得活,不行我嚼面糊喂她,你奶男孩兒,這好歹也是一條人命,又是年上,丟出去,怕不好吧?!绷问现沃饋恚骸澳銢]聽產(chǎn)婆說嗎?隔了年的會互相克的,你要兒子還是要女兒,你自己定吧!為啥只一邊有奶?你不想???這都是征兆呢!”柳何氏因為激動,吭吭地咳嗽了起來,額頭上、臉頰上就又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合計了良久,柳九毛唉聲嘆氣地包裹了柳碧瑩:“早知不要就不起這名兒了,把碧瑩丟掉了,那還不就剩下輸了,唉!”傍丑時的時候柳九毛偷人一般溜了出去,看門的大黃狗早被他圈到柴房里了,外面的天兒老冷了,柳九毛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zhàn)。這就是往死凍孩子呢,唉!剛幾天的孩子,哪扛得到天亮?就是扛得到天亮,也不見得會有人往家拾撿,唉!造孽?。∵@么一想,柳九毛就把皮帽子擼了下來,不大點兒的娃娃,皮帽子正好做了她的圍筒子。

留下的柳必勝可是鉚足了勁兒地哭號著,一刻都不帶停的,兩口子哪還睡得著,柳九毛就在炕梢兒一鍋兒接一鍋兒地吸著旱煙,迷迷糊糊當中,就聽到了狗叫的聲音,開始的時候是一只,后來就感覺是好幾只了,柳九毛慌亂地趿拉了鞋,拉門兒沖了出去,果真是他預料的那樣,幾只狗惶惶地叫著,圍著屋后的井臺子轉(zhuǎn)圈圈,好像是那個狗皮帽子阻礙了狗們的進攻似的,柳九毛順手操了一根棍子,一邊吆喝著一邊轟散了鄰家的狗,他的心咚咚咚跳個不停,不由自主地想看一眼那可憐的孩子怎么樣了,可他剛走近了幾步就愕然而止了!他恍惚看見了幾只毛絨絨的東西呼地一下子四散了開來,他的心咯噔一下:“壞了!孩子讓耗子嗑了!”他顫抖著手慌亂地把那一卷兒拾起,發(fā)現(xiàn)孩子有些青紫,嘴角在微微地抽動,他趕緊把這孩子往懷里揣,女孩兒真是堅強著呢,竟慢慢地緩了過來,發(fā)出微弱的聲音,哭了。兩個多時辰,零下二十幾度的天氣!柳九毛使勁兒掐了一下自己的臉,確定不是在做夢,他長長地吁了口氣,折回屋,把孩子慢慢地放回到了炕上。

接下來屯子里就傳聞紫貂現(xiàn)身了,有獵戶說是在井臺附近覓到了紫貂的爪痕,紛繁雜亂的,說是不止一只,可這玩意兒氣性大,不好獵,嚷嚷了幾天,也就安靜了。紫貂的事兒柳九毛多少知道一些,據(jù)說整張的皮毛特金貴,可以焐好多年的老寒腿、老寒腰,但是這小東西氣性特大,不肯被捕獵,關鍵時刻會自己咬碎皮毛。傳說紫貂又是最善良的,怕赤裸的人會凍死,就會跑來用自己的身體焐熱對方。所以傳聞獵紫貂的人會舍了命地赤裸上身躺在三九天的雪夜里。但是沒有人愿舍命一試,紫貂的傳聞也就停留在口口相傳上了。柳九毛聽了感覺疑惑,想必這小嬰兒卻是著了紫貂的呵護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也不能說這孩子命不好呢!

沒有被凍死的柳碧瑩依然沒有奶吃,柳九毛就一天幾頓地用嘴嚼了炒熟的各類雜糧調(diào)了水喂她。孩子們的姥姥也在初八之后趕來了,大襟棉襖,緬襠棉褲,兩鞋窠的雞蛋,同來的還有一頭毛驢和一個啞巴三舅,毛驢馱來了姥姥,也馱來了十幾斤自家收獲的蜂蜜。蜂蜜在當是也是蠻金貴的,柳九毛就用筷子調(diào)了一些加在柳碧瑩的粗糧糊糊里。小姑娘特別安靜,不怎么哭鬧,大人用筷子蘸了湯糊抹在嘴邊,自己也會吮吸一些,可是孩子的腸胃適應不了,吃了就拉稀,虛弱得連眼睛也不睜了。一邊的柳必勝也是纏人,估計是奶水不夠吃的緣故,總是一邊吃奶一邊還哭鬧個不停,柳何氏就暗地里跟自己的娘家媽講了早產(chǎn)的事和產(chǎn)婆說的話,老太太大字不識一個,聽了女兒的復述也是驚駭?shù)弥秉c頭:“怪不得!怪不得!都說屬羊的命不好呢!咋就火急火燎地趕在年前了?這可咋辦才好呢?真是個命硬的,寒冬臘月的就凍不死?好歹也是條命,不行看誰家要咱搭上些糧食,再搭上幾斤蜂蜜,早早地送掉算了,我看那米糊糊是養(yǎng)不活的,送給別人家,總比死在咱家強,這大過年的?!眴“腿寺牪坏?,他望望這個,再看看那個,感覺兩個女人在說小外甥的事,探過身子來看,哪個都喜歡,愛見得咧著嘴直笑。

