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宇健
回顧式必然性
——一種涉及進化邏輯的新模態(tài)觀念
鄭宇健*
本文旨在引入一個我稱之為“回顧式必然性”的觀念。作為背景動機,我先舉例討論兩類人為游戲,并由此轉入人為游戲與自然游戲(即以自然選擇為機制的歷時彩票)之間的一種重要類比。而對此觀念之特殊模態(tài)地位的合法性證明,則主要依賴于揭示它與一系列克里普克式后驗必然性的標準表述之間的差異和類同。
回顧式必然性 后驗必然性 歷時彩票 不間斷的選擇鏈條 固定標示詞
五子棋是很多國人熟悉的棋類游戲,用黑白兩色棋子在圍棋盤上進行。它學起來簡單,要想精通其技卻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一切對弈所含的開放性或不確定性的本質,植根于對手的下一步在多數(shù)情況下是難以預料的,這一點五子棋也不例外。本文無意在游戲的難易程度上作區(qū)分,之所以選五子棋作為例子,就是因為其游戲規(guī)則簡單不過:除了棋手交替落子外,唯一確定勝負的標準就是誰先讓己方顏色的五個棋子連成不間斷的一條直線。
五子棋的常規(guī)結局自然是,在雙方棋子覆蓋整個棋盤之前,一方因其五個棋子連成一線而贏。與這種贏局相對應的似乎是一種伴隨著贏家地位的概念必然性:贏家一方的棋子圖案必定包含著一排五個連續(xù)的棋子。這一必然性之所以屬于概念性范疇,是因為給定該游戲規(guī)則(或設計),上一命題之真是由該命題主詞“贏家”的語義內容所保證的。進一步,我們不妨說,這一種必然性是規(guī)范性的,即如果我們不如此這般地規(guī)定并遵守這游戲規(guī)則,上述結局圖案并不(一定)是原本現(xiàn)實世界的一部分。
然而本文之旨趣并不在討論這平凡意義上的規(guī)范必然性,而在探討如下這個易為人忽略的基本事實及其蘊義:任何勝負結局的背后都有一個歷史鏈條(所謂對弈后的“復盤”就是回溯這個鏈條),這鏈條是由雙方棋手每一次落子的實際順序所構成。這鏈條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在雙重意義上是偶然的,其一是誰都沒有一個先定的通向那實際結局的路線圖,其二是(除了開局第一步外)每一步落子均至少部分地取決于對手所走的前一步──在對手有選擇的范圍內,這前一步是無法預測的。簡言之,所謂歷史鏈條無非是一系列偶然選擇的軌跡或記錄。這一基本事實值得發(fā)掘的蘊義恰在于歷史選擇的偶然性與游戲結局的必然性之間的相容與依賴關系。
繼續(xù)以五子棋為例。無論誰是贏家,且無論其實際運作多么充滿驚訝或意外,棋手(也包括旁觀者)最終除了必然看到游戲規(guī)定的連成一線的同色五子之外,還必定在回顧時“看”到達致這特定結局的一條成功的歷史路徑,即一條因果環(huán)節(jié)上雖充滿偶然、但卻環(huán)環(huán)相扣從未中斷的鏈條,而那構成著“勝利聯(lián)機”的五子必定對應著該鏈條中(未必連續(xù))的五個環(huán)節(jié)。
這里,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我稱之為“回顧必然性”的模態(tài),其概念內容既未被我們上面提到的規(guī)范性的概念必然性所窮盡,也未被后者所明確地表達。讓我稍作一點說明性的展開。
上述直接的概念必然性所欠缺的東西是與我們熟悉的偶然成功這一觀念相關聯(lián)的。任何游戲在結構上所要求的動態(tài)活動都意味著玩游戲時不可消除的偶然因素,正是這些因素令實際贏家一般只能在“事后”(即結局出現(xiàn)或已明朗化時)才被識別。與此“事后贏家識別”相對應的是,只有等到游戲結束才能確認實際走過的路徑算是成功路徑(相對涌現(xiàn)的贏家而言)還是失敗路徑(相對輸家而言)。換言之,一旦結局出現(xiàn),贏家此前的所有步驟所形成的鏈條就獲得了成功鏈條這一身份或地位。盤面上可見的五子連通性象征著這底層歷史中不間斷的成功步驟之鏈。不管這連通的五子坐落于棋盤何處或嵌于雙色棋子圖案的哪一部位,那成功鏈條的事后回顧必然性無一例外地達成。
