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義霞
(黑龍江大學 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中心,哈爾濱 150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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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家學者筆談
韓非法治思想多維透視
魏義霞
(黑龍江大學 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中心,哈爾濱 150080)
[摘要]作為先秦法家的集大成者,韓非的法治思想系統(tǒng)而完備。在立法原則上,秉持功利主義的價值意趣,追求功多、事半、廢私;在法治境界上,不僅禁言、禁事,統(tǒng)一人們的思想和行動,而且禁心,并以禁心為尚;在法治路線上,作為對先前法家思想的繼承和發(fā)揮,強調(diào)法術(shù)勢相互配合,三位一體;在具體操作上,堅持奉法、執(zhí)法和守法的相互配合,維護法律的尊嚴與公平原則和賞罰原則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韓非的法治思想體現(xiàn)了法家與儒家不同的治國理念和人生追求,在歷史上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即使在當今社會,韓非的法治思想仍然具有深刻的啟迪意義,應該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和關注。
[關鍵詞]韓非;法治;多維透視
作為先秦法家的集大成者,韓非的法治思想系統(tǒng)而完備?!胺ㄕ?,事最適者也”不僅使韓非堅信奉法而治是治國理民的不二途徑,而且以事功為目的建構(gòu)了一套與之配套的行政舉措和法治機制。有鑒于此,“法者,事最適者也”在韓非的法治思想中具有重要地位,不僅牽涉韓非法治思想的理論初衷,而且與他的法治思想的建構(gòu)息息相通。
一、功多、事半、廢私的立法原則
韓非法家集大成者的美譽不僅來自其法治思想的系統(tǒng)完備,而且來自其奉法而治的毅然決然。進而言之,這一切并非因為韓非好法,而是因為功利的現(xiàn)實考量,歸根結(jié)底取決于“法者,事最適者也”。在他看來,法具有工具價值,而為了使法的價值最大化,必須在價值領域樹立法的絕對權(quán)威。有鑒于此,韓非從不同方面極力渲染法的功效性,進而為法治張目。
首先,與其他法家人物一樣,韓非呼吁用法術(shù)治理國家,并不隱諱自己的功利主義動機。法家之所以弘揚法術(shù),并非好法而法,而是迫于對功利的追逐。在這個問題上,韓非也不例外。他之所以游說君主奉法而治,是因為相信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從長遠的眼光來看,法是滿足人功利追求的有效手段。
其次,韓非認為,君主依法治國理民,可以收到事半功倍之效。因此,韓非反復重申:
法者,事最適者也(《韓非子·問辯》)。
法所以制事,事所以名功也。法有立而有難,權(quán)其難而事成,則立之;事成而有害,權(quán)其害而功多,則為之(《韓非子·八說》)。
在韓非看來,正如圣人經(jīng)過利弊的權(quán)衡而選擇奉法治國一樣,法是治國理政最行之有效的手段。如果說霸主是人君之大利,富貴是人臣之大利的話,那么,法則是君臣共同獲利之利器。由此不難想象,君主依法治國,便可以用事簡而收效繁。對于這一點,韓非下面這段話提供了最好的注腳:“霸王者,人主之大利也。人主挾大利以聽治,故其任官者當能,其賞罰無私。使士民明焉,盡力致死,則功伐可立而爵祿可致,爵祿致而富貴之業(yè)成矣。富貴者,人臣之大利也。人臣挾大利以從事,故其行危至死,其力盡而不望。此謂君不仁,臣不忠,則可以霸王矣?!?《韓非子·六反》)這就是說,推行法治,法治能夠有效地達到國富民強的目的,君主可受其利。在韓非等法家人物的眼里,君與臣之間并不存在惠或禮,權(quán)衡的唯一尺度是國君的利益——一己之私。
再次,韓非認為,法具有廢私的作用。他斷言:“夫立法令者,以廢私也。法令行而私道廢矣。私者,所以亂法也。”(《韓非子·詭使》)為了說明這一點,韓非給人們講述了公儀休的故事:
公儀休相魯而嗜魚,一國盡爭買魚而獻之,公儀子不受。其弟諫曰:“夫子嗜魚而不受者,何也?”對曰:“夫唯嗜魚,故不受也。夫即受魚,必有下人之色;有下人之色,將枉于法;枉于法,則免于相。雖嗜魚,此不必致我魚,我又不能自給魚。既無受魚而不免于相,雖嗜魚,我能長自給魚。”(《韓非子·外儲說右下》)
借助這則故事,韓非旨在說明,美味佳肴,非不欲得,況且還是自己之至愛。盡管如此,公儀休面對投其所好的送禮者,考慮到枉法、守法之利弊,在權(quán)衡了利弊之后,最終還是選擇了為守職而不受魚。法讓公儀休保住了廉潔,或許他內(nèi)心里拒絕賄賂的理由并不那么偉大或高尚。然而,因為有了法的利劍,杜絕了貪污受賄,不好嗎?