這天傍晚間的時候來了抱孩子的兩口子,女人細腿平胸,昂昂著頭,站一邊兒看男人擺弄炕上的孩子。包裹打開的時候在場的人都愣住了,孩子因為連續(xù)的拉肚子,小屁屁感染了,膿水子,血水子,潰爛得沒法兒看,那兩口子撇著嘴直搖頭:“哎呀媽呀!咋整這樣兒?。看钌斗涿郯?!我看把蜂后搭了也不好使,知道的是孩子,不知道的還尋思是耗子呢!”倆人絮絮叨叨、氣呼呼地走了,害得柳何氏又是咳嗽又是嘆氣。

啞巴三舅咿咿呀呀比比劃劃地很是著急,姥姥知道他的意思:“就你知道得多?這蜂蜜人吃還舍不得,卻要來涂這娃子的屁股,我說來的時候你非要帶這罐子蜜,莫不是提前夢到了?”柳何氏心煩意亂地嚷嚷起來:“娘,你好好看看,是不是生蛆了?這可咋整啊?扔又扔不得,送又送不掉,我這一想起來她出生的時候瞇一只眼看我,我這心里就毛毛愣愣的,娘,我可是落了心病了!”老太太打院子里抱了柴火燒炕:“閨女,你想點兒別的,等你出了滿月,不行娘就把她帶回去,屯子里有養(yǎng)著奶羊的,淘換點兒羊奶不成問題,凍都沒凍死,總不能把她餓死吧!”啞巴三舅竟然聽懂了,咿咿呀呀地又是一通比劃,老太太冷冷地笑了:“你三弟說了,拿蜂蜜換羊奶。來年他要多養(yǎng)些蜂子了。”

柳碧瑩是啞巴三舅擱懷里揣大的,一只獨角奶羊做了她的干媽,還有那幾箱蜂子,小姑娘被叮了無數(shù)次,卻還是會把手伸到蜂箱里掏蜂寶寶吃,蹣跚走路的時候就爬到奶羊的肚子下面去吃奶,獨角奶羊卻從沒頂過她,任由她撕扯著羊毛胡亂地玩耍。磕了碰了的時候啞巴三舅就會胡亂地給她涂一些蜂蜜。啞巴三舅不會說話,卻是極聰明的,也特別和善,他會用草編好多種昆蟲,還會結(jié)繩網(wǎng)網(wǎng)麻雀,糊了稀泥烤了吃,每每那時候柳碧瑩就安靜地坐在一邊等著啞巴三舅喂她。啞巴三舅呼呼地吹涼,認真地嚼了,柳碧瑩就像窩里的小鳥一樣張著嘴巴等在那兒,啞巴三舅每次喂了她都忍不住在那小嘴上親一下。小姑娘長著一雙笑盈盈的眼睛,圓嘟嘟的樣子甚是招人喜愛,比比劃劃地跟啞巴三舅可是默契啦!可是這種默契也只是這么幾年,這小碧瑩六歲的那年初秋,屯子里來了南方口音的兩個瘦小男人,收購一些銅錢啦,銀元啦,舊的器皿、物件……小碧瑩因為整天薅著奶羊出來進去的,又扎著一對羊角辮兒,屯子里的人就叫她羊女,而姥姥則一直喚她為丫頭,所以這碧瑩壓根兒就不知道自己的大名,所以我們也就此而順著稱她為羊女吧!幾個南方人探頭探腦張望的時候這羊女正在園子里的草垛子旁玩兒麻麻根兒呢,姥姥和幾個人攀談了一番之后就把來人帶進屋了。羊女覺得奇怪,就悄悄出去招呼了在林子里拾柴的啞巴三舅回來。姥姥擱大柜里尋了一個油紙包出來,包了老多層,打開來放炕上,是幾十個銹蝕的銀元,姥姥緊張得臉都紅了,說是給三舅將來娶媳婦和養(yǎng)老的錢。兩個南方人挨個兒拿起來擱嘴邊呼呼地吹,羊女就覺著好玩兒,踮起腳尖來看,夠不著,就用腳蹬著炕凳,手攀著炕沿悄悄地從旮旯鉆進去看,結(jié)果下來的時候她就看到了炕凳下邊那一粒亮閃閃的石頭。她貓咪一樣悄無聲息地溜出了屋……在她的手心里,是一顆硬硬的,綻放著奇異光澤的石頭!那倆人忙忙活活地一個翻口袋數(shù)錢,一個數(shù)銀元,并且很奇怪地把那些銀元當啷當啷地都放在了一個茶色的玻璃瓶子里了,擰緊了蓋子后又用膠帶纏了又纏,后來那個數(shù)錢的說錢沒帶夠,姥姥嘟嘟囔囔地埋怨說帶多少錢就買多少錢的唄,干嘛統(tǒng)統(tǒng)纏了起來,也不好往開打呀!啞巴三舅則呀呀地比劃著,似乎是不同意姥姥把銀元賣掉。姥姥扒拉啞巴三舅說,一邊兒去,別添亂。后來兩個南方人就說纏好的瓶子放在這兒,他們還在上面涂寫了些字,說是貨已經(jīng)驗好了,要去另一個屯子找一起來的人取些錢,明天一早來拿貨,并且留下了一百塊錢訂金,并一再地叮囑老太太不要再賣給別人了。老太太一個勁兒地點頭,把一百塊錢緊緊地攥在手心里,一邊緊緊地抱著裝了銀元的瓶子:“行行,我們一準兒不打開!等明兒你們來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p>

