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締造新型業(yè)余生活空間的策略和實踐
——以北京市政公共工程和公園開放為中心
龐建春
(弘益大學 教養(yǎng)外國語學部,韓國 首爾 121791)
摘要:“業(yè)余”不等于“閑散”。對于一個社會而言,是否擁有良好的娛樂生活空間,意味著市民能否在工作之余有效地釋放個性和緩解壓力,是健康社會的必要條件之一。從這一角度出發(fā),以民國時期中國的政治中心北京為對象,考察新政權在舊城改造和締建新城過程中,為市民建構新型公共娛樂生活場所的策略和實踐。圍繞市政公所的城市道路改造和公園開放兩大舉措,探討這一系列城市建設工程如何打破封建制度所形成的城市傳統(tǒng)封閉格局,創(chuàng)造新式理想公共業(yè)余生活空間的理念和經驗教訓。特別梳理了城門改造、內外城道路交通設計所帶來的內外城原有商業(yè)娛樂中心的聯(lián)通;改造皇家壇廟和園林,新舊傳統(tǒng)結合營造以方便普通市民休閑為主的公園等兩類舉措的特點及帶來的影響。
關鍵詞:業(yè)余生活空間;民國北京;市政公共工程;公園
收稿日期:2015-01-28
作者簡介:龐建春(1974-),女,四川成都人,韓國弘益大學教養(yǎng)外國語學部助教授,博士。
中圖分類號:TU984.2文獻標識碼:A
“民國”是中國社會早期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一個敏感時期,生產方式、政治制度、教育方式、思想主張等上層建筑領域都有顛覆性的重構,而生活方式方面則明顯帶有二元分化的特點。以新政府為代表的官方和以啟蒙思想家為代表的社會精英,對民眾的生活方式重新作出價值判斷,并以具體的行政手段和社會運動加以改良,企圖塑造一個他們理想中的生活模式。其中業(yè)余生活方式的重構看似熱鬧輕松,實則深奧微妙,耐人尋味。
“業(yè)余”顧名思義是專門的學習和工作之余暇生活,這不免使人聯(lián)想到“閑”,甚至想到“不務正業(yè)”這類帶有貶義色彩的詞。不過思想家看到的卻是“閑”的另一面,即主體排除和脫離任何謀生的功利目的,在行動中充分展現(xiàn)個性,獲得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和滿足。從社會的角度來看,業(yè)余是勞動謀生之外的剩余時空,它固然受制于生產方式,但在一定的經濟基礎之上,業(yè)余在人們整個生活中分量、比重和形式的不同,會給整個社會生產和生活帶來不同的精神面貌和效果。從這個角度來講,業(yè)余生活是探究一個社會文化性質、特征和意義的好視角。
目前中國學術界對業(yè)余生活社會形態(tài)的探討最接近的是以近代口岸城市為背景的區(qū)域娛樂史研究。這類研究以近代開埠城市的戲園、電影院、舞廳、跑馬場、茶館(咖啡廳)和公園等為對象,集中、深入地分析娛樂的活動形態(tài)、場所的空間構成和參與群體,對于傳統(tǒng)娛樂方式和近代新生娛樂方式之間的關系談得不夠,缺乏有關社會發(fā)展和娛樂生活方式轉變之間關系的研究。本文選擇民國時期處于社會變革漩渦中心的北京,考察新政權一系列改造舊城格局的舉措當中,如何重構市民的公共業(yè)余生活空間,分析這一轉型期締造新型業(yè)余生活空間策略和實踐的價值與要害。
除了民國史檔案資料、民國初期北京市政工程主持者文集外,本文還利用了美國社會學者西德尼·D·甘博(Sidney David Gamble)發(fā)表于1921年的《北京的社會調查》,此書以1918年9月到1919年12月的實地調查結果為基礎,有大量關于當時北京社會狀況的基本數(shù)據。另外,民國時期報刊雜志上登載的關于北京風俗和社會風貌的隨筆,以及當代北京舊俗的回憶性隨筆與口述史材料,也為本文提供了風俗實際流傳情況和民眾觀念的資料。再者,類書和志書為本文考察近代北京風俗的歷史演變提供了重要的文獻佐證,特別是陳宗蕃的《燕都叢考》。此外,近年來關于民國時期的市政和新型娛樂場所的研究著作,特別是2008年王煒、閆虹編著的《老公園開放記》和2009年王亞南的《北洋政府時期北京城市發(fā)展與管理體制變革(1912-1928年)》為本文把握當時政府的空間制度改革提供了大量信息。