總之,在韓非的視界中,“法者,事最適者也”。由于具有工具性,法在實行中事半功倍,在效果上立竿見影。正是“法者,事最適者也”堅定了韓非奉法而治的決心,也影響了他奉法而治的思路和舉措。
二、禁心、禁言、禁事的法治境界
韓非相信,“法者,事最適者也”,君主奉法而治,就可以達到天下太平、國富民強的理想境界。具體地說,法治有三個不同的層次或境界,從高到低依次是禁心、禁言和禁事。這用他本人的話說便是:“是故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韓非子·說疑》)從中可見,法治達到極致不僅可以約束人的行動、言論,而且可以規(guī)范人的思想?;蛘哒f,雖然禁心、禁言和禁行代表著法治由高至低的三個不同境界,但是,韓非依靠法治所追求的理想境界不僅是行動規(guī)矩,而且包括更重要、更高級的思想純正,韓非稱之為“太上禁其心”。這表明,他相信,法治具有端正思想(禁心)的功效。在法治達到的理想社會中,不僅人的行動或言論井然有序、規(guī)規(guī)矩矩,而且思想端正、沒有邪念。進而言之,為了達到法治不僅禁行而且禁心的理想目標,韓非對于法律的普及和宣傳極為重視。他提議政府派遣專人主管法律的通報工作,以便使境內(nèi)之民及時知曉法律法規(guī)。這一點與韓非強調(diào)法的公開即“法莫若顯”是一脈相承的,也可以說是法之公開的必然要求或使法公開的必要手段。韓非呼吁:“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韓非子·五蠹》)可見,為了推崇法的至高無上性,防止其他思想觀念妨礙人們對法家思想的接納和認同。
其實,透過韓非力陳的推行法治的理由不難看出,法家推行的法治與儒家的德治是兩種不同的治國理念和政治策略。具體地說,道德給人提供的是最高理想和終極目標。儒家推行德治仁政、禮樂教化,理論前提是人性的不忍惻隱、相親相愛。儒家的“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旨在給人提供一種最高的追求目標和社會理想。韓非的法突出一個“禁”字,“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便是明證。這表明了法律與道德的不同之處。對于這種禁止,任何人都不例外,也就是說,誰都不能違背。至于在這個最低起點上,還想做些什么更高覺悟的事,那由你自己決定。換言之,法從不應該的角度規(guī)定了人能夠做什么,盡管是最低限度的,又只能這樣做;否則,就要受到制裁。法律的這一特點和原則在韓非那里具有充分體現(xiàn):不僅法治的境界是以“禁”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而且在法治的推行中既有勸導之賞,又有禁止之罰。更有甚者,雖然韓非聲稱國君奉法而治,依靠的是刑德二柄,賞罰并用,但是,他側(cè)重的則是罰。這極大地凸顯了法的禁止作用和功能,以至于使“法禁”成為一個重要概念。
有人說,法律是“先小人而后君子”,道德則防得了君子而防不了小人。這種評價或許偏激,卻道出了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那就是:在階級社會中,法律往往比道德更有力量,故而更行之有效。大致說來,道德為人提供了無限的可塑空間,使人充分發(fā)揮其內(nèi)在潛能,自由揮灑,變得富有理想。韓非的思想則更為現(xiàn)實和功利。他斷言“法者,事最適者也”,并且為憑借法治可以治國平天下提供了依據(jù)。
三、法、術(shù)、勢三位一體的法治路線
“法者,事最適者也”不是像先秦法家那樣分別對法、術(shù)、勢予以推崇,而且對三者一并推崇,并且強調(diào)三者的成龍配套、相互配合。在確立了奉法而治的法治理念之后,以何為法的立法原則和法治路線便提到了議事日程。對于這個問題,韓非在借鑒先前法家資源的基礎上,通過法、術(shù)、勢三位一體的建構(gòu)伸張了自己的法治路線和立法原則。
