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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性”、“無意識”與“一般智力”
——在當代激進哲學話語中重新發(fā)現(xiàn)索恩-雷特爾

2016-02-01 21:19周嘉昕
現(xiàn)代哲學 2016年4期
關鍵詞:犬儒主義知性

周嘉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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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性”、“無意識”與“一般智力”
——在當代激進哲學話語中重新發(fā)現(xiàn)索恩-雷特爾

周嘉昕

阿爾弗雷德·索恩-雷特爾,在當下的西方激進話語中正引發(fā)越來越多的關注。這些關注的主要焦點,是他在《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一書中提出的“現(xiàn)實抽象”概念。圍繞“現(xiàn)實抽象”問題,建構索恩-雷特爾的思想史譜系,可以發(fā)現(xiàn):破除商品交換形式背后的“超越論原則”,“商品形式中的無意識”即“意識形態(tài)現(xiàn)象的第三大陸”的發(fā)現(xiàn),“后福特主義”中“一般智力”的剖析,構成了當代激進哲學話語中“現(xiàn)實抽象”概念的三大作用域,同時也折射了西方激進思想發(fā)現(xiàn)索恩-雷特爾的三種類型,或三個階段。

現(xiàn)實抽象;商品形式;思維形式;認識論

阿爾弗雷德·索恩-雷特爾(Alfred Sohn-Rethel),堪稱一個學術史上的另類存在。窮其一生,只留下了兩部作品。其中一部反復修改長達一個甲子,這就是當代西方激進哲學越來越關注的《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西方歷史的認識論》*[德]阿爾弗雷德·索恩-雷特爾:《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西方歷史的認識論》,謝永康、侯振武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據(jù)說,這本書的作者與阿多諾惺惺相惜,但卻遭到了霍克海默的批評。然而,齊澤克在自己的成名作《意識形態(tài)的崇高對象》中,卻一上來就大段引述這位“法蘭克福學派的同路人”。維爾諾在自己的一次訪談中,也坦承,“重要的是重讀索恩-雷特爾的《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Interview with Paolo Virno”, Branden W. Joseph, Alessia Ricciardi trans., Grey Room 21, Fall 2005.。那么,到底是什么激發(fā)了當代激進哲學的理論興趣?“歷史唯物主義2014年會”將“現(xiàn)實抽象與商品形式和思維形式的關系(索恩-雷特爾)”列為議題之一,或可作為答案。換言之,正是借助于“現(xiàn)實抽象”(real abstraction)這一概念*筆者曾撰寫過一篇討論齊澤克意識形態(tài)理論的文章,其中將“real abstraction”譯為“真實的抽象”。主要考慮的是齊澤克的拉康語境。在同張一兵教授討論之后,筆者同意采用“現(xiàn)實抽象”,并認為這一表述在本文阿多諾、維爾諾部分的討論中,較之“真實的抽象”,也更加切合本文本身的語境。,索恩-雷特爾被重新發(fā)現(xiàn),并進入到當代激進哲學的話語語境之中?!皬膬?nèi)部摧毀唯心主義”的工作、“意識形態(tài)現(xiàn)象的第三大陸”的發(fā)現(xiàn)、“后福特主義中一般智力”的剖析,構成了重新發(fā)現(xiàn)索恩-雷特爾的三種類型,或三個階段。

一、“歷史唯物主義是對起源的回憶”

在齊澤克的表述中,索恩-雷特爾是法蘭克福學派的“同路人”(fellow-traveler)。而維爾諾更加直接,將其表述為“外圍人員”(outsider)。這是符合歷史真實情況的。根據(jù)魏格豪斯的記載,1936年在英國,阿多諾曾經(jīng)申請社會研究所為索恩-雷特爾提供資助,但是霍克海默反應冷談,并對其《知識社會學理論》(《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草案之一)提出了批評*參見[德]魏格豪斯:《法蘭克福學派》,趙文、劉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22—223頁。。但是,就阿多諾本人來說,不僅與索恩-雷特爾保持了長期的私人友誼,而且在理論上高度肯定了后者的工作。與霍克海默的態(tài)度不同,阿多諾在1936年11月給索恩-雷特爾的回信中寫道:

如果我對您說,您的信意味著,我受到了自從在哲學上與本雅明首次相遇——這發(fā)生在1923年——以來最大的精神震撼,我相信這并不過分。這種震撼引起了深刻的共鳴,這種共鳴遠遠超出您與我自己所能預料到的范圍。*[德]阿爾弗雷德·索恩-雷特爾:《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西方歷史的認識論》,謝永康、侯振武譯,第104頁。

對于這種共鳴,索恩-雷特爾后來援引阿多諾自己的話,將其界定為“歷史唯物主義是對起源的回憶”。在《阿多諾與索恩-雷特爾談話筆記》(1965)中這樣寫道:

諸范疇之間的爭辯并不是發(fā)生在其純粹性之中,而是發(fā)生在客體(Objekt)身上。范疇的建構,即交換抽象的哲學反映,要求撇開(遺忘)它們的社會起源,撇開一般的起源。而歷史唯物主義是對起源的回憶(Historischer Materialismus ist Anamesis der Genese.)。*同上,第80、176頁。

有關“歷史唯物主義是對起源的回憶”,我們可以在《否定的辯證法》中找到相對集中的說明。當然,這一說明也是《否定的辯證法》中唯一一次提到索恩-雷特爾。阿多諾這樣說道:

阿爾弗雷德·索恩-雷特爾第一個指出,在超越論原則、精神一般的和必要的活動中,隱含著一種前提性的社會勞動……自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在精神的統(tǒng)治也是被證明為特權的旗號下分離之后,分裂的精神就被迫用令人不安的夸張,來證明一種由它是第一性的和起源性的主題所派生的控制訴求———并且努力忘記這一訴求的基礎,以免其失效。*T.Adorno, Negative Dialectics, Routledge, 2004, p. 177.

由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阿多諾對索恩-雷特爾的認可,主要是在批判康德超越論哲學,“為從內(nèi)部摧毀唯心主義而工作”的意義上給出的,這“同他本人的工作目的完全一樣”*參見[德]魏格豪斯:《法蘭克福學派》,趙文、劉凱譯,第222頁。。顯然,這里的唯心主義指的首先不是黑格爾,而是康德。為了探索一種“唯物主義認識論”,索恩-雷特爾著力批判的對象是康德的“唯心主義認識論”或“超越論原則”。在《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開篇《1.批判性聯(lián)結:與黑格爾還是康德》中,他明確提到:

康德表述中的知識問題是在由黑格爾歸納的歷史唯物主義(Geschichtsmaterialismus)基礎上提出的,不是所謂的康德還是黑格爾,而是在黑格爾框架中的康德。*[德]阿爾弗雷德·索恩-雷特爾:《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西方歷史的認識論》,謝永康、侯振武譯,第6頁。

也就是說,為了徹底批判資本主義的物化現(xiàn)實,正確理解現(xiàn)代自然科學在社會歷史中的作用,索恩-雷特爾的工作是通過黑格爾回到康德,去發(fā)現(xiàn)“先驗認識論”背后“超越論原則”的秘密,從而徹底打碎盧卡奇和海德格爾都曾提到的“物化意識”。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結合索恩-雷特爾的早期經(jīng)歷,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支撐其“商品形式”研究、“先驗認識論”(“思維形式”)批判、“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基礎上的“社會綜合”剖析的,除了阿多諾之外,還包括盧卡奇的物化批判、本雅明的“第二自然”概念、卡西爾對機械論自然科學的分析等。而這些不同的觀念所面對的共同思想史背景,不外乎西方馬克思主義早期所直面的新康德主義(實證主義)思潮,以及當時馬克思研究中的商品拜物教主題*在上世紀20、30年代,西方所能直接接觸到的馬克思文獻,除了馬克思在世時已公開出版的著作外,就是恩格斯、考茨基所整理出版的《資本論》,以及《新時代》雜志上所發(fā)表的部分文獻(《1857-1858年經(jīng)濟學手稿》《導言》便是其中之一)。所謂“青年馬克思”問題,是在30年代之后,準確的說是在50年代才成為西方學界研究的重心。因此,20年代有關馬克思哲學思想的闡發(fā),大都集中在《資本論》,尤其是第一章“商品拜物教”部分。這一點不僅體現(xiàn)在盧卡奇、柯爾施等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而且體現(xiàn)在魯賓、帕舒卡尼斯等蘇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身上。。