一、清末民初北京城的居住
和業(yè)余生活空間格局
今天的北京城始建于1267年,即元朝的大都城,當時為一座長方形的城池。到1553年,明代中葉在原元大都的南邊加筑了一個外羅城,這樣北京城變成“凸”字形,原有的城池稱內城,新增建的部分稱外城。內外城之間有城墻相隔,僅能通過城門有限制地進行溝通。城市的這一輪廓保留到了民國,格局大體沒有變動。
內城是國家政治的中心所在,管理上等級森嚴。清初不僅實行滿漢分城居住,而且內城取締一切商業(yè)街區(qū),嚴禁開設戲園、旅店及其他娛樂場所,僅允許小商小販以行商的方式進城銷售物品。隨著生活的需要和禁令的松弛,清康熙以后店鋪逐漸增多。于是內城皇城外圍的東西兩側分別出現(xiàn)了純商業(yè)廟市,每月定期輪流開放銷售百貨和各種小吃。清末光緒二十九年(1903)內城東部王府井大街上東安市場形成,成為內城的商業(yè)娛樂中心;與此同時,內城西部的西單也開始發(fā)展起來。另外,北部的鼓樓一帶則形成了一個古玩市場,清末民初家境衰敗的八旗子弟在這里販賣家藏珍寶古玩。至于戲園、茶樓,雖然上至皇帝、后妃、王公貴族,下至八旗官兵都喜好,不過皇城內禁止經營此類演藝業(yè),除了紫禁城內、皇家園林、王府內的私家戲樓外,營業(yè)性劇場都集中在外城。
外城的居住格局大致以正陽門中心線為界,劃分東西兩個區(qū)域。西部指外城宣武門外和琉璃廠附近,主要居住的是漢族官宦和游學的士子,并以琉璃廠(廠甸)為中心,形成了一個經營古舊書籍、字畫和古玩文物的文化市場。這個區(qū)域擁有相對獨立的文化特色,被稱為宣南。東部以大柵欄為中心形成繁華的商業(yè)區(qū),大量商民、百工和藝人們都聚集在這里,既有供應日用百貨的各類商號、珠寶店以及金融店鋪錢市、票號,也有休閑娛樂場所茶樓、飯莊和戲園。因此外城又有“東富西貴”的說法。清末光緒年間(1875-1908)京漢鐵路建成,車站設于永定門,這里更成為一個交通要津,促進了商業(yè)和娛樂業(yè)的發(fā)展,形成了一個以中下層民眾為主要服務對象的商業(yè)和娛樂中心區(qū),即著名的天橋。就戲曲、曲藝和雜耍的演出形式來看,天橋一帶主要是室外的露天演出,營業(yè)性室內劇場則多為集中在宣南會館的戲臺,以及大柵欄地區(qū)的茶樓。
除了城區(qū)的廟會、市肆、戲園(或茶樓、酒館、飯館)等外,民國以前北京的公共業(yè)余生活空間還有游覽勝地。根據金受申《北平歷史上平民游賞地記略》記錄下的十二處影響較大的游覽勝地,除積水潭和金魚池兩地分別在內城和外城里面以外,其他十處都在城外。
這樣來看,總體上北京城內城的公共業(yè)余生活空間嚴重缺乏,僅有的廟市也集中在皇城北部的東西兩側。外城相對寬松,但集中在商業(yè)和娛樂業(yè)上。內外城都沒有固定的公共游覽空間。這一局面在民國時期得到了改變,主要得益于市政管理機構的城市改造工程。
二、民初北京城業(yè)余生活
空間的全面公共化
民國成立之后,北京首次成立了“京都市政公所”,專門負責城市規(guī)劃和基礎設施建設。正是這一機構的系列舉措,在重造北京城的同時,給北京城的業(yè)余生活空間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里首先來看市政公所的一系列城建工程,包括改造舊城門、鋪設環(huán)城鐵路、明溝改暗渠的道路建設和興辦公共交通工具電車等,其中首推改造舊城門影響重大。