眾所周知,法家學派源遠流長,戰(zhàn)國末期的韓非則是先秦法家的總結(jié)者和集大成者。韓非的法學建構(gòu)離不開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法家先驅(qū),是對先秦法家思想吸收和借鑒的結(jié)果。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法、術(shù)、勢三位一體是韓非法治思想的邏輯構(gòu)架和理論創(chuàng)新,然而,法、術(shù)、勢并非韓非的獨創(chuàng)。歷史上,商鞅重“法”,申不害重“術(shù)”,慎到重“勢”。正是在繼承這些思想的基礎上,韓非建構(gòu)了以法、術(shù)、勢為核心的思想體系,進一步強化和固定了法、術(shù)、勢的地位。在借鑒前人思想資料、進行含英咀華的過程中,韓非進行了自己的理論創(chuàng)新:第一,強調(diào)對于國君而言,法、術(shù)、勢一個都不能少。“法者,事最適者也”使韓非對法青睞有加,在立法上,兼顧法、術(shù)、勢。第二,強調(diào)法、術(shù)、勢相互配合,才能發(fā)揮最佳效果。韓非不僅對法、術(shù)、勢兼容并蓄,而且讓三者相互促進、相互作用。因此,法、術(shù)、勢在韓非那里不是各不相干的,而是三位一體的。這意味著在立法和實施中,法、術(shù)、勢必須成龍配套,相得益彰。在韓非那里,盡管法、術(shù)、勢對于國君治國理民一個都不能少,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三者的地位或作用相同,可以對三者等量齊觀。按照他的說法,法、術(shù)、勢各自具有不同的特點和作用,在法、術(shù)、勢的相互配合、三位一體中,必須以法為核心和靈魂。于是,他這樣寫道:“國無常強,無常弱。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韓非子·有度》)這就是說,對于國君來說,康莊大道只有一條,那就是:奉法而治。這是因為,國君只有推行法治,才能使國家成為強盛的國家。對于術(shù)的重要性,韓非論證說,在物與物之間的競爭中,有利器者必勝,無利器者必敗,老虎以爪牙制服犬類證明了利器對于動物生存以及獲勝至關重要。對于人而言,利器尤為重要。這是因為,人性自私趨利、相互爭斗,這使利器成為人制勝的法寶。特別是對于國君來說,要想制服群臣、威臨天下,手中一定要執(zhí)握利器。具體地說,術(shù)便是君主的利器,君主只有掌握一套課能、禁奸之術(shù),才能制服臣民。
韓非進一步論證說,對于一個國君來說,法、術(shù)、勢不可或缺,一個都不能少。缺少任何一個,都不能達到天下大治的目的。進而言之,若使法、術(shù)、勢相得益彰、相互配合,必須觀照各自的特色,采取正確的方法。具循著這個思路,在強調(diào)法、術(shù)、勢相互作用、三位一體的同時,韓非注意到了三者之間的不同。在他看來,法、術(shù)、勢的不同不僅表明三者具有不同的特點,而且表明三者具有不同的作用機制。有鑒于此,韓非一面強調(diào)法、術(shù)、勢三位一體,缺一不可;一面強調(diào)法、術(shù)、勢各不相同,故而對三者進行嚴格區(qū)分。他聲稱:“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術(shù)者,藏之于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顯,而術(shù)不欲見也。”(《韓非子·難三》)這表明,法與術(shù)具有本質(zhì)區(qū)別,作用方式更是相去霄壤。歸納起來,法與術(shù)的區(qū)別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從適用主體來看,法為臣民所師,術(shù)是人主所執(zhí)。第二,從作用機制來看,法之作用的發(fā)揮要通過君主的制定、官府的頒布、百姓的知曉、依法行事等一系列的落實。這用韓非本人的話說便是:“法者,憲令著于官府,刑罰必于民心,賞存乎慎法,而罰加乎奸令者也?!?《韓非子·定法》)第三,從具體特點來看,法詳盡公開,術(shù)深藏不露。法與術(shù)不同的作用機制決定了二者具有不同的特點。具體地說,為了達到禁止臣民犯上作亂的目的,法律條文必須公開、清楚和詳盡;只有這樣,才能讓境內(nèi)之民在知法懂法的基礎上,執(zhí)法依法。這就是說,不知法,也就談不上執(zhí)法或守法;如果做不到公開、明白,法的執(zhí)行則無從談起。正因為如此,早在當年鄭國子產(chǎn)“鑄刑書”時,即把成文的刑法鑄在鼎上公布出來,告示天下。