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紅兵,李小白
(1.信陽師范學院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2.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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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呂思勉的“四裔”觀
——以《中國民族史》為中心的考察
肖紅兵1,李小白2
(1.信陽師范學院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2.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0241)
[摘要]“四裔”是中國傳統(tǒng)史學中少數(shù)民族史書寫的特定術(shù)語,亦是呂思勉史學思想的重要內(nèi)容,在呂著特別是《中國民族史》一書中浸染著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四裔”觀。呂思勉更以純粹的史學精神、翔實而系統(tǒng)地考證了中國“四裔”諸族的源流、演變和相互關(guān)系,較為客觀地揭示了古代中國各民族的基本歷史面貌,為中國民族史學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
[關(guān)鍵詞]四裔;華夏民族;呂思勉;《中國民族史》
一、引言
嚴耕望在評價中國近代歷史學家時曾說,“論方面廣闊,述作宏富,且能深入為文者,我常推重呂思勉誠之先生、陳垣援庵先生、陳寅恪先生與錢穆賓四先生為前輩史學四大家”[1]。但是,在中國近百年史學與史家的研究中,學術(shù)界“對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等人比較重視,對呂思勉則相對冷落”,這種“冷落”實與呂思勉“在學術(shù)上的貢獻是不相稱的”[2]。虞云國在論及近代中國新史學時亦指出,“在對20世紀中國新史學的研究中,人們往往重視梁啟超、胡適、郭沫若式的領(lǐng)袖人物,或注目于王國維、陳寅恪建構(gòu)的那種令人炫目的史學新范式。呂思勉史學雖與上述效應(yīng)無緣,但在新史學的創(chuàng)建過程中,自有其不可忽略的地位和價值”[3]。從上述學者的評價看,呂思勉在中國近百年史學發(fā)展的學術(shù)地位開始被學人認可,其史學思想和學術(shù)著述也逐漸被納入國際視閾的學術(shù)研究之中。
筆者近讀呂思勉的諸多著作,深仰他“穿貫史事,若綴千狐之白而為裘,使往史失載之大事,突然現(xiàn)于眼前”,以至“未道破則人不能言,已道破則人人共信”[4]的史學內(nèi)涵。事實上,呂思勉和陳寅恪一樣都把文化史和民族史視為研讀中國歷史的兩把金鎖鑰,只是與陳寅恪相比,那種逆聚于內(nèi)心深處的文化和民族苦痛精神在呂思勉身上似乎要淡薄許多。但就民族史研究而言,呂思勉卻以純粹的史學精神對古代中國各民族的歷史作了全面而系統(tǒng)的考證和論述,這應(yīng)是陳寅恪所不肯為之的。就《中國民族史》一書來說,呂思勉以清乾嘉學人的精神詳盡考證了許多重要民族的起源分布、族落分化、遷徙消亡及與近代世界許多民族的關(guān)系等,可謂集各民族的政治史事、社會經(jīng)濟、族落個性和文化習俗于一體,且敘述了歷史時期亞洲各國、各民族與古代中國的關(guān)系,極具全球史學的視野和內(nèi)涵。
劉學照稱贊呂思勉是“一位文史底蘊深厚、服膺顧炎武治學精神而又深受西方近代史觀影響的史學大師”[5],虞云國亦贊譽“呂思勉是現(xiàn)代史學大家,他的史學成就以會通淹博、睿識獨斷見長,至今仍是后人仰之彌高的不朽豐碑”[6]。近閱呂思勉《中國民族史》和《讀史札記》等書稿,深覺前賢們所言誠是。從呂思勉的史學著述中我們可以了解他對歷史上以“四裔”為稱謂的諸民族的認識和態(tài)度,然而學界對于呂思勉的民族史觀關(guān)注較少,筆者試以此為視角來窺解呂思勉的史學真義和學人精神。