在《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英文版前言中,索恩-雷特爾回憶自己的早期經(jīng)歷時,曾談到自己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臨近結束時開始研究工作的。在這一階段,索恩-雷特爾與布洛赫、本雅明、霍克海默、克拉考爾和阿多諾結識,并接觸到盧卡奇和馬爾庫塞的著作*參見Alfred Sohn-Rethel, Intellectual and Manual Labour, Humanities Press, 1977, p. xi.。根據(jù)艾力(John Ely)的考察,

在本雅明1920年代旅居意大利期間,圍繞他形成了一個“思想圈子”,這個圈子中的人在批判理論的形成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他們是:阿諾多、布洛赫、考拉考爾,以及索恩-雷特爾。這個文化批判的小團體,在相互之間友誼的確立中,形成了一個思想和觀念的關系網(wǎng)絡。*John Ely, “Intellectual Friendship and the Elective Affinities of Critical Theory”, The South Atlantic Quarterly 97:1, Winter 1998.

就盧卡奇的物化批判來說,無需多言。面對新康德主義的理論背景和第二國際以來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境遇,盧卡奇批判性地吸收韋伯和齊美爾的觀念,從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分析出發(fā),建構了打碎物化、重建歷史總體性的新黑格爾主義的馬克思主義闡釋。索恩-雷特爾認為:

我們與盧卡奇共同的一點是,將馬克思的拜物教概念應用到邏輯學和知識理論上。另一方面,我們與他的不同點在于,我們從理性思維的有條件性出發(fā),通過物化與剝削并沒有推論出這種思維只是單純的虛假意識……與剝削一樣,物化與理性要在它們的辯證本性中得到理解。*[德]阿爾弗雷德·索恩-雷特爾:《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西方歷史的認識論》,謝永康、侯振武譯,第127頁。

換言之,索恩-雷特爾與盧卡奇的不同可能就在于不僅強調(diào)物化批判,更強調(diào)知識理論,關注商品形式與思維形式之間“發(fā)生學上的關聯(lián)格式塔”。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其聚焦康德“超越論原則”、“從內(nèi)部摧毀唯心主義”的理論訴求,同時另一方面,也就不難理解:齊澤克為什么會援引索恩-雷特爾來建構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并批評盧卡奇通過“無產(chǎn)階級意識”重建歷史主體的訴求了。就物化來說,作為同一枚硬幣的兩面,一面是機械的決定論,另一面則是抽象的意志主義。對于這種機械的決定論的批判,索恩-雷特爾同樣受到了本雅明和卡西爾的啟發(fā)。受本雅明影響,索恩-雷特爾將商品形式所塑造的、作為“唯心主義認識論”基礎的“社會綜合”,稱為“第二自然”。對于這樣一種“自然”概念的剖析,索恩-雷特爾回到卡西爾的《實體概念與功能概念》,發(fā)現(xiàn)了“機械論”、“精確的自然”與“純粹知性”在功能上的同源關系。用索恩-雷特爾自己的話說:

我用第二自然(zweite Natur)這一表述來概括商品交換的所有的形式方面,第二自然被理解為一種純粹社會的、抽象的和功能的實在性,從而與第一或者原始的自然相對立。實際上,我努力獲得的關于純粹知性的理解,相較于康德的理解而言,更為接近古典機械論者的精確的自然科學中對它的理解。為此,我在恩斯特·卡西爾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值得注意的證據(jù)。(精確的自然概念植根于機械論思想,并且只有在這一思想的基礎上是可獲得的。)*同上,第46、53頁。

經(jīng)由阿多諾對索恩-雷特爾的引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就其早期思想發(fā)展而言,物化(意識)批判和商品形式分析,不僅構成了“現(xiàn)實抽象”概念的直接思想源起,而且就是那個時代共通的理論主題。這一主題的直接訴求,就表現(xiàn)為對于康德“唯心主義認識論”背后的“超越論原則”的批判。索恩-雷特爾的探索,就是在商品交換的形式之中,建構一種揭示“第二自然”和“純粹知性”本質(zhì)的“功能社會化理論”。這也就是“歷史唯物主義是對起源的回憶”的最初含義。此外,需要注意的是:索恩-雷特爾是否知曉馬克思有沒有使用過“現(xiàn)實抽象”的說法,尚無從考證。在上世紀20、30年代,“現(xiàn)實抽象”這個表述,在直接的意義上,來自于齊美爾的《貨幣哲學》。*該書中這樣寫道:“一旦人們認識到人類行為在精神活動的每一個領域運用抽象的程度,那么不僅是經(jīng)濟研究,而且經(jīng)濟本身,都是由從普遍的價值實在中得出的真實的抽象( real abstraction) 構成的這一點,就不像乍看起來那么奇怪了?!眳⒁奊eorg Simmel, The Philosophy of Money, Routlegde, 2011, p. 84.

