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逸塵
一、新軍事變革背景中的
軍旅文學
軍旅文學在20世紀末及21世紀初年因長篇小說多角度的文學性探索而享譽文壇,隨后的通俗化與世俗化轉(zhuǎn)向卻令人憂心。隨波逐流的慘痛代價是不但剛剛積淀起來的文學性品質(zhì)所剩無幾,圍繞著國家/民族宏大的歷史性主旨敘事也被嚴重耗損,更遑論及時有效地反映新軍事變革實踐,亦無法為處在歷史性轉(zhuǎn)折中的偉大時代提供有力的思想與精神支撐。軍旅文學能否擺脫困境,如何擺脫困境,在當下新軍事變革浪潮中涅槃,重建英雄敘事的文學品質(zhì)與崇高風格,顯然是軍旅文學界亟須思考的重大現(xiàn)實課題??傉麄鞑克囆g(shù)局、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以及《人民文學》雜志社敏銳地認識到了這一課題的現(xiàn)實價值與歷史意義,他們共同為軍旅文學獨辟蹊徑——《人民文學》(2014年第8期)罕見地編輯出版軍旅文學專號,讓新生代軍旅作家以中短篇小說的形式集體亮相,軍旅文學名家則以散文輔之,這無疑是對上述現(xiàn)實問題的正面回應,其價值與意義超越專號本身當是不言而喻的。對作家與編者及組織者而言,雖是急就章,或許并不能完美呈現(xiàn)當下軍旅文學的最高水平,但作品中顯露出來的寫作狀態(tài)與審美趨向,仍具有相當可靠的認知性,值得我們細細地品味。
二、新生代軍旅作家:生活!生活!生活!
不看編者的話亦不難判斷,這期專號的重點是新生代軍旅作家的中短篇小說,以此方式擴大他們在全國文學界的影響當是不言自明。但對作家而言,這種聯(lián)展的方式卻具有更為復雜的意味,先不說是否能突破自己以往的創(chuàng)作,單是零距離的比較就讓人有一種“玩的就是心跳”的感覺。因此,我想,每個作家盡用其力、盡顯手段必是自不待言。閱讀前我甚至還想,在這樣一個專號里,近距離地表現(xiàn)當下新軍事變革與“中國夢、強軍夢”的偉大實踐一定是每個作家首要的著力點;但讀后卻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真正直接表現(xiàn)這一主旨的作品似乎只有魏遠峰的中篇小說《拂曉》和劉克中的中篇小說《誰是我的敵人》。這樣的問題一出,我知道,我不得不面對的依然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一一生活。
從作家寫作的角度講,寫自己熟悉的生活與日常經(jīng)驗當是最有把握的;所以,老舍寫《龍須溝》十分勉強,但寫《茶館》就完全不同。問題或許在于新軍事變革與“中國夢、強軍夢”的偉大實踐展開并深入的速度、深度與廣度已經(jīng)超越了作家們的認知與經(jīng)驗。新生代軍旅作家多數(shù)遠離了基層部隊,對于當下的軍營現(xiàn)實生活和正在進行中的軍隊變革并不熟悉,有的只知一些皮毛,有的甚至干脆不明就里,如此的生活體驗、知識儲備與素材積累自然難以支撐正面的敘寫與表現(xiàn)。當然,作為一期專號,作品無論是題材,還是文學樣式,以及思想與審美都應該更豐富些;但這并不能成為新生代軍旅作家疏離新軍事變革實踐的借口與理由。而且在我看來,專號中的個別作品所表現(xiàn)的題材與生活甚至可以用“陳舊”來形容。當然,有作家可以辯解說,當下軍隊某些領(lǐng)域的生活就是那么一種老樣子,尚沒有發(fā)生明顯的質(zhì)變;果真如此就有一個站在什么角度看,以及如何表現(xiàn)的問題。歷史都是當代史,何況丈學乎?但對作家而言,歸根結(jié)底卻依然是——生活!生活!生活!