我想揭示的這種特殊必然性一方面區(qū)別于因果(規(guī)律)必然性,另一方面與事后眼光下的歷史軌跡有著內在聯(lián)系。事后眼光并不涉及任何關于游戲設計的新信息,而只涉及玩家作為贏家或輸家的事實地位──不妨看作是一種后驗地發(fā)現(xiàn)的地位。在我們轉入對這種必然性之特點的討論之前,先來看一下關于玩家及其在游戲中所面臨風險的一個較隱蔽的問題。
圍棋盤上的棋子,不同于五子棋玩家或任何綠茵場上的足球員,充其量不過是這些玩家的替代品。一個游戲的人格參與者對其局部步驟或整體策略的實效會有認知性和情緒性反應,但其人造替代品卻不會有。讓我們考察一個簡單的包含先定隨機概率的真人游戲。
設想有一個多環(huán)節(jié)的篩選真人參與者的歷時中彩游戲。每一環(huán)節(jié)都是一個小型彩票式關卡,即以某種事先設定的概率來淘汰一批已成功經(jīng)歷了之前所有環(huán)節(jié)的幸存者。通過每一關卡是獲準進入下一關卡的必要條件,如此反復進行,直到剩下最后一位參與者即成為整個中彩游戲的贏家。假定游戲的設計保證永遠有且只有一位贏家。
現(xiàn)在,從贏家的視角看,此前通過的每一環(huán)節(jié)都必然是成功的,而且其間的鏈接從未間斷,盡管這連環(huán)中彩的動態(tài)過程于每一步皆充滿隨機性。這里所用“必然”這個詞捕捉了我要講的回顧式必然性的中心含義,即它是一種既相容于又依賴于正向偶然過程的逆向必然性。而且,只要給定彩票游戲設計,它就是一種實在的、非錯覺的事后邏輯意義上的必然性。
不妨用標準的可能世界術語來表述此中心含義:在任何可能世界W中,無論誰是此類彩票的贏家,他都將在回顧時發(fā)現(xiàn)一種同樣的屬性—一條“在W中是現(xiàn)實的”鏈條的不間斷性,此鏈條存在于他相應的因果史背景中,一直通向處于彩票游戲終點的他自身的存在。他除了贏家地位外唯一的相關身份就是一個有著知性后見之明的幸存者/中彩者,可能世界語義學對于他的適用性證明了他在回顧中的認知對象的模態(tài)地位(即屬于一種必然性)。
這種回顧式必然性的最有意義、最值得探索之處就是那內在于彩票游戲的參與者視角。設想某參與者正處于游戲當中的某一關卡前,從他的當下視角著眼,已歷的和將臨的不確定性,以及到此刻為止的暫時安全性或幸存性(對應著一條尚未間斷的被選擇鏈條),都是可認知的事實。而且,與這未間斷鏈條相聯(lián)的回顧式必然性之實現(xiàn),依賴著該參與者已然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因果過程。但是,需要特別解釋的東西正是從這種因果偶然性到回顧式必然性之間的轉換是如何可能的。這一解釋上的需要不管對人為的還是自然的中彩游戲來說都是同樣存在的。
我們現(xiàn)實世界的自然進化過程可與上面描繪的人為歷時彩票作一類比:假如我們將理性意向性視為自然進化游戲的終極獎品的話,那么人類這個物種就是這場包含著近乎無數(shù)環(huán)節(jié)的自然選擇彩票的贏家。這些環(huán)環(huán)相接的源于基因突變的適應性變化構成著一條漫長但卻從未間斷的選擇鏈條,鏈條的這一端就是上述標志著理性地位的終極大獎。這里值得注意的是,這一超級歷時自然彩票游戲的直接參與者或玩家們,嚴格地說并不是我們在日常宏觀層面較熟悉的生物個體,而是在可遺傳的隨機性發(fā)生的層面上得以個別化的基因型。只有在這個層面上,自然選擇機制才真有資格被叫作歷時彩票。問題是,這一層面上并沒有意向性,具有意向性的動物個體充其量不過是攜帶和保存這些基因型的相對穩(wěn)定的同一性的載體,盡管自然選擇必須通過生物個體行為層面的(環(huán)境)適應性發(fā)揮先導作用。