晚間睡覺的時候姥姥和羊女的中間就多了一個玻璃瓶子,羊女好奇地想要摸摸,姥姥就愛撫地摸了她的小臉兒:“乖,轉(zhuǎn)那邊去快溜兒睡吧,趕明兒有了錢姥姥給你買豬頭肉吃。”可是羊女最終并沒有吃到姥姥說的好吃的豬頭肉,因為那兩個南方男人再沒有來,姥姥等了幾天沒信兒之后終于疑惑而費力地打開那個裹緊了的瓶子:被掉包了!老太太呆呆地在炕前佇立成了一座山峰,然后就直直地往后面倒了下去。

柳何氏一家套了車來奔喪,稀里嘩啦地下來一堆孩子,那柳何氏在那年早產(chǎn)了雙胞胎以后又接連地生了倆姑娘,這柳碧瑩沒怎么見過家人的面兒,怯怯地悄沒聲兒地躲到門背后去了。這柳必勝原本和柳碧瑩是長得特別的像呢,只是兩個孩子先天受了制,長得都是那么瘦瘦小小的,大黃狗迷茫了,怎么看這男娃娃就糾結(jié)著不知是該咬呢還是不該咬?啞巴三舅不明就里,啊啊地跟姐姐姐夫贊揚著這大黃狗咋就這么認親呢!和大黃狗同時看見柳必勝的還有藏在門背后的柳碧瑩,只是柳碧瑩比大黃狗看見的還多一個人:姥姥!姥姥躲躲閃閃的像怕被人看見似的,躡手躡腳地悄悄牽了柳必勝的手,循著墻邊走,拐出大門,一晃就不見了。柳碧瑩看著那不斷回頭的小臉,驚慌地“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院子里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尖厲哭聲給唬了一跳,大黃狗也附和似的汪汪狂叫了起來。

兩個雙胞胎姐弟就在這特殊的場合見面了!除了穿的衣服和那頭上的羊角辮以外,真的是無法辨認呢。啞巴三舅把柳必勝摟過去仔細地盯看了一番,使勁地搖著頭,比劃說太像了,分不出。柳九毛蹲下身子疼愛地看著眼前的閨女,使大手撥弄著碧瑩的頭發(fā):“丫頭,別哭,別哭,爹給你買糖吃!”碧瑩貓也似的倏地一下躲到了啞巴三舅身后,只露出一雙警覺的眼睛骨碌碌地看著這陌生的一竿子人。

老太太的喪事沒有大操辦,下葬的時候一家子人呼天搶地地哭號,碧瑩就蹲在一旁挖土玩兒,手中的扁鏟兒是啞巴三舅用木頭摳的,必勝就湊過來悄悄地問:“你的鏟子真好看,誰給你做的?”碧瑩自豪地揚著眉毛:“這有啥,我還有會唱歌的哨子呢!都是我三舅做的,你看!”那邊就有人斷喝:“瑩瑩,你咋不哭?快哭兩嗓子,你姥姥要上路啦!快哭!”瑩瑩就咯咯咯地笑了:“我姥姥上哪個路???凈瞎說!”她分明看見姥姥拉著必勝的手就站在那人群后邊呢!她笑著和姥姥揮了揮手,姥姥沒啥表情,把臉轉(zhuǎn)到一邊去了。

最后商議的結(jié)果是碧瑩跟著父母回去,姥姥沒了,家里只剩了啞巴三舅和碧瑩,沒法子照料,碧瑩死活哭著不上那馬車,最后啞巴三舅決定騎驢把她送回去。碧瑩牽著必勝的手,讓他和自己一起坐三舅的毛驢,柳何氏黑著臉把必勝拉上了馬車。必勝把撿來的碧瑩的哨子揣在褲袋里,不放心地一邊用手摁著。柳九毛趕著車,柳何氏帶著那幾個孩子坐在馬車里,最小的姑娘還不到兩歲,哼哼唧唧地鬧覺兒,才出了村子,碧瑩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頸項間的香包不見了,非要啞巴三舅帶她回去找,柳何氏就擺著手:“去吧,去吧,什么值錢的玩意兒?慣得沒樣子,我們慢慢走,好等著你倆?!?/p>