如前所述,明清以來的北京城作為封建王朝的帝都,其中軸對稱、內外有別的格局具有皇權威嚴的象征意義。不僅僅是紫禁城難進,內城的大門正陽門有國門之稱,明清兩代從來都不許普通百姓通過,平時一般都關閉城門,只有皇帝去天壇祭天和到先農壇“親耕”時,大門才敞開。有人計算,那時京城內的人如果要從鼓樓到正陽門,不僅要繞開皇城,還要南出宣武門,然后順著護城河往東到達正陽門,這樣大概需要半天時間。[1]1914年內務總長朱啟鈐上任不久便提出了《修改京師前三門城垣工程呈》,提出改造正陽、崇文和宣武三座城門的動議。這三座門中的兩座恰恰就是剛才提到的清末民初北京公共性商業(yè)和娛樂業(yè)的中心區(qū)所在地。朱啟鈐在談到改造的重要性和緊迫性時也提到,這三處位置市場密集,交通擁堵,有必要通過城門的改造來擴大規(guī)模,規(guī)整體制。[2]10其中正陽門改造的具體做法是拆除甕城的東西月墻,在兩側開設新門,新筑兩條寬20米的馬路并開設人行道,以此打通紫禁城城門天安門到內外城城門正陽門之間的交通。這項工程花了大約半年時間即完工。同時朱啟鈐還提議并主持修建了環(huán)城鐵路。這一改造打破了原有封建城池的禁錮,促成了內城和外城的無阻交流,擴大了整個北京城的公共生活空間領域。
除了城門的改造外,在保持紫禁城、皇城、內城和外城的基本格局前提下,1921-1930年間市政公所還進行了一系列的城市道路拆建、改造和新修工程,道路交通的現(xiàn)代化直接為城市商業(yè)區(qū)和娛樂業(yè)區(qū)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便利條件,從兩個方面增強了北京城公共生活空間的聯(lián)系性。一是內城內部東西南北的溝通,具體來講是紫禁城和皇城周圍交通的發(fā)展,方便了以故宮、中南海、北海和什剎海為一線的游覽;皇城南部東西交通的便利帶動了王府井和西單為中心的商業(yè)區(qū)的發(fā)展,包括清末一直延續(xù)到了北京解放初期的四大廟市中的三個紫禁城北部西邊的護國寺,東邊的隆福寺,以及內城西部阜城門一帶的白塔寺。二是就外城而言,正陽門的打通直接促進了大柵欄和天橋一帶的商業(yè)、娛樂業(yè)的繁榮?;⒎粯蛞粠г瓰樾衔幕瘏^(qū),經過道路整治,這里成為通往正陽門、城南游藝園和天橋的交通要道,促成了外城東西之間的商業(yè)和娛樂的一體化。
內外城之間以及城內四方溝通的密切化還特別得益于城市現(xiàn)代公共交通體系的開創(chuàng)。1921年京都市政公所代表政府簽訂《北京電車合同》,核定了4條電車路線,到抗日戰(zhàn)爭前開通了6條公交路線。其中有兩條的起點均為外城的天橋,終點分別是內城的西四和東四。兩條在內外城的交界地帶,一條靠內城一邊貫穿東四和西四,一條靠外城一邊連接宣武門和崇文門。還有兩條,一條在內城中以地安門為中心,東邊連著隆福寺,西邊連著護國寺,另一條在外城從崇文門到和平門(后改為菜市口)貫穿東西,天橋、大柵欄、琉璃廠都在這條線上。這樣一來,以往內外城交通不便的情況得到了改變,內城和外城內部也圍繞原有的商業(yè)和娛樂業(yè)中心整治和改善了道路交通條件。因此有研究者提出,“從道路功能的變化看,在傳統(tǒng)的政治、交通功能之外,道路還體現(xiàn)出休閑、商業(yè)等市民化、世俗化功能,顯示出時代變化的特征”。[3]這一評論十分恰當。
三、新型公共游覽空間的創(chuàng)建
市政公所主導下的另一項重要城建工程是開放公園。興建公園之于近代北京城市和市民生活的意義,筆者認為首先應該從游覽勝地的角度來認識。清末北京地區(qū)的四大公共娛樂生活方式中游覽勝地的衰落最為明顯,前面提到的金受申的記錄中很多景地實際上都是盛行于明朝或者清初,清末時幾乎無存,為什么會這樣值得思考。大概和其他娛樂生活方式比較來看,這類游玩相對來講耗費的時間和精力更多,經濟負擔更重,局勢艱難時期很容易蕭條。再加上這些勝地多在郊外,交通不便,因此很難成為市民日常娛樂生活首選。京都市政公所在這方面作的開創(chuàng)性工作就是開放公園,為市民營造便利的日常游覽空間,這時首先進入施政者視野的便是原為皇家貴族私有的宮殿、壇廟和園林。
