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漢學一家言”欄目刊出了中國哲學研究大家樓宇烈先生和哲學家韓震教授的兩篇文章,他們分別從不同的角度論述了中國文化所代表的亞洲文化或者東方文化在當代世界文化中的價值和意義。樓先生在文章中指出:
近幾百年來,西方一直處于世界領先的地位,西方文化因而也就在世界上發(fā)生著廣泛而深刻的影響,這是一個無可否認的歷史事實。19世紀以來,由于當時的東方國家大都處于落后、貧弱的地位,而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則是先進、富強的現(xiàn)成榜樣,于是人們很自然地把先進、富強與西方文化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近一百多年來,所有的東方國家在擺脫落后、貧弱和走向現(xiàn)代化的奮斗進程中,無不積極地、大量地學習和吸收西方文化。從歷史的、發(fā)展的觀點來說,這種學習和吸收是完全必要的、合理的和進步的。但是,與此同時也明顯地存在著一種文化論上的片面和失衡,即對西方文化的盲目推崇和對東方文化的妄自菲薄。
他認為隨著東方世界走向現(xiàn)代化,應當引起我們對東方文化的歷史反思;這種反思就是要建立起東方文化的自覺、自尊和自信。
作為東方文化重要內容的亞洲文化盡管各國文化之間有著差異,正像歐洲文化也是一個復數(shù)文化的集合體那樣,亞洲在其歷史的演進中,也形成自己內部的多元文化特質。但亞洲各國文化之間仍有“交疊共識” (overlapping consensus)或“家族類似” (family resemblances)形態(tài)的共同價值觀。長期以來,亞洲的價值觀是被西方文化架構的,西方文化總是以他們所構建的亞洲文化價值,來證明歐洲文化的先進性。隨著亞洲的崛起,東方的崛起,亞洲不能再被西方構建,而應從自己的歷史文化發(fā)展長河中總結出基本的亞洲文化認同。韓震教授將其概括為“社會秩序的優(yōu)先性”“整體利益的優(yōu)先性” “社會和諧的優(yōu)先性” “和平解決國際沖突的優(yōu)先性”。他認為“亞洲的崛起必然伴隨著亞洲新價值觀的崛起,即使過去我們沒有相同表達的價值觀,但我們卻可以構建面向未來發(fā)展的亞洲價值觀”。這里作者表達了一種理論的自信。
文化的自信,揭示中國文化的當代價值,首先就要破除對西方文化的迷信,揭示出所謂西方文化“自我成圣”的虛偽性。海外漢學史研究就是從學術上展開對中國文化在世界各國傳播的軌跡、中國文化典籍的翻譯、重要的漢學機構和漢學家的成就等方面的研究。本期“羅明堅研究專欄” 所刊出的兩篇文章就是對儒家著作最早在歐洲的翻譯文獻的整理和研究。由此說明歷史上中國文化在歐洲的傳播和影響。正是從羅明堅開始,特別是經過“禮儀之爭”后,為了證明自己修會在華傳教路線的正確,以來華耶穌會士為代表的來華傳教士開始將中國古代文化典籍核心性著作翻譯成歐洲語言。無心插柳柳成蔭,本想讓“中華歸主”的耶穌會士卻點燃了歐洲文化的大火:啟蒙運動在中國思想的催動下走向了高潮。
本期所刊出的法國漢學家程艾藍的文章,從西方漢學學科和哲學學科的形成告訴我們歐洲文化觀念的轉變,歐洲文化是如何從18世紀的中國熱轉變?yōu)?9世紀對中國的鄙視的。她考查了德國學者泰納曼 (Wilhelm Gottlieb Tennemann,1760—1819)十二卷本的《哲學史》(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泰納曼認為:
中國僅出現(xiàn)了“宗教教義”而不具備哲學的任何思維。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歐洲文化從仰慕中國 (Sinophilie)到反感中國(Sinophobie)的重大轉變。對于 18 世紀啟蒙時期的歐洲來說,中國作為一個古老文明的代表,遵從于孔子儒家哲學的教導,并無宗教的理念,是一個由道德和禮制支配的社會;而對于19世紀初葉的歐洲來說,看法則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中國被歸入到“宗教”的范疇(而且由于它的古老性,還被歸屬到原始宗教之列),與之相對應的是歐洲所屬的“哲學”世界。