二、呂思勉對華夏民族的總體認識
從國族史層面看,呂思勉認為“研究一個國家的歷史,總得知道他最初的民族。一個國家建立之初,總是以一個民族為主體,然后漸次吸收其余諸民族。然則要曉得一個國家最古的歷史,必須要曉得他最初的民族”[7]。筆者認為呂思勉此處的“民族”一詞含有種族的概念,因為古代中國的許多政權(quán)是建立在特殊種族基礎(chǔ)上的。其二是呂思勉主張的民族是國家得以建立的前提和基礎(chǔ),而一個民族的發(fā)展史則近乎造就了其形成之國的歷史,于華夏民族史而言正是如此。
呂思勉嚴格區(qū)分了種族與民族的不同涵義,認為“種族論膚色,論骨骼,其同異一望可知。然雜居稍久,遂不免于混合”,而“民族則論言文,論信仰,論風俗,其同異不能別之以外觀”[8]。在這種區(qū)別的基礎(chǔ)上呂思勉進一步指出,“唯我中華,合極錯雜之族以成國。而其中漢族,人口最多,開明最早,文化最高,自然為立國之主體,而為他族所仰望……漢族以文化根底之深,不必借武力以自衛(wèi),而其民族性自不虞澌滅,用克兼容并苞,同仁一視;所吸合之民族愈眾,斯國家之疆域愈恢;載祀數(shù)千,巍然以大國立于東亞”[9]。筆者認為,以上認識可以說是呂思勉對華夏民族史具體而全面的總結(jié),也是呂思勉對我國歷史的深度把握和通解。
事實上,在呂思勉看來,近世所說的“華夏民族”是由“漢族”和諸“四裔”民族共同之稱謂,故其將“華夏民族”大致分為12大族。除白種諸族以外,其余11族又可分為三大系,即南北二系及居中之漢族。呂思勉指出,就地理環(huán)境論,“北系除貉族外,多據(jù)山嶺崎嶇而苦寒之地,故常謀求進入中原,又或進入西域,有時且及于歐洲”;而西南廣大區(qū)域則“地勢崎嶇,而氣候炎熱,其民族分散,故團結(jié)較難,開發(fā)亦較遲”;但是“由于漢族與南北各族人民之共同努力,故能大啟文明,創(chuàng)建世界上宏偉之大國”[10]。呂思勉這種以活動的地域特征來論述歷史時期中國諸民族的分布、遷徙和演變,是比較符合華夏民族歷史實際的。
對于“漢族的由來”呂思勉贊同漢族或是繼“古之三苗”之后而入居中原。他據(jù)“入神州以后,還祭‘昆侖之神’”等文獻資料認為,“昆侖是漢族的根據(jù)地”,并說“漢族入中國,所走的大概是如今新疆到甘肅的路”。于所謂的“漢族西來”說,呂思勉指出“現(xiàn)在雖沒有充分的證據(jù),然而蛛絲馬跡是很多的”[11],筆者認為此處的“西來”是相對于“中原”而言的,其意為漢族并非中原固有的或最早的民族,并進一步指出“中國人絕不是單純的民族”[12],從中可以看出呂思勉是將“漢族”作為一個兼有民族與種族兩層含義的概念來使用的。
另外,對“漢族”稱謂的由來,呂思勉雖贊同“漢族之稱,起于劉邦有天下之后。近人或謂王朝之號,不宜為民族之名。吾族正名,當云華夏。則華夏確系吾族舊名”[13],但又指出“夏為禹有天下之號,夏水亦即漢水下流。禹興西羌,漢中或其舊國。則以此為吾族稱號,亦與借資劉漢相同。且炎劉不祀,已越千年。漢字用為民族之名,久以不關(guān)朝號”[14]。由此可知,呂思勉是認同“漢族”非純一的中國民族,甚至在華夏早期文明的“興亡之跡”中,“漢族”與后來所謂的“四裔”種族是同等身份的,至其遷居中原逐漸成為凝聚和融合“四裔”民族的主脈后才成為中國歷史的主體和代名詞。
三、呂思勉對于“四裔”諸族的認識
歷史時期,中原王朝頗有“夷夏之防”觀念,稱異族為“東夷”“南蠻”“西戎”和“北狄”,即文獻所記載的“四裔”,這主要是因其所居的方位而稱之。呂思勉認為,所謂“四裔”民族,“原以其方位言,非以其種族言。既習以是為稱,而其種族之本名遂隱”,并進一步指出“夷、蠻、戎、狄之稱,其初蓋皆按據(jù)方位,其后則不能盡然。蓋種落有遷徙,而稱名不能屢更。故見于古書者,在東方亦或稱戎,西方亦或稱夷也”[15]。對于“四裔”之族在中原王朝歷史進程中的影響,呂思勉認為“四裔為中原患者,莫如北族。北族之為中原患者,多在漠南北。中原人對朔方,遂有一種恐怖心,以為敵之起于是者,皆不可御也”,“可見敵國外患,原因甚多,地理特其一端耳”[16]。
