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璽
(北京師范大學(xué) 歷史學(xué)院,北京 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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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元醇述論
王開璽
(北京師范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北京100875)
摘要:1861年9月10日,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董元醇所上《奏請皇太后權(quán)理朝政并另簡親王輔政折》,引發(fā)了震驚晚清朝野的滔天巨浪,真可謂是大名鼎鼎。但除此之外,學(xué)界對其則知之甚少。其實,董元醇科舉入仕后,先入翰林,后授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本是清廷一個不稂不莠的中級官員。辛酉政變后,董元醇雖多次上書言事,力圖能夠再次引起最高統(tǒng)治者的關(guān)注,但卻未得到清廷的重任,很快匿跡于政壇,實屬不起眼的小人物。
關(guān)鍵詞:董元醇;辛酉政變;晚清
大凡講授或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學(xué)者,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發(fā)生于1861年的辛酉政變,而談到辛酉政變則不能不講到董元醇其人。就此而言,董元醇可謂是一位大名鼎鼎的歷史人物。但是,董元醇最為風(fēng)光而輝煌的時候,只是一位從五品的監(jiān)察御史。辛酉政變以后,曾任工科給事中和光祿寺少卿,也不過官為正五品。不但與清廷內(nèi)的親王、郡王、貝勒、貝子等爵爺不可同日而語,即與中央朝廷中的內(nèi)閣大學(xué)士、軍機大臣,各部院的尚書、侍郎,各省的駐防將軍、都統(tǒng),總督、巡撫相比,亦是相去甚遠。故此,董元醇其人,不但民國時期編纂的《清史稿》、《清史列傳》等皆無其小傳,即使是上世紀80年代編纂的工具書《中國近代史辭典》、現(xiàn)今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正在編纂的《清史·傳記》等,亦皆無其人傳記。惟蘇樹蕃等所輯《清朝御史題名錄》極簡略地記載,“董元章(即董元醇——引著按),字子厚,號竹坡,河南洛陽縣人。壬子科進士,由翰林院編修補授山東道御史,官至太仆寺少卿?!?蘇樹蕃等編:《清朝御史題名錄(咸豐朝)》,書內(nèi)又作《國朝御史題名》,臺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489頁。而《明清歷科進士題名錄》僅有“董元醇,河南洛陽府洛陽縣人”*《明清歷科進士題名錄》第4冊,臺北華文書局股份有限公司1960年版,第2542頁。12字。由此可見,其人實屬不起眼的小人物。
正因董元醇級別太低,量級太小,故此大陸與港臺學(xué)者有關(guān)清代史、中國近代史的專著或是教科書,以及有關(guān)辛酉政變的學(xué)術(shù)論文,除其于辛酉政變前所上陳奏請兩宮太后權(quán)理朝政,并簡近支親王輔政的奏折外,人們對董元醇的其他情形,皆語焉不詳,絕少言及。特別是其人于辛酉政變后,無聲無息,很快匿跡于政壇,更使其人其事湮沒無聞,以致希望對其有更多了解的人們,多少存有些許的遺憾。
筆者屢經(jīng)爬梳,勾沉官方正史與筆記雜錄等相關(guān)史料,現(xiàn)對董元醇的生平及政治言行,略予鋪陳析論,企冀略補學(xué)界故往研究之不足。
一、科舉入仕,不稂不莠的董元醇