二、“現(xiàn)實抽象”

與“意識形態(tài)的基本維度” 實話說,對于今天的國內(nèi)學界來說,知道索恩-雷特爾這個人,可能并不是通過他的老朋友阿多諾,而是借助于那位耀眼的學術明星——齊澤克。在他的成名作《意識形態(tài)的崇高對象》中,同時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他自己最滿意的一章《馬克思怎樣發(fā)明征候?》中*該文同時被齊澤克收入自己后來所編纂出版的《圖繪意識形態(tài)》之中。參見S.Zizek, Mapping Ideology, Verso, 1994.,一上來就引述并介紹了這位“法蘭克福學派的同路人”,并認為他是“在揭示商品形式的普遍影響方面走得最遠的理論家”。如果讀者真地認為,齊澤克要借助索恩-雷特爾來分析馬克思的“商品形式”或“商品拜物教”概念,就大錯特錯了。齊澤克從來都是一只學術上的“寄居蟹”,擅長于借別人的分析來論證自己的觀點*筆者已經(jīng)證明,在齊澤克對索恩-雷特爾的引介過程中,不僅借用了后者的理論闡釋,甚至于連《資本論》中的關鍵引文都是直接轉引的。參見拙作:《真實的抽象》,《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14年第4期。。其實,隱含在“商品形式”問題背后的是“無意識”的形式秘密。眾所周知,“無意識”是拉康在上世紀50年代通過“回到弗洛伊德”,所發(fā)現(xiàn)的精神分析的“新大陸”。而齊澤克在這里,將“商品形式”和“無意識”的形式嫁接起來,無非是為了發(fā)現(xiàn)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新大陸”。用齊澤克的話說:

(意識形態(tài)現(xiàn)象的第三大陸) 既不是特定的信條,也不是物質(zhì)形式的存在,而是隱含的看法結構,形成“非意識形態(tài)”實踐再生產(chǎn)的不可還原的瞬間的準“自發(fā)”前提和態(tài)度……它(商品拜物教)不是一種(資產(chǎn)階級) 政治經(jīng)濟學理論,而是構成“現(xiàn)實”的市場經(jīng)濟實踐結構的一系列條件———在理論上,資本家是功利主義的唯名論者,而在實踐中,他卻遵循“神學上的種種奇思怪想”并成為一個思辨的唯心主義者。*參見S.Zizek, 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 p. 16.

這樣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理解,在《馬克思怎樣發(fā)明征候?》一文中,直接針對的是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概念。也就是說,與阿爾都塞的學生朗西埃相類似,齊澤克也不同意《讀〈資本論〉》的作者關于“思維對象”和“現(xiàn)實對象”的區(qū)分,強調(diào)“‘現(xiàn)實抽象’引入了一個將顛覆這一區(qū)分的第三要素:思維之外且先于思維的思維形式——簡言之,象征秩序”*參見S.Zizek, 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 p. 14.。也就是說,與阿多諾強調(diào)“現(xiàn)實抽象”的剖析,是“從內(nèi)部摧毀唯心主義”,對超越論原則的“起源的回憶”不同,齊澤克直接將“現(xiàn)實抽象”等同于作為“真實域”建構環(huán)節(jié)的“無意識”形式,即“象征域”。這樣一種“現(xiàn)實抽象”的作用機制,便是以置身“商品拜物教”這種的行動主體的“無意識”為前提的。而這正是新自由主義條件下“意識形態(tài)的基本維度”:

當行為的抽象發(fā)生時它并不為人所注意,因為其發(fā)生只是因為行為主體的意識被他們的俗務和使用之物的經(jīng)驗表象所占據(jù)。行為的抽象之所以超越現(xiàn)實是因為行為主體的意識以這樣一種方式存在:一旦他們意識到這種抽象,交換就會停止,而抽象也就消失了。*參見S.Zizek, 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 p. 14;Alfred Sohn-Rethel, Intellectual and Manual Labour, p. 27.但是,在該書的最終版本中,這段話卻不知所蹤。這是一個值得令人玩味的文本事實。參見[德]阿爾弗雷德·索恩-雷特爾:《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西方歷史的認識論》,謝永康、侯振武譯,第13—17頁。

“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在齊澤克意識形態(tài)批判的最新進展中,我們竟然以另一種方式同索恩-雷特爾意外遭遇。這場遭遇,直接涉及到對“商品形式”理論的批判。其中介,就是另外一位討論“現(xiàn)實抽象”問題的左翼學者普殊同(Moishe Postone)。齊澤克近來在其“回到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的討論中,專門引述了這位著名的美國馬克思主義學者、《資本論》研究專家。

“回到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是齊澤克意識形態(tài)批判理論的最新動向之一。雖然早在十多年前,他就已經(jīng)提出了這一口號,但也只是在2010年出版的《活在末世》(LivingintheEndingTimes)第三章《討價還價:回到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中,才給出了集中的分析和說明。在該文中,齊澤克又一次提到了索恩-雷特爾,只不過在直接的意義上,是為了給柄谷行人的“視差”概念提供一個科學的基礎。他說:

必須將(今天完全被忽視的)索恩-雷特爾的作品,用作理解柄谷行人的必要指南。索恩-雷特爾直接指出了康德超越論批判與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之間的并列關系。但這是在反向的批判意義上說的:商品普遍性的結構也就是康德超越論空間的結構……當人們交換商品時,他們從特定的交換價值中抽象出只有價值才是重要的。馬克思將這一抽象稱為“現(xiàn)實的”,是因為它在交換的社會現(xiàn)實中,不依賴于意識而發(fā)生……對于索恩-雷特爾來說,這種抽象是形式和抽象思維的現(xiàn)實基礎:諸如空間、時間、質(zhì)、實體、偶然性、運動等等,所有康德的范疇都內(nèi)蘊于交換的行為之中。*參見S.Zizek, Living in the Ending Times, Verso, 2010, p. 217.

相應的,索恩-雷特爾將社會歷史的中介拓展到自然本身:它不只是一種基于由商品拜物教所決定的特定現(xiàn)實的抽象。取消任何意義和價值、作為“客觀現(xiàn)實”同我們的主體價值相對立的自然概念,只能在商品形式成為統(tǒng)治的社會中才能出現(xiàn)。*S.Zizek, Living in the Ending Times, p. 218.

有趣的是,在這里作為對索恩-雷特爾“商品形式”分析,或者說“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闡釋的思想背景,普殊同赫然在列。關于齊澤克“回到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討論“勞動價值論”的原因,已經(jīng)溢出了本文主題。概言之,面對“新自由主義”或“后福特主義”的勝利,面對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和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失敗,與生命政治同行,齊澤克在用拉康精神分析重構黑格爾和馬克思的過程中,從“商品形式”批判重新發(fā)現(xiàn)了“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其中,普殊同關于資本主義社會中抽象勞動與社會統(tǒng)治的分析,構成了齊澤克分析的直接思想來源和文本基礎。

然而,在這一引證過程中,齊澤克只是在揭示全球化資本主義“主體”,也就是意識形態(tài)“無意識”之癥候的反向建構,之“不可能性”的意義上,將索恩-雷特爾和普殊同拼接起來,但卻有意無意忽略了后者對前者的不滿和批判。在《時間、勞動與社會統(tǒng)治》一書中,普殊同雖然也提到“根據(jù)索恩-雷特爾,特定思維形式的起源問題必須在更深的層面上加以探索”,但是,

索恩-雷特爾關于社會構成的理解同其著作中的表述相去甚遠:他并沒有分析那種作為社會構成性要素的,資本主義條件下的勞動的特殊性,而只是列舉了社會綜合的兩種形式——第一種是通過交換方式,第二種是通過勞動……索恩-雷特爾認為,資本主義條件下存在一種勞動抽象,它只是發(fā)生在生產(chǎn)過程而非交換過程之中。但他并沒有將勞動抽象的觀念同異化社會結構的產(chǎn)生結合起來,而是實證性地考察了一種社會綜合的形式。這種形式看起來受到了作為非資本主義的工業(yè)生產(chǎn)中的勞動的影響。并且他將這種形式同他所貶低的交換影響下的社會化形式對立起來。*參見M.Postone, Time, Labor and Social Domina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 177.