在中華數(shù)千年的文明史中,以漢族為主體的“中國”所吸合的種族甚多,而“與漢族有關(guān)系最早且最密者,厥惟匈奴”。從戰(zhàn)國時期的歷史形勢看,秦趙燕三國筑長城是用來防御“四裔”諸小部族政權(quán)的“寇鈔”,因而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繼續(xù)用之以防匈奴等族,但后世“譽之者以為立萬古夷夏之防,毀之者以為不足御侵略”。呂思勉以為“皆不察情實之談也”,筆者贊同呂思勉的這一看法,并進一步認為長城的防御功效是在歷史發(fā)展中漸趨蛻化的,以至于到東晉末期“四裔”之族抑“漢族”而紛爭中原。事實上漢族政權(quán)與“四裔”諸族的關(guān)系十分復(fù)雜,而“四裔”諸族與漢族乃至世界其他民族的關(guān)系亦很復(fù)雜。不僅如此,“長城”在軍事防御方面最終未能抵擋住“四裔”諸族“入主中原”,卻在漢族政權(quán)的君臣心中筑建了一道“內(nèi)守”的思想“長城”。
通過閱讀呂思勉的史學著作,筆者發(fā)現(xiàn)呂思勉對于民族史的研究總是從某一民族的族名稱謂、活動地域、文化政俗、遷徙演變以及與中原漢族接觸往來的情況等方面作具體翔實的論述和考證,使得這一民族的面貌得以被具體揭示出來。如在《中國民族史》中,他在每一民族的論述之末都附錄數(shù)篇考證翔實的專文,用以說明該民族的歷史情形。而于中原文化對“四裔”之地域的影響,呂思勉則尤為用心詳細論述,并說“凡后世史籍所載諸四裔,有為古代聲教所及者,禮俗亦往往與中國古代相類,如匈奴、鮮卑等是也”[17],呂思勉此處的“中國”當指漢族建立的統(tǒng)一政權(quán)。
如匈奴之歷史,呂思勉說“此族在古代,蓋與漢族雜居大河流域,其名稱或曰獫狁,或曰獯鬻,或曰匈奴,皆一音之異譯”[18],又說匈奴之名“見于《春秋》者,或稱戎,或稱狄,蓋就其始所居之方位名之,無關(guān)于種族也”[19]。事實上,匈奴一族的政教風俗漸與中土相類者極多,故呂思勉指出,“其大部落實自皇古以來,即與漢族雜居黃河流域也。則其漸染漢族文化之深,固無足怪矣”[20]。如敬拜日月、信巫和喪期無數(shù)及殉葬習俗等,都與漢族頗有相似之處。但從文明發(fā)展程度看,匈奴“終不逮漢族者,則漢族久進於耕農(nóng),而匈奴迄滯於游牧之故也”,“匈奴為漢族所迫逐,正支西徙至今立國歐洲”,其居留中原地域者幾乎都為他族所同化。因此,呂思勉說“中華民族中,匈奴之成分,必不少矣”[21],可見呂思勉認為匈奴與中原民族的關(guān)系最為復(fù)雜和深厚。春秋時期“四裔”族落都墨守的“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茍利所在,不知禮義”的習俗,匈奴之族表現(xiàn)得更為鮮明,故呂思勉認為“猶足想見古者刑措不用,及未施信于民而民信,未施敬于民而民敬之風焉”,并進一步指出“要之匈奴之俗,與周以后不相類,若返諸夏,殷以前,則我國之俗,且可資彼以為借鏡也”[22]。
再如鮮卑族的歷史,文獻記載“戎狄之族繼匈奴而起者,時曰鮮卑,古時稱為東胡”??贾墨I,《史記·索引》有“東胡,烏桓之先,后為鮮卑,在匈奴東,故曰東胡”,而《后漢書》則說“烏桓、鮮卑實為古代北方之二山”。呂思勉認為東胡“漢時蓋分為眾小部落”,“然部落既盛,復(fù)日與漢人相接,漸染其文化;程度漸高,終必有能用其眾者,此慕容、拓跋諸氏之所由興也”,“東胡之種裔多云漢姓,并乘漢族政權(quán)之衰亂奔爭而入主中原,雖其業(yè)或成或不成,然其進入中原則一也”[23]。觀諸中國兩晉之后的中原歷史進程,呂思勉這一觀點是令人信服的,鮮卑諸族對中國中古時期歷史的影響可謂深遠。
對于北狄群族的歷史,呂思勉亦有一些獨到論述,認為“從來北族之強盛,雖由其種人之悍鷙,亦必接近漢族,漸染其文化,乃能致之。若其所居近塞,乘中原喪亂之際,能多招致漢人,則其興起尤速”[24]。又說“大凡北族的滅亡,總是由于內(nèi)潰。而其內(nèi)潰,則總是由于宗室之中,相爭不決的”[25],并進一步指出“羌人與漢人發(fā)生矛盾,不在塞外而在塞內(nèi)。以彼此融化,非旦夕可期,而漢人又頗陵侮之故也”[26]。在呂思勉看來,這實際上是中原民族與“四裔”民族關(guān)系最主要的表現(xiàn)形式,也是中國歷史發(fā)展的一種重要脈絡(luò)。但于回族來說,“漢族的同化力雖大,而回民所信的宗教是深閉固拒的。漢回的隔閡,民族上的關(guān)系小,宗教上的關(guān)系大。因宗教不同,感情不甚浹洽,往往至于斗爭。以民風論,則回強而漢弱”[27]。于今日藏族與漢族的歷史關(guān)系論依然如此。
