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挺
(成都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 成都61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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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寓居成都的活動空間與城市意象及其東歸記憶
楊挺
(成都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成都610106)
摘要:陸游在成都的城市穿行與空間書寫,表現(xiàn)出區(qū)域確認、道路憑借、節(jié)點進入與標志識別等多種意象方式。這些城市印象成為東歸之后詩人成都記憶的主要內(nèi)容。
關(guān)鍵詞:陸游;成都;空間;城市;意象
陸游寓居成都期間①,足跡遍布城市的東南西北,對其間地理景觀與地方風物,至為熟悉。甚至在他離蜀東歸之后,仍然對成都生活深深眷戀?!懊恳粋€人都會與自己生活的城市的某一部分聯(lián)系密切,對城市的印象必然沉浸在記憶中,意味深長?!盵1]1在陸游的成都穿行與城市書寫以及東歸回憶中,城市意象之密集②,以及環(huán)境意象化方式之多元③,引人注目,值得深入探究。
一、從草廬到浣花村:被識別的共同特征
陸游寓居成都,其初寓于花行官居④,而后于笮橋之東,借寓僧廬⑤,直至受詔東歸。在成都的日子里,詩人以寓居之草廬為中心,西向浣花溪、青羊?qū)m,北向石犀祠、金雁橋⑥,東向萬里橋、合江園(蜀苑),南向惠陵、武侯祠,頻頻出游⑦。隨著詩人的漫步或騎行,一個多圈層的活動區(qū)域漸次展開⑧。
(一)閑處天教著放翁,草廬高臥笮橋東:與情景相聯(lián)的習慣
在城南筰橋之東有座草廬,是詩人陸游的寄居之所?!懊恳涣晳T都同一個情境相聯(lián)”⑨,陸游的日常生活,與他寓居的草廬緊密相關(guān)⑩。
其詩《寓舍書懷》有云:“春從豆蔻梢頭老,日向樗蒱齒上消。叢竹曉兼風力橫,高梧夜挾雨聲驕?!盵2]卷六,523隨著春天的過去,豌豆梢頭(蜀地俗稱豆尖)漸漸變老;詩人把玩著樗蒱,看著日頭西落;在風力吹拂之中,清晨的竹子更顯橫勁;夜雨聲中,高高的梧桐越發(fā)矯健。又《幽居晩興》有曰:“借鉏劚藥喜微香,汲井澆花趁晩涼”[2]卷七,574,向鄰居借來鋸子鋸斷藥材,詩人喜歡那種淡淡的香味;趁著傍晚的涼爽,從井里打水上來澆花。寓居的草廬是一個“可意象性較好的環(huán)境”,詩人很快產(chǎn)生了“家的感覺”[1]85。
夏天的晚上,剛剛洗過澡,詩人閑居無事,漫步溪園,“斷續(xù)風蟬噪,俯仰露葉翻”(《晩步》)[2]卷七,585。由于有風,蟬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凝露的樹葉上下翻飛?!霸鲁稣瘴鞅?,參差見檐痕”,月亮照著西壁,屋檐的輪廓映在墻上,參差不齊。因為疏懶,詩人不愿把頭發(fā)盤起。風吹過后,涼意深入發(fā)根。面對江流,揮動羽扇;對著月亮,傾倒酒杯?!颁交ㄖ畺|當筰橋”(《夜聞浣花江聲甚壯》)[2]卷六,515,草廬與筰橋很近?!皦崖暶繏独子隀M”,晚上睡覺之時,可以聽到浣花江的水流聲。詩人已經(jīng)在這個區(qū)域找到棲居的空間依托。
淳熙七年(1180)四月十九日,東歸之后的詩人,因提舉江南西路常平茶鹽公事,身居撫州任所。其《初夏》詩有云:“百葉盆榴照眼明,桐陰初密暑猶清”[2]卷十二,955,榴樹的百葉令雙眼明亮,桐樹的樹葉剛剛長得茂密。夏季初來,天氣還算清爽?!吧钌詈熌欢认憧|,寂寂房櫳聞燕聲”,從深深的簾幕后面?zhèn)鱽砜|縷香氣,寂靜的櫳房前聽到燕子的聲音?!凹氺言娏膽{棐幾,靜思棋劫對楸枰”,詩人在茶幾上推敲詩句,或是對著棋盤思考打劫(圍棋術(shù)語)的手段。此情此景跟成都草廬如此的相似,令詩人頓生懷念,“浣花光景應如昨,回首西州一愴情”,不禁悲從中來。
(二)老病愁趨畫戟門,天教高臥浣花村:融入環(huán)境而不愿離開
淳熙三年(1176)四月,居于浣花村的陸游,《晩興》有云:
老病愁趨畫戟門,天教高臥浣花村。[2]卷七,582