(索恩-雷特爾所持有的)關于資本主義矛盾的傳統(tǒng)解釋模式……拉低了他關于馬克思范疇的認識論研究的理論水平。*參見M.Postone, Time, Labor and Social Domination, p. 178.

簡言之,對于普殊同來說,“現(xiàn)實抽象”的確發(fā)生在“商品形式”的交換過程之中,但更是發(fā)生在資本主義的生產(chǎn)過程之中,因而是一種作為“社會統(tǒng)治”性力量的“勞動抽象”。這樣一種“勞動”,不是一個可以實證考察的,或是人本主義意義上的存在,而就是現(xiàn)實資本主義的存在方式本身。索恩-雷特爾的問題在于,他沒有區(qū)分資本主義條件下的“勞動抽象”同前資本主義中的勞動分工。抑或可以說,將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中特有的價值形式分析,抽象地放大到人類歷史的全程,從而不能理解資本主義生產(chǎn)過程中,在勞動過程中所發(fā)生的更為深刻,也更為“現(xiàn)實”的抽象。這一點,也已經(jīng)為西方學者近來的研究所關注。賈普就曾撰文指出:

索恩-雷特爾不僅闡釋了一種唯物主義的知識論,而且將“現(xiàn)實抽象”的概念引入了馬克思主義的爭論之中。然而,他只是將商品抽象的根源定位在交換過程中,從而將生產(chǎn)僅僅理解為人與自然的物質(zhì)變換。從這種仍然普遍流傳的觀念出發(fā),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將局限于分配領域,并且無法理解馬克思的“抽象勞動”概念。因此,有必要批判這種觀點以便更好地闡發(fā)馬克思的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批判理論。*Anselm Jappe, “Sohn-Rethel and the Origin of'Real Abstraction: A Critique of Production or a Critique of Circulation?”, Historical Materialism 21.1 (2013), p.3.

普殊同和賈普的分析,顯然有助于我們從馬克思生產(chǎn)方式概念出發(fā),評價索恩-雷特爾的“現(xiàn)實抽象”概念。但問題是,在齊澤克那里,無論是“商品形式”還是“生產(chǎn)方式”中的“現(xiàn)實抽象”,都是一種可以同拉康精神分析相嫁接的“形式”分析。這種“形式”本身,才是齊澤克關注的焦點。而恰恰又是借助于齊澤克,索恩-雷特爾才為當代學界所廣泛接受。如果索恩-雷特爾在世的話,一定對此倍感欣慰,同時也頗為無奈。

三、“一般智力”中的“現(xiàn)實抽象”

幾乎與齊澤克同時,或者說略遲于齊澤克,意大利激進哲學家維爾諾(Paolo Virno)也關注到了索恩-雷特爾和他的“現(xiàn)實抽象”概念。用他自己的話說:

更進一步,在大眾腦力勞動的時代,對我來說重讀(確切地說是,發(fā)展)索恩-雷特爾,這位法蘭克福學派的外圍人員(然而,阿多諾從他那里吸收了很多東西),在《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中的分析,是十分重要的。*“Interview with Paolo Virno”.

只不過,與《意識形態(tài)的崇高對象》的作者不同,維爾諾是在“生命政治”語境中的“一般智力”闡發(fā)中“重讀”《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正如上文已經(jīng)提到的那樣,齊澤克對索恩-雷特爾的引介,主要是為了藉由其“現(xiàn)實抽象”概念中“商品形式”和“思維形式”的同構性,來為自己的拉康式意識形態(tài)批判撕開理論缺口。因而,盡管齊澤克在后來的理論敘述中,又十分時髦地引證了普殊同的觀點——即便普殊同非常尖銳地批判了索恩-雷特爾,并提出回到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和勞動價值論的理論訴求,但是他對于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分工本身,卻一點也不感興趣。

由此,可以認為:在字面的意義上,最關注“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不僅不是索恩-雷特爾的好友阿多諾,也非索恩-雷特爾“第二次降世”(the second coming)的助產(chǎn)士齊澤克,而是關注“生命政治”問題的意大利激進哲學家維爾諾。