啞巴三舅馱著碧瑩剛剛往回走了那么半里地,就聽見了凄厲的哨子的聲音,驢子一下子駐了足,驚慌地四下里張望著,啞巴三舅聽出了這哨聲的出處,迷惑地望著碧瑩,趕緊折回了驢頭。

柳何氏乘坐的馬車驚了!柳必勝鉚足了勁兒地一吹,兩匹馬兒就像得到了指令似的狂奔了起來,車上的人都被相繼甩了出來。等啞巴三舅趕到的時候,該發(fā)生的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柳九毛折了腿,柳何氏和懷里的兩個幼女被甩到了水溝子里,只是擦破了皮,另外兩個稍大一些的女孩兒被甩到了一邊的草窠兒里,也傷得不重,只是那柳必勝,摔下來的時候剛好腦袋磕到了一塊兒堅硬的石頭上,當時就沒了氣兒!那個惹了禍的穿著紅繩兒的哨子掛在必勝的頸項間,在必勝緊攥的手心里,是羊女五彩線穿就的香包!

柳何氏有些癡了。失了兒子的她嗚嗚咽咽地嚎哭了那么些日子后,就經(jīng)常坐下來冥想,一坐就是那么大半天。柳九毛在心里暗暗地后悔當初沒把這禍苗子的女孩兒給丟掉了,結(jié)果還真應驗了產(chǎn)婆兒的話,必勝被她給克死了!柳九毛摔壞了的腿再沒有好利索,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啞巴三舅拾掇了拾掇,拉著他的老驢,蔫兒蔫兒地安頓到姐姐家來住了,一大家子的人,沒個壯勞力不行??!

梳兩只羊角辮兒的柳碧瑩成了屯子里一時間的話題,這羊女有著一雙毛茸茸,大大的眼睛,不怎么愛說話;她如尾巴一般地隨著啞巴三舅下地,拾柴火,撿蘑菇,看見鄰居的孩子出來玩兒,就站在一邊兒看,鄰居家的孩子就拍著手喊:“羊女!羊女!”她瞇著眼睛笑,高興的時候也跟著一起喊,一起跳。她也會留心他爹,隔著老遠她就端詳她爹的臉色,比較柔和的時候她就不用躲著他,她爹會用手胡嚕胡嚕她的頭:“看我這丫頭,俊著呢!”要是老遠地看見她爹黑青著個臉,她就會順著墻邊走,萬一給爹看見了,多半會挨上一腳或頭上挨一巴掌:“喪氣貨!我說咋輸錢呢?都是讓你給妨得!晦氣!”啞巴三舅和他的驢子住一塊兒,羊女和他一起脫了坯子,把牲口棚截出了一個小里間,剛夠盤一鋪小炕的地方,可是那時沒有煤燒,天冷的時候就點灶柴火……羊女剛開始的時候和柳何氏他們住一鋪炕,晚間點的是油燈,起夜的時候羊女總是轉(zhuǎn)向,她摸索著找馬桶,結(jié)果有好幾次都尿柳九毛的鞋里了,尿完了還總是找不著炕,不是爬柜上就是爬鍋臺上,有一次柳何氏夜間驚醒,點著油燈一看,這羊女正迷迷瞪瞪地從面缸里往外爬呢!柳何氏冷丁看見這么個白面鬼,立馬嚇得摔了油燈哇哇亂叫,柳九毛那個氣啊,薅起她來就把她扔到她三舅那屋了。羊女也給嚇到了,蜷縮在炕上嚶嚶地哭,她真是不敢喝水,不想起夜,可是她真是憋不住了??!羊女的任務就是拾柴火,見天都用得著,一年四季,她和那條黃狗一齊長大了,漫山遍野地走,落葉、松塔、枯樹枝,她的衣服被劃破了就自己找針線縫,身上劃破了就悄悄涂些三舅罐子里的蜂蜜,四丫和五丫有一次看見她涂蜂蜜,就跑去柳何氏那兒告狀:“媽媽,媽媽,我們都沒有吃到蜂蜜,羊女卻用來涂手,嗚嗚嗚嗚……”柳何氏把羊女拽過去一看還真是那么回事,拿下胸脯上別的針就扎她的手:“你個妖精!禍害人!好好的蜜就讓你這么禍害,我讓你禍害!我讓你這么禍害!”她瘋了一樣追著羊女打,直把個院子折騰得雞飛狗跳的。羊女實在是沒地方躲,就小貓一樣鉆到豬圈去了,老母豬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哼哼唧唧地以為是開飯了,結(jié)果剛一露頭就被柳何氏暴打了一頓。柳何氏咬牙切齒地沖著蜷縮在豬圈里的羊女喊:“你最好死在里面別出來!你個禍害人的玩意兒!”羊女惶惶地望著歇斯底里的母親,在那個臭氣熏天的,卻很是溫暖的角落,她的頭靠在墻上,迷迷糊糊地竟然睡著了?;秀敝?,她夢見柳何氏把她抱在了自己的懷里,愛憐地給她梳小辮,摸著她的臉笑著給她講故事……她感覺好溫暖好溫暖,禁不住呵呵地笑出了聲兒。笑醒了的她沒有看見母親在自己身邊,炕沿上只坐著暗自垂淚的三舅,大黃狗兩個前蹄扒在炕沿上探頭望著她,似乎也想安慰安慰她這個可憐的小姑娘呢!羊女感覺頭昏昏沉沉的,整個房子都在轉(zhuǎn),她真希望自己不要這么快就從夢中醒來,她真想和她的媽媽再多呆一會兒。

