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國強

如果您擁有一部單反相機，相信即使在刺骨的倒春寒中，也會在某個周末的黎明，爬上遠離城市的制高點。這時候草原應該是深灰色的，某些背陰的地方應該還有冰，但是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你根本看不見。您只有迅速支好三腳架、調試數據、固定照相機。

曙光其時已經洇透天邊的云，一片片，黑中泛白，白中透紅，像一條巨大的錦鯉，橫亙在遠山之巔。背對晨光，罕山舒緩的脊背上，大唐風力發(fā)電碩大的葉輪隱匿在微弱的霞光里，無聲無息。這時鏡頭的焦點一定要對準泛白的天空，您看，一根燒紅了的鐵絲從山脊的樹枝里冒了出來，在您連續(xù)按下快門的時刻，鐵絲已經變成火塘上的爐蓋，旁邊的紅云像被燙開了一樣，射下十幾縷琥珀般的光芒。

當彌撒光（也稱耶穌光）絲綢一樣的紋理均勻地潑灑在剛剛返青的樹枝上，您會聽見芽孢鉆透老皮發(fā)出的細密響聲。四野靜極了，仿佛一夜之間，苜蓿草已刺破冬天的夢魘，把翠綠皴染成季節(jié)的長衫?？諝馊匀晃觯硽璧乃诓菁獯蔚谀Y，終于聚成晶瑩的水珠，壓彎草莖，緩慢滑落在剛剛解凍的山崗上。這時的太陽，已被蓬松的針葉林分割成萬千條炙熱的電弧，山崗被預熱了，濕漉漉的草皮上蒸騰起裊裊的煙霧。像潔白的哈達，像純凈的煉乳。這時，您趕緊把焦距對準濃霧里的風車，2秒以內曝光，您會捕捉到銀灰色的風扇攪動粉紅色濃霧時形成的夢幻軌跡。9點鐘以后，再濃的霧，也遮不住太陽的光輝。即使不見風的影子，也會有一只無形的蒲扇，把這一團團飄渺的云霧，從谷底拋向藍天。

春天的云輕盈得如窈窕的少女，不經意，已在野草花間播撒了愛情。眨眼的工夫，金黃色的蒲公英吹落了它白色的籽粒，香甜的空氣里飄飛成千上萬個小傘兵。而格?；伾顬樨S富，薩日朗高挑的身姿，張揚的個性最迷人。它們和火柴棒似的狼毒花、小碗那么大的野芍藥以及繁星一樣點綴在草地里的金蓮花構成科爾沁草原最美的風景。這時候是用到近攝鏡的時候了，您會在沾滿水珠的花瓣里發(fā)現晨練的蚱蜢和飛得忽快忽慢的蜜蜂。也有色彩斑斕的蝴蝶忽閃著濕淋淋的羽翼互相追逐，突然就落在你的鏡頭蓋上，讓你措不及防。您如果穿著水靴就往草叢里趟，回頭看，白濛濛的露珠紛紛滾落，一連串黛綠色的腳印在四溢的花香里反射著清粼粼的光。

如果這時候聽見馬的響鼻聲，您趕緊把鏡頭換成長焦。因為牧民的羊群或者牛群馬上就要過來了。如果腳下有牲口踩出的光溜溜的小道，您要讓開幾步。這是牲畜去夏牧場吃草要走的固定線路。這時候的牛羊剛剛挨過漫長冬季，身上多是瘦骨嶙峋。但不妨礙牤牛尋找愛情，您把鏡頭對準它，在春天躁動的空氣里，隨時都會有爬上母牛背尋歡作樂的事情發(fā)生。如今，牧民已經很少騎馬放牧了，但是，即使是摩托車，您也務必把他和牛羊一起攝進鏡頭，因為拍攝草原的畫面，只有有了牧羊人，才有了靈魂。

五月，暖陽已經融解了高原上所有的凍土，無數眼泉水從巖石的縫隙汩汩涌出，水流在山坳處匯聚成溪，溪水在草原里匯聚成河，河水九曲十八彎，匯成浩瀚的海子。海子里倒映著悠悠的白云，這是河流的母親。

時間早過了仲夏，河邊的蒿草已沒過腰，空氣中的水分愈發(fā)凝重，云壓得很低，有一種錯覺，仿佛天上的白云，飄著飄著，就變成了地上的羊群。而海子里的云，仿佛要鉆進水里洗澡，饞嘴的白鰱紛紛躍起，撕下塊塊棉絮的同時，濺起層層漣漪。

不要留戀水面的響動，快把焦點對準烏黑的積雨云，屏住呼吸，看！一道利閃撕開潮濕的空氣，仿佛催化劑一般，瓢潑般的雨兜頭澆下。如果來不及給相機套上防雨袋，就把它抱在懷里，按下連拍鍵！即使捕捉不到閃電的弧光，記錄云層的千萬道垂直落體，也能詮釋生命之水轉世輪回的所有意義。而且您要在雨中尋找光明，在太陽的對面，在水淋淋的空氣中，您會邂逅絢麗無比的彩虹。它從陰霾密布的云端，完美地拋一條弧線，把灼熱的陽光解構成七彩的霞霓。這是光的靈魂，這是水的重生。雖然時間短暫，卻是水滴一生之中最燦爛的永恒。