針對“四裔”民族與漢族政權(quán)的關(guān)系及其變化問題,呂思勉認為“從來夷狄之順從,恒以中原王朝之盛強,適直彼之衰亂;而夷狄之強橫,亦以中原王朝之衰亂,促成彼之強盛,此數(shù)見不鮮之事也。惟突厥亦然。直煬帝時,中原亂,始有輕隋室心。時中國大亂,華人歸之者甚眾。群雄之崛起者,悉臣事之”[28]。因此,呂思勉認為從這個層面來理解中國歷史,便可窺見“從漢到唐與從宋到清,期間有一個不大相同之點”,即“從漢到唐,中國是征服異族的;從宋到清,中國是給異族征服的”[29],這種“大不相同”實系唐宋社會的一種深刻變革。
此外,關(guān)于“五胡亂華”及其歷史影響,呂思勉認為“五胡雖然是異族,然而入居內(nèi)地久了,其實只算得中國的編氓。他們除據(jù)有中國的土地外,都是別無根據(jù)地的,所以和中國割據(jù)的群雄無異”,因為這一時期的漢族雖造就了南朝政權(quán)卻終為以五胡為主的夷狄政權(quán)所并掉,然而這種歷史格局和政權(quán)走向至趙宋時代又再次形成。因此,呂思勉說“前此擾亂中國的,不過是‘從塞外入居中國的蠻族’乘著中國政治的腐敗,起來擾亂。這時候,卻是以一個國家入侵的”,并進一步指出“中國前此,不曾以一個國家的形式,和別一個國家相接觸而失敗,這時代卻不然了”[30]。
受呂思勉上述觀點啟發(fā)和影響,筆者認為趙宋以后的歷史,除明朝外再無“以一個國家的形式,和別一個國家相接觸”的漢族政權(quán)之時代,而是以“四裔”后裔之民族完全統(tǒng)治的元朝和清朝。因此就民族史來看,在13世紀以后早期的“漢族”和“四裔”民族遂疾速地演化為新的漢族,這一歷史過程至民國時期基本完成。中國之民族的歷史大致可以說是“四裔”之諸小民族同合于漢族而逐漸消亡或吸收中原文化后造就成新民族的歷史。而“入主中原”一直是許多“四裔”族落努力嘗試的,真正成功的卻只有蒙古人和滿人。然而和清朝政權(quán)相比,蒙元時代又是很短暫的,呂思勉對此解釋說“蒙古人是始終并沒懂得中國政治的”,又說“他看了中國,只是他的殖民地。只想剝削中國人以自利。始終并沒脫離‘部族思想’”[31]。筆者認為這層解釋并不完全符合元朝歷史的真義,因為元朝的許多政治制度是沿襲唐宋“正統(tǒng)”的,而其變革或新創(chuàng)的制度也有許多為明清所繼承,甚至在很大程度上為近世中國的樣子奠定了基礎(chǔ)。
四、呂思勉對“四裔”諸族影響的論述
我國歷史時期的“四裔”民族,由于種種原因最終大致有三種命運:一部分向內(nèi)遷徙終而融合為“漢族”或散居于漢地,但基本以漢文化為主;一部分則流徙于部族故地以華夏種族中的一分子而獨立生存,即后世所謂的少數(shù)民族;一部分則四向遷徙或為他族所滅或與他族融合為新的民族。然而,后兩者與中原民族的關(guān)系則幾乎都未曾有絲毫斷絕過。
對于我國古代“四裔”民族的最終走向和民族影響,呂思勉曾說“居地可以屢遷,俗尚亦易融合,惟形貌之異,卒不可泯,故匈奴、烏丸、鮮卑等,入中國后,胡名遂隱,惟西域人則始終蒙事稱焉。然則胡為匈奴本名,后轉(zhuǎn)移于西域者,正以匈奴形貌與中國同,西域則殊異故。匈奴之入中國者,故可因婚姻相通,變其形貌,其西遷者,則與中國人婚媾甚鮮,斷不能變其形貌也”,并進一步指出“胡名主與形貌,與方位無關(guān)矣”[32]。
從文化史的角度看,我國古代“四裔”諸民族的三種歷史走向在很大程度上都與以漢族為主脈的中原民族所創(chuàng)造的燦爛文化息息相關(guān),因此呂思勉以“文明程度”作為論釋“四裔”諸民族與中原民族關(guān)系的基礎(chǔ)。呂思勉在《論文明民族與野蠻民族之消長》一文中說,“抑文明民族見凌駕于野蠻民族,非獨中國也,印度之于西亞,希臘之于馬其頓,羅馬之于日耳曼,數(shù)者如出一轍。然則武力之不兢,乃文明民族之通病,非中國獨然也”[33]?!叭粍t文明民族之不敵野蠻民族,并不是由其人民性質(zhì)之柔弱者,中國不敵夷狄,其原因是在‘地利不如人和也’?!盵34]