詩人自嘆本是老邁病弱,深懷憂愁,高臥于此浣花村中。他獨自前往山林,與屠夫、漁翁為伍?!芭d來倚杖清江上,斷角踈鐘正斂昏”,興致來時,拄杖漫步于清江之上。黃昏時候,聽取斷角疏鐘。
最可喜的是,春天的時候,江邊開滿杏花,“我行浣花村,紅杏紅于染”(《江路見杏花》)[2]卷八,642;經(jīng)??梢钥匆婁交ㄅ敖^女兒雙髻丫,常隨阿母供桑麻”(《浣花女》)[2]卷八,657,正如阿格妮絲·赫勒所說:“我們的日常生活具有邊界,它是我們行動和運動的有效輻射的極限?!盵3]256浣花村就是陸游日常生活的邊界,構(gòu)成他行動的范圍。夏秋之時,詩人晚上出去走走,“紅藤拄杖扶衰病,村北村南破夜行”(《夜行》)[2]卷八,670,他拄著紅藤杖,支撐著衰病的身體,在村南村北,破夜而行?!伴e繞長堤逐螢火,戲臨荒沼問蛙聲”,在長堤之上追逐螢火蟲;面對荒沼,聽取老龜?shù)穆曇簟Q亟拈L堤、江邊的荒沼,都是他在此區(qū)域隨意游走的空間憑借。
正如凱文·林奇所說:“環(huán)境是原始文化的一個完整組成部分,人們在其中工作、繁衍、生息,與之和諧相處,幾乎每時每刻,他們都將自身完全融入環(huán)境而不愿離開?!盵1]92在浣花溪畔的生活,頻繁地出現(xiàn)在詩人的東歸記憶之中。淳熙八年(1181)十二月,詩人在夢中作詩,有“路平沙軟凈無泥,香草豐茸沒馬蹄”之句(《夢中作》)[2]卷十四,1110。在夢境之中,平坦的路上,是細細的沙,極干凈,沒有一點泥土。香草長得茂盛,剛好淹沒了馬蹄。“搗紙聲中春日晚,怳然重到浣花溪”,春天的夜晚,傳來一陣陣搗紙的聲音。呵!詩人恍然又回到了浣花溪。
(三)散懐絲管繁華地,寄傲江湖浩蕩天:具有連續(xù)線索被識別
在陸游的筆下,成都是一個“高度可意象的城市”,吸引了詩人“視覺和聽覺的注意和參與”[1]7。淳熙三年(1176)五月,詩人于席上有作:
綠波畫槳浣花船,清簟疏簾角黍筵。一幅葛巾林下客,百壺春酒飲中仙。
散懷絲管繁華地,寄傲江湖浩蕩天。(《席上作》)[2]卷七,588
浣花溪邊的游船,綠水畫槳,相映成趣;竹席做的疏簾,角黍做的筵席。林下之客,一幅葛巾。百壺酒中,成就酒仙。詩人向往閑散,所以來到這絲管喧鬧的繁華之地。成都,它看起來“適宜、獨特而不尋?!?。
凱文·林奇指出:“城市的區(qū)域,在最簡單意義上是一個具有相似特征的地區(qū),因為具有與外部其它地方不同的連續(xù)線索而可以識別。[1]79《醉題》有云:“裘馬清狂錦水濱,最繁華地作閑人?!盵2]卷八,631這是詩人裘馬清狂,游玩于錦水之濱的寫照與概括?!敖饓赝都薄按湫鋫鞅北臼浅啥嫉某R娚罘绞?;“笙歌圍里,錦繡叢中”(《憶秦娥》)[4]卷四十九,306構(gòu)成了錦繡之都的“特征的連續(xù)性”;“醉帽傾欹歌未闋,罰觥瀲滟笑方嘩”(《夢蜀》)[2]卷四十一,2596,即使歸居山陰,它們?nèi)匀粴埩粲谠娙说挠洃浿小?/p>
東歸之后,一日,在山陰幽齋之中,詩人支著枕頭聽取夜雨之聲。“憶在錦城歌吹海,七年夜雨不曾知”(《冬夜聽雨戲作二首》其二)[2]卷十,835,他想起在成都之時,歌聲如海。居蜀七年,竟然從未聽到夜雨的聲音。“最憶銅壺門外路,滿街歌吹月如霜”(《湖村月夕》其二)[2]卷十三,1067,特別是銅壺門外的那條路,歌吹喧天。當時,天上的月亮如霜般清亮。詩人在山陰的樵風溪上蕩起扁舟,再次想起當年在成都濯錦江邊的游賞,“豪竹哀絲”(《秋興》)[2]卷十四,1143,歌舞喧天。無論是錦江邊上、銅壺門外、浣花船中,“這種場所感本身將增強在那里發(fā)生的每一項人類活動,并激發(fā)人們記憶痕跡的沉淀”[1]91,“爽砧繁杵又驚秋”,雖然夢境終被搗衣之聲驚醒。
二、青羊路與錦江路:觀察的移動通道
隨著詩人的漫步或騎乘,青羊路、錦江路、浣花江岸、南出笮橋,幾條道路漸次展開,方向明確,路線清晰。
(一)錦官城外青羊路,常記當年小獵回:成為一種體驗的出行
淳熙四年(1177)正月,“射雉歸來夜讀書”(《讀書》其一)[2]卷八,625,自謂“退藏只合臥蝸廬”的詩人打獵歸來,深夜讀書?;蛟S這正意味著詩人生活由南鄭方式向成都方式的轉(zhuǎn)變。不過,從“村路雨晴鳩婦喜,射場草綠雉媒驕”(《數(shù)日暄妍頗有春意予閑居無日不出游戲作》)的句子中[2]卷九,704,我們?nèi)钥审w察詩人出游打獵時那不可掩藏的喜悅心情。
當“(出行)本身也成為一種體驗”[1]75,成都游獵的日子,令詩人印象深刻,在其腦海之中時時浮現(xiàn)。淳熙五年(1178)秋,東歸之后的詩人行于浦城道中,有《宿魚梁驛五鼓起行有感》二首,其一有云:
憶從南鄭客成都,身健官閑一事無。分騎霜天伐狐兔,張燈雪夜擲梟盧。
百憂忽墮新衰境,一笑難尋舊酒徒。投宿魚梁溪繞屋,五更聽雨擁篝爐。[2]卷十,844
詩人想起當初從南鄭到成都,身體強健,官職閑散。在霜天之日,騎馬打獵;在雪夜之時,張燈賭博。東歸之后,百憂交集,頓墮衰境。即使一笑付之,但亦苦于酒伴難尋。投宿魚梁,一支溪水繞屋而流,五更時候難以入眠。只能對著火爐,聽那下雨的聲音。在此孤獨凄清之時,更顯對成都射獵生活的刻骨思念。
淳熙五年(1178)九月,《懷成都十韻》有云:“斗雞南市各分朋,射雉西郊常命中。[2]卷十,825”對于歸居山陰的陸游來說,西郊射獵與斗雞南市都是成都記憶的重要部分。慶元三年(1197)冬,詩人《春近山中即事》其一有云:
乞得松楠手自栽,結(jié)茅聊喜避風埃。百年孰與夢長短,萬事只如云去來。
雪后梅花初半吐,身閑樽酒盍頻開。錦官城外青羊路,常記當年小獵回。[2]卷三十六,2347
詩人自問,人生與夢幻,哪一個更長久呢?諸事都像云一樣易聚易散。山陰雪后,梅花初放。此身既然閑散,為何不開瓶暢飲呢?“經(jīng)常穿行的道路當然具有最強的影響力”[1]37-38,或許因為春近山中,此情此景,跟成都之時太過相似,從成都城外青羊路打獵歸來的情景重新浮現(xiàn)于詩人的腦海之中。
(二)十里溫香撲馬來,江頭還見去年梅:沿著道路展開的元素
詩人喜歡成都的梅花,每年都會沿江探梅,“四野云齊初釀雪,一枝梅動已催春”(《對酒》)[2]卷六,533,小雪紛飛,撒滿天空,一枝梅花初萌,預示春天即將到來。“青羊?qū)m里春來早,初見梅花第一枝”(《城南尋梅得絕句四首》其一)[2]卷九,735。詩人先到青羊?qū)m尋梅,見到了那初開的梅花。也到浣花村尋梅,“春回積雪層冰里,香動荒山野水濱”(《浣花賞梅》)[2]卷九,743。雖然春回大到,但仍是積雪層冰。在荒山之邊,野水之濱,詩人聞到了梅花的香味?!笆餃叵銚漶R來,江頭還見去年梅”(《蜀苑賞梅》)[2]卷九,744,自其寓居僧廬前往蜀苑,十里梅花,香味撲馬而來?!?植被的樣式)能夠使它(主要道路)與周圍的道路區(qū)分開來”[1]73,我們可以想見,詩人乘著馬,沿著錦江河岸,從青羊?qū)m、浣花村,直至蜀苑,一路尋梅。那些于不經(jīng)意之間出現(xiàn)的一株一枝,妝扮著沿江兩岸,使此錦江路分外妖嬈。
慶元四年冬(1198),詩人歸居于山陰,“五十年間萬事非,放翁依舊掩柴扉”(《梅花》其一)[2]卷三十八,2463,他仍然保留在成都的習慣,隆冬之時,關(guān)上柴門,外出賞梅?!跋鄰牟粎掗e風月,只有梅花與釣磯”,梅花和釣磯仍是詩人的最愛?!叭藗冋窃诘缆飞弦苿拥耐瑫r觀察著城市,其它的環(huán)境元素也是沿著道路展開布局”[1]35,“青羊?qū)m前錦江路,曾為梅花醉十年”(《梅花》其六)[2]卷三十八,2463,從青羊?qū)m沿江向東,一路的梅花,妝扮著這一條道路,曾令詩人深深迷戀?!扒嘌?qū)m里應如舊,腸斷春風萬里橋”(《梅花絕句》其九)[2]卷十,849,也令歸居山陰的詩人心碎腸斷。
(三)廢苑煙蕪迎馬動,清江春漲拍堤平:細節(jié)順序的具體記憶
淳熙二年冬(1175),春意已濃,詩人乘馬出游:
大城少城柳已青,東臺西臺雪正晴。鶯花又作新年夢,絲竹常聞靜夜聲。廢苑煙蕪迎馬動,清江春漲拍堤平。(《成都書事》其二)[2]卷六,529
大城、少城的柳色已青綠;(咒土寺邊)東臺西臺,雪霽方晴。新年將到,詩人又開始夢見鶯花,夜靜之時,經(jīng)常聽見絲竹之聲。廢棄的苑臺(蜀苑)雖然荒蕪,但足可激發(fā)詩人乘馬出游的興致。因春潮而漲起的江水,拍打著堤岸。我們可以想見,詩人騎著馬,沿著錦江河畔,一路往東?!坝心康牡倪\動必須依靠對獨特細節(jié)順序的具體記憶”[1]93,中間可以看看大城、少城的柳樹,東臺、西臺的雪景,沿江兩岸的景點漸次展開,一直走到蜀苑,這些景觀的“細節(jié)順序”清晰而明確,層次井然。
詩人出游,“青絲金絡白雪駒,日斜馳遣迎名姝”,于花海之中騎馬馳騁已經(jīng)成為“一種連續(xù)的體驗”[1]75?!俺啥己L氖f株,繁華盛麗天下無”(《成都行》)[2]卷四,345,繁華盛麗的海棠是錦繡成都的象征。淳熙五年(1178)二月,詩人乘春出游,作《觀花》一詩:
我游西川醉千場,萬花成圍柳著行。紅錦地衣舞《霓裳》,翠裙繡袂天寶妝。
搜奇選勝日夜忙,不惟燕宮碧雞坊。暮歸奚奴負錦囊,路人爭看放翁狂。[2]卷九,764