韓非顯然是繼承了法家的這一傳統(tǒng),認為法的特點是明白和公開。他斷言:“圣人之治也,審于法禁,法禁明著,則官治?!?《韓非子·六反》)這就是說,明白、公開是法的生命線,法只有明白、公開,才能發(fā)揮應有的作用。與法的明白、公開相聯(lián)系,法必須詳盡、周全,這樣才能避免產(chǎn)生歧義,引起不必要的糾紛。韓非聲稱:“書約而弟子辯,法省而民訟簡。是以圣人之書著論,明主之法必詳盡事?!?《韓非子·八說》)法是人行為的依據(jù),辦事、論功的憑證。人時時處處都在活動,要想有憑有據(jù),法律條文必須兼顧到細枝末節(jié),做到事無巨細、完備周詳。與法的公開、明白恰好相反,術(shù)的特點是深藏不露。在君主執(zhí)術(shù)治理國家時,一定要將術(shù)深藏胸中。在他看來,君主執(zhí)術(shù)一定要不形于色,術(shù)越隱蔽不露越具有殺傷力,也就越能極大地發(fā)揮作用。
至此,圍繞著“法者,事最適者也”的初衷,韓非出臺了一套完備的法治模式。這套法治建構(gòu)既與“法者,事最適者也”的功利訴求一脈相承,又大致框定了他的治國策略和法制操作。
四、奉法、執(zhí)法、守法的具體操作
確定了立法原則和法治方案之后,如何使之落到實處得以更好地貫徹,法制機制和具體操作便變得重要起來。在法治路線的貫徹推行和具體操作上,韓非借助各項措施,通過君主之奉法,官吏之執(zhí)法和臣民之守法來保證“法者,事最適者也”。
(一)法之固定統(tǒng)一、不可更改
為了確?!胺ㄕ撸伦钸m者也”,韓非在法律的制定和執(zhí)行上始終突出法律的固定統(tǒng)一、不可更改。道理很簡單,為了發(fā)揮法的作用,必須維護法律的尊嚴。與此同時,為了堅定人奉法而治的決心,無論何人都必須做到依法辦事,有法必依。這從正反兩方面對法的固定統(tǒng)一、不可更改提出了要求,韓非更是將此奉為執(zhí)法的生命線。《韓非子》中的許多故事都形象而生動地體現(xiàn)了韓非近乎頑固的對法的堅守,下面即是一例:
吳起示其妻以組曰:“子為我織組,令之如是。”組已就而效之,其組異善。起曰:“使子為組,令之如是,而今也異善,何也?”其妻曰:“用財若一也,加務善之?!眳瞧鹪唬骸胺钦Z也?!笔怪職w。其父往請之,吳起曰:“起家無虛言?!?《韓非子·外儲說右上》)
故事的結(jié)局是吳妻做夢也想不到的,同樣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吳起的做法看起來似乎太不近人情了。吳起的邏輯是,唯法必從、有法必依和違法必究是對執(zhí)法者最起碼的要求。無論出于什么原因或理由都不可對法進行更改。循著這個邏輯,吳妻加入自己的好惡和修飾便是對法律的輕漫和褻瀆。既然吳起執(zhí)法如山,那么,吳妻被出,亦屬必然。
就國家的行政措施和法律的貫徹執(zhí)行來說,韓非對法律統(tǒng)一和固定的強調(diào)凸顯了原則性,卻忽視了靈活性,在某種程度上與儒家恰成互補之勢。儒家秉持中庸原則,這落實到從政上便是突出靈活性,一切都根據(jù)具體情況分析,然后加以權(quán)衡。例如,“葉都大而國小,民有背心”,所以,“葉公子高問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悅近而來遠’”。“魯哀公有大臣三人,外障距諸侯四鄰之士,內(nèi)比周而以愚君,使宗廟不掃除,社稷不血食”,所以,“哀公問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選賢’”?!褒R景公筑雍門,為路寢,一朝而以三百乘之家賜者三”,所以,“齊景公問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節(jié)財’”(《韓非子·難三》)。通過這個例子可以看出,儒家在突出靈活性時往往忽視了原則性,一切都視具體情況而定。在韓非看來,孔子和儒家的做法帶有極大的隨意性和不確定性,以此治國理民,難免出現(xiàn)無法可依、無章可循的現(xiàn)象,讓人不知所措、無所適從。其實,儒家在治國安民方法上體現(xiàn)出來的這種隨意性和靈活性與德治、仁政思路是密切相關的。盡管如此,這一原則和方法不可隨意擴大。試想,在治理國家和行政工作中,如果沒有現(xiàn)成的規(guī)定一切全憑隨機應變,難免讓人無所遵循。與儒家的主張和做法相比,韓非對法之固定和統(tǒng)一的強調(diào)更為現(xiàn)實和行之有效。