董元醇,后改名元章,字竹坡,河南洛陽縣人。1852年壬子科二甲十名進士。壬子科會試的閱卷總裁為大學(xué)士周祖培,故此,董元醇應(yīng)屬周祖培的門生。旋后,董元醇等被欽點入翰林院庶吉士館。1855年散館時,董元醇為二甲第二十二名庶吉士,授編修之職。
1859年8月6日,翰林院編修董元醇被命為山東鄉(xiāng)試副考官,正考官是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鄭瓊詔。1860年5月24日,董元醇與孫翼謀、何福咸等8人被“俱著記名以御史用”*《清實錄》,《文宗顯皇帝實錄》卷315,第44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632頁。。旋授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
若在國泰民安、堯天舜日的太平盛世,或是在海晏河清、政局平穩(wěn)之時,董元醇不但步入為世人所羨慕的考官之列,由此可以廣收門生,擴大自己的人脈關(guān)系,而且躋身官員監(jiān)察的行列,預(yù)示著其仕途可能是較為順利的。
但是,董元醇可謂生不逢時,命運多舛。當時的清廷正陷于南有太平天國和捻軍起義,北有英法聯(lián)軍侵略的雙重打擊之下。他被任命為山東鄉(xiāng)試副考官之時,正值大沽口之戰(zhàn)剛剛結(jié)束一個多月。他被授以監(jiān)察御史之時,則恰逢英法聯(lián)軍擴大對華戰(zhàn)爭,從上海向津、京進軍之日。
1860年10月,英法聯(lián)軍兵臨北京城下,咸豐帝率王公大臣等倉皇逃往熱河的避暑山莊,留下恭親王奕與英法議和。
在這種特殊的歷史條件下,董元醇表現(xiàn)出強烈的政治表現(xiàn)欲望。對于國家外交,涉外洋務(wù)等等,董元醇素無接觸了解,更無實際的歷練實踐,實在是不能贊一詞,發(fā)一論。但對于國內(nèi)的朝局、政局卻較為熟悉,論陳國內(nèi)政事,則可謂是駕輕就熟,游刃有余。同時他亦深知,值此內(nèi)憂外患、狼煙四起,兵荒馬亂,人心惶惶之際,恰恰是自己窺測政治動向,“以建言為梯榮之具”*《清實錄》,《宣宗成皇帝實錄》卷270,第37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57頁。,投機邀寵的大好時機。
1861年9月10日,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董元醇所上《奏請皇太后權(quán)理朝政并另簡親王輔政折》,引發(fā)了震驚晚清朝野的滔天巨浪和政局大地震,直接促發(fā)了兩個月后的“辛酉政變”。
二、攪起朝局滔天巨浪的董元醇
咸豐帝逃至熱河避暑山莊后,憂憤交加,身體越來越差,1861年8月22日,病死于煙波致爽殿西暖閣。
此前此后,以肅順為代表的“熱河派”(主要人物有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軍機大臣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等),與母以子貴、時刻伺機干政的懿貴妃之間,展開激烈政爭。此時,以恭親王奕為代表的“北京派”(主要人物有豫親王義道、軍機大臣文祥、大學(xué)士桂良、大學(xué)士賈楨、協(xié)辦大學(xué)士周祖培、吏部尚書慶全、刑部尚書趙光等),出于政治和權(quán)力上的考量,試圖聯(lián)手懿貴妃,準備秘密發(fā)動推翻“熱河派”的政變。
身在北京的協(xié)辦大學(xué)士、戶部尚書周祖培,因與肅順矛盾日久,積怨甚深,尤擔心肅順等人一旦大權(quán)獨攬,于己不利,因而唆使自己的門生董元醇立即上折,搶先發(fā)難*“祖培以銜肅順故,思假(太)后聽政以傾之。”沃丘仲子:《近現(xiàn)代名人小傳》上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版,第108頁。。而董元醇為了搶得首先吁請兩宮太后出面權(quán)理朝政,另簡親王輔政的不世之功,亦不惜冒險勇進,于9月10日上陳《奏請皇太后權(quán)理朝政并另簡親王輔政折》。