民國成立后,仍然是前面提到的內務總長兼京都市政公所督辦朱啟鈐,在1914年向袁世凱提交了《開放京畿名勝酌訂章程呈》,提出改壇廟、寺廟等古建為公園,開放給北京市民以供游樂的建議。[2]8隨后還定出了《京畿游覽場所章程》十條,擬定選擇一兩處古建場所改造為公園,試行開放,以觀效果。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先后開放的公園的位置。1914年10月10日,第一座公園中央公園正式對外開放,原址是皇家的社稷壇,位于皇城南部。在隨后的十五六年間,陸續(xù)開放的有九座公園,八座都在城區(qū)以內,其中五座在內城,三座在外城(見表1)。這些新開放的公園大大改變了北京城區(qū)的公共游覽面貌,豐富了民眾的業(yè)余文化生活空間。
表1 民國時期北京公園一覽表
續(xù)表1
公園名稱開放時間原址改建措施和園內格局京兆公園1925年8月2日地壇①保留外壇為農事試驗場,整修內壇;(市民公園)②平墊馬路,修建公共體育場;③構建世界園;④建筑共和亭,成立通俗圖書館;⑤添設亭臺,修路裝燈等。頤和園1928年7月1日頤和園景山公園1928年9月18日景山中南海公園1929年5月中南海
注:根據王煒、閆虹編著的《老公園開放記》內容整理而成。
首先來看內城。內城開放的六座公園都是以舊有的皇家建筑為基礎進行改建而成的,依次為中央公園(原址社稷壇)、和平公園(原址太廟)、北海公園(原址北海)、京兆公園(原址地壇①)、景山公園(原址景山)和中南海公園(原址中南海)。分別來看,社稷壇、太廟、天壇和地壇是封建王朝時期代表皇權威嚴的祭祀場所,民國時期率先將其改造成了公園,可謂開禁閉之風。更有意思的是,這四個壇廟恰恰分位于北京城的東西南北,滿足了之前有輿論提到的在京城東西南北分別建有四座公園的建議,[4]6雖然位置不是處在原來構想的商業(yè)中心,但是祭祀場所原本優(yōu)美的風景、寬敞的空間為創(chuàng)建公園提供了得天獨厚的優(yōu)越條件。
再來看中南海公園和北海公園,這兩個公園所在的地區(qū)是北京城內最占天時地利的太液池水域,元大都的選址上就是基于太液池所在水域,在其北部(今天的積水潭)定下全城布局的幾何中心點,確立中軸線位置;水域的南部納入皇城作為皇家苑林的中心加以營建,不過在封建王朝時期這里僅僅供皇家享用,等到中南海和北海都相繼改建為公園,再加上紫禁城北門外景山公園的開放,紫禁城本身又作為故宮博物院開放,②這樣一來以前最為緊閉森嚴、固若金湯、為皇家所獨占的紫禁城和皇城實現(xiàn)了全面開放,成為供所有市民游覽的京城勝地,北京城的公共游覽空間發(fā)生了質的改變。
至于外城,開放的公園除了前面提到的天壇,還有緊鄰天壇西部的先農壇,以及宣南琉璃廠(廠甸)地區(qū)的海王村公園。這里必須注意這幾座公園開放的先后順序,因為這直接體現(xiàn)了建設者的空間格局觀念。1914年開放內城的中央公園以后,1915年緊接著開放的就是外城的先農壇。一內一外的率先開放,標志著公園作為北京城新型游覽空間的正式登場。當然,這一格局是規(guī)劃者有意為之的結果。1915年《市政通告》第18期上,市政公所特別闡明了先農壇選址的理由:“因為中央公園設在前門里頭,僅便于內城一帶居民,而于南城外頭,有城墻阻隔終覺不便。要據戶口調查起來,外城居民較內城格外稠密,紅塵十丈,很難找一處藏休息游的地方。”[4]97這也是第二處公園一定要開在城南的緣由。
除了空間位置外,如何營造和布置公園的內部環(huán)境和設施也是值得關注的。主管單位的規(guī)劃充分體現(xiàn)出了基于歷史和傳統(tǒng),引入新興事物,為市民營建一個健康游覽空間的理念,同時又十分注意周邊道路和公園內道路的改造和修建,以便于市民的出行。具體來看,首先被改造的三座壇廟并不是風景優(yōu)美的中南海或者北海,而是在清末民初就已經荒廢了很長時間的社稷壇、先農壇和天壇③三處。根據主管單位的立場,變廢為寶在政策上具有很大的可行性,除此之外,此類壇廟園內留有更多剩余空間,可供用于引入現(xiàn)代娛樂設施。