(二)法之公正不倚、人人平等
韓非指出,推行法治,必須以法為準繩。這意味著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不論親疏、貴賤、尊卑都依法進行賞罰或舉棄。他強調(diào),國君在奉法而治的過程中決不能考慮每個人之間的親疏、遠近或尊卑之別而必須量才錄用、論功行賞。于是,韓非三番五次地聲稱:
法不阿貴,繩不撓曲……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韓非子·有度》)。
明主賞不加于無功,罰不加于無罪(《韓非子·難一》)。
是故誠有功,則雖疏賤必賞;誠有過,則雖近愛必誅。疏賤必賞,近愛必誅,則疏賤者不怠,而近愛者不驕也(《韓非子·主道》)。
故行之而法者,雖巷伯信乎卿相;行之而非法者,雖大吏詘乎民萌(《韓非子·難一》)。
在此,韓非主張依法賞罰,力圖做到無功者不賞,有罪者必罰。這實際上是肯定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任何人都不可以游離于法律之外。不僅如此,為了貫徹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韓非尤其強調(diào)法律的一視同仁,以此杜絕法律面前具有特權(quán)群體的存在。在他看來,即使是大夫世卿甚至是王公太子在法律面前也沒有特權(quán),如果他們觸犯法律,一樣會受到應有的制裁和懲罰。《韓非子》中記載了許多這方面的故事,下面即是一例:
荊莊王有茅門之法曰:“群臣大夫諸公子入朝,馬蹄踐霤者,廷理斬其辀,戮其御?!庇谑翘尤氤?,馬蹄踐霤,廷理斬其辀,戮其御。太子怒,入為王泣曰:“為我誅戮廷理?!蓖踉唬骸胺ㄕ?,所以敬宗廟,尊社稷。故能立法從立尊敬社稷者,社稷之臣也,焉可誅也?……”于是太子乃還走,避舍露宿三日,北面再拜請死罪(《韓非子·外儲說右上》)。
韓非借助這個故事旨在強調(diào),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是執(zhí)法者應有的姿態(tài)和氣度。在法律面前,沒有特殊的臣民和特殊的機構(gòu)。上至國君下至庶民都應遵章運作、依法辦事,決不允許任何人憑借自己的優(yōu)越條件或手中的權(quán)力隨意賞罰乃至以權(quán)謀私。只有這樣,才能維護法律的尊嚴;也只有這樣,才能使法律充分發(fā)揮其應有的作用。早在春秋時期,法家先驅(qū)管仲就提出“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此之謂大治”。韓非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強調(diào)顯然是繼承了管仲的這個觀點。除此之外,韓非強調(diào)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而否定法律面前存在特殊階級,與維護法律的固定、統(tǒng)一具有內(nèi)在一致性。具體地說,只有在排除法律面前的特權(quán)群體的前提下、堅持不因特殊人群而篡改法律,才能真正確保法律的統(tǒng)一和固定;反過來,堅持法律的固定、統(tǒng)一,也就杜絕法律因人因時而異,從而杜絕了特殊人群的存在。
(三)事功相符、賞罰分明
韓非堅定地奉法而治,是因為確信“法者,事最適者也”。而要使法發(fā)揮最大的功效,真正成為“事最適者”,必要的一點是:在具體操作上利用刑德兩種權(quán)柄實施賞罰。他斷言:“明主之所導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謂刑德?曰: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韓非子·二柄》)有了刑與德,在依法賞罰的過程中,君主便可以事半功倍。國君以刑德為指揮棒,便可以將臣民牢牢握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由此便可以高枕無憂了。由此,韓非相信,刑與德是國君治國理民的兩大權(quán)柄,并稱之為“二柄”。