呂思勉在對文明民族不敵野蠻民族的原因作分析后指出,“故文明之人,非生而怯也,其社會固束縛之,馳驟之,使之不得不怯,甚至迫害之,使不得不從敵。故文明人之見陵于野蠻人,非不幸也,優(yōu)勝劣敗,理有固然”,并認為“歷代野蠻人所以受制于文明人者以此,然其文明漸進,而足與文明人為敵,則文明人之厄運遂至”,進而得出“故民族強弱,究極言之,實與治化隆汙息息相關(guān),而治化之隆汙,其本原實在社會組織,徒求于政事之理亂,抑其末焉者也”[35]的結(jié)論。這種認識可以說是呂思勉對中國歷史上極為復(fù)雜的民族關(guān)系的一種通解和最為深刻地闡釋,即“文明之范圍,恒漸擴而大,而社會之病狀,亦漸漬益深”[36]。但其“文明人雖文明,其社會組織固惡,野蠻人雖野蠻,其社會組織固善也”的說法卻未必完全符合中國歷史實情,如撇開政治的內(nèi)涵而單純從文化角度來說或可言之。
呂思勉在《胡考》一文中分析,“蓋北族雖勁悍,然文明程度不高,故非有曠世之才,如冒頓、阿保機、鐵木真者以用之,即不能以自振,西胡則不然。安史之亂,實可謂西胡驅(qū)北族以成之者。然則西胡雖不能以獨力擾亂中原,固亦不能謂其不足為患矣。文明人入野蠻部族中,往往為所尊奉”[37]。這實際上是多民族文化的內(nèi)涵在發(fā)揮作用,那些“曠世之才”如冒頓、阿保機、鐵木真者對中原文化或有所接觸為其所染甚或是諳熟而善用之,以至于振興其族后而紛爭于中原。
對于那些遷徙他處而建立新國家的民族與我國歷史上的“四裔”民族的關(guān)系,常常不為研究民族史的學人重視,因而不能完全考究其民族的歷史淵源,如歷史時期的朝鮮、日本等國,呂思勉恰在這一層面上尤為重視和用心。因近世中國復(fù)雜而苦痛的歷史遭遇,諸多學人都極力從文化的層面來探析中國衰落的深刻原因,并以此來譴責日本侵略鄰族的錯誤行為。呂思勉說“貉族在東北,實為文化之先驅(qū)”,而“日本三島,以地理形勢論,亦當屬此區(qū)”,并指出“此區(qū)中之文化,貉族實為之師長。蓋東北諸族,其開化無非貉族所牗啟者。諸族為我再傳弟子,貉族則我之高第弟子也”[38]。事實上,正如呂思勉所論及的,歷史時期的中日關(guān)系“自漢至唐,以國家之往還為主;宋以后,則以人民之往還為主矣。而國家之往還,亦前后不同。南北朝以前,日本甘心誠服中國,隋以后始欲與以敵國自居,然中國迄未嘗以敵國之禮待之”,“蘇因高之來,挾日出處天子至書日沒處天子之書,是為彼欲與我抗禮之始”[39]。
就“四裔”民族所影響地域的歷史看,歷史時期的朝鮮與中國的關(guān)系則是最為密切,實如呂思勉所言“東洋諸國,漸漬中國文教最深者,莫如朝鮮”,而日本染授中國文明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得學于朝鮮。所以當明清易代之后,朝鮮“仇視清人亦最甚。雖奉大清年號,而仍以崇禎紀年”,以至“終不用清年號”[40]。對此,呂思勉頗有感慨地說:“夫以文明事野蠻,猶之以大事小,尺蠖之屈,是非得以。終朝鮮之世,未嘗奉清年號,至其亡猶然,此金于霖先生親為余言之者?!薄皩V浦溃e國唯一人之命是聽,義師轉(zhuǎn)時或有之,明神宗之援助朝鮮是矣,故朝鮮人甚德之。明亡后乃為大報壇以祀之,然朝鮮之傾心中國,亦不徒以神宗之救援朝鮮?!庇终f“今世論民族者,以同化為最高義。若朝鮮者雖因言語不同,未能盡與華化。然其文教,則可謂與中國無殊矣。草尚志鳳必偃,士君子者,細民之率將,朝鮮今雖暫屈于強暴,然民心不死,國必不亡”[41]。從這些論述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呂思勉史學的時代內(nèi)涵和為國為族的學人精神,呂思勉說歷史時期的朝鮮“民心不死,國必不亡”未必不是在說自己的國家和民族,其用心可謂深矣。