受了驚嚇又連帶著了涼的羊女連發(fā)了幾天的高燒,啞巴三舅就跑出去采了些草藥熬給她喝,連帶著嚼一些外敷??粗蚺辉眉t腫了的小手,三舅傷心得直落淚,他用自己笨拙的手做了拆,拆了做,折騰了好多遍,終于給羊女做了一副細碎花布的小手套,三舅比比劃劃地告訴她:女人的手要保護好,就算再苦,也會慢慢好起來的。羊女不太懂,但是她聽三舅的,只要是三舅說的,她都聽。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羊女已經(jīng)十六歲了,兩個姐姐相繼嫁到別的屯子去了,她沒有上過正式的學堂,卻識得字,其實從七八歲開始,她就經(jīng)常在拾柴火的當兒跑到村邊的柳二爺家去。柳二爺是個土郎中,識得藥材,下得了方子,周圍鄉(xiāng)親有個頭疼腦熱的都來找他瞧病,柳二奶奶和善得很,經(jīng)常會在灶間煨一塊兒白薯啊啥的留給羊女吃。這羊女看著小,也是很有心的,她總是把拾撿的柴火悄悄地留一些給兩位老人,她跟柳二爺說自己想學認字的時候柳二爺就笑了:“丫頭片子認的啥字兒???你倒是說說,你認得了字能派上啥用場???”羊女很認真地說:“認得了字就能看懂藥方,將來我做了郎中,就能把我媽的病治好!”柳二爺再沒說啥,找了一截木頭棍兒在地上劃拉著就開始教她。羊女沒事的時候就蹲下來劃拉字兒,進度不快,她記得卻很死。到十六歲的時候羊女就已經(jīng)讀了《百家姓》《千字文》《朱子家訓》和一些醫(yī)書上的方子,她更是擠出時間來跑去幫著柳二爺采藥,分揀藥和做一些簡單的家務。十六歲的她梳著一根大長辮子,挑水,做飯,樣樣都行了,只是不怎么和母親照面兒。這柳何氏的病時好時壞,犯起病來就不認識人,每一次看見羊女都要盤問半天,時常督促柳九毛:“這個人是誰???怎么總在咱家晃?還吃咱家飯,趕緊趕她走吧,怪能吃的?!绷琶腥私o她說了幾回婆家,人家一聽說她就是那早產(chǎn)的羊女,就都沒了回音兒。

她住在東面的小屋,有一個不大的火炕,她管著一家人和兩口豬的飯,地里的活兒三舅說啥也不用她去,地不多,三舅比劃著說自己完全勝任得了。那個夏天的下午她倒炕上瞇著了,恍恍惚惚中就覺著聽見了隱隱約約的哨聲,還看見老林子里有人影兒在晃動,一圈兒一圈兒地像是時鐘的針擺兒……她就隱隱地感覺是不是有人麻達山了。驚醒了的她慌忙包了一捧炒面,急急地帶著小黃狗往老林子去了。

這三個人已經(jīng)在這山里轉(zhuǎn)悠了三天了,又餓又乏,幾個背包散落在他們的周圍,羊女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都餓迷糊了,其中的一個年輕后生可能是吃了什么有毒的漿果,整個嘴都腫了起來,嘔吐的污物隨著衣襟往下流。這幾個人橫七豎八地癱軟在草窠里,完全起不來了。羊女拍著小黃狗的背:“快去找三舅來!”一邊撮了炒面塞到幾個人的嘴里:“慢慢抿,別嗆著……”一邊搜尋四處,擼了一種纖細植物的葉子來:“慢慢嚼,可解渴啦!”那種尖酸的味道把幾個人刺激得直打激靈,等三舅趕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緩過些勁兒來了。

柳何氏被這幾個陌生的面孔刺激得又發(fā)了病,她手舞足蹈起來:“我知道你是誰,你是無常小鬼!你是必勝那沒良心的王八犢子變的?我是吃了你的衣胞的,那想怎么樣?哈哈哈!斬魔劍!”說著就把一撮筷子拋了過去。