進而言之,韓非設想以刑德二柄實施賞罰,貫徹的是名實相符的宗旨和原則,具體辦法便是根據(jù)事功進行賞罰。在他看來,奉法而治的具體步驟有二:第一步,伸明法律概念、確定法律標準;第二步,根據(jù)事功進行賞罰。在此過程中,只有“形名參同”,才能賞罰得當。為此,韓非主張“審名以定位,名分以辨類”。這用他本人的話說便是:“刑名者,言與事也。為人臣者陳而言,君以其言授之事,專以其事責其功。功當其事,事當其言,則賞;功不當其事,事不當其言,則罰。故群臣其言大而功小者則罰,非罰小功也,罰功不當名也;群臣其言小而功大者亦罰,非不說于大功也,以為不當名也害甚于有大功,故罰?!?《韓非子·二柄》)在這里,韓非提出的這套名實相符的賞罰原則貫徹到具體操作中便是雙罰——失職、瀆職者罰,僭越、越職者亦罰。為了闡明其中的道理,《韓非子》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昔者韓昭侯醉而寢,典冠者見君之寒也,故加衣于君之上,覺寢而說,問左右曰:“誰加衣者?”左右對曰:“典冠。”君因兼罪典衣與典冠。其罪典衣,以為失其事也;其罪典冠,以為越其職也。非不惡寒也,以為侵官之害甚于寒(《韓非子·外儲說右上》)。
在韓非的眼里,韓昭侯是執(zhí)法嚴明的賢君,有法必依,一絲不茍。由于法家恪守所做之事一定要與所受之職相符,所以,韓昭侯同時處罰了典衣和典冠兩個人——處罰前者是因為,典衣的職責是為國君加衣,而在國君需要加衣時卻沒有為之,屬于失職;處罰后者則是因為,典冠的職責是為國君加冠,并不負責為國君加衣之事,而他卻為之,是越職行為。越職與失職表面看來大不相同,實質(zhì)上都是名實不符,也就是所作所為與自己的身份、職責不符,故而遭罰。按照韓非的設想,如果國君都像韓昭侯那樣有法必依,依法賞罰的話,那么,由于職位、事功與賞罰相符,便可使百官各司其職,既不瀆職,也不越職。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韓非曾說:“夫善賞罰者,百官不敢侵職,群臣不敢失禮?!?《韓非子·難一》)他所講的“善賞罰”,基本原則是:瀆職者罰,越職者也罰,目的是不同職責的人干好自己的本職工作。
韓非所講的既不越職也不瀆職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就是建立崗位責任制,本著誰主管誰負責的原則,明確每個人具體的職權(quán)范圍,進而在各自的崗位上各司其職。事實證明,只有明確每個人的權(quán)利和義務,才能喚起人們的榮譽感和責任心,在工作中避免推諉、扯皮等現(xiàn)象。中國一有什么運動,馬上就來個全民動員,動輒就人人有責。例如,前些年,“維護交通安全,人人有責”“安全防火,人人有責”“保護市容衛(wèi)生,人人有責”以至于“計劃生育,人人有責”等等口號和標語隨處可見。既然人人都有責任,那么,還要專職的交通警察和消防人員做什么?維護交通秩序盡管要從每個人做起,人人都有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義務,如不闖紅燈、遵守交通法規(guī)等。然而,在維護交通安全上,普通公民與交通警察的責任與義務顯然具有原則區(qū)別。如此全民動員、人人有責的后果只有一個,那就是:混淆在崗者與不在崗者權(quán)利、義務的界限,負責來負責去,最后從人人負責變成無人負責。由此,回頭反思韓非的言論,會發(fā)現(xiàn)諸多有益啟示。
總之,韓非的法治思想由四個不同方面組成,從立法原則、法治境界到法治路線和具體操作,彼此相互作用,形成了一個完備的體系。韓非對于法治的多維思考具有深刻的啟迪意義,值得今人深入挖掘和借鑒。
〔責任編輯:崔家善〕
[收稿日期]2016-06-10
[作者簡介]魏義霞(1965-),女,安徽濉溪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從事中國近代哲學與文化研究。
[中圖分類號]B226.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7-0005-05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研究
·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