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倩
幾乎不需要鬧鐘,A小姐知道自己會在什么時候醒來。A小姐縱容自己放松地躺一會兒,連呼吸都盡量微弱,像塞滿破棉絮的舊枕頭,輕得沒有重量,漂浮在床上。這時是最艱難的,對比外面的整個花花世界,這溫暖的略塌陷的床墊、肌膚氣味的被子枕頭更有些理解、包容、疼惜的人情味。A小姐每天早晨關(guān)于起床的心情,簡直像是一場與命運的生死抗?fàn)帯.?dāng)然還是失敗了。在剛?cè)肼毜腁小姐的世界里,自己溫柔愉悅的訴求總是要讓步的。總是這樣的,只要還有理智存在,還要靠那張工資單過活,就不能不懷著挫敗感,給自己套上枷鎖,匯入人群、匯入百無聊賴的光鮮的麻木的曼哈頓白領(lǐng)人群。
在高樓的“開放式辦公室”的小隔間里,A小姐望著不遠處高談闊論的歡笑著的同事們,覺得自己像是一塊放錯位置的拼圖碎片,似乎多少能合上周圍的氣氛,但那種不妥當(dāng)?shù)母杏X是如此清晰明顯。這是為什么呢?A小姐常在心里問自己。自從本科畢業(yè)到美國好幾年了,A小姐握著自己這塊碎片,筆畫、嘗試著拼圖的各個角落。為什么看到周圍的朋友們都隨意找到能夠妥帖安放的地方,而自己周圍那種勉強甚至于悲傷的氣場好像怎么樣都不對?像一個膽小鬼被拖入戰(zhàn)場、像仙人掌埋進沼澤、像魚入油鍋,怎么樣都是錯的。這頑固的致命的羞怯,哪怕多年嚴(yán)格的教育也只是修飾了它的表面,而那最執(zhí)拗的懷疑和恐懼,只要兩個沉默的呼吸之間,就顯露無遺了。
偶爾,A小姐會滿含溫情地想起在北部農(nóng)業(yè)州的生活,想起每天開車經(jīng)過的隱秘的公園,想起小區(qū)里沉默的貓和聒噪的鳥,想起那些無所期待的漫長的午后,想起大雪覆蓋的池塘和車庫入口。偶爾,A小姐也會對紐約的朋友說起這些,好像為了證明現(xiàn)下的格格不入只是因為一次倉促的欠考慮的跳槽。但就連A小姐自己也明白,哪怕是在之前,與人隔絕的愿望本就是自己最常見的痛苦,只是被冰天雪地阻擋著、被地廣人稀阻擋著、被“好山好水好寂寞”的故作姿態(tài)的嘆息溫柔地阻擋著。而現(xiàn)在,紐約像一臺絞肉機般不可反抗地將A小姐拖入人群,或?qū)⑷巳和葡駻小姐,于是一切都被撕破、掀開了,赤裸裸地顫抖著的是自己無藥可救的該死的羞怯,一個無足輕重的大城市小白領(lǐng)最不可原諒的羞怯。
每天很晚A小姐才回到在新澤西的小公寓。A小姐坐在床上,望向重簾外的萬家燈火,腦子里忽然想起童年的那些屠格涅夫的小說。A小姐環(huán)起膝蓋,不自覺地喃喃地問自己:“我還能去到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