幾個疲憊的人惶惶地不知該怎么辦好,加上柳何氏這么一嚇,還就跟商量好了似的一齊躺倒了。腦袋發(fā)燒,嘴上起泡,挨著班兒地一溜迷糊在炕上了,羊女忙著給他們煎藥,喂藥,把個柳九毛可給麻煩壞了,真想把這羊女一腳踢死。他把羊女拎小雞似的給薅出了院子:“你是不是吃飽了撐的?你整這些個人回來干啥?還都給整炕上干啥玩意兒?這要是死了咋整?你抵命???你個沒腦仁兒的玩意兒!還跑林子里往回整,這是人啊還是妖???你知道???”啞巴三舅慌忙出來護著羊女,哇啦哇啦地替她辯解著。柳九毛厭惡地推開這爺倆兒:“去去去!都給我遠點兒赸著去!這是我的家!誰讓你倆做主啦?一唱一和的,趕緊給我套車送走!趕明兒醒過來了,這要是土匪啊啥的,咱都別想活命!”柳九毛連比劃帶說,把這爺倆嚇呆了,睜著兩雙牢鈴似的眼睛,大張著嘴巴,不知該說啥好。啞巴三舅趕緊套車,羊女慌忙折回屋用葫蘆瓢盛了幾下子湯藥水,掖了幾塊兒烤白薯,費老勁兒地把這三個人挪動上了車,啞巴三舅趕著,羊女忙又折回屋揣了幾個生苞谷,惶惶地送他們往屯子外邊去了……

她把盛了藥水的葫蘆瓢塞好了掛在每個人的腰間,夠他們每人喝兩天的了,又把白薯分了給每個人揣了,另把幾個生苞谷用草繩綁了,塞在他們的包裹里,在臨近鎮(zhèn)子的岔路口,把幾個人抬下了車,羊女幫著三舅把他們放在路邊的草窠里,怕別人不注意,又在旁邊攏了一堆蒿子點燃了煨著,很濃的煙,隔老遠就看得到。三舅和羊女都是善良的人,他們不管這三個人是好人壞人,他們都不想這三個人把命送在這林子里。

他們把馬車趕到稍遠的地方瞭望著,遠遠地看見有人發(fā)現(xiàn)那幾個人了,才匆匆地原路折了回去。

晚飯就有了咸魚和炒雞蛋吃,羊女和三舅面面相覷,不知道這是個什么日子。柳何氏嘻嘻地塞了一條小咸魚在衣袋里,絮絮叨叨地說是要給必勝留著,柳九毛似乎是心情大好,不住地給羊女往碗里夾菜:“我說姑娘啊,你可是爹的貼心小棉襖,你咋就知道爹這兩天兒手頭緊呢?你開了天目了還是咋的?簡直就是接了財神回家來了!呵呵呵……也難怪呢,你看爹給你取這名兒:碧瑩。呵呵,哪像我爹,給我取個:九毛!啊呸!連一塊都不到!真是吝嗇??!”這柳九毛邊說邊喝著小燒,啞巴三舅疑惑地望著羊女,倆人就像是墜到了云霧里。冷丁羊女就看見了屋角的那個包裹:“啊,你留了人家的包裹?咋能這樣呢?爹,這……”柳九毛呵呵地笑著,滿臉的皺紋都舒展開了:“丫頭,先說明白了,這包裹不是我留的,你看見小黃沒,是這狗崽子叼它窩里的,這也是老天有眼!你姥姥咋死的?被騙了氣死的是不是?你知道這些人是干啥的不?那就是十幾年前的翻版!一伙騙子!你去看看,真的假的都有,還好有三十幾個大洋是真的,這可是太好了,趕明兒爹上鎮(zhèn)上給你扯塊花布做衣裳,倆小丫也有!把這賭債還一還,屋頂也該修了,真是好事!沒想到!”羊女著急地站了起來:“咱咋能這樣呢?東西是人家的,你咋就說人家就是騙子呢?再說了,當年的騙子現(xiàn)在都多少歲了?能是他們嗎?三舅,趕緊套車,咱給人送去!”柳九毛上去一把就把羊女給摁著坐炕上了:“你給我老實呆著!送啥送,往哪送???你是怕他們能找回來嗎?再給他八條腿,也找不回來,不然也麻達不了山!”羊女氣夠嗆:“那也不能留人東西不給吧?”說這話的時候她下意識地用手摸著她脖子上那用花線纏了的香包,還想說什么,最終卻沒說出口。柳九毛哪里肯聽羊女說的呢,他修了房子,然后就轟轟烈烈地把剩的錢全給賭沒了。