他認為中國沒有哲學,只有原始宗教。
對中國文化態(tài)度的這種轉折的代表性人物就是黑格爾。正如韓震教授所說:
對于漫長的人類歷史而言,歐洲崛起的幾百年,僅僅是歷史的瞬間,但歐洲人忘記了自己的過去,也忘記了他們從東方的文化中獲得的前提性資源。很有歷史感的黑格爾,在文化演進的歷史哲學表達中就變得一點沒有歷史感了。他說,人類文明就像太陽一樣從東方升起,逐漸經過波斯、埃及等進入歐洲,最后在日耳曼文化中達到鼎盛,但是來到此地—黑格爾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文明的太陽就要永遠普照在普魯士王國的大地上了。
顯然這是黑格爾對日耳曼文化自戀的表達。
羅明堅是第一位將中國儒家典籍翻譯成拉丁文的漢學家,他在歷史的塵埃中沉寂得太久了,應該恢復他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地位。但到了耶穌會的后期,他們的著作開始失去魅力,本期王慧宇的論文從文本上揭示了這種轉變。我們應該從學術上清晰地勾畫出歐洲近代思想從學習中國到批判中國的過程,重新定義一些從19世紀以來一直影響著我們自我表述的重要學術概念,如哲學、宗教等概念。
當然,文化的自信并不意味著回到“東方中心主義”,我們今天在強調文化自覺時,并不是要回到一種民粹主義的文化觀。中華文化之偉大正在于它海納百川的胸懷和兼容百家的氣度。讀一讀本期鄭海娟的文章,就知道在中國近代從文言向白話的演化中,來華傳教士的中文著作起著重要的作用,而林惠彬的文章則告訴我們中國近代以來文學的發(fā)展也是在西方文化的影響下開始演變的。
“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文明交流互鑒,是推動人類文明進步和世界和平發(fā)展的重要動力?!边@是歷史的真理。如何從中西文化交流的歷史長河中揭示中國文化的世界意義,從真實的材料中證明中國文化對西方文化的滋養(yǎng),說明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性意義;如何厘清中國文化近四百年來對西方文化的學習,像當年張載、“二程”從容地吸收佛教文化而創(chuàng)立出中國自己全新的理學理論那樣,重建中國文化,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這兩件事對我們這代人來說,仍是一個艱苦的課題。這就是說,重建中國文化,恢復中國文化在中國和世界文化中應有的地位,要從內外兩個方面入手。所謂外,就是從世界文化的角度研究中國文化的價值,特別是與西方文化關系的起伏,從而撥亂反正,既解釋出西方文化對中國文化乃至東方文化建構的問題所在,同時走出對西方文化的迷信;所謂內,就是梳理四百年來中國文化對西方文化的吸收、融合與糾纏,接納其有利于中國文化發(fā)展的內容,清除其對中國文化的外在解釋。脫離了內外兩個方面進行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接觸、交融、沖突的研究,單純的只是停留在中國文化本體之中展開研究,是很難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的。
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當然首先需要的是覺醒,但文化與學術的重建僅僅靠勇氣是不夠的,它需要知識的梳理和思想的創(chuàng)造。《國際漢學》將從兩個方面來提供學術的平臺,歡迎國內外學者在這里展開創(chuàng)造性研究。
重建中國文化—這是歷史交給我們這一代人的使命。我們期盼著中國文化的浴火重生、鳳凰涅槃,期盼著一個嶄新的中國文化的敘述呈現(xiàn)在一個強大起來的中國面前。
歸來兮!偉大的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