成都是一個萬花包圍,柳樹成行的城市。紅錦地衣,舞動著《霓裳羽衣》之舞;翠裙繡袖,著的是天寶年間的妝。只要歌唱一開始,人們就不斷地飲酒。杏梁之間,余音繚繞。黃金籠頭的馬,光彩照路,在繁花茂枝之中,觀賞海棠。詩人沉醉千場,忙著尋花問柳。等到天暮之時,書僮奚奴背著我的詩囊,和我一起回家,旁邊的路人都爭相來看我的狂放?!霸趫鼍爸形覀儾粌H僅是簡單的觀察者,與其他的參與者一起,我們也成為場景的組成部分?!盵1]1況且,怒放的海棠與狂蕩的詩人實在有著太多的精神相通。
三、笮橋、萬里橋與少城:進入的戰(zhàn)略性焦點
凱文·林奇在城市意象研究中對城市交通的節(jié)點十分重視,他指出:“連接點或是交通線的中斷處,不容置疑地對城市的觀察者有一定的重要性,因為人們必須在此作出抉擇。他們在此會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對連接點附近的元素了解得更加清楚。”[1]55由此觀之,陸游的成都穿行也有一些節(jié)點,它們“具有了特別的重要性”,讓我們駐足凝視。
(一)平明南出笮橋門,走馬歸來趁未昏:向另一種結(jié)構(gòu)的轉(zhuǎn)換
“笮橋”是與詩人寓所鄰近的一座橋,也成為詩人向南出游必經(jīng)的一個節(jié)點。對于節(jié)點,凱文·林奇特別指出:
節(jié)點是在城市中觀察者能夠由此進入的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點,是人們往來行程的集中焦點。它們首先是連接點,交通線路點的休息站,道路的交叉或匯聚點,從一種結(jié)構(gòu)向另一種結(jié)構(gòu)的轉(zhuǎn)換處,也可能只是簡單的聚集點,由于是某些功能或物質(zhì)特征的濃縮而顯得十分重要。[1]36
由此觀之,笮橋即是這樣的一個節(jié)點,“顯得十分重要”。
淳熙四年(1177)十二月,詩人《看梅歸馬上戲作》其一有:“平明南出笮橋門,走馬歸來趂未昏。[2]卷九,748”天剛亮的時候,從南邊的笮橋門出城,回城要趁著天還沒黃昏的時候。因為“江郊車馬滿斜暉,爭趁南城未闔扉”(其五)[2]卷九,750,江邊的車馬披著落日的余暉,爭著在南門關(guān)閉之前回到城里,這時會出現(xiàn)交通擁堵。詩人接著寫道,“本為梅花判痛飲,卻嗅梅香消宿酲”,本來為了梅花而決定痛飲一場,出城之后,卻用梅花的香味來消除昨夜的酒意。從笮橋南向出城,以及傍晚之時從笮橋進城,其實即意味著“從一種結(jié)構(gòu)向另一種結(jié)構(gòu)的轉(zhuǎn)換”,因為,城內(nèi)與城外,人們有著不同的心理狀態(tài)與行為方式。
(二)雕鞍送客雙流驛,銀燭看花萬里橋:清晰而強烈地被感知
淳熙三年(1176)二月,一天清晨,詩人經(jīng)過萬里橋,有詩:
曉出錦江邊,長橋柳帶煙。豪華行樂地,芳潤養(yǎng)花天。擁路看欹帽,窺門笑墜鞭。京華歸未得,聊此送流年。(《曉過萬里橋》)[2]卷六,542
清晨,詩人沿著錦江河邊,經(jīng)過萬里橋。長橋兩邊是如煙的柳樹。成都,這豪華行樂之地,正當氣候溫潤、百花開放的時候。人們擁擠在路上,可以看見那些掉落的帽子;從門縫里可看那些掉在地上的馬鞭。既然京華難歸,蜀中風物又如此優(yōu)美,何不憑此以度流年。萬里橋畔的秀麗風景,確實令詩人心醉神迷。
淳熙四年十月(1174),詩人在萬里橋上,餞別好友譚德稱,有詩:
詩人寫道,成都城南有一座萬里橋,蘆根和青蘋之末正隨風飛舞。金玉嵌飾的車子,?;氩?,顯得很??;急澗注坡,猶如青色駿馬,尤為矯健。進入萬里橋門之后,是一段綠色的小徑,優(yōu)美極了。一個飛觀高挑臨水,更顯高峻?!爸蒙砥渲?,感受它與周圍環(huán)境清晰的關(guān)聯(lián),人們能夠精確地進行定位。”[1]60譚德稱離蜀東歸,詩人祝愿好友能忠事明主。對于自己,則是“判無功名著不朽,惟仗詩酒寬亡聊”,在此,萬里橋既是成都東歸吳地的節(jié)點,也成為觸發(fā)人生感慨的象征性景觀。
萬里橋南有一座劉氏小園,詩人偶游于此,清寂無人。當他回頭望時,“朱橋架江面,欄影揺波光。奇哉小垂虹,夢破鱸魚鄉(xiāng)。”(《游萬里橋南劉氏小園》)[2]卷九,754或許“形狀、顏色或是布局都有助于創(chuàng)造個性生動、結(jié)構(gòu)鮮明、高度實用的環(huán)境意象”[1]7,萬里橋的紅色橋面和欄桿,倒映水中,隨著波浪,金光搖蕩,可見“物體不只是被看見,而且是清晰、強烈地被感知”。詩人無意間的一回頭,這座狀如垂虹的萬里橋,竟是如此的美麗!