就在那年的秋天,四丫當年指腹為婚的婆家上門了,說來也怪,這糊糊涂涂的柳何氏見了多年不見的親家,竟?jié)u漸地明白了過來。她就像啥事都不曾發(fā)生似的,拉著親家家人的手問長問短,當知道了親家已經(jīng)搬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定居了,并且家境非常艱難,想趕緊娶了媳婦回去幫忙伺候老人時,她眼中的光澤昏暗了下去……當年可是拿了人家聘禮的,悔婚在這里是絕對不可以的,清醒了的柳何氏還真是遇到了大麻煩。四丫聽說了婆家的情況可是不干了:“爹,娘,這咋整?他們家窮得要地沒地,還兩個癱子,說的好聽是娶我過門兒,說的不好聽一點兒,那就是缺個伺候病人的老媽子!我是不嫁!還是好好說說,把這門親事給退了算了!”柳九毛忽地一下站起來:“啥?退了?拿啥退?你拎著兩把水蘿卜干支楞不當菜!這鐵板釘釘兒的事,多少年的規(guī)矩!咱還得在這兒待下去不是?那是你說退就退得了得?”四丫聞聽爹爹這么說,嗚嗚嗚地哭著跑了出去。五丫還小,看見四丫跑出去了,趕緊著急地站起來嚷嚷:“別看我!我不嫁!”柳何氏轉(zhuǎn)了臉來看羊女:“丫頭,你去吧,就當幫幫你妹妹!”柳九毛不解地望著柳何氏:“你這是唱的哪出兒?這要是讓人家知道了,恐怕不好吧?”柳何氏嘻嘻嘻地笑了:“她是鳳凰!鳳凰就得跳火坑!”說話當中就又不正常了起來:“除妖!降魔!斬立決!呵呵呵呵……”她拿著掃炕笤帚在羊女的頭上亂揮,柳九毛把她手中的笤帚奪了,拉了枕頭摁她躺下,一邊重重地嘆了口氣。羊女沉默了許久:“爹,娘說的話能行嗎?要是行的話,我愿意!”

婚禮定在正月十二,吹吹打打的一伙子涌進院子的時候柳何氏是清醒的,她進到羊女的小屋來:“你走啦?”羊女望著母親的臉:“媽,我這就走啦!”柳何氏慢慢地走近前來,伸雙手捧起了羊女的臉,她非常慈愛地看著羊女笑了,她望著淚流滿面的羊女,輕輕地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羊女就這么帶著母親的祝福上路了,一個轅的馬車和遙遙目送著她的三舅。婆家是那么的遙遠,這一走,就是四十年。

就在羊女出嫁的第二年,柳家屯遭了幾十年不遇的連續(xù)旱災,活不下去的人們背井離鄉(xiāng),漸漸的村子走空了,羊女最終和她的家人失去了聯(lián)絡,她在傷心之余也免不了在心里暗暗地感嘆自己命苦,出出進進哭了好多次,卻也無力回天。丈夫是個木訥的畫匠,專給人畫炕上的油布和墻圍子,寡言少語,他的兩位癱瘓在床的老人屎尿不知,羊女就見天地跑到林子里去尋一些花花草草的藥材煎了給他們喝,沒事了就給他們捏鼓腿,死馬當著活馬醫(yī)唄,過了一年半載的,兩個老人竟然能扶著炕沿下地了,屎尿也能控制了,婆家人高興壞了,逢人就嘮叨她的好,盡管后來也知道嫁過來的是羊女,可是卻沒有人會在意了。那畫匠丈夫沒活兒干的時候就蹲在屋檐下卷煙抽,或者看羊女做針線活兒,他很中意自己的媳婦,出神的時候就會情不自禁地伸手摸她的額角,她的眉眼,她的嘴唇,甚至她的奶子……羊女就拿正納著的鞋墊兒打他的手:“死鬼!大天白日的,沒正形兒!”后來這個沒正形兒的男人得了肺癆,咳了好多的血之后就死了,羊女在他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一幅未完成的油布畫,畫中是一個出浴的女子,女子有著一雙靈動的眼睛,微微上揚的嘴角和一雙鼓脹的奶子……羊女哭了,她知道他畫的是誰,她親手把那幅畫給他鋪在了身下,她知道他舍不得她,但是他還是孤單單地先走了。

先走了的男人沒給她留下一兒半女,羊女用手摩挲著男人畫的圍墻和油布,環(huán)顧著清平四壁的家,嗚嗚咽咽地哭了好久。羊女的包袱是婆婆為她收拾的:“閨女,你走吧!我們不能看著你啊,鬧心!這娶了你才幾年啊,我兒子咋就這么命苦呢?嗚嗚嗚……”羊女默默地接過了那幾件換洗的衣裳,下意識地摁了摁頸項間的七彩線荷包,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這個家。