在維爾諾看來,面對20世紀70年代以來“后福特主義”的濫觴,特別是“非物質(zhì)勞動”(借用內(nèi)格里和哈特的觀點)成為當代資本主義條件下的主要勞動形式,那么,對于資本主義的批判就應該超越傳統(tǒng)的階級斗爭和剩余價值理論,轉向關注“后福特主義”條件下的資本形式,即越發(fā)表現(xiàn)為“一般智力”(general intellect)中的統(tǒng)治性的“現(xiàn)實抽象”。與內(nèi)格里相似,為了建構這樣一種以“現(xiàn)實抽象”為批判目標的“生命政治”規(guī)劃,維爾諾在馬克思的《1857-1858年經(jīng)濟學手稿》中發(fā)現(xiàn)了“一般智力”這個概念。

回到馬克思的《固定資本和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機器論片段”)中,基于“自動機器體系”的社會歷史作用,“固定資本”、“社會知識”和“一般智力”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在資本生產(chǎn)方式的分析中得到了揭示:

固定資本的發(fā)展表明,一般社會知識,已經(jīng)在多大程度上變成了直接的生產(chǎn)力,從而社會生活過程的條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這種智力得到改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2頁。

這段引文實際上也是維爾諾建構“一般智力”所內(nèi)含的“現(xiàn)實抽象”概念最為重要的依據(jù)。用維爾諾自己的話說:

馬克思的“機器論片段”,是分析和闡釋后福特生產(chǎn)方式的關鍵文本……(在這一文本中)馬克思使用了一個充滿吸引力的隱喻,來指代那種占據(jù)社會生產(chǎn)的核心并控制生命各個方面的知識,這就是“一般智力”……根據(jù)馬克思的分析,“一般智力”(例如,知識作為主要的生產(chǎn)力)在固定資本身上得到了全面地體現(xiàn)。固定資本是機器系統(tǒng)中“對象化的知識力量(the power of knowledge, objectified)”。*需要注意的一個文本細節(jié)是,在“對象化的知識力量”這一表述中,“對象化”是馬克思從黑格爾那里所襲得的一個術語,在英文中常常被翻譯為“objectified”。維爾諾所謂“機器論片段”中的“現(xiàn)實抽象”概念,實際上經(jīng)過了一個中介和轉譯,這就是從“對象化的抽象”到“客觀的抽象”,再到“現(xiàn)實的抽象”。而這樣一種理解,在借助“一般智力”和“非物質(zhì)勞動”獲得新的哲學含義的同時,也就錯過了在正確理解馬克思“對象化”概念基礎上,所能實現(xiàn)的有關索恩-雷特爾的科學分析。關于馬克思文本中的“對象化”范疇,參見拙作:《“物象化”“物化”還是“對象化”》,《哲學研究》2014年第12期。引文參見P.Virno, “General Intellect”, in Lessico postfordista, Dizionario di idee dellamutazione, ed. A. Zanini and U. Fadini, Milan: Feltrinelli, 2002.

但是,“一般智力”中所涉及的“現(xiàn)實抽象”,與“商品形式”中的“現(xiàn)實抽象”卻不盡相同。

作為對生產(chǎn)過程和“生活世界”的主導,一般智力就是一種特定的抽象,是一種同時具有物質(zhì)的和控制功能的“現(xiàn)實抽象”。然而,由于一般智力包含了知識、信息和認識論范式,因此它與體現(xiàn)在交換原則中的、現(xiàn)代性的“現(xiàn)實抽象”有著明顯的區(qū)別。

在另外一篇文獻中,維爾諾更加直接地提到:

馬克思賦予思維一種外部特征,兩種不同情況下共同的外觀。首先,當他使用“現(xiàn)實抽象”這個源于一種哲學觀點的漂亮表述時,當他討論“一般智力”時。舉例來說,貨幣就是“現(xiàn)實抽象”,它體現(xiàn)了人類思維的基本原則,即等價原則,并使其成為現(xiàn)實。這一觀念,本身完全是抽象的,但卻在叮當作響的錢包中獲得了具體的存在。思維變成了物(thing),這就是現(xiàn)實抽象。另一方面,一般智力概念徹底推進了對現(xiàn)實抽象的理解。馬克思用這一術語指涉這樣一個階段:特定實在(如,硬幣)不再具有價值和思維的有效性,而就是那種直接獲得物質(zhì)實物價值的思維。如果在抽象思維中,經(jīng)驗事實體現(xiàn)了純粹思維的精巧構架,那么在一般智力中則恰恰相反:現(xiàn)在是我們的思維通過重量和可感的事實來自我顯現(xiàn)。一般智力就是精神抽象直接在自身中成為現(xiàn)實抽象的階段。*P.Virno, A Grammar of the Multitude, New York: Semiotext(e), p. 65.