①關于進化的基因視角的代表性觀點,可參見R. Dawkins, The Sel fi sh Gen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6;而關于自然選擇機制的不同層面之間的關系的較全面討論,可參見S. Okasha,Evolution and the Levels of Selec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即使我們忽略個體與基因型在作為彩票參與候選者資格上的層面差異,在自然進化尺度的大部分時段中,絕大多數(shù)有機個體也都談不上是具備理性意向性的──因此也就無所謂從事像回顧歷史這樣的知性活動。
但是,就我引入回顧式必然性觀念這一有限目標而言,上述局限并無大礙。假如我要進一步將此觀念應用于某種關于理性意向性如何追溯其進化先驅的完備理論的話,上述局限就應設法克服。但現(xiàn)在我只需要一種較弱意義上的“回顧”,它并不要求所討論的歷時游戲的參與者具備意向性;具體點說,它并不要求它們能夠對其歷史先驅(如祖先類型)或“昨日的自我”作任何有意識的認知。②如果我們采用丹尼特(Dennett)在討論所謂有機體的逆向工程時引入的“意向性姿態(tài)”的話,將那些非意向的自然游戲參與者(比如基因)視作好像具有前瞻及后顧的意向性,往往被證明在方法論上是很有用的。參見D. C. Dennett, The Intentionai Stance, 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1987。相應地,一種更強或標準意義上的“回顧”則會有如上要求。
我們不妨考察一個特定的物種專有屬性,比如說長頸鹿的長頸,以它作為事后識別的特征。所有現(xiàn)存的(正常)長頸鹿必定共享著一種上游因果史,即由自然選擇形成的不間斷的進化鏈條③假設其長頸屬性對長頸鹿或其祖先的適應性具有相關的貢獻,且因此其基因型才得以保存至今。,盡管它們作為個體無法認知這一歷史事實或為之感到幸運。這一共享的由連續(xù)適應性變化構成的上游路徑可以客觀地歸于作為一個物種的現(xiàn)存長頸鹿。這就是我所說的弱意義上的回顧式必然性。另一方面,自然主義框架內的科學假設是,人類認知官能也是一種自然選擇的物種專有屬性,而且它有能力在一種更強的即自覺的意義上體現(xiàn)回顧式必然性。這種包含主觀性的強意義不僅不與弱意義相矛盾,而且恰在進化邏輯上依賴于客觀的弱意義。
雖然我不準備在此論證如下題旨,但不妨指出它是一個富有理論意義的命題:自然選擇游戲是一種從弱意義上的回顧式必然性之客觀歸屬性向著其強意義上的主觀(反身)歸屬性轉化的歷史進程。與之相關的另一命題是:在抵達這后一階段之前,回顧式必然性的邏輯地位尚無法完全確立,或者說尚不能展現(xiàn)其區(qū)別于其他模態(tài)(如因果必然性或知識論必然性①關于其他學者對這些必然性種類的討論的概要性介紹,參見B. Kment ,“Varieties of Modality”,in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ed., by E. N. Zalta. URL=http ://plato.stanford.edu/archives/win 2012/entries/modality-varieties/, 2012。)的最鮮明特征。在余下的篇幅中,我將論證,上述弱意義上的回顧式必然性已然足夠獨特和重要,以致任何關心必然性來源問題的理論家都不應忽視它。
先來比較一下這兩個陳述句:
(1)晨星就是暮星。
(2)晨星有可能不是暮星。
句子(2)是明顯的模態(tài)陳述,它僅在如下條件為真:句中二專有名詞“晨星”和“暮星”的語義是由某種知性或描述主義的解讀來確定的②參見 S. Schwartz,“Kinds, General Terms,and Rigidity: A Reply to Laporte”, Philosophical Studies 109,2002, p.270。,而且該解讀之所指在某(些)可能世界中存在。比如,在可能世界Wi中“晨星”所指稱者是由描述語“早晨天空中最亮的那顆星”確定的,在我們現(xiàn)實世界Wo中該描述所挑出的是金星。