三、《拂曉》后《對白》
將魏遠峰的中篇《拂曉》與王凱的短篇《對白》做一比較,對我在上一節(jié)所談的關(guān)于生活的問題無疑是一個頗有說服力的例證。但這樣做未免過于講求批評策略,甚至有可能損害作品本身所達至的文學性成就;因此,我想還是著重于作品本身的分析口巴。
《拂曉》以一次突然襲擊式拉動、演習為敘事線索,著力于表現(xiàn)四師師長星罡近三年來軍旅生涯的突變與一心謀打贏的事跡,從而塑造一位頗具現(xiàn)代性的中國當代軍人形象,小說同時還透露出諸多新軍事變革與信息化條件下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氣息,讓人耳目一新。突然襲擊式拉動、演習讓四師的師團級領(lǐng)導,直至戰(zhàn)士多少都有些怨氣,但師長昰罡卻認為,未來戰(zhàn)爭就是要在不確定中謀勝利。但隨后展開的要在兩個半小時內(nèi)將部隊運載到指定攻擊地域的行動,對一個有著諸多重武器的機械化步兵師而言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師長昰罡沒有講條件而是采納了大家的意見,一是抄近路,二是根據(jù)速度快慢,將重型武器分散開進,避免梗阻。按時到達進攻指定地后,星罡根據(jù)《孫子兵法》的思想,在兵力不足以圍殲敵人的情況下,果斷地采取分散敵人,各個擊破,再行奪島的戰(zhàn)術(shù),僅用兩個半小時便占領(lǐng)并控制了攻擊目標——朱雀、玄武、白虎島三個島嶼。但拉動、演習并沒有至此結(jié)束,按指揮部要求,四師兩天后的凌晨四點返回三多塘營區(qū)至北溪縣高陽地段時,又接到指揮部命令,四師以團為單位,五公里奔襲回軍營。師長昰罡知道士氣只可鼓,不可泄,他假傳某紅軍師學習成績與四師旗鼓相當,四師只有在五公里奔襲成績超過某紅軍師才有可能奪取第一,然后帶領(lǐng)部隊在天亮前趕回軍營。作為一名正在完成向信息化條件下現(xiàn)代戰(zhàn)爭跨越的指揮官,昰罡勇猛精進的性格與靈活機動的戰(zhàn)略觀念躍然紙上,尤其是他不拘一格謀勝利的思維,彰顯了新型高素質(zhì)軍人的天賦和風采。
不過僅就拉動、演習這條敘事主線來塑造師長星罡顯然是不夠的,這條敘事主線上的師長昰罡甚至讓我有種臉譜化的感覺,現(xiàn)代化的武器裝備與演習過程也有種堆砌與夸張的意味;魏遠峰顯然意識到了這種狀況,因此,他通過小說的副線讓昰罡的形象逐漸豐滿與復雜起來,生活也更趨日?;?。三年前昰罡在最有優(yōu)勢的情況下沒當上師長,他被安排到另一個省軍區(qū)任鎮(zhèn)北軍分區(qū)司令員。昰罡對軍分區(qū)并不太了解,那種官職到頂、無事可干的狀態(tài)讓他極為震撼。即便是在這樣一個幾乎等于養(yǎng)老的地方,昰罡念茲在茲的仍然是戰(zhàn)爭,他甚至于把軍分區(qū)當野戰(zhàn)部隊來打造。昰罡從胸環(huán)靶換成“綠靶”做起,直練到在軍區(qū)對抗賽上幾乎囊括所有第一;然后,他又將合同到期了的三問臨街門市房建成了軍事演習部,不光有傳統(tǒng)沙盤,還搞出了一個軍區(qū)最先進的“三維電子地圖”,站在它面前,防區(qū)內(nèi)的每座山、每條河、每條路、每個鄉(xiāng)鎮(zhèn)都一目了然。更重要的是它能夠模擬戰(zhàn)爭場面,武器裝備、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指揮技術(shù)、情報后勤,直觀逼真,活靈活現(xiàn)。這讓接到舉報后前來調(diào)查他的軍區(qū)鄭副司令不能不心悅誠服。兩年后,劉辰因腐敗被查處,昰罡重回四師,只一年,他不但建成了登陸戰(zhàn)訓練場,還在這次突然襲擊式拉動演習中圓滿完成任務,被李副總長評價為“鐵血雄師”。小說題為《拂曉》應該是喻指中國軍隊的新軍事變革與“中國夢、強軍夢”已經(jīng)拉開序幕。不過我讀這個作品總覺得作家在描寫一線部隊的變革尤其是官兵的思想與精神狀態(tài)的時候還是有一種隔膜感,缺少那種如十七年“紅色經(jīng)典”作家的那般沉入浸泡過的、血肉淋漓的生命體驗。從敘事的角度言之,也嫌用力過猛,人物塑造過于生硬,少了些煙火氣。