以選先農壇改建為城南公園為例,《市政通告》中這樣解釋:“按說南城南部地方,空曠的很多,何以不能設一兩處公園,使南城外市民,也稍享一點幸福。怎奈細一考究,東邊的萬柳堂故址,若打算回復原狀,不但費手續(xù),而且交通上也不便利;西邊黑龍?zhí)兑粠?,地方窄小,也不夠公園之用;此外空地,又多被義地占了去,荒冢累累,打算改建公園,殊絕困難。所以這外城公園的問題,研究了多少日期,最后才想出一個最簡便的法子,擇定一處相宜的地勢,就是就先農壇開放,作為南城外的公園,該處當年本是禁地而極合乎公園之用:第一土脈干凈;第二地勢寬綽;第三有的是亭臺殿閣;第四有的是古木奇花?!缃窦热粵]壇廟祭祀的關系,市民大可以得點便宜……”[4]8
那么到底有哪些設施呢?以最早開放的中央公園和先農壇城南公園來看,兩座公園的整體布局大體都是在1915年完成的,共同點有四個:第一是保留古建,在外圍進行擴建和造景;第二是設置文化娛樂和文化教育場所,包括傳統(tǒng)和新興娛樂場所或者活動;第三是大量種植花卉,形成一定規(guī)模;第四是疏通公園內外交通。這四個方面的舉措充分體現(xiàn)出新舊結合的意義。
首先,保留古建是對封建王朝史的尊重和紀念,新的造景則是為了滿足公共園林的需要。第二,娛樂類型既有傳統(tǒng)的也有新興的,比如中央公園有習禮亭、投壺亭,也有行健會、衛(wèi)生陳列所、圖書閱覽室、兒童體育場、溜冰場、高爾夫球場等;先農壇公園有秋千圃、蹴鞠場、古藝游習社,也有書畫社、書報社,還舉辦放焰火和放電影等活動。還特別要提到的是這里開設的茶館,如中央公園的“來今雨軒”,環(huán)境幽雅、座位舒適,成為當時北京名流的聚會、休閑場所。一位文人這樣評價當時中央公園的茶座:“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北平,北平頂好的地方是公園,公園中最舒適的是茶座。”[4]8舒適二字正是茶座作為新興休息場所的特征所在。以往的飲茶處一般為茶樓,同時也是欣賞曲藝表演的場所;現(xiàn)在的茶座設在風景宜人的公共園林當中,重在飲茶聊天。雖然來今雨軒消費較高,非一般平民享受之地。但是像先農壇公園等其他公園內一般也設置茶社,供游園者休憩,其性質和來今雨軒一致,是新舊融合中新傳統(tǒng)的誕生。第三是種植花卉,這個看起來對于園林來講不過是個基礎工程,仔細做起來卻不一樣,這里面也顯示出了市政公所的在尊重傳統(tǒng)上的不凡見識。以中央公園為例,廣植花木中,尤以牡丹、芍藥、丁香、海棠和太平花為最盛。這些恰恰是傳統(tǒng)上北京人春日郊游賞玩的花種。④第四是交通。傳統(tǒng)上外城的廟會和游覽勝地通常也在當令之時游人如織,但畢竟有時節(jié)的限制,且路程遠,交通不便。將公園開在城內,從根本上解決了距離問題。公園營造者還專門疏通公園周邊地區(qū)的道路,方便人車行走。前面提到的公共電車路線有兩條都經過中山公園。
公園的營造者和運營者不僅在選址和園內布局上注意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結合,而且也在園內“活動”時間和內容上有意識地利用傳統(tǒng)資源和引入新鮮事物。首先是開園時間或者選擇新式節(jié)日,如中央公園于陽歷1月1日正式開放,或者選擇傳統(tǒng)年節(jié),如先農壇城南公園于陰歷5月5日正式開放,以后每到重大節(jié)日都舉辦盛大的游園活動,吸引游客。其次,公園定期舉辦文化活動,既有新式的也有傳統(tǒng)的,豐富市民的游園樂趣。如中央公園舉辦很多畫展,先農壇城南公園舉辦焰火觀賞和電影觀賞,北海公園舉辦盂蘭會和溜冰大會,地壇京兆公園⑤則多舉辦各界名流的講演。第三,有意識地引導民眾利用公園開展健身運動。如改造地壇而建的京兆公園其中一個重大舉措就是將園內南部一個荒草叢生的大坑,改建為體育場,北面設置各種器械,東面為網球場,南面為籃球場、足球場和田徑場等。諸多公園都有不同規(guī)模和類型的體育設施(見表1),從當時一些報刊上的圖片報道來看,民眾積極利用這些場地和設施進行體育鍛煉。