與此相較,句子(1)并不直接包含任何模態(tài)詞,而且顯然不是一個分析或先驗的真理,這是因為我們只能通過經(jīng)驗方式來確定句中二專名之所指及句子之真值。但是根據(jù)克里普克(1980)影響巨大的著作,句子(1)作為一個同一性陳述是必然的,這是因為“晨星”、“暮星”皆為固定標示詞。一個固定標示詞在一切(其所指存在的)可能世界中唯一地確定同一個物體,所以任何關于兩個固定標示詞的同一性陳述在一切可能世界中要么全真,要么全假,只要它在其中任何一個世界中為真或為假。正如某些學者所強調的,對于這種名詞標示功能的固定性之巨大熱情背后的一個重要理由在于,它可對所謂后驗必然性予以背書。
然而,關于(1)類句子的一個疑問是,其所稟具的后驗必然性是否捕捉了一個理論意義上很獨特的觀念?比如說,相對于因果必然性或因果史意義上的決定論觀念,它有何獨特性?雖然克里普克在討論固定標示詞之原初所指與該詞的當下使用之間的關系時,用到了語義傳遞的因果史鏈條這個概念,但句子(1)所例示的這種必然性之終極來源,無非是任何物體或實體平凡地、永遠地具備的自身同一性。這一事實不會因為有限理性者在發(fā)現(xiàn)這些同一性的實證過程中所遭遇的經(jīng)驗困難程度而受任何影響。換句話說,克里普克式的后驗必然性(至少就其各種同一性陳述而言)并非直接關涉因果史本身,亦即其模態(tài)方面并非植根于歷史。
再考慮另一個陳述:
(3)西塞羅是那個由精子s和卵子e受孕而成的有機體。
這里的三個專名“西塞羅”、“精子s”和“卵子e”皆為固定標示詞,句子本身也是一個有關同一性的陳述。這兩點均與(1)相似,也許有人因此覺得(3)也屬于后驗必然命題。但是作為謂詞的描述語“那個由精子s和卵子e受孕而成的有機體”卻不一定是固定標示詞①例如,我們可以論證說,任何受孕過程都會受到某些(體內)環(huán)境或時機因素的影響,這些因素顯然是外在于精子、卵子等組成因素的。因此不難想象,在可能世界Wi(設想為實際世界,或描述謂詞據(jù)以確定其所指的世界)中最終由s和e受孕而成的有機體不一定是數(shù)值上等同(numerical identity)于另一個世界Wi中的也來自s和e的對應者,哪怕兩者在性質上或本質上非常相似。當然,人們永遠可以選擇將句子(3)中的描述語相對于現(xiàn)實世界Wo予以固定化,從而人為地令(3)變成必然命題。比如,用索姆斯(Soames)的術語來說就是,有些謂詞只是“部分的描述性名稱”。參見S. Soames, Beyond Rigidit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第五章。如需了解與此話題相關的本質主義式的固定化解讀,可參見J. LaPorte,“Rigid designators”, in The Stanford Encycolpedia of Philosophy, ed., by E. N. Ialta. URL=http://plato.stanford edu/archives/sum 2011/entries/rigid-designators/, 2011。,任何非固定標示性的解讀都將令(3)成為一個偶然為真的命題。比如,可視(3)為關于世界Wi或Wo內的一個與現(xiàn)實的西塞羅在相關屬性上相似的個體的一種特定因果史構成的陳述;雖然這種陳述也許揭示了該個體的某種本質屬性,但仍不足以改變其偶然真理的模態(tài)地位。①作為一個生物學術語,同卵雙(多)胞胎雖然有著相同的遺傳本質,但卻屬于可納入描述語“那個由精子s和卵子e受孕而成的有機體”的獨立而分離的個體。用一種比喻性的說法,(3)中的西塞羅,在對其描述謂詞作非固定標示性的解讀下,乃是某跨世界的同卵雙(多)胞胎之一。
接著讓我們繼續(xù)將(3)與以下句子作比較:
(3’)如果西塞羅存在,那么他來自精子s和卵子e。