羊女已經(jīng)沒有可以回去的家了,她就一咕嚕一咕嚕地搭著車走,最后在一個傍海的小城落了腳。她憑借著自己會一些醫(yī)道,在一個中醫(yī)院里找到了一份在藥房里煎藥的零活兒。她干活兒的時候可認真啦,病友們都等著找她來煎藥,還時常地帶一些禮物送給她。叫阜的男人比她大一輪,是個老鰥夫,腿腳不好,每天跑來敷這種中藥貼,脾氣多少有些古怪,跟誰都是那么冷冰冰的,他總是指責羊女的手勁大,搞疼了他,羊女煎藥的時候他喜歡站在一邊看,羊女就搬個凳子給他坐著等。羊女煎藥的時間比別人長,挨個兒地攪,阜就叫她能不能別總是在眼前晃,眼暈,羊女很不好意思地沖著他笑了:“對不起啊大哥,我這緊著攪和是怕糊底子,飯糊了能吃,這藥糊了怕有毒??!”阜就注意了她的手,整天地干活兒,卻保養(yǎng)得很好,細嫩滑潤,羊女見阜盯著她的手愣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哦,我這手啊,很勞累的,全憑它吃飯呢,晚上回去就擱些草藥熬水泡泡,解解乏!”“藥水?”阜覺得這個辦法很新穎:“你會中醫(yī)?”羊女紅了臉:“也不是會,俺們屯子的柳二爺是郎中,我小時候也比較孱弱,有的時候直迷糊,感覺耳朵里亂亂的,恍惚能聽到不存在的人說話的聲音,有的時候還看見飄來飄去的人影兒,跟別人說,別人就說我跟上神啊鬼的啦!家里還找大仙兒看過呢!哪管用?。『髞砹斅犝f了,就送一些草藥到家里來,說興許是我小時候受了制,坐了病,看見的和聽見的都是幻覺,大天朗日的哪來的神鬼兒,一來二去慣熟了,我就幫著他老人家曬曬藥啊啥的,多少學了一些,頭疼腦熱的治得了,大病就不行了?!备肪托α耍骸巴晾芍?!”羊女感覺阜笑的時候其實是挺溫暖的呢!阜要出院的前一天找到羊女:“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院?”“出院?我?”羊女一時沒明白過來。阜不好意思地搓著手:“我是說,你也沒個家,我呢,也沒娶過,你要是愿意呢,我……”藥房的大夫們就跟著一齊笑了:“好事??!趕緊點頭吧!人家可是吃公家飯的,你又沒正式工作,又沒戶口的,你可是真命好啊,還釣了一金龜婿!”

阜牽著羊女的手,給了她又一個安定的家。日子平淡而溫馨,羊女和鄰里的關系處得特別好,誰家有事了她都愿意幫忙,幫老人煎個藥啊,帶半天孩子啥的,只要有用得著她的地方她從不推脫。遇到老家那邊的人羊女就打聽自己家的消息,她很想自己的家人。阜就手寫了好多份尋親啟事,寄往羊女家鄉(xiāng)的各個市縣,希望能幫助她找到她的親人。

阜閑暇的時候喜歡和羊女聊天,多半的時候是阜在說,羊女在聽。羊女也試著說了那么幾回,卻總是剛說幾句就淚眼婆娑了……她說的總是老家的人和事。阜就在心里暗暗發(fā)誓,要幫她找回失去的親情!在又一個下過雨的早晨,他牽著羊女的手,兩個人漫步在城市的林子里,他幽幽地講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一段往事:濃密的森林,迷茫的路,悠揚的哨聲,一個女孩甘甜的炒面,以及那苦澀的,卻是救命的藥湯子,和那個搖曳的馬車……羊女驚呆了!她的思緒一下子被他牽回到了那個夏日的午后,那片密密的樹林……他居然記得羊女的聲音,和她滑潤的指尖!

“你知道我為什么接納你嗎?因為你說話的聲音使我想起了一個人,還有你的手,細膩滑潤。你知道嗎?那個人救過我的命!或許她原本就不是一個人,她應該是一個仙女吧!可是她救了我們的命,我記得她的聲音,還有她手心的溫度?!毖蚺男木鸵幌伦尤彳浟似饋?,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那你們后來呢?”阜淡淡地笑了:“后來,后來我又重新地活了!在那片林子里我們迷了路,遺失了我們想要得到的東西,可是我覺得我明白了許多以前不曾想過的道理。我明白了什么是自己的,什么不是自己的……”羊女望著水洗了一般的天空,深深地噓了一口氣。

后來的事情是她怎么也沒有想到的,一封掛號信帶來了家人的消息,父親和三舅不在了,母親病重!分別了四十年,她重新見到了自己的母親,一個不折不扣的老年癡呆病人。在征得了阜的同意之后,她把老人接到了自己的身邊。老人誰也不認識,什么也不記得,她的生活已經(jīng)完全不能自理,鼻涕口水隨意亂吐亂抹,還常常會胡亂地把自己的大便涂抹在墻上、床單上、衣服上、頭發(fā)上,羊女每天都要給她擦洗好多遍和換好多次衣服。阜有時會幫她,晚間的時候會給她捶捶背,幫她捏捏腳,睡覺的時候阜總是輕輕地拉著她的手,他說拉著她的手才會睡得踏實。望著阜熟睡的臉,羊女感覺自己的幸??梢杂|摸得到。

兩年后的一個暖暖的冬日,羊女為老太太洗了澡,換了衣服,老太太看起來精神很好,她喝了滿滿一大杯牛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溫柔地盯著羊女看,她摸索著伸出手捧起了她的臉:“你可真有福氣。”她探過身子,在羊女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大姐,你真是個好人……”一行清淚便凝結(jié)在了她老邁的臉上。

老太太走了,帶著恬靜而滿足的笑容。羊女哭了,直哭得淚雨滂沱。阜感覺自己已經(jīng)置身畫外了,手心里,是羊女帶給他的,那粒璀璨的,價值千金的——石頭。

責任編輯 高穎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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