簡單說來,借用馬克思“機器論片段”中關于“機器體系”和“固定資本”的分析,維爾諾從中抽取了“一般智力”這個范疇,來建構一種面向“后福特主義”(更加準確地說是:知識經(jīng)濟、“信息方式”、“后工業(yè)社會”等等),基于“非物質(zhì)勞動”的當代資本意識形態(tài)批判。這種意識形態(tài)就是當代激進哲學話語中的一個關鍵詞:“犬儒主義”。維爾諾明確指認說:

“現(xiàn)實抽象”的本質(zhì)的改變——即社會關系由抽象知識而非交換均衡來規(guī)定的事實——具有明顯的現(xiàn)實效應。確切地說,它構成了當代犬儒主義的基礎。*參見P.Virno, “General Intellect”, in Lessico postfordista, Dizionario di idee dellamutazione, ed. A. Zanini and U. Fadini, Milan: Feltrinelli, 2002.

顯然,在這一“生命政治”的理論建構中,“現(xiàn)實抽象”是一個重要的中介,或者說過渡性概念。它既來自于索恩-雷特爾,但又同索恩-雷特爾的分析大相徑庭。托斯卡諾就曾敏銳地指出:

換句話說,(維爾諾)這里提出是一種超越商品形式的現(xiàn)實抽象:它不是由商品交換的拜物教現(xiàn)實所驅動的,而是根源于“大眾”之中的認識和理智的交互作用。*Alberto Toscano, “The Open Secret of Real Abstraction”, Rethinking Marxism, (2008) 20:2.

結合上文提到的普殊同對《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詰問,我們反倒可以認為:恰恰是維爾諾真正堅持了對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分析,只不過,在“一般智力”的語境中,似乎只有“腦力勞動”才有存在的必要。因為基于這樣一種“現(xiàn)實抽象”,當代資本主義的矛盾不過是“一般智力”對“大眾智力”奴役和排斥罷了。

但無論如何,維爾諾對“現(xiàn)實抽象”的考察,堅持了索恩-雷特爾最初從“商品形式”出發(fā)理解“思維形式”,“從內(nèi)部摧毀唯心主義”的理論訴求,同時也提供了一種全球化資本主義時代對于“犬儒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同時,維爾諾基于馬克思“機器論片段”關于“固定資本”和“一般智力”的分析,緊扣“后福特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變化,以一種更加“具體”的方式,直接呈現(xiàn)了“現(xiàn)實抽象”的秘密。在此基礎上,維爾諾在“一般智力”中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實抽象”,不僅批判了索恩-雷特爾,而且宣告了盧卡奇、阿多諾時代(韋伯式馬克思主義)的終結,并構成了同齊澤克意識形態(tài)批判話語的有力競爭。

在文章的最后,重新面對索恩-雷特爾的《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我們有理由得出這樣一個頗為戲劇性的結論:這份文本本身恰恰就是一個“現(xiàn)實抽象”。一方面,在漫長的60年中,這位“法蘭克福學派的同路人”不斷修改自己的寫作計劃,最終成為在“商品形式的分析道路上走得最遠”的人。另一方面,從“知識社會學理論”到“商品形式與思維形式”,再到“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索恩-雷特爾的發(fā)現(xiàn)和重新發(fā)現(xiàn),同時也就構成了上世紀20年代以降,從西方馬克思主義早期發(fā)展,到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再到當代激進哲學百舸竟流的“具體”寫照。作為其“起源”的,需要“歷史唯物主義”去“回憶”的,是破除對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再現(xiàn)(價值形式),及其不同歷史階段性特征的“無意識”。

(責任編輯 林 中)

周嘉昕,(南京 210093)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暨哲學系副教授。

B516.6

A

1000-7660(2016)04-00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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