開禧二年(1206),已經(jīng)八十高齡的詩人,再次想起成都,《感舊》其二有云:“雕鞍送客雙流驛,銀燭看花萬里橋。三十三年真一夢,茆檐寒雨夜蕭蕭?!盵2]卷六十九,3862乘著雕花鞍馬送客至雙流驛,秉著銀燭去萬里橋邊看花。三十三年了,一切就像夢境一樣。如今歸居山陰,在茅檐之下,寒雨之中,夜色的凄清冷寞,與昔日萬里橋頭的繁華濃艷構(gòu)成強烈的反差。
(三)繡轂金羈三十里,至今猶夢小東門:周圍環(huán)境特征的濃縮
淳熙四年(1177)十月,詩人驅(qū)車出門,“江頭作雪雪未成,北風吹云如有營”(《晚登子城》)[2]卷九,719,江頭的浪花好像下雪一樣,只是積雪未成,即隨波而逝。北風吹散云團,一切都好像事前有所謀劃一樣?!膀?qū)車出門何所詣,一放吾目登髙城”,再往前走,高高的城墻自然映入詩人的眼簾?!澳承┘泄?jié)點成為一個區(qū)域的中心和縮影,……它們因此成為區(qū)域的象征[1]36”,子城即是如此,它是成都的象征。詩人爬上城墻,放眼遠眺,“城中繁雄十萬戶”,城市繁雄,居民眾多?!爸扉T甲第何崢嶸”,朱門甲第,何等壯偉?!懊級岩財?shù)千里”,“安危自古有倚仗”,子城城墻是驅(qū)車東行中的節(jié)點,更使詩人聯(lián)想到蜀中倚仗與邊境安危的生死相關(guān)。
小東門是向東出游的節(jié)點,詩人曾經(jīng)由此出城觀梅,“東風吹梅花,爛漫照城郭。晴日千堆雪,偏宜馬上看”(《平明出小東門觀梅》)[2]卷八,628,可以想見,詩人騎著馬,向東尋梅。花瓣漫天飛舞,映照著小東門的城郭。小東門外有趙氏園,“常記東園按舞時,春風一架晚薔薇。尊前不展鴛鴦錦,只就殘紅作地衣。[2]卷十二,999”(《感昔》)晚春之時,殘紅遍地,詩人出尊按舞。出小東門外,荒野之中有一株千葉朱砂海棠,“奇麗絕代”,詩人嘆為觀止。
嘉定元年(1208),詩人已歸居山陰,有詩《新春感事八首終篇因以自解》其五云:“錦城舊事不堪論,回首繁華欲斷魂”[2]卷七十四,4090,成都的繁華生活令詩人刻骨思念而腸斷心碎?!袄C轂金羈三十里,至今猶夢小東門”。“成功的節(jié)點不但在某些方面獨一無二,同時也是周圍環(huán)境特征的濃縮[1]59”,夢中的小東門顯然不僅僅是其本身的風景,還自然包括詩人趙園按舞賞花的狂放,以及在荒野之中,發(fā)現(xiàn)那株千葉朱砂海棠時的驚喜。
四、學射山、江樓與散花樓:確定身份或結(jié)構(gòu)的線索
成都還有一些具有標志物性質(zhì)的景觀,“標志物經(jīng)常被用作確定身份或結(jié)構(gòu)的線索”[1]36-37,學射山、江樓、散花樓都是這樣的標志性,令詩人在成都之時印象深刻,東歸之后魂牽夢繞。
(一)纖腰裊裊戎衣窄,學射山前看打圍:確認并形成聯(lián)系的物體
淳熙三年(1176)三月,時任四川制置使的范成大在學射山上開宴,詩人以參議官的身份陪同前往,有《三月一日府宴學射山》一詩:
北出升仙路少東,據(jù)鞍自笑老從戎。百年身世酣歌里,千古功名感慨中。
天遠僅分山髣髴,霧收初見日曈昽。橫空我欲江湖去,誰借泠然御寇風。[2]卷七,560
從升仙路出去,偏東而行,即可到達學射山。詩人據(jù)坐馬鞍,自嘲其實是一個老兵了。沒想到一生沉溺酣歌,至今功名無成,只剩下無限的感慨。濃霧圍繞的學射山,從遠處望去,只能看見隱約的影子。等到霧散的時候,才能看見朦朧的太陽?;蛟S,詩人在此,場景既與南鄭生活有某種相似,又感受到成都生活的巨大差異,于是生出縱游江湖的想法。顯然,學射山是一個涉及陸游“理想和傳統(tǒng)”的地方[1]91。詩人想要橫空而去,歸隱江湖,只是可惜無法像列子那樣御風而行。
學射山甚至沉浸入詩人記憶之中。淳熙七年(1180)四月,作者在撫州。有《感舊絕句》詩,其四云:
十月新霜兔正肥,佳人駿馬去如飛。纖腰裊裊戎衣窄,學射山前看打圍。[2]卷十二,960
十月的時候,剛剛下霜,此時正是狐兔長肥的時候。有佳人穿著細窄的戎衣,乘著駿馬飛馳而去,更顯纖腰裊裊?!澳切┑谝谎郾隳艽_認并形成聯(lián)系的物體,并不是因為對它的熟悉,而是因為它符合觀察者頭腦中早已形成的模式?!盵1]5佳人一騎飛馳,當年成都學射山上圍獵的情景在他腦海中頓時閃現(xiàn)。這不是因為詩人對它熟悉,而是因為它符合詩人對學射山前騎射生活的固有模式。
(二)淋漓百榼宴江樓,秉燭揮毫氣尚遒:共同的記憶和符號源泉
“短劍隱市塵,浩歌醉江樓”(《步萬里橋門至江上》)[2]卷八,619,江樓之上,放歌醉飲,已是詩人大隱隱朝市的象征性行為?!凹庇晗礆堈?,江邊閑倚樓”(《江樓》)[2]卷八,658,夏天的一場急雨,將天空洗得干凈。詩人站在江樓之上,順著東流的錦江遠望,“日依平野沒,水帶斷槎流”,太陽向水平線隱沒,江水載著小船駛?cè)?。顯然,江樓是一處極易觸發(fā)人生感慨的標志性景觀。淳熙四年(1177)正月,一日,詩人偶過浣花村,想起當年在江樓的一段舊事,有《偶過浣花感舊游戲作》一詩:
憶昔初為錦城客,醉騎駿馬桃花色。玉人攜手上江樓,一笑鉤簾賞微雪。寶釵換酒忽徑去,三日樓中香未滅。市人不識呼酒仙,異事驚傳一城說。[2]卷八,627