毫無疑問,呂思勉是中國近百年來頗具影響力的傳統(tǒng)史學大家,虞云國曾指出,“與同時代的史學大師相比,呂思勉不僅沒有胡適、陳寅恪負岌海外的幸運經(jīng)歷,甚至連顧頡剛、傅斯年那樣接受現(xiàn)代高等教育的機遇都沒有過。在他23歲立志治史時業(yè)已完成的教育,從內(nèi)容到方法都是傳統(tǒng)舊式的”[42]。在論及呂思勉的“宋史觀”時,虞云國更是充滿贊譽地說:“呂思勉把民族斗爭作為宋朝面臨的重要問題,是很有眼光且抓住要害的?!盵43]顯然,上述那種“傳統(tǒng)舊式”的學識教育經(jīng)歷,使得呂思勉與其同時代的學者完全不同。或許正是這種與眾不同的教育經(jīng)歷的“發(fā)酵”,呂思勉能夠潛心致力于史學研究,進而以清代乾嘉學人的考據(jù)精神對中國傳說時代的古史問題和民族史事進行翔實考證,尤其是對與漢族關(guān)系密切的“四裔”諸族之歷史更為用心。客觀地看,“四裔”觀是呂思勉史學的重要內(nèi)容,因此呂思勉相關(guān)史學著述中處處都浸染著他對其時國政民生和民族危亡的關(guān)懷和深遠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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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賀衛(wèi)光責任校對肇英杰)
On “Siyi” Idea of Lv Simian——Based onTheEthnicHistoryofChina
Xiao Hongbing1,Li Xiaobai2
(1.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Xinyang,Henan,464000;2.Department of History,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200241)
[Abstract]“Siyi”is a special term used in the writing of history of ethnic minorities in traditional Chinese history,and it is also a key content of Lyu Simian's ideas. This very idea is fully reflected in the works by Lyu,especially in The Ethnic History of China. With pure spirit of historic study,Lyu Simian had conducted detailed and systematic textual research concerning the origins,evolution and interrelationship of the ethnic groups of “Siyi”,subjectively revealed the fundamental historic situation of nationalities in ancient China,and laid a foundation for the development of ethnic history of China.
[Key words]Siyi;nationality;Lv Simian;The Ethnic History of China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5140(2016)02-0071-06
[作者簡介]肖紅兵(1982—),男,河南潢川人,講師,博士,河南大學在站博士后,主要從事中國古代社會文化史和宋史研究;李小白(1986—),男,河南息縣人,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元明社會文化史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清代綏遠城將軍與北部邊疆治理研究”(項目編號:14CZS027);信陽師范學院2014年度博士科研啟動項目及2015年度青年骨干教師資助計劃項目(項目編號:2015GGJS—08)
[收稿日期]2016-01-06