董元醇奏折的基本內(nèi)容是:
第一,“事貴從權(quán)”。他說,適值天下多事之秋,皇帝陛下尚在沖齡,不能親政,因此必須請“皇太后暫時權(quán)理朝政”,不使其他朝臣干政把持。只有這樣,才能使“人心益加敬畏,而文武臣工俱不敢稍肆其蒙蔽之術(shù)”。他強調(diào)說,“雖我朝向無太后垂簾之儀,而審時度勢,不得不為此通權(quán)達變之舉”。在此他所說的“肆其蒙蔽”者,矛頭所指主要是肅順等贊襄政務(wù)八大臣。
第二,“理宜守經(jīng)”。他說,古來歷代賢德帝王,“莫不以親親、尊賢為急務(wù)”。只有親、賢并用,才能“既無專擅之患,又無偏任之嫌”。所謂的“親”,是指咸豐帝的近支親王;所謂的“賢”,是指遠支親王載垣、端華、肅順及其他異姓大臣。在此,董元醇雖強調(diào)“親親”與“尊賢”并重,但所謂的“尊賢”,不過是虛晃一槍而已,“親親”才是其真意所在。故此,董元醇特別提出:現(xiàn)在贊襄政務(wù)大臣中,雖也有王、大臣等,但“臣以為當更于親王中簡派一二人,令同心輔弼一切事務(wù)”。這里所說的簡派一二親王,無論是否明眼人,都知道這實際上就是暗指恭親王奕。
第三,應(yīng)選擇一二位“德望素優(yōu)”的碩儒大臣,充任同治皇帝的師傅,“以擴充圣聰”*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清代檔案史料叢編》第1輯,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91—92頁。。
第四,加強對文武官員的考察整飭。
當時的兩宮太后,特別是慈禧太后,對董元醇奏折的第一點,尤其重視,召見并要求肅順等贊襄政務(wù)八大臣就此提出具體辦法。
肅順等八大臣對兩宮太后干預(yù)政務(wù),召見大臣等作法十分不滿,群起“勃然抗論,以為不可”*薛福成:《庸庵筆記》,丁鳳麟、王欣之編:《薛福成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63頁。。軍機大臣杜翰更是言詞激烈,“尤肆挺撞”,高聲大叫,兩宮太后“若聽信人言,臣不能奉命”*佚名:《熱河密札》,《近代史資料》1978年第1期,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3頁。,公開向兩宮太后攤牌。雙方你爭我辯,聲音越爭越高,情緒失控。據(jù)《越縵堂日記》記載:當時,載垣、端華、肅順等人,已經(jīng)無所顧忌,“三人糾黨忿爭,聲震殿陛”,結(jié)果嚇得小皇帝載淳哇哇大哭,“遺溺后衣”*李慈銘:《越縵堂日記》第3冊,廣陵書社2004年版,第1968頁。。
其后,肅順等贊襄政務(wù)八大臣又草擬諭旨,痛駁董元醇的各種主張,并欲以“莠言亂政,罪不可逭”的罪名,對董元醇嚴加治罪,殺一儆百,并震懾兩宮太后及其他群臣。兩宮太后不欲懲處董元醇,拒絕鈐蓋印章。肅順等人再次與兩宮太后激烈爭辯,“語既憤激,聲色尤厲”,竟公然要挾說:“若此,則更(改咸豐帝)遺命,革黜臣等,而進用元醇可?!?黃濬:《花隨人圣庵摭憶·慈禧傳信錄所述端肅一案》下冊,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821頁。
雙方激烈爭論“逾兩時許”,罪革董元醇的諭旨經(jīng)兩宮太后鈐印后終于發(fā)下,八大臣表面取得了政爭的勝利,但實則埋下了日后的禍根。
在此,筆者需要指出的有兩點:
第一,有的學(xué)者認為,董元醇是在慈禧太后的主動授意下,上奏折提出兩宮太后垂簾聽政主張的。例如,苑書義主編的《中國近代史新編》上冊即說:“那拉氏首先授意一些人上奏折,大造由皇太后臨朝垂簾聽政的輿論。大學(xué)士周祖培的門生董元醇于九月十日,直截了當?shù)厣狭艘蛔嗾?,以皇帝年幼為理由,請求‘皇太后暫時權(quán)理朝政’?!?苑書義等:《中國近代史新編》上冊,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37頁。徐鳳晨、趙矢元主編的大學(xué)歷史系自學(xué)叢書《中國近代史》,表述得更為直接明確:“那拉氏有極強烈的權(quán)力欲望,善于權(quán)術(shù),一心想取得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她先示意御史董元醇奏請皇太后垂簾聽政。”*徐鳳晨、趙矢元主編:《中國近代史》,遼寧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61頁。
筆者認為,這一說法史料證據(jù)不足。
其一,持這一說法的學(xué)者,并未提供任何可以支持這一觀點的史料,僅是他們根據(jù)日后的歷史事實做出的推論。
其二,沒有任何史料證明當時身在熱河的慈禧太后,曾派人專程或順便至北京,與董元醇會面并授意其上奏垂簾聽政之事。
其三,更未見慈禧太后曾以信函的方式,直接授意于董元醇。實際上,即使慈禧有此想法,也不會屈太后之尊,直接授意于一個普通的御史言官。
第二,人們大多認為是董元醇在這一奏折中首先明確提出了兩宮太后垂簾聽政的主張。例如,稻葉君山的《清朝全史》寫道,“八月十日(日期有誤,應(yīng)為9月10日),御史董元醇上疏言,皇上沖齡,未能親政,天步方艱,軍國重事,暫請皇太后垂簾聽政?!?稻葉君山:《清朝全史》(下冊),第七十章《同治中興》,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27頁。
筆者認為,這一認識也有失片面。
董元醇奏折的第一點,雖然文字不多,要求由兩宮太后權(quán)理朝政的意圖也十分明顯。然而,在兩宮太后是否可以公開垂簾聽政這一關(guān)系祖制家法的關(guān)鍵問題上,卻可謂是文字頗為講求,幾乎可以說是字斟句酌。其“雖我朝向無太后垂簾之儀,而審時度勢,不得不為此通權(quán)達變之舉”一句,寫得如同游龍一般,見頭不見尾,文詞游移閃爍,決不授人以把柄,力圖能夠左右逢源,可退可進。但于虛無飄渺之中,卻又影影綽綽,依稀可見,甚至可以明確感覺、意會。
所謂可以退,即是說,后宮不得干政,乃是大清的祖制家法,是任何人都不能輕易改變的。
對于清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當初清王朝入主中原以后,孝莊曾以皇太后和太皇太后的身份,先后養(yǎng)育輔助順治、康熙兩代幼帝。但是,無論她對當時的朝局有著如何重大的影響,卻自始至終只能在內(nèi)廷予以操控,不愿,甚或是不敢通過垂簾的形式直接出面聽政、理政,朝政仍是或由攝政王多爾袞,或由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等顧命輔臣出面予以維持運作。
所謂可以進,在于其可以強調(diào)此句話的后半句,即盡管我朝向無太后垂簾之儀,但是,“審時度勢,不得不為此通權(quán)達變之舉”,因此還是可以通權(quán)達變地采用太后垂簾之舉的。這樣,既申明了祖制,卻又暗寓可行“太后垂簾”之意。究應(yīng)如何理解與實行,完全可由最高當權(quán)者乾綱獨斷,視情況如何而后決定進止。
其“雖我朝向無太后垂簾之儀”一句,既不用“太后垂簾之制”,又不用“太后垂簾之典”,其中一個“儀”字,頗有妙用之處?!皟x”者,儀式,形式之謂也。這樣,表面上并未觸及“儀”的內(nèi)在實質(zhì)──后宮不得干政的祖制,但又足以表明其需由兩宮太后“權(quán)理朝政”,簡在帝心的主旨。其后,慈禧太后即是借此大做文章,從而開創(chuàng)太后垂簾干政朝局的。
董元醇其人不敢,其他清廷朝臣同樣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開提出變改祖制的要求。