詩人回憶,剛到成都之時,喝醉之后,騎上駿馬。與玉人攜手,同登江樓。在簾鉤之后,欣賞微雪中的市景。寶釵換酒,開壇暢飲。數(shù)天之后,酒香也未消散。市民當時驚為酒仙。這件事很快在整個城市都傳開了?;蛟S,江樓太適合暢飲了。詩人到此,情懷與氛圍自然相融。淳熙四年(1177)十月,詩人又有《江樓醉中作》:
淋漓百榼宴江樓,秉燭揮毫氣尚遒。天上但聞星主酒,人間寧有地埋憂。
生希李廣名飛將,死慕劉伶贈醉侯。戲語佳人頻一笑,錦城已是六年留。[2]卷九,707
詩人在江樓之上飲酒,酣暢淋漓,百壺不懼。又秉燭揮毫,氣勢遒勁。在生之時,希望能像李廣那樣以飛將軍名世,死后像縱灑的劉伶那樣得獲“醉侯”的封贈。這曾經(jīng)是詩人的愿望。但此時,在江樓之中,詩人與佳人戲語,佳人總是報以一笑。詩人頓生感慨,到成都已經(jīng)有六年了。江樓的暢飲揮毫和戲語佳人怎能宣泄報國無門的愁郁。
淳熙六年(1179)六月,詩人時在建安,倍感孤獨之時,有“淋漓蜀苑酒,散落江樓詩”之句(《風月》)[2]卷十一,886,還是成都江樓和蜀苑時的暢飲作詩的情景令人難忘。詩人也想起當年在成都同時為官的好友譚德稱,“江樓列炬千鍾飲,花市聯(lián)鞍一字行”(《懷譚德稱》)[2]卷十一,863,他們曾于江樓之上,列炬而飲;在花市之中,騎馬并行。江樓是詩人與好友都極為熟悉的“有名有姓的環(huán)境”,它成為陸游與譚德稱(或亦包括當時“玉人”“佳人”)“共同的記憶和符號的源泉”,提示了“對共同文化的回憶”[1]95。
(三)萬里橋西系黃騮,為君一登散花樓:擁有某種意蘊的物體
淳熙二年(1175)六月,詩人到成都不久,有詩云:“我游四方不得意,陽狂施藥成都市。[2]卷六,522”(《樓上醉歌》)人生既不得志,遂放浪市井。成都顯然是一個好地方,“瓢空夜靜上高樓,買酒卷簾邀月醉”,可以登樓買醉。淳熙四年(1177)年,詩人登上散花樓。有《初春出游》詩云:
春風初來滿刀州,江水照人如潑油。犢車芳草南陌頭,家家傾貲事遨逰。萬里橋西系黃騮,為君一登散花樓。半年長齋廢觥籌,興來忽典千金裘。小桃婀娜弄芳柔,紅蘭茁芽滿春洲。壚邊女兒不解愁,斗草才罷還藏鉤。[2]卷八,632
詩人寫道,春風初度,成都已春意盎然。在陽光照耀之下,江水像潑了油一般。牛車壓著芳草,到了南城陌頭,家家戶戶正準備出游。在萬里橋之西,系住那一匹黃騮馬,登上散花樓。吃了半年的長齋,也早已戒酒。此時興致忽來,將千金裘拿去換酒。桃花婀娜,展現(xiàn)著柔嫩的花朵;紅蘭茁壯,新芽長滿春洲。壚邊的姑娘不懂得憂愁,玩了斗草,又玩起了藏鉤。“可憐世人自拘囚,盎中乾坤舞蜉蝣。百年苦知云日遒,問君安用萬戶侯”,詩人從春意中得到啟發(fā):實在不必太在乎功名利祿,應該盡情享受有限的人生。
淳熙七年(1180),詩人在撫州,心情大有不同,有《初秋》一詩:
濕螢相逐照高棟,又見一年風露秋。流落江湖常踽踽,掃平河洛轉(zhuǎn)悠悠。
簿書終日了官事,尊酒何時寬客愁。擬倩天風吹夢去,浩歌起舞散花樓。[2]卷十二,986
螢火蟲飛舞相逐,光亮照明了高樓。又是一年風露之秋了,詩人流落江湖,孤獨前行。掃平河洛、恢復中原的宏愿變得更為渺茫。整日只是應付簿書官事,杯中之酒又如何寬慰得客居之愁?!皵M倩天風吹夢去,浩歌起舞散花樓”,真希望一縷清風將他吹至成都,于散花樓之上再次浩歌起舞?!耙坏┠硞€物體擁有了一段歷史、一個符號或某種意蘊,那它作為標志物的地位也將得到提升”[1]62,散花樓事實上承載了詩人在成都縱情詩酒、享樂人生的一段記憶。
五、結(jié)語:意象單元的整體編組
“棄官若遂飄然計,不死揚州死劍南”(《東齋偶書》)[2]卷十八,1435,陸游一生寓居多地,唯對成都眷戀至深,“嘗有歸蜀之意”[2]卷十八,1435。其子陸統(tǒng)(字子虡)《劍南詩稿跋》有云:“(先君)西泝僰道,樂其風土,有終焉之志?!恍墓涛磭L一日忘蜀也?!盵5]跋,1155周密《齊東野語》亦深有體會,“陸放翁在蜀日,有所盼,……出蜀后每懷舊游,多見之賦詠”[6]卷十五,282-283。而我們想進一步提出的是,陸游“通過對現(xiàn)狀進行刪減、排除、甚至是附加元素,融匯變通,將各部分關(guān)聯(lián)、組織在一起”[1]66,成都在其筆下“才形成最終的意象”。
綜上所述,從寓居草廬到高臥浣花村乃至城市穿越,陸游用他的漫步與騎行,書寫了一個多圈層、多層次的生活區(qū)域:與日常生活習慣緊密相聯(lián)的草廬、深深融入而不愿離開的浣花村、“笙歌圍里,錦繡叢中”的錦城。就道路而言,有承載了詩人騎射記憶的西郊青羊路;有被沿著道路展開而又不經(jīng)意出現(xiàn)的梅花盡情妝扮的錦江路;有細節(jié)順序清晰,可以形成連續(xù)體驗的清江路。就節(jié)點而言,自其廬居南向出城,代表著城內(nèi)與城外、心理狀態(tài)與行為方式結(jié)構(gòu)轉(zhuǎn)換的笮橋;有形狀、顏色鮮明,而清晰、強烈地被感知到的萬里橋;有成為周圍環(huán)境特征濃縮的小東門。就標志而言,有舉行圍獵舉宴而涉及詩人理想與傳統(tǒng)的學射山;有詩人酣飲揮毫,作為與好友共同的記憶和符號源泉的江樓;有詩人浩歌起舞,擁有某種意蘊的散花樓。我們可以說,在成都寓居時,陸游用他身體穿行和詩筆揮灑,使成都成為“一個可讀的城市”,在成都書寫和東歸記憶中,“它的街區(qū)、標志性或是道路”,“容易認明,進而組成一個完整的形態(tài)?!盵1]2
注釋:
①孝宗乾道八年(1172),王炎幕府星散之后,陸游經(jīng)劍門、綿州、漢州到成都,任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其后又通判(或攝知)蜀州、嘉州、榮州,其間多次至成都;淳熙二年(1175)春,再至成都,任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參議官,直至淳熙五年(1178)春應詔東歸,他長居成都達三年之久。參見王定璋《行遍梁州到益州——略論陸游宦游四川的詩歌》(《文史雜志》2009年第4期,第31頁)、牟家寬《陸游在四川》(《南充師院學報》1980年第3期,第28頁)。
②凱文·林奇曾經(jīng)指出:“我們可以從許多地方尋找到有關(guān)環(huán)境意象的資料,比如那些古代或現(xiàn)代的文學作品,旅行或探險雜志,新聞報道或是一些心理學和人類學研究資料等等?!?[美]凱文·林奇著,方益萍,何曉軍譯,《城市意象》,北京: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92頁)其環(huán)境意象研究甚為寬廣的視野,使我們面對陸游詩歌中的成都意象,不斷獲得研究的信心。
③凱文·林奇指出:“我們對城市意象中物質(zhì)形態(tài)研究的內(nèi)容,可以方便地歸納為五種元素——道路、邊界、區(qū)域、節(jié)點和標志性?!?[美]凱文·林奇著,方益萍,何曉軍譯,《城市意象》,北京: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35頁)我們正是在這些元素的基礎(chǔ)之上稍加損益,或以比附,從而展開陸游的成都寓居與城市意象研究。
④陸游《天中節(jié)前三日大圣慈寺華嚴閣燃燈甚盛游人過于元夕》一詩中有“歸途細踏槐陰月,家在花行更向西”一聯(lián)([宋]陸游著,錢仲聯(lián)校注《劍南詩稿》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514頁。本文所引陸游詩句皆出自此本,所引詩作之系年,皆依從錢仲聯(lián)之題解。為避繁冗,以下注釋引陸游詩時只注卷次和頁碼,不再注明版本),其下又有自注:“予官居在花行,距寺(大圣慈寺)數(shù)里?!笨芍疚醵?1175)五月,詩人尚寓于花市官居。
⑤大概其后不久,詩人就移居浣花溪之東的筰橋附近的草廬。陸游《夜聞浣花江聲甚壯》有“浣花之東當筰橋,……壯聲每挾雷雨橫”(卷六,第515頁),表示其借寓之所近于筰橋。而由《過筰橋道中龍祠小留》(卷九,第754頁)等詩,可知他經(jīng)常自此橋出城。關(guān)于筰橋的具體位置,據(jù)《太平寰宇記》載:“筰橋,去州西四里,亦名夷里橋,又名笮橋,以竹索為之,因名?!?[宋]樂史撰,王文楚等點?!短藉居钣洝肪砥呤?,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465頁)?!冻啥汲欠还袍E考》認為1983年擴修寶云庵東側(cè)錦江時,發(fā)現(xiàn)兩岸均有大楠木樁,“與古文獻所記筰橋結(jié)構(gòu)相同,當即筰橋遺址”(四川省文史研究館著《成都城坊古跡考》(修訂版),成都時代出版社2006年版,第104頁)。當時陸游借寓于草廬之中,其詩頗多述及。如《寓舍書懷》有“借得茅齋近筰橋”(卷六,第523頁),《幽居》其二又有“剡曲故廬歸未得,暫從地主借茅茨”(卷八,第656頁),《病酒述懷》云:“閑處天教著放翁,草廬高臥筰橋東?!?卷九,第703頁),可見詩人暫時租住于草廬之中。又由《幽居》其一“殊方飄泊向誰論,小住僧廬亦所欣”(卷八,第656頁),可知借居之草廬實乃僧廬。又《題庵壁》“偶向城南卜草廬,二年混跡寄樵漁”(卷八,第655頁)之句,據(jù)詩題可推測,此詩當即題于所寓僧廬庵壁之上。至此,我們基本可以推定,詩人借寓之僧廬位于筰橋之東,并臨近錦江。淳熙五年(1178)三月,詩人受召東歸,《東歸有日書懷》有云:“萬里橋邊白版扉,三年高臥謝塵鞿?!?卷九,第768頁)筰橋與萬里橋之間距離甚近,并不矛盾。詩人自淳熙二年(1175)五月官居花行移居筰橋之東的僧廬,直至淳熙五年(1178)三月離開成都前夕,一直寓居于此。
⑥慶元四年(1198)冬,詩人歸于山陰,其詩《思蜀》其一,中有“園廬已卜錦城東,……石犀祠下春波綠,金雁橋邊夜燭紅”(卷三十八,第2448頁),由借居之草廬可步行至石犀祠、金雁橋??蓞⒁娝拇ㄊ∥氖费芯筐^著《成都城坊古跡考》對石犀寺的考證(成都時代出版社2006年修訂版,第278頁)。
⑦詩人在成都的活動空間,大概呈現(xiàn)出一個范圍:西至浣花村,“我行浣花村,紅杏紅于染”(卷八《江路見杏花》,第642頁);青羊?qū)m,“青羊?qū)m中竹暗天”(卷八《雜詠》,第664頁)。東至萬里橋,“出門縱轡何所詣,萬里橋南追晩涼”(卷八《雜詠》,第664頁);合江苑(蜀苑),“跌宕放翁新醉墨,凄涼廢苑舊歌臺”(卷九《蜀苑賞梅》,第744頁);南至惠陵,“凄涼漢陵廟,衰草臥翁仲”(卷九《謁漢昭烈惠陵及諸葛公祠宇》,第708頁);武侯祠,“題詩古柏廟”(卷七十二《憶蜀》,第3989頁)。對于陸游的成都游蹤,可參見常崇宜《陸游詩文中的南宋成都初探》(《成都大學學報》1981年第1期)一文。