(3’)的條件句形式有助于避免那類將(3)解讀為偶然性命題的情況,從而令(3’)成為必然性命題。(3’)的后驗必然性在于它抓住了西塞羅的生物遺傳上的同一性與西塞羅于其中存在的可能/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聯(lián)結關系。比起句子(1)來,(3’)包含更多信息量──它陳述了超出自身同一性以外的因果構成性。但(3’)的局限在于它只陳述了一次性的因果構成。
最后我要引入以資比較的條件句是:
(4)如果任何贏家狀態(tài)(或新地位)達成,那么就存在著一條不間斷的歷時鏈條,該鏈條的起點是某種非贏家狀態(tài)(或無地位),終點則是該狀態(tài)(或地位)。
我準備把條件句(4)當作我的弱意義上的回顧式必然性的標準表述。簡言之,這種必然性可以客觀地賦予或歸屬于任何符合一定結構要求的游戲中的任何贏家(或因玩此游戲而獲得的地位)。篇幅所限,我姑且繞過可能涉及人為游戲與自然游戲在其各自設計上的異同的問題。②自然選擇所對應的自然游戲雖談不上有設計者,但卻不代表不能從所謂“設計姿態(tài)”入手進行研究。設計姿態(tài)是相對于意向性姿態(tài)而言的另一種方法論姿態(tài),人們可采取它來解釋與功能種類相關的現(xiàn)象。密立根(Millikan)對這兩種方法論姿態(tài)之間的邏輯關系(優(yōu)先順序)的觀點與丹尼特有相當?shù)某鋈搿⒁?R. Millikan,“Reading Mother Nature’s Mind”, in Dennett’s Philosophy, eds., by D.Ross, A. Brook and D. Thompson, 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2000。就本文的中心脈絡而言,此處最相關的問題是,在什么意義上句子(4)的模態(tài)或其他特征與(1)或(3)/(3’)的相應特征具有相似性和差異性。
作為對此問題的嘗試性回答,我以為以下幾個方面是值得特別關注的。
首先,在某種寬泛的歷史(包括因果規(guī)律決定的部分和含隨機偶然性的形成過程)意義上,一條特定的歷史路徑對于可歸屬于句子(3’)和(4)的回顧式必然性來說是不可或缺的,不管其中所涉過程是一次性的還是重復性的和累積性的。事實上,值得指出的是,(3’)和(3)所共含的來自一個精子和一個卵子的偶然受孕過程不過是一個更加漫長的生命過程的一小部分,在這更長過程的稍后階段西塞羅(或其可能世界中的“孿生兄弟”)能在回顧時發(fā)現(xiàn)這條通向他自己的獨一無二的不間斷的形成鏈條。由此不難看出,與(3’)/(3)中受精卵形成過程相關的內在歷史偶然性,在一種宏觀自然史的尺度上,完全是同作為自然進化基礎的機制過程一脈相承的──正是后者產(chǎn)生了包括人類在內的各種各樣的物種。與此相反,句子(1)所包含的后驗性卻與這樣一種本質創(chuàng)生的形成過程沒有直接關系;它充其量可說是對這些早已存在的本質同一性的經(jīng)驗發(fā)現(xiàn)所需的知性過程。換言之,回顧式必然性不僅與像(3)這樣的偶然本質性真理或像(3’)這樣的后驗必然性兼容,而且在其更有趣的自然游戲版本中還深深地植根于上述動態(tài)偶然性的累積效應。
其次,回顧式必然性觀念,概括地說,要比僅僅基于自身同一性的必然性觀念更能揭示我們身處的現(xiàn)實世界與進化論邏輯相關的某種根本性事實。它可以說在如下雙重意義上具備理論意義:一方面,一個世界中的任何實在層面上的任何動態(tài)過程,相對于任何由其中可能涌現(xiàn)的穩(wěn)定屬性(比如對應于新物種的本質屬性)而言,均包含著或適用于這種反向歸屬的必然性;另一方面,作為一種一般意義上的反向關系,它其實可隨附于(supervene on)不同的正向實現(xiàn)關系。它對所有自然物種的普遍適用性(甚至涵蓋前生物的自然演化種類),以及對形形色色人為游戲中贏家地位的普適性,不但不減損反而更印證了它的特殊意義。進一步說,它也無法還原為任何自然規(guī)律中顯現(xiàn)的因果必然性。理由之一:其向后回顧樣式或向后歸屬性本身無法還原為相對應的正向展開關系之相反樣式;理由之二:即使沒有我們現(xiàn)實世界Wo中發(fā)現(xiàn)的(一部分)物理規(guī)律,回顧式必然性照樣會成立。只要有最寬泛意義上的時間或歷時連續(xù)性,以及涌現(xiàn)新事物的機會,哪怕在那些具備一整套不同的物理規(guī)律的可能世界Wi中回顧式必然性也仍然適用。
