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朔
在夜里站得久了,人就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這錯覺是淡淡的,就像主人剛剛轉(zhuǎn)過身去,走進板墻后面的廳堂,留下一個身影、一點線索、一段夢境,空寂之中潛伏著熱鬧,讓后來人可以憑之做一些想象。
我看著阿婆用那雙過去也許插過秧的手心滿意足地數(shù)著錢,突然有了種親近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人之常情。若把心靈寄托在他鄉(xiāng),希望在關(guān)山飛渡之后有個不一樣的世界等著他,那里清靜無為,那里時光停滯,那里只有人情,沒有世故……然而旅行的本意在我看來與救贖無關(guān),只不過是知道一些別處發(fā)生的故事,看一些不曾遇見過的風(fēng)景罷了,倘若可以減少一些平日里的不愉快,那已是大幸運了。而人本身所在意的喜樂哀愁與此大抵相同。
阿婆的飯菜做得很好,地道的徽州家常菜,香味撲鼻,稍辣、微咸,特別下飯。師母在附近找到一家小賣部,拎回來一壇黃酒,很有“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意味。
宏村的冬夜,十點鐘就已很寂靜了,我們這些稀少的外來客趁著酒興在村中亂走,但人們都關(guān)上了門。
當?shù)谝荒ㄌ旃鈴拇皯敉高M來時,我爬了起來,想看看宏村的一天是如何開始的。
站在月沼的東岸,我看見的對岸全是徽州的老墻,原本的白色已剝落不少,染上了深深淺淺的痕跡,反而有了滄桑里的溫和。
稍矮的正面墻下有拱形的小門,而山墻上都被冠以層層迭迭的馬頭,彼此牽連,彼此掩映,沒有誰張牙舞爪。當一面墻稍微低下去的時候,就有遠處顯露的山影補上。
月沼平靜得像一面鏡子,房子和山峰的投影被鵝掌輕輕撥動,一層層左搖右擺,蕩出韻律感,讓人不禁伸出手指跟著在空中上下滑動,然后,有一種柔情悄然萌生。背后的溫度漸漸升高,天色亮起來,陽光越過我,開始印在那些墻的頂端。這時,水里也有了金光,它落進黑白的房影,在似融未融之間,像還沒干的油畫。有早起的村婦擺出一篩籮的蘿卜干,架在水邊的石欄上曬。那是我熟悉的記憶:小時候每天早上吃泡飯,一定要擱些咸菜才有味,有時候是醬黃瓜或腌生姜,但腌蘿卜才最有味道。池邊也有人開始捶洗衣服,啪啪的聲響驚得附近浮水的白鵝拍打起翅膀。
宏村開始醒來。
(摘自《總有一段時光,虛度在江南》中國旅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