王凱對基層連隊的諳熟與透徹表現(xiàn),在新生代軍旅作家中獨樹一幟?!秾Π住啡匀粚懟鶎舆B隊的凡夫瑣事,細節(jié)的生動黏稠與人物心理的纖細綿密幾乎無懈可擊。有如一壇陳釀幾十年的老酒,吱啦一口,余香三日不絕。如果說在連長與司務長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中選擇調(diào)走司務長已經(jīng)讓指導員馮勛頗費心機,而隨后圍繞新司務長人選所展開的復雜糾葛則讓他幾乎崩潰。連長明顯是躲回老家去啦,他甚至在馮勛讓他就新司務長人選表態(tài)的時候?qū)㈦娫拻鞌唷6边B長和徐排長為炊事班長老馬說情卻讓馮勛不能不想到他們的老鄉(xiāng)關(guān)系,問題的嚴重性在于,老馬當上了司務長就要增補為支委,五個支委中他們占據(jù)三個,他們?nèi)袈?lián)起手來,就有如晚唐的藩鎮(zhèn)連兵,朝廷就無法搞定了。因此,馮勛認可選擇能力和廚藝水平不如老馬的老趙。問題隨后就來了,老趙先是不會記賬,之后是領(lǐng)導不了老馬,馮勛一怒之下干脆將老馬調(diào)回電臺班。老馬走了,飯菜水平就下來了,對連隊而言,飯菜水平相當于半個指導員,馮勛受得了嗎?屋漏偏逢連夜雨,基地司令員要來團里檢查工作,他有一個到連隊吃碰飯的愛好,軍需股通知一來,馮勛傻眼了。馮勛無奈之下只好去求副連長,讓副連長出面去求老馬,但副連長死活不答應。實在沒招了,馮勛只能硬著頭皮親自上門去請老馬。出乎馮勛意料,老馬盡棄前嫌,大度地承擔接待首長在連里吃碰飯的工作。馮勛的感動是讀者預料到的,可是感動了幾分鐘后的馮勛突然懷疑老馬是否在醞釀什么陰謀恐怕就不是一般讀者能夠想象的了。于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在我的腦海中也變得曖昧,甚至詭異起來。也許生活的本相可能并不如馮勛想象的那么復雜,人性的丑陋也沒那么嚴重,但當下這個時代人們的思維卻已經(jīng)不再單純,世態(tài)炎涼與人心不古已經(jīng)達到了何種程度?我不免有些不寒而栗。王凱向人性的復雜與深度開掘的努力當然值得激賞,但更讓我贊嘆不已的卻是他對生活細節(jié)的細膩描寫與對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精準把握。
四、“敵人”或雙峰對峙
劉克中的中篇小說《誰是我的敵人》在敘述、結(jié)構(gòu)、描寫、語言等小說技術(shù)層面極其純熟,尤其是將現(xiàn)時態(tài)與前史交叉進行,渾然一體,天衣無縫,表現(xiàn)出了超強的敘事能力。董夏青青的《壟堆與長夜》可謂是真正意義上的短篇小說,作家對短篇小說的文學性理解達到了相當?shù)膶挾扰c深度,在新生代軍旅作家,以至于更寬泛的軍旅作家群體中當屬罕見,其潛質(zhì)與未來發(fā)展難以估量。在這個短篇中董夏青青沒有如其他作家那樣刻意于編織故事,我們也難以概括小說的所謂主題與思想,它的許多看似散漫與閑筆的敘述與描寫顯示了一位青年女性作家不可多得的深厚的文學修養(yǎng)與扎實的敘事功力。《誰是我的敵人》與《壟堆與長夜》雖然有很大的差異,但在文學性層面卻都達到了相當?shù)母叨?,可以說是這期專號的重要收獲。
