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與其繼續(xù)正確而陳腐地言說“愛情與死亡一樣是文學的永恒主題”,不如換種講法——“男女情事,引人圍觀”。兩者的意思就“讀者接受”而言,其實是一樣的。世上有太多的讀者,愛看主人公獲得(或失去)性快感與愛戀對象的小說,投入的興趣與注意力絲毫不亞于捧讀那些描寫獲?。ɑ蚴洌┚揞~金錢的大部頭。仿佛更有無數(shù)文學實例表明,是“愛情與金錢”確立了現(xiàn)代小說的偉大傳統(tǒng)主題。在此一說前,因有漫長小說閱讀史造就了讀者群的見多識廣,筆者似乎也沒有必要,繼續(xù)“正確而陳腐地”加以舉證了。
筆者在此只想專門贊道:魚禾的短篇小說《向日葵》寫男女情事,寫得不情色、不喧囂、不倦怠、不動情。具有種種特立獨行的長處、好處。當然小說《向日葵》的最妙,還數(shù)上述的末條:不動情。形形色色的濫情已毀掉太多作品,尤其于紙上點染情事之時??煞褚浴安粍忧椤弊鳛閷篂E情的寫作良方,至少在魚禾這一篇作品中是顯現(xiàn)成效了的。色情,作為濫情的弱智化呈現(xiàn),在當代小說史上以世紀初風靡全國的“某城寶貝”造極登峰,此后互聯(lián)網(wǎng)高速發(fā)展造成的視覺色情泛濫成災,導致普遍小說文本的色情倦怠。甚至令九十年代中后期熱門的欲望化寫作也快速冷卻。這些年來,減少小說的色情書寫是一個心照不宣的寫作秘方。在當下一輪輪新的小說寫作進程當中,過多色情鋪陳的小說幼稚病已經(jīng)少見人犯?!断蛉湛芬鄰娜荼苓^此泥淖,運筆灑脫而穩(wěn)重,且一副淡泊之態(tài)。
也許有人要問,《向日葵》的一紙男女情事,不濫情,亦無色情,清湯寡水,看點何在呢?回答這一問題,不妨先比照一下正在被公眾大量消費的“男女情事”文本。最為突出者,當屬新媒體中開辟的種種“情感”欄目或博客。尤其數(shù)家門戶網(wǎng)站的“情感問答”,專事解惑五花八門的男女恩怨情仇,有天文數(shù)字般的點擊率。我讀小說《向日葵》時,恍然間有種“元素相似”感,發(fā)現(xiàn)其中也包含情感欄目諸多“薦文”中的普通“元素”,如:“前任”“單身”“騷貨”“分手”“懷孕”“老媽”“勾引”“家暴”“驗親”等。兩者共有,但并不意味著那些“情感薦文”,就可與先鋒小說《向日葵》相提并論?!断蛉湛冯m有“男女情事”之表,內(nèi)里實則頗具超越“男女情事”的深深意蘊。
“男女情事”怎么個講法?“情感問答”之類的媒體專欄、博客使用的策略,是讓“提問者”上場,傾述其在欲望或情感對象前被忽略、被薄待、被劈腿、被家暴、被……的種種不幸,然后求乞正解。其實,這一個個特殊情感故事中的“被動主人公”,面目都極為相似,而欄目(博客)主持人所要做的(答疑解惑),始終便是向這個不折不扣的可憐鬼灌注某種“主動性”,使其化被動為主動,成為未來情感關系中的主導者。這是一種特別有效的敘事策略,易于讓情感生活不順的讀者產(chǎn)生代入感、同情心,或使境遇相反之人生出優(yōu)越感。亦應知曉,在這一塊虛擬之地里,“男女情事”中的春風得意者,會因讀者的嫉妒心被轟下場;“男女情事”中的作奸犯科者,會因違反公眾道德飽受斥罵。在這里,是容不下“情感故事”的“主動主人公”的。
而小說寫“男女情事”,偏偏還得讓“主動主人公”來引領敘事?!栋ɡ蛉恕吠ㄆ獙懸粋€出軌女人愛瑪“主動”的尋歡覓愛、來回折騰,而被戴了綠帽的“被動主人公”包法利先生,福樓拜讓他在小說開篇即登場,其后似是意識到其“主動性”的欠缺,便將他擱置次席了?!栋ɡ蛉恕肥乾F(xiàn)代小說源起之作,也為其后寫“男女情事”的小說開了個“主動主人公”占位的先河,即便主人公挾持未成年少女大惡不赦如亨伯特(《洛麗塔》),小說的大局走向還是由其主導?!爸鲃又魅斯毙袆硬煌?,引出沖突不斷,情節(jié)曲曲折折,讀者則看得有味而入迷——道德評判在小說中終歸是位居其次的。
于是,回到《向日葵》中,我們便能夠看清了,魚禾在這篇短篇小說里將左小木和戚若樸分別設置成了“主動主人公”和“被動主人公”。正是左小木主動發(fā)起了件件“情事”,令男女相戀的情節(jié)煞是好看。但《向日葵》也并非“主動主人公”的獨角戲,可以說,怯懦而疏離的“被動主人公”戚若樸具有同樣的敘事分量,甚至更為吃重。小說的局面是:左小木主“情”,讓一樁“打折處理”的戀情顯出勃勃生氣并頗為動人;戚若樸主“理”,在與左小木共同經(jīng)歷一段“白駒過隙”的平淡日常生活后,從中探尋發(fā)現(xiàn)了存在的真相。
“顏色在我周圍慢慢旋轉,我想嘔吐。”薩特在名作《嘔吐》(亦另有譯名《惡心》)中曾這樣寫道。薩特小說中那個名叫洛根丁的男子,和魚禾筆下的戚若樸一樣,于渾渾噩噩的生活中產(chǎn)生“枉自為人”的情緒體驗。阻遏不住的惡心嘔吐感中,洛根丁企圖通過追尋藝術,擺脫對于世界的“惡心”體驗,由“自在”而“自為”,贏得存在的自由;戚若樸的身上,則始終存有一種不適、一種孤獨。眾人皆醉我獨醒般的醒悟,令其平靜如水。讀著魚禾的《向日葵》,我一度產(chǎn)生錯覺,以為戚若樸也應像洛根丁一般“嘔吐”?;蛟S,正是情人左小木的嘔吐,最終替代了他這一應有的精神反應,才讓他暫時安靜了下來……
作者簡介:海力洪,出版小說《藥片的精神》《左和右》《夜泳》等多部,南京大學文學博士。現(xiàn)執(zhí)教于同濟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