盡管當時在京的某些“當國者”,如戶部尚書周祖培等人,的確存在吁請兩宮太后垂簾聽政的想法*李慈銘1861年9月8日日記記載:“當國(指恭親王奕、大學(xué)士周祖培等)有議請母后垂簾者,屬為檢歷代賢后臨朝故事。余隨舉漢和熹(和帝后)、順烈(順帝后)、晉康獻(康帝后)、遼睿知(景宗后)、懿仁(興宗后)、宋章獻(真宗后)、光獻(仁宗后)、宣仁(英宗后)八后,略疏其事跡,其無賢稱者,亦附見焉,并為考定論次,并條議上之,其稿別存?!崩畲茹懀骸对娇z堂日記》第3冊,第1890頁。,但事實正如時人所說:“竊謂垂簾之事,國家所戒?!?④李慈銘:《越縵堂日記》第3冊,第1897、1980頁。正是出于同樣的考慮,李慈銘曾批評董元醇的奏折“尤葛藤”④,含混不清,并未能明確指出需太后臨朝這一關(guān)鍵問題之所在。
此時的清廷朝臣既要堅持后妃不得干政的祖宗家法,又要保證皇權(quán)在握,無太阿倒持之禍,因此對兩宮太后垂簾聽政一事,內(nèi)心頗為矛盾與糾結(jié)。故此,其詞意表述,半露半掩,混亂矛盾;其政治表現(xiàn),羞羞答答,扭扭捏捏。事實恰如李慈銘對大學(xué)士賈楨、周祖培等人于11月2日(九月三十日)所上《奏請皇太后親操政權(quán)以振綱紀折》的譏評那樣,其奏請?zhí)蟠购熤赞o,“支離掩護,不敢正言。而其中引用古來垂簾事,乃取予之所貽商城(周祖培,河南商城人,以籍貫地名稱謂其人)臨朝備考中,雜舉數(shù)人,割裂數(shù)語,前后不相聯(lián)屬?!?/p>
亦正因為如此,李慈銘又進一步發(fā)出在朝的清廷大臣,“諸公不學(xué),至于如此,可為駭嘆”*李慈銘:《越縵堂日記》第3冊,第1980頁。的感慨。
現(xiàn)代臺灣學(xué)者蕭一山、吳相湘等人,均據(jù)李慈銘的這一譏評之語,對大學(xué)士賈楨等人所上奏折提出了批評*參見蕭一山:《清代通史》第3冊,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342頁;吳相湘:《晚清宮廷實紀》,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0年版,第66─67頁。。
緣此可見,事實上,直至辛酉政變成功后,慈禧太后明確要求清廷大臣詳議其垂簾聽政章程前,清廷各級官員中的任何人都不敢貿(mào)然改變祖制,公開提倡垂簾聽政之制。對于改行太后垂簾聽政一事,如果說不是“諱莫如深”,“噤若寒蟬”,至少在公開場合是諱言慎言的。
僅就董元醇的奏折文字而言,并無明確的兩宮太后垂簾聽政之請,更無公開改行太后垂簾制度之意,僅是通權(quán)達變地要求于小皇帝未能親政之前,暫由兩宮太后權(quán)理朝政,以免皇權(quán)旁落而已。董元醇在此強調(diào)的是兩宮太后“權(quán)理朝政”,目的是為了避免皇權(quán)旁落于贊襄政務(wù)八大臣之手,理由正大堂皇,而回避的則是天下之大不韙的“垂簾聽政”。在堅持后妃不得干政這一傳統(tǒng)祖制,與兩宮太后需臨朝聽政的關(guān)系問題上,董元醇更是“猶抱琵琶半遮面”,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決不敢公然提出“垂簾”二字,充其量也不過是借此投石問路而已。
當時真正明確提及“垂簾聽政”四字者,并非董元醇其人,而是以肅順為首的贊襄政務(wù)八大臣。由軍機大臣焦祐瀛親筆擬草,以小皇帝的名義寫就的諭旨斥責稱:“我朝圣圣相承,向無皇太后垂簾聽政之禮。朕以沖齡仰受皇考大行皇帝付托之重,御極之初,何敢更易祖制。”*④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清代檔案史料叢編》第1輯,第94、102頁。
贊襄政務(wù)八大臣稱董元醇和慈禧太后要求實行垂簾聽政制度,是為了突出他們變改祖制的罪名,多少有些欲加之于罪的“莫須有”色彩。但具有歷史諷刺意義的卻是,八大臣給慈禧太后所定的這一罪名,卻為慈禧太后的垂簾聽政之制做了“輿論”的先期思想鋪墊,甚至進一步刺激起慈禧太后垂簾聽政的權(quán)力欲望,致使其在命醇郡王奕譞修改、繕寫的上諭中,明確提出了“至皇太后應(yīng)如何垂簾之儀,著一并會議具奏”④的政治要求。