⑧凱文·林奇對于“區(qū)域”有一個定義:“區(qū)域是城市內(nèi)中等以上的分區(qū),是二維平面,觀察者從心理上有‘進入’其中的感覺,因為具有某些共同的能夠被識別的特征。這些特征通常從內(nèi)部可以確認,從外部也能看到并可以用來作為參照?!?[美]凱文·林奇著,方益萍,何曉軍譯,《城市意象》,北京: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36頁)本文由高臥僧廬、漫步江村乃至騎行成都著眼,將陸游的活動范圍視為“區(qū)域”,其間有小、中、大不同層次的漸次延伸。
⑨見[匈]阿格妮絲·赫勒著,衣俊卿譯《日常生活》,重慶:重慶出版社2010年版,第156頁。共理論雖然主要針對資本主義社會而言,但對本文之陸游寓居成都的日常生活研究仍不乏借鑒意義。
⑩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chǎn)物與使用價值》一文認為:“空間總是現(xiàn)在的空間(present space),一個目前的整體(current totality),而且與行動相互扣連銜接?!?包亞明主編《現(xiàn)代性與空間的生產(chǎn)》,第48頁,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凱文·林奇則指出:“意象的產(chǎn)生是觀察者與被觀察物體之間的一個雙向的過程?!?[美]凱文·林奇著,方益萍,何曉軍譯,《城市意象》,北京: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8頁)受以上理論的啟發(fā),我們對陸游活動空間的研究始終與對他的城市穿行之考察相聯(lián)系。
參考文獻:
[1][美]凱文·林奇.方益萍,何曉軍,譯,城市意象[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1.
[2][宋]陸游.錢仲聯(lián)校注.劍南詩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3][匈]阿格妮絲·赫勒.衣俊卿,譯.日常生活[M].重慶:重慶出版社,2010.
[4][宋]陸游.渭南文集[M].北京:中國書店,1986.
[5][宋]陸游.劍南詩稿[M].北京:中國書店,1986.
[6][宋]周密(撰),張茂鵬點校.齊東野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3.
(責任編輯呂曉英)
The Activity Space and City Image during Lu You’s
Stay in Chengdu and His Later Related Memories
Yang T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Chengdu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106)
Abstract:During his stay in Chengdu, Lu You often walked or rode across the city and wrote much immortal poetry regarding the experiences and impressions afterwards. In his poetry, he used many images such as recognition of areas, identity of sign posts, dependence on roads and entry of key points, etc. Later, these experiences and impressions became the memories about Chengdu which were woven into his poetry time and again after he returned to his hometown.
Key words:Lu You; Chengdu; space; city; image
基金項目:安徽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項目編號:SK2012B471;安徽省省級示范實習實訓中心(84;安徽省省級專業(yè)改革綜合試點,項目編號:2013zy095;校級教學團隊,項目編號:2014xjjxtd01。
收稿日期:*2014-10-10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293X(2015)01-0072-09
doi:10.16169/j.issn.1008-293x.s.2015.01.014
作者簡介:楊挺(1974-),男,貴州銅仁人,成都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