說《誰是我的敵人》直接表現(xiàn)新軍事變革多少有點勉強,小說其實是寫一位特戰(zhàn)隊長因戰(zhàn)爭心理問題去醫(yī)院尋求心理治療,然后重返部隊,投入即將開始的跨國反恐演習的過程,題材本身就很新鮮視角亦獨特。凡是經(jīng)歷過槍林彈雨或血雨腥風的人可能多少都會產(chǎn)生輕重不同的心理疾病,而且會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倍受折磨。據(jù)我所知,曾經(jīng)參加過南線戰(zhàn)事的一些戰(zhàn)士在回到祖國后,情緒就出現(xiàn)了相當大的波動,他們的消極頹廢甚至極端言行,并不意味著他們對戰(zhàn)爭的恐懼與英雄精神的喪失。但以往我們過于強調(diào)的是政治工作和思想教育,而忽視了心理學意義上的撫慰與治療。劉克中直面并聚焦這種現(xiàn)象,主人公雖未真刀真槍地參加戰(zhàn)爭,但卻承受了各種高強度訓練與演習的嚴苛及所帶來的壓力與折磨。作家將主人公不無挫折的成長歷史與殘酷的現(xiàn)實境遇進行了很有說服力的文學性呈現(xiàn),讓我們有機會進入那些鮮為人知的幽暗畸變的心靈世界。作為已有九年特戰(zhàn)隊隊齡的上尉戈睿,從土耳其叢林特種作戰(zhàn)訓練歸來后心理疾病突然爆發(fā),他總會在睡夢里看見一枚子彈閃著熠熠的亮光砰的一聲擊穿了他的鋼盔。飛旋的子彈嵌入他的大腦,他的思維永遠停留在茂密枝葉間那張模糊的臉上。夜視瞄準儀里,他看到了那個瞬間正在扣動扳機的對手,他確認,那個人就是他在夢里日夜追逐的敵人。這樣的夢幻在每天夜晚折磨著戈睿,讓他幾乎夜不能寐,他企圖尋找到那個沖他開槍的人,卻終不可得。更為嚴重的是,戈睿在一次夜間傘降突擊行動中,跳出機艙的一瞬間忘記了開傘,一個王牌特種兵居然靠備用傘救命。戈睿清楚,他需要治療或緩沖了,否則他將無法完成即將到來的跨國演習而這次演習對他、對特戰(zhàn)旅、對國家都極其重要。在某醫(yī)院的心理咨詢中心,戈睿遭遇了心理學博士柯藍,年輕漂亮的女博士用各種現(xiàn)代的心理學方法將他壓抑封閉的心靈打開,并以女性特有溫柔撫慰著英雄那既剛強如鐵而又脆弱如卵的情感,尤其是他那難為人知的孤獨與寂寞。半個月后,戈睿決定離開那所醫(yī)院,因為他知道自己無法躲避那場即將到來的跨國演習;而且,一直在追求柯藍的所長已經(jīng)在吃他的醋了。令戈睿驚訝不已的是,柯藍居然隨他一起回到特戰(zhàn)旅,她把他列為研究重點。在出國前的最后一次演練中,戈睿帶著柯藍終于將那個超強的狙擊手擊中。然而,當戈??辞灞凰麚糁械木尤皇锹瞄L周五湖時,他的精神似乎一下子崩潰了突然跪到地上如同獨狼一般凄厲地號啕大哭。九年前,正在準備考研的大四學生、數(shù)學天才戈睿正是因為在軍網(wǎng)上看見了從國際特種兵競賽歸來的周五湖的一張酷照而投筆從戎,周五湖自然成為他既崇拜,同時又渴望能將他打敗的唯一目標,而這一天居然就這樣到來了。也許是目標終于實現(xiàn),也許是“敵人”就這樣從眼前消失,戈睿無法承受未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而此時,柯藍的懷抱卻成為戈睿不可或缺的救贖之所——“或許是他在你的身上找到他想要的,就像我從你身上找到了我想要的那樣”,柯藍的這一極富哲學意味的警句讓戈睿在那片輝煌得刺眼的光芒里重新看到了周五湖高大的背影在前面越走越遠。這個結(jié)局當然極富象征意義,但我覺得對小說的解讀似乎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我仍然想追問,一直困擾著戈睿的“敵人”究竟是誰?