您肯定會大聲驚呼，這難得的瞬間一定震撼了您的心靈?？赡鷦e光顧驚嘆忘了按快門，彩虹逗留的時間非常短，您把它變成數字，弄回家里，慢慢研究。即便取景框里的色彩沒有現實中的艷麗，用PS軟件調一下色差，同樣會收獲意想不到的驚喜。

雨后的天空，清澈得如同少女的眼眸。而水洗過的白云，純凈得像孩童的心靈。湛藍的穹頂放飛無邊的思緒，潔白的柳絮則沉淀你我浮躁的心胸。

盛夏的雨來得快，走得也疾。當火熱的陽光直射您的頭頂，您只好找一團樹陰，或者鉆進早就搭好的帳篷，于陰涼之中享用紫外線消毒后的負氧離子。草原上的樹都長不大，一團團，像天上的云，特別有型。

先是公路兩邊的白楊，頎長，單薄，不無諂媚地把片片鵝黃撒向疾馳而去的汽車。那失水的記憶在渦流里急速飛旋，像一只不肯蟄伏的蝴蝶，在蕭瑟的秋風中追逐漸行漸遠的青春。

然后是罕山北麓密密匝匝的白樺，在微醺的晚風中，下一場凄凄靡靡的相思雨。最醉人的是漫山遍野的楓葉，遠近高低，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邊的燦爛荼蘼。它們和樹叢間琥珀色的榛葉矮喬一起，像晚霞一樣燒紅整個天際。

只有蒼勁的紅豆杉和俊秀的樟子松，貌似被季節(jié)遺忘，把翡翠般的針葉參差錯落地鑲嵌在一大片甘肥的金黃中。

“五花山”是草原秋色之焦點，罕山南北的千溝萬壑為攝影人提供了極其豐富的攝影資源。拍攝楓葉要事先調好色溫，突出暖色，烘托熱烈鮮艷的氣氛。拍攝夕陽與拍攝楓葉一樣要用暖色，光圈F4，時間只有幾十秒。不過，成熟的攝影師會珍惜落日后的余暉，在溫暖的色調里，蜿蜒的河流、牧歸的牛羊，以及飄著炊煙的蒙古包都會籠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輝里。如果月亮出來得晚，藍色的夜空會跳出幾顆賊亮賊亮的小星星，像孩子的眼睛。如果電源充足的話，可以嘗試拍攝星軌?？茽柷卟菰目諝馔ㄍ讣儍簦怯^察宇宙感受深邃靜謐的太空世界的絕妙去處。

與早晨出發(fā)時急匆匆的步履相比較，牧歸的牛羊馬匹都是極其悠閑的。它們挺著圓滾滾的肚皮，前呼后擁地趟過河水，戲耍著、追逐著，消失在夕陽里。牛的愛情，孕育在母牛的肚子里。生產早的，已經能勇敢地挑戰(zhàn)游客的汽車。而拍攝馬匹是最不容易的，草原上的牲畜數它靈敏，當您認為它邊啃癢癢邊沖您頻頻頷首是友好的表示時，千萬別靠近，它們會在霎時四散中踏扁您的相機。您必須用500毫米定焦，遠遠地跟蹤，最好的角度與機會，是它們越過小河水花四濺的時刻。當然必須是連拍，像機關槍掃射一樣。不過，有幸遇見腿上被綁了絆子的馬就另當別論了，您可以圍著它“拉磨”。還可以在安全距離內與之合影，但是圖片指定缺乏靈動的意境和駿馬奔騰理應具有的磅礴氣勢。

微風拂過水面，送來燕麥的清香和牧人割草時愜意的歌唱。各種草籽和鎩羽的蚊蠅落進河水里，泥鰍和柳根魚因此長得特別肥碩。草原林蛙也趁夕陽的余溫，晾曬肚皮上橘紅色的胎記。這時候的草原最為熱鬧，久居城市的人們遠道而來，撒上幾網，從黏稠的河水里、從歡蹦亂跳的泥鰍魚身上，打撈兒時的記憶。你不要以為，嘈雜的人聲攪擾了草原的寧靜，你看，無數你不認識的小動物都從草叢里翹起腳來一探眼前究竟。也不要認為，紛亂的人群破壞了和諧的畫面。抓住捕魚人驚喜的眼神，捕捉野兔子從河邊的柳樹根里迅疾出逃的背影，用長焦拍攝天空盤旋的蒼鷹和被驚飛的百靈。只要用心，一個鮮活的草原無時無刻不在產生懾人心魄的美景。