第三,相較于句子(1)所例示的后驗必然性,回顧式必然性還具有以下三種重要特征,我這里僅粗略勾勒之。其一,上述特定歷史路徑能被個別化的參照點是已出現(xiàn)的實體或屬性/地位,該實體或相應地位之實現(xiàn)本質上稟具著一種組合性結構,其組成部分可以是共時的或歷時的;①例如,一個人為的多環(huán)節(jié)彩票游戲的贏家就有著一連串歷時組成部分,它們就是該贏家以好運成功通過的每一步淘汰關卡。每一組成部分本身的(被)選擇或形成構成著上述路徑鏈條的一個必要環(huán)節(jié)。其二,任何對該實體或地位的物理實現(xiàn)均只能是一個歷時過程,該過程能在機制上解釋該實體/地位如何循序漸進地產(chǎn)生。歷時步驟的復數(shù)性和累積性對任何贏家話語來說都是關鍵的,而任何可能世界Wi中新涌現(xiàn)的具有組合結構的實體/地位,邏輯上蘊含著這種步驟的復數(shù)性和累積性。所謂回顧式必然性之普遍性不妨看作是對這一廣義進化邏輯之普遍性的表達②關于超出具體選擇機制或層面的最抽象意義上的自然選擇的討論,參見S. D Kasha, Evolution and the Levels of Selection, pp.10-39。—一種(知性上別無選擇的)以結果為出發(fā)點的表達。其三,如果所談論的實體/地位是一個功能性種類的話,其組成部分會進一步包含某些特定類型的歷史因素,比如祖先—后代相似性或遺傳性。這些因素對試圖解釋功能種類起源的某些較成熟理論(比如,成因論[etiology])來說是必須被預設的。③關于成因論的代表性表述,可參見L. Wright, Teleological Explanation: An Etiological Analysis of Goals and Functions,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6, p.81;K.Neander,“Functions as Selected Effects”, Philosoply of Science 58, 1991, p.174??梢?,回顧式必然性不僅預設著某種最低度的、純時間意義上的過去之實在性,而且傾向于包含著某種更強有力的或進化意義上的歷史之重要性。
最后,給定回顧式必然性與后驗必然性之間的異和同,究竟如何將兩者分類,是一個隸屬于另一個,還是兩者同屬某種更廣的模態(tài),似乎暫不是一個緊迫的任務。對本文來說,首要的問題是,將回顧式必然性作為討論歷時實體領域的一個重要理論概念這一點,是否具備足夠的理論動機和適宜的合法性證明。本文給出的明確回答是肯定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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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嶺南大學哲學系副教授。主要研究興趣在規(guī)范性、動態(tài)理性、行動哲學、意向性或內容的自然化等問題之間的交叉領域。在中英哲學期刊和文集發(fā)表過三十多篇論文,亦曾任Dao: A Journal of Comparative Philosophy書評編輯數(shù)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