我以為,在擊中周五湖之前,可能是周五湖,也可能不是,有點曖昧與模糊;一個他想象中的什么人或許更接近事實。在擊中周五湖之后的瞬間,戈??赡苷J為他的“敵人”就是周五湖,作家的認知大概也是這樣。但我更希望小說的意義走向朝向戈睿自己,他的真正的“敵人”應該是他的“自我”,那個獨立于人自身的,體現(xiàn)著自我主體存在的自覺性,即本我的意識能動性的我。戈睿只有戰(zhàn)勝了這個“自我”,才真正地戰(zhàn)勝了長久地折磨著他的“敵人”。這一思想或主題無疑具有一種纏繞著的,或者不無吊詭的復雜意味。說到這里,我又想到,小說的標題或許就應該叫作《敵人》,這樣一來,小說的思想向度也會隨之寬廣起來。
董夏青青的《壟堆與長夜》與新軍事變革似乎根本不搭界,作家重點描寫的劉志金也不是一個我們心目中的英雄,他就是生活或者說服役在邊疆偏僻縣城的普通一兵,從生活的質(zhì)量或意義上講,他活得甚至還不如一個普通士兵。劉志金經(jīng)常被那些生活不如意的人們當作安慰自己的對象,他的一些逸聞軼事更是大家用來開心的段子。在軍營中,沒看到他有什么出色的表現(xiàn),不長的人生可謂暗淡無光,那盞昏暗的生命之燈的泯滅,居然也悄無聲息。他的離去沒有給什么人帶來傷感與悲痛,股長在請指導員的父親等人喝酒并不斷地拿他的段子取笑的時候,他的骨灰就放在一邊。而敘述者我/小余在喝酒的時候?qū)⒃趧e處聽來的幾個與劉志金根本無關(guān)的段子當作劉志金的講時,在場的熟悉劉志金的人都相信這就是劉志金。讀者可能會有瞬間里對敘述者我/小余——一個搞文學的女性產(chǎn)生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但細細地品味之后,你突然會領(lǐng)悟,這一細節(jié)可謂神來之筆。當一個剛來塔縣不久,與劉志金也只打過幾個照面的人,居然也會在酒后突然開起他的玩笑,這個生命的卑賤似乎不需要我們再去進行任何的袒護了。小說快結(jié)束的時候,這樣寫道:“誰說前任團長在大會上講,高原上的人啊,有三大特點,第一點,容易忘事;第二點,嘖……忘了……”這顯然是在暗示,塔縣的人們很快就會把劉志金忘了。劉志金的戰(zhàn)友們沒有因為他的死而悲傷,因為他的死不值得悲傷,可我在讀完小說后卻從心底涌起一股不可名狀的傷感,而且持續(xù)很久。董夏青青沒有正面去寫劉志金,他的形象是在其他人的生活與話語中顯現(xiàn)出來的,但這個人物在董夏青青的筆下卻不可思議地活起來了。跟劉志金一起活起來的還有那個地處邊疆的偏僻的塔縣、那幾個著墨不多的人物。我還感覺到,董夏青青對小說環(huán)境極其敏感,她并不是大段地描寫,她只是在人物出場的時候不經(jīng)意地點染那么幾筆,而這幾筆恰恰是短篇小說的精髓。
五、批判的反諷
本期專號中,有些作家的敘事視角或基調(diào)有些偏移,暴露陰暗消極的東西偏重了些。不是說不能對現(xiàn)實生活及人性中丑陋的東西進行批判,而是感覺作品中所呈現(xiàn)出的人性的品格普遍不那么高尚。即便是屬意于批判,但批判的結(jié)果卻產(chǎn)生了近乎反諷的效果。馬克思的名言“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用在這里,便生出值得細品的況味,不能不說存在著作家的敘事立場問題。近十年來,軍旅文學品質(zhì)的日漸衰微與之亦有關(guān)聯(lián)。