深秋的云是淡淡的、薄薄的，天是高高的、遠遠的。薄云與高天之間，裝不下鴻雁濃濃的鄉(xiāng)愁。一行行雁南飛，帶走了熟稔與溫馨的季節(jié)。干燥的空氣中，滾滾沙塵聚集成黃褐色的云，無數細小的顆粒在天地間翻卷，瑣碎的沙石和黏稠的黃土四處流淌、奔突，令人窒息的土腥味像洪水一樣蔓延……你趕緊收拾相機，跟我一起鉆進汽車。沙塵暴不但會刮翻三腳架，打壞相機，還會吹走牧民的帳篷和羊群。您抓一把飄落在眼前的黃土，有種感覺似曾相識。你仿佛看見大片草場被煤礦挖掘機破壞得千瘡百孔、傷痕累累。

當夕陽西墜、萬山盡隱，當悠揚的蒙古長調在月色中舒緩流淌，初冬的第一場瑞雪已經在流云與歸鴻的一聲珍重中，在蝸居的黑熊酣暢淋漓的呼嚕聲中，在蒙古包內點燃牛糞所散發(fā)的久違的草香里，在反芻的牛羊亮閃閃的涎水里，悄然孕育了。

是的，只有潔白的雪花能壓制這些黃色的惡魔。它踩著戀戀不舍的秋光鋪天蓋地降落，一邊下一邊融化，豐盈的水汽滋潤了山，肥腴了河，洗濯了臟兮兮的羊群，擦凈了湛藍色的天空。但是，科爾沁草原的初雪是站不住的，你看，那幾只不肯冬眠的鼴鼠，已經拱破瑞雪，好奇地露出小腦袋。而失水的紅葉，得雪水之滋養(yǎng)，重新煥發(fā)出艷麗的光輝。霜打過的紅豆分外妖嬈，它們一簇簇埋在松軟的雪花里，白里透紅，紅中泛綠，遮遮掩掩，欲露還羞。

但是，冬天畢竟是要回來的。當鉛灰色的烏云慷慨地籠罩四野，白毛風嗚咽著席卷整個草原，地面上所有的生靈仿佛一夜之間全都消失了。世界一下子空曠了許多，似乎原野里只剩下一樣東西，那就是雪。銀白色的雪。這就是色彩單調的冬天我們要拍攝的內容，根據“白加黑減”的原理，一定要增加兩檔曝光，才能充分展示潔白的雪花舒緩飄落時玲瓏剔透的六角形紋理，以及冰河上晶瑩閃爍的銀色堆積。

您看，披上銀裝的大地，蒼茫寥廓，一望無際。山巒間拋下的冰河，像牧人遺失的一串項鏈，亮晶晶地蜿蜒而去。入夜，逐河而居的蒙古包溢出溫暖的燈光，牧人點燃牛糞，一縷青灰色煙塵順著圓形的鐵皮爐桶飄向遙遠的天際。一輪碩大的冰輪，像白紙糊成的風箏，在夜色里悄然滑行。月宮里的環(huán)形山黑白分明，而那抹流連月色的炊煙，則像春天剛解凍的河流，飄飄緲緲，融匯進茫茫的天空。

如果您放棄拍攝燦爛的星辰，恰巧離蒙古包又不遠，那就原地支好三腳架，把感光度調到1600以上，然后用B門拍攝從蒙古包掀開的門簾里流淌出的溫暖的燈光。您會看見，牧人拎一只鐵桶，慢步走到小河邊，使勁踹開冰層，舀起滿滿一桶水。罕山北麓滲出的泉水依然清澈、靈動。牧人看見桶里的月亮被洗得愈發(fā)白凈，就捧起來，喝一口，您能聽見他雄壯的胸腔里叮叮咚咚濺起的水聲。

是夜，女人在溫馨的燈光下縫補蒙古袍上的小口子。這是一組云紋，藍底白線，九曲回環(huán)。她縫著縫著，就把藍天和白云、幸福和吉祥縫進了厚厚的衣襟。抬頭看，她的氈房，她的炕桌，她的馬頭琴也都繡著、畫著、刻著祥云。她一張嘴，哼唱的也是草原上流淌的云。蒙古人和草原上的云一樣，漂泊不定，胸懷四海，因此她們擁有同樣純粹的心、潔白的身和一塵不染的魂。

氈房外的牛和羊都安靜地睡著了，狗最后巡視一遍鐵絲網圍成的浩特，回頭凝望凝重的夜色，它仿佛聽見白云在冰層下均勻地呼吸。蒙古包旁邊的風車還在沙沙地旋轉，蒙古包里的主人已經進入夢鄉(xiāng)，夢里，高原上的云，從也先、韃靼、匈奴和更加久遠的歷史中翻卷而來，用它潔白的、包容的身軀，濯洗和梳理過往煙塵。而天邊，霍然傳來滾滾春雷。這遒勁的雷聲，喚醒所有珍愛大自然的人們，關注腳下這塊熱土，關注眼前這片草原，關注世世代代生于斯長于斯，純樸、善良而又驍勇強悍的蒙古人！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