由此來看,民國時期北京城區(qū)開放的公園不僅僅是單純的風景勝地,而是一個為廣大市民提供游覽、休息和開展文娛活動的公共場所。除了節(jié)假日,星期日休息制度的推行,⑥也促進了來這里游玩的市民人數(shù)日漸增多。[4]57根據文人隨筆,甚至在平日里利用晚間,一家人或者呼朋引伴來公園休閑的游客也不少。[4]13,22可以說民國時期北京城區(qū)開放的公園為這座城市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型的業(yè)余生活時空。
四、結語
綜上所述,民國時期北京城的業(yè)余生活空間經歷了一個從封閉、分散和不均衡,轉向開放、溝通和漸趨均衡的變化。這個變化可以簡單演示為下面兩幅圖式(圖1、圖2)以作對比。
圖1 封閉、分散和不均衡的業(yè)余生活空間格局 圖2 開放、溝通和漸趨均衡的業(yè)余生活空間格局
從以上關于北京城建工程的描述來看,城市業(yè)余生活空間的公共化進程似乎非常順利且有效,道路交通的全面整治不僅打通了內外城之間的封閉格局,而且內城中和外城中的交通環(huán)境也有大幅改善,更重要的是這些變化的主要目標就是營造和加強城市的商業(yè)和娛樂業(yè)中心區(qū)域,為市民的消費、休閑創(chuàng)造便利條件。不過事實上,同類工程的開展并非一帆風順,而且特別是與其他盲目的破壞性的城市空間格局改變相比較,市政公所為主導的城建工程更為理性和謹慎。
比如城門和城墻的變化。民國初年實際上拆除城墻的呼聲更高,但以朱啟鈐為代表的市政公所卻沒有搞大拆大建,而是審慎地對城門和城墻加以改造和利用。當時這種保護觀點和行動的理論依據來自留美學者白敦庸提出的《北京城墻改善計劃》,核心思想有三個:第一,北京城城墻的防御功能弱化或者消失了,但在治安、防災、衛(wèi)生和考古方面仍然可以繼續(xù)發(fā)揮作用;第二,北京城城墻沿線并非全是商業(yè)中心,交通并非全面擁擠,而且全面拆除城墻要耗費巨大的財力和人力,如此做不經濟;第三,可以通過合理改善,比如進行現(xiàn)代化的裝修、開設茶肆、冷飲店、圖書館、舉辦音樂會、放映電影,另外全面進行綠化,從而使古城墻成為環(huán)繞古都的一座立體花園。朱啟鈐的正陽門改造正是以此為藍圖的一個成功范例。不過朱離職后,⑦拆城墻的觀點又占了上風。
總結來看,市政公所不僅僅是修修路、搞搞建設而已,他們有一個更遠大的目標,即通過城市改造來轉變市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觀念。到底為什么要建公園,他們有明確的指導思想。1914年《市政通告》第2期上有“公園論”專輯,介紹英、德、法、美等國的公園體制,并且節(jié)譯了日本安部磯雄的《公園論》。根據通告,市政公所將“公園”視作為除衣食住行之外,一座現(xiàn)代城市必不可少的要素。他們認為,現(xiàn)代的公園和傳統(tǒng)意義上的園林不同,首先園林姓私,公園姓公,其次園林主風景,公園主休憩,是在城市內為廣大市民提供游覽、休息和開展文娛體育活動的公共場所。因此在選址上他們充分考慮了空間上的公共化程度;而且在布置和設施上充分考慮如何讓市民游園的同時,休息和鍛煉疲勞的筋骨,獲得精神文化上的享受。
不過,即使是市政公所主導的工程中也存在興盛一時即銷聲匿跡的現(xiàn)象。比如1914年由市政公所主導新建的一處新城區(qū)——位于宣南的香廠,聘請西方建筑設計師參與設計,全面采用當時西方國家城市建設理念,建成后一度在北洋政府時期成為北京最西化、最繁華的地區(qū),集購物、餐飲和娛樂為一身。1927年北伐戰(zhàn)爭后,國民政府南遷南京,香廠從此不振。再如,先農壇城南公園開放后,并沒有出現(xiàn)中央公園游人如織的情況。于是為了改善此種情況,1918年在外壇北部建成“城南游藝園”,一時成為最吸引人的商業(yè)游樂園,但是僅存在兩年便歇業(yè)了。