盧一萍的(《哈巴克達坂》著意塑造了一個對戰(zhàn)友充滿情感的普通士兵形象凌五斗。為了保障他代表邊防官兵在春節(jié)的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向全國各族人民拜年,一個五人組成的通訊小分隊在哈巴克達坂遭遇雪崩,全部被埋。本來已經(jīng)演練得很成功的凌五斗因此而緊張起來,一說話就磕磕巴巴,以至于堅決拒絕執(zhí)行拜年的任務。指導員和連長,想盡了各種辦法,但終于沒能成功,最后不得不讓通訊員李代桃僵,模仿凌五斗的聲音蒙混過關(guān)。本來凌五斗的事跡還是不錯的,但小說在敘事上有一種如小品表演一般的滑稽感,不但消解了一個莊嚴的故事,還使得所有出場的人物成為被諷刺的對象,一篇本來頗具諷喻性的作品因此而有了一點兒南轅北轍的味道。李俊的《待風吹》以敘述為主,細膩地表現(xiàn)了軍機關(guān)在人事與作風方面的微妙關(guān)系。高級首長不但沒有軍人的陽剛與血性,反而在官場的潛規(guī)則中游刃有余,甚至可以說是老手;而機關(guān)干部則唯領(lǐng)導臉色是從。雖然結(jié)尾處由于人事的最終變動而有所改變,但也只是風格的變異而已——新部長不僅喜歡坐快車,還喜歡坐在車的前座,一邊抽煙一邊把腳搭在擋風玻璃前,動不動就開口來一句“他娘的,打殘那個不老實的小日本鬼子……”作家在將機關(guān)的官場生態(tài)描摹得入木三分的同時,其塑造的軍人形象亦令人唏噓。
在曾劍的短篇小說《岸》中,十七歲的新兵孟吉祥因站崗時騎馬使另一匹馬將新挖的掩體踩塌,導致班長被掩埋。然而他在驚恐中不是立即搶險而是選擇逃跑似乎就有些不可理喻。這顯然不是孟吉祥一個人的事情,它讓我聯(lián)想到人性的丑陋甚至是民族性的卑微。我沒有讀懂,因設(shè)計了洞中洞而死里逃生的班長丁月朗憑什么原諒孟吉祥見死不救,甚至逃跑呢?十七歲的年齡就能開脫孟吉祥的罪責嗎?小說光明的尾巴并未給作品增添亮色,卻進一步暴露了作品在思想層面的淺顯。王昆的《登陸艇擱淺之夜》刻意在形象上矮化知識分子,作者的目的可能是要為他們之后的出色表現(xiàn)制造反差。但這種矮化知識分子的思想過于陳舊老套,知識分子的形象難道就一定是如作者所描寫的章大來和李二五那種邋邋遢遢、沒個正形嗎?而且作者給人物起的名字似乎也進一步流露出了這種思想——章大來,又臟又懶?李二五,就是二百五的意思嗎。小說當然是想歌頌他們,但讀后的感覺卻事與愿違。
王甜的中篇小說《畢業(yè)式》在氣質(zhì)上比較接近她那部頗有影響的長篇小說《同袍》。近年來,她的筆觸較多地滯留在了軍隊院校。畢業(yè)式對苦讀了四年的陸軍指揮學院的學員的詭異性在于它不僅僅接近成人禮,更為重要的是它具有多個向度的象征意義,是被壓抑的青春激情與活力的一次總爆發(fā),是個體思想與精神的一次狂歡。耿帥的“畢業(yè)式”是襲擊兩次糾察過他的21號糾察和睡他的戀人小雅,他全身心投入地去實踐自己的理想與諾言,但生活的殘酷讓他只能是收獲一種無奈。耿帥成功地將21號糾察撲倒并騎到了他的身上,可是,趴在他身下的糾察卻告饒說,別打了,再打就殘廢了,回家就不好安排工作了。耿帥只能沮喪地跑掉。耿帥也成功地將小雅堵到她的出租屋里,但小雅卻是自己主動脫下衣服,一邊脫一邊講述了自己家庭的不幸,她只能將自己的青春簽約給一個陌生的大叔但在這之前,她要把自己的愛情——第一次交付給耿帥。耿帥選擇了將在小雅胸前游弋的手抽回。但王甜沒有讓耿帥前功盡棄,伍世國的一番話凸顯了耿帥的思想與精神——“這種和尚日子,還不許人想想、過過嘴癮?”“一屋的人,都怕了你了,就你啥都認真……除了你,誰會相信那些沒完沒了的艷遏?有幾個人會真的去打糾察?”《畢業(yè)式》雖然也著力于人物內(nèi)心幽暗隱秘世界的勘察,但卻仍然表現(xiàn)出了軍人的陽剛之氣與人格的崇高品質(zhì)。
責任編輯/劉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