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敏
[摘要]余華的寫作從20世紀80年代始,就一直延續(xù)著“死亡”母題的敘事特征。在“死亡”的意義闡釋中,余華完成了從先鋒到現(xiàn)實,從西方主義到東方文化,從暴力關學到民間生存問題研究的轉型。這種對“死亡”母題的執(zhí)著和深化,既有關于作家本身的經(jīng)驗,又相關于魯迅的影響。
[關鍵詞]余華;死亡;人性;魯迅
一、“死亡”意義的轉換
余華一度迷戀于“死亡”的敘述?!八劳觥睂τ?0年代末的余華來說,成就了一種先鋒的姿態(tài)。他從這個命題上找到了超越自身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小說主題:若干恒久的但永無答案的形而上的“死亡故事”;同時又把這些故事與中國的歷史、文化相連,進行著一種反諷式的解構。所以我們看到了《古典愛情》中,古而有之的為生存本能的“食人”:饑荒引發(fā)的“易子而食”和人肉買賣,給千年美化的才子佳人故事重寫了猙獰的結局;《現(xiàn)實一種》中,兄弟妯娌、父子叔侄罔顧人倫的“互殺”和報復;《死亡敘述》貨車司機出車禍后,逃匿獲得了“生”,而承擔獲得了“死”;更有《一九八六》,跨越時空而來的政治虐殺:盡管這種政治已經(jīng)被證實為錯誤,但社會、人情都在繼承著虐殺的遺跡。在一系列的死亡書寫中,余華更觸及到歷史、文化之后的“人性”問題,人性冷酷、麻木、自私的本能在死亡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鮮明?!八劳觥边€給予了余華前期小說一種藝術上的力量。在對各種死亡形態(tài)的津津樂道下,余華小說總是彌漫著一股血腥縹緲的味道,灰色的環(huán)境、黑色的人性和鮮紅的血液,組構成暴力美學,成為小說的總體基調。
90年代初的余華,開始了和大眾閱讀情緒的和解。或者說他用“生存”的觀念,代替了“死亡”,也成就了一種對底層“溫情”的贊美?!对S三觀》中的不斷的“賣血”是一個底層的平凡人對生存、愛情、親情、責任的擔當,在余華講述的“賣血”故事中,“血液”的意味由讓人厭惡和恐懼的,變成了讓人同情和敬佩的?!痘钪烽_始講述一個人一生中遭遇的種種死亡事件,從祖父、朋友、妻子、女兒、女婿、外孫,“死亡”成為對福貴生存意念不斷打壓的事件,然而,福貴終歸是活著,“活著”本身就是價值。因此,值得注意的是,對“生”的贊頌,并不是對“死亡”的跨越和遺棄。相反,“生存”和“死亡”相互依存,印證,成為了一首悠揚的民歌。余華曾談到一首美國民歌《老黑奴》:“老黑奴經(jīng)歷了一生的苦難,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的對待世界,沒有一句抱怨的話?!边@里,我們看到生與死,變成了對底層文化寶貴的堅韌性的證明;人性,也從虛幻的本能的西方概念開始變得具體、踏實和富有中國底層特色。
經(jīng)歷了“死亡”到“生存”的轉型,相當長一段時間后,《兄弟》成為了兩者的又一次銜接。余華似乎在此想融合起屬于他小說的一切特質:生存的和死亡的,歷史的和當下的,冷酷的和溫情的;然后用一種屬于李光頭式的荒誕來統(tǒng)攝全篇。李光頭和宋鋼兩異姓兄弟曾經(jīng)以堅韌的情義度過了饑餓、瘋狂的“文革”時期,也經(jīng)歷了父親宋凡平、母親李蘭的死亡;但是到了一個看似文明的新時期,金錢成為對人性新的考量,并刺激著人本能欲望的宣泄,于是宋鋼死了,而李光頭過著富有空虛的生活?!缎值堋诽蕹恕对S三觀賣血記》、《活著》單一的情節(jié)反復(“賣血”/“死亡”),也解除了單純的“溫情”,李光頭是一個伴隨社會畸形成長的成功者,他最終在金錢中“生存”著;而宋鋼,作為傳統(tǒng)禮義的代表者,被迫“死去”?!吧妗焙汀八劳觥保貧w到了世俗中命運的判定。
2013年余華推出了長篇《第七天》?!兜谄咛臁肥且徊看┰健八劳觥钡男≌f。頭七,在中國文化中是聯(lián)系著陰陽的中間時段;七天,也是西方文化中“創(chuàng)世紀”的時間。主人公楊飛由生而死,是死亡的親歷者也是見證者。在他死后“七天”中,透過這個亡靈的眼睛,再述著各式各樣的現(xiàn)世故事和描繪亡靈世界。在現(xiàn)世故事中,有被金錢夭折的愛情,有暴力拆遷,有刑訊逼供,有醫(yī)院私下把死嬰當醫(yī)療垃圾處理:直面著社會中隱藏的種種陰暗。因此不少評論認為,余華的“死亡”已經(jīng)變成新聞串燒,落入簡單的反映論,喪失了形而上的意義。但余華拒絕僅僅把他的“死亡”理解成控訴的方式,與這些目不暇接的現(xiàn)世丑陋相對,他更認為自己在創(chuàng)造一個“死后”的烏托邦。在亡靈世界里,既延續(xù)著現(xiàn)世的等級、家(墓地)的歸屬,更有一個美好的給那些最底層的無“家”可歸者棲息的“死無葬身之地”?!澳抢飿淙~會向你招手,石頭會向你微笑,河水會向你問候。那里沒有貧賤也沒有富貴,沒有悲傷也沒有疼痛,沒有仇也沒有恨……那里人人平等?!庇嗳A在“死無葬身之地”里投注了全部的溫情:理解、仁愛、和諧、平等;這個亡靈世界,才是《第七天》想要提供的新質。
二、“死亡”母題的生成
余華對“死亡”的依戀,有幾方面原因:1、童年經(jīng)驗。余華是醫(yī)生的兒子,也曾當過牙醫(yī)。醫(yī)院和其間的死亡,構建過他生存的空間;同時,他又出生和成長在一個帶著暴力遺跡的時代,有血腥味的大字報和荒誕的死亡事件形成了他對人性與死亡關系的最初認知。2、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影響下的“死亡”意義。不僅是余華,應該說80年代末的整個先鋒群體都迷戀著“死亡”敘事。他們從西方現(xiàn)代主義小說中汲取了理念和技巧,“死亡”本身的荒誕性、陌生化和終極性,被用來彌補這個群體在時代寫作中感到的經(jīng)驗不足。3、魯迅的影響。余華自言,他在寫作和閱讀中重新認識了魯迅。魯迅是擅長寫死亡的。他的小說中,阿Q,夏瑜,華小栓、祥林嫂、孔乙己、魏連殳、子君,都一一死去,他用死亡來對國民性和中國的黑暗現(xiàn)實做最后嘲諷。而在《野草》這部具有深刻自剖性質的散文詩集中,具有濃重的“死亡”情結:“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jīng)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jīng)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睂Α八劳觥钡母璩c對“生存”的贊美相互印證,也成就了余華90年代后對“死亡”新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