1925年頗費周折開放的地壇京兆公園,不到三年的時間就出現(xiàn)經營困難,以后受時局影響不斷遭破壞,終于在1937年完全關閉。另一方面卻又有工程之外的游園點形成,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是什剎海。在民國時期公園開放的熱浪中雖然沒有包括什剎海,但卻有記者稱這里是北京唯一一處免費的平民公園。類似還有一些公園開放成敗的事例。比如當時有觀點認為中央公園的成功在于位置,[5]141可是位置相當?shù)奶珡R在1913年一度被改為和平公園,開放數(shù)日后便重新關閉了。再者沒有門票被認為是什剎海受到市民普遍歡迎的原因之一,[4]23但是前面提到的先農壇公園票價比一般公園低廉,卻沒有比其他公園更吸引游客。[5]159
對此,筆者另有一個思考,即用中央公園、什剎海、天橋這樣的成功案例,和先農壇、香廠這樣的失敗案例相比較,其中固然有經濟、政局等因素的影響,但是可能更為根本的原因是近代新型的大規(guī)模游樂園、豪華奢侈的游樂中心等娛樂形式并不適合北京這座城市的性格。北京被稱為文化古都,她的性格和十里洋場的上海不一樣,北京文化的一半是政界名流和文化名流的文化,因此才有清代宣南文化的形成和中央公園在民國時期的走紅。即使是普通市民,他們也特別喜愛富有歷史傳統(tǒng)和文化傳統(tǒng)的戲曲、曲藝和雜耍等,因此才有天橋、什剎海這樣匯聚了傳統(tǒng)文化的平民游樂中心的形成。香廠、城南游藝園只能贏來一時之盛可能是因為它們在娛樂方式的主要模式上是西化的?;诖?,筆者認為對于民國時間北京業(yè)余生活方式的研究還僅僅是一個開始,下一步應該以區(qū)域為單位選擇有對照意義的個案,針對具體的娛樂生活模式進行深入研究,印證是否存在一個所謂合乎“文化性格”則成,反之則敗的問題。如果成立,那么到底在業(yè)余生活傳統(tǒng)上,民國北京的文化性格是什么,應該是一個饒有興味的課題。
總之,業(yè)余生活的空間問題,簡單來說是人們可以到哪兒去玩和玩什么的問題。對于個人而言,這可能僅僅是興趣和財力的問題,但對于一座城市而言,則是關系市民生活質量的大事。民國初期北京市政公共工程開展的城市道路改造和公園開放兩項重大舉措中,通過空間資源的公共化締造新型業(yè)余生活空間的策略和實踐,值得探究和借鑒。
注釋:
①地壇位于安定門外,緊鄰內城,因此這里也將它列入。
②1914年10月,故宮部分大殿對外開放,舉辦古物陳列展覽,1925年10月10日正式對外開放。
③朱啟鈐在擬定開放公園的名單中是將天壇列為第一位的,不過受袁世凱復辟事件影響,未能實現(xiàn)。
④法源寺的丁香、崇效寺的牡丹、三官廟的海棠、大覺寺的桃花、豐臺的芍藥、閔忠寺的菊花等在不同朝代聞名京城。
⑤民國元年定都北京后,順天府改稱京兆。
⑥這本身也是市政公所開放公園的一個目的所在。1914年11月《市政通告》第2期發(fā)表《社稷壇公園預備之過去與未來》中特別談到“現(xiàn)在星期休息,中國已然通行,但是通都大邑,沒有個正當?shù)挠瓮娴靥帯?。同文中還提到,社稷壇先期在國慶日暫行開放了三天,當時每天的游人超過了一千,于是在整修期間,試行了每星期六和星期天售票游覽。
⑦因參與袁世凱復辟事件,朱啟鈐于1916年離任內務總長,雖仍為北京市政督辦,但不久受到通緝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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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ctics and Practice of Building New Public
Entertainment Space During the Minguo Period
PANG Jianchun
(ForeignLanguageDepartment,HongikUniversity,Seoul121791,Korean)
Abstract:Enjoying spare time does not necessarily mean killing time. An excellent public space for people’s amateur life ensures that citizens can release their life burden and liberate individual personality, which is vital for the health of a socie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mateur life style, this paper takes Beijing—the political center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1912-1949)—as a case, to study the tactics and practice of building new public entertainment place for the public during the transformations of the old city and the process of building new city. Focusing on the construction of city roads and park opening by the municipal government, this paper explores how this series of urban construction projects break the traditional closed pattern of the feudal system. And it analyzes the idea of creating new experiences and lessons of the ideal public amateur life space. Special attention has been paid to the connection of old commercial centers between inner city and outer city resulting from the remolding of city gates and the designing of the roads between the inner city and the outer city. Moreover, the author sheds light on the features and influences of two measures taken, namely, the remolding of royal altars, temples and palaces, and the parks built, by integrating traditional concepts and new ideas, for citizens to spend their leisure time.
Key words:the amateur life space; Beijing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construction projects by the municipal government; the park
(責任編輯傅新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