就歷史發(fā)展的基本事實與線索來看,董元醇雖微引垂簾聽政這一形式之緒(董元醇在奏折中僅是說“太后垂簾之儀”,而不是“太后垂簾之制”),可以視之為這一制度的嚆矢先聲,但實際上,董元醇與“垂簾聽政制度”卻并無直接聯(lián)系。
三、辛酉政變后的董元醇
1861年11月2日(咸豐十一年九月三十日),兩宮太后與恭親王奕等聯(lián)合發(fā)動了“辛酉政變”,肅順等贊襄政務(wù)八大臣,或被殺頭,或被賜自盡,或被發(fā)往軍臺效力,或被革職。兩宮太后得以垂簾聽政,掌握了清廷的最高權(quán)力;恭親王奕授命為議政王,在軍機處行走,補授宗人府宗令和總管內(nèi)務(wù)府大臣等,旋又授以親王世襲罔替;其他官員亦多根據(jù)其功績大小分別予以擢升,如原鴻臚寺少卿、軍機章京曹毓英,因不斷向北京的恭親王奕等通報熱河的政局變化,立有大功,被擢升為軍機大臣。
辛酉政變后,董元醇從從五品的監(jiān)察御史,遷升為正五品的工科給事中。
辛酉政變后的第七天,即11月9日,工科給事中董元醇曾以“現(xiàn)聞倉場侍郎”德全、廉兆綸等人,不但未“將運米遲延之車戶頭役邢文富治罪”,未將其人本年已領(lǐng)款項“勒令賠辦”,反而“又發(fā)給銀八百兩”*《清實錄》,《穆宗毅皇帝實錄》卷12,第45冊,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34頁。,預(yù)支了明年應(yīng)領(lǐng)款項等事,奏請清廷予以查辦。
此事,以清廷“著德全、廉兆綸迅速明白回奏”,及德全等人以所發(fā)銀兩,為“發(fā)給大通橋車戶銀兩”*《清實錄》,《穆宗毅皇帝實錄》卷13,第45冊,第352頁。,并非發(fā)給邢文富的明年預(yù)支款項而了事。
11月28日,以禮親王世鐸為首的王、大臣、大學(xué)士、六部、九卿等文武官員共計200余人,聯(lián)合上陳《遵旨會議皇太后親理大政事宜折》,并附議定的太后垂簾章程11條。董元醇雖然亦列名其內(nèi),但僅僅是徒壯聲勢循例的列名而已*其他官員大多列有其爵位或官銜,而董元醇則僅為“臣董元醇”。,可以說有他不多,無他不少,不具有任何一點特殊的政治意義。
1862年1月9日,董元醇似乎是為了能夠再次引起最高統(tǒng)治者的關(guān)注,以工科給事中的名義上陳了《輔翼圣學(xué)宜重德行而輕才華折》。該折之始,即不無表功之嫌地說,“前八月內(nèi),臣敬陳管見一折(即其1861年9月10日所上《奏請皇太后權(quán)理朝政并另簡親王輔政折》),仰荷皇太后、皇上明斷施行,現(xiàn)在權(quán)奸既誅,朝廷肅清,中外臣民,無不稱快,此皆皇太后之明,皇上之福也”。但是,臣在前一奏折中,曾請求于朝廷大臣中為皇帝簡選師傅一事,“至今未見簡派有人”,而“明春皇上即宜興學(xué)讀書,不容再緩”。于此,臣本“不敢妄參末議”,但是,“人臣事君,茍有益于國家者,當知無不言”。董元醇在奏折中提出為小皇帝載淳簡選師傅的原則,應(yīng)該是“以德行質(zhì)樸為先,而才華之士,無足取也”*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錄附奏折》,檔號:03-4186-119。。為此,他竟然不避“妄參末議”的僭越之嫌,舉薦左都御史倭仁、大學(xué)士祁雋藻、翁心存,吏部尚書許乃普等人,可為帝師之選。
但是,董元醇此奏,并未見清廷有何反應(yīng)。
大約于1862年6月(同治元年五月)以后,董元醇改名董元章。盛康編輯《皇朝經(jīng)世文續(xù)編》收錄董元醇的《敬陳從權(quán)守經(jīng)疏》時,亦將其名改為董元章*參見賀長齡、盛康編:《皇朝經(jīng)世文正續(xù)編》卷61,第4冊,廣陵書社2011年版,第76頁。。至于其因何原因改名,我們不得而知。近見網(wǎng)上有人稱,董元醇改名董元章,是為避“醇”字之諱。此說難以令人信服。就一般情形而言,清廷官員僅會因避皇帝之諱而改名。當時,新繼位的小皇帝名載淳,與董元醇之醇并非一字,完全不必避諱。況且,當時載淳的避諱方法是將“淳”字寫成“湻”。更為重要的是,現(xiàn)存檔案史料證明,載淳繼位后,董元醇并未改名。載淳繼位的時間是1861年8月23日,辛酉政變的時間是同年的11月2日,至少至1862年1月9日上陳《輔翼圣學(xué)宜重德行而輕才華折》止,董元醇多次所上奏折,仍舊其名,并未改變。當時,與董元醇之醇為同一字者,似乎只有醇親王的醇字。然而,這二者完全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蛟S筆者寡聞,尚未見有清廷官員因避某親王爵位之諱而改名的規(guī)定與先例。
此后,筆者只見到與董元章有關(guān)的4條史料。
其一,1862年7月9日(同治元年六月十三日),清廷旨令大學(xué)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會議原兩江總督何桂清罪名時,董恂、董元章等人因“臨時借詞回避,置身事外,以私情廢公論,為諉卸取巧地步”,而遭清廷給予“交部議處”?!皩ぷh,董恂等,均照違令私罪罰俸一年例上加等,降一級留任。”*《清實錄》,《穆宗毅皇帝實錄》卷31,第45冊,第834─835頁。
其二,1862年8月18日(同治元年七月二十三日),以光祿寺少卿的名義上奏《請飭整頓京營,稽察保甲》折*《清實錄》,《穆宗毅皇帝實錄》卷35,第45冊,第831頁。。
其三,1862年11月19日(同治元年九月二十八日),為防御捻軍攻擾,以光祿寺少卿的名義上奏《畿輔重地,宜思患豫防,請行堅壁清野之法》*《清實錄》,《穆宗毅皇帝實錄》卷44,第45冊,第1200頁。折。
其四,1862年12月23日(同治元年十一月初三日),以光祿寺少卿的名義上奏《河南知縣任桂,挾仇指使副將楊飛熊等,擅殺良團李瞻、李書聲等多名》*《清實錄》,《穆宗毅皇帝實錄》卷48,第45冊,第1291頁。折。
自此以后,我們再未見到董元醇或董元章有任何政治的建言,很快為人們所遺忘,甚至是遺棄,就連示意其上奏言事的周祖培等人,似也不太關(guān)心其人了。又是一個典型的“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一般而言,如若董元醇或董元章在日后的仕途生涯中犯有重大過錯,必應(yīng)存留革黜上諭,若無重大過錯,亦當仍有其平庸的身影。但是,1862年12月以后,我們再未見有關(guān)董元醇的任何史料,其人很快退出政壇,淡出人們的視線,銷聲匿跡,不知所終。事實正如章士釗先生在《熱河密札疏證補》中所說,董元醇“在無聲無臭中旅進,世論迄無人對元醇漫加毀譽,又在小人枉自為小人中默喻而已”*章士釗:《熱河密札疏證補》,《文史》第2輯,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06頁。。
戊戌變法期間的御史楊崇伊,與咸同時期的董元醇頗有相似之處。
鄧之誠先生曾將戊戌變法期間的御史楊崇伊與董元醇相類比。他在《骨董瑣記》中記載說,1898年戊戌變法后期,楊崇伊受慈禧太后等人授意,曾“密草一疏,請?zhí)笥?xùn)政”。其后,楊崇伊面謁慶親王奕劻,請其代為上奏。慶親王以其所奏內(nèi)容事關(guān)國體,面有難色,躊躇不決。不料,楊崇伊說了一句,“王爺不代奏亦可,但這并非御史的意思”,然后“拂衣便行”。慶親王老于官場世故,見楊崇伊如此膽壯氣豪,心中已經(jīng)猜透了多半,急忙將其拉回,提出“我與你代奏,但你必須同去”的條件。楊崇伊回答說“那是自然”,遂同至慈禧太后所在的頤和園。
慶親王命楊崇伊在殿外等候,獨自覲見。他遞上楊崇伊的奏折,慈禧太后閱畢竟然大怒道:“這是國家大事,楊崇伊小臣,安敢妄言,須嚴辦”。但當慶親王叩頭準備退下之時,慈禧太后突然又放松并轉(zhuǎn)換了口氣,和顏悅色地說:“這是國家大事,你們都是近支親王,也應(yīng)該商量商量,你的意下如何?”慶親王或許還是揣摩不準慈禧的真意所在,唯唯喏喏,說了一些模棱兩可的話。隨后,慈禧太后便趁風(fēng)轉(zhuǎn)舵,隨斜就歪地說,“既然你們意見相同,我今日便回宮。”
慶親王退出后,只是淡淡地對楊崇伊說:“事情完了,你去罷”,未有任何褒獎之意。
此后,慈禧太后發(fā)動戊戌政變,囚禁了光緒帝,再次出面訓(xùn)政。在召見楊崇伊?xí)r,慈禧太后雖曾當面稱贊說:“你是于國家有功之人”,但楊崇伊卻“亦終不大用”。
鄧之誠先生于此大段記載后,不無感慨地指出:“此與董元醇事極相類?!?鄧之誠:《骨董瑣記全編》,北京出版社1996年版,第617頁。
余論
自1855年翰林院庶吉士散館,初授編修之職起,至1862年12月23日以光祿寺少卿的名義上奏《河南知縣任桂,挾仇指使副將楊飛熊等,擅殺良團李瞻、李書聲等多名》折止,董元醇在清廷官場混跡不過7年。7年中,董元醇主要是職司監(jiān)察的御史或給事中。最后一年,他雖仍是號稱九卿之一的光祿寺少卿,但也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五品閑職。其間,董元醇所上奏折內(nèi)容,大多皆為無關(guān)國計民生,或國政、朝政的瑣細之事,無任何政聲、政績可言,唯其所上《奏請皇太后權(quán)理朝政并另簡親王輔政折》引發(fā)晚清朝野大震,也因此成為大名鼎鼎的歷史人物。
責任編輯:方英
A Commentary about Dong Yuan-chun
WANG Kai-xi
(School of History,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Abstract:Dong Yuan-chun as an acensor had submitted a memorial to the throne which to Request the Empress Dowager management affairs and Prince assisted in September 10,1861.The report caused a huge shock in the officialdom,and greatly enhance the Popularity of Dong Yuan-chun.But in addition to this,the academic community knows little about it.Actually,Dong Yuan-chun imperial entering political stratum,the first to enter Hanlin,after the award of Shandong Road,censor,this is a mid ranking officers in Qing Dynasty an unpromising.After the Xinyou coup,Dong Yuan-chun although repeatedly petitioned the words matter,trying to once again aroused the supreme ruler of the attention,but did not get the Qing government’s responsibility.Dong Yuan-chun soon disappeared from the political record,become a stream of small characters.
Key words:Dong Yuan-chun;the Xinyou Coup;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作者簡介:王開璽(1949-),男,河北辛集人,北京師范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中圖分